兩天後,屹立在荒原之上的王都喀什噶爾,帶着胡馬悲風的傳說,異常絢麗濃烈放着光彩。
這天清晨,在城外駐紮的頡利王親兵營裡,所有人都在忙碌,爲入城覲見可汗準備着。
“王妃,請您換上這個。”幾個侍女走進金頂王帳,捧着各式寶石首飾和衣物:紅珊瑚、綠松石、蜜蠟、玳瑁、犀牛角,金玉滿盆。不見珠花步搖,惟有金冕錦帽,紅巾翠袖。
婉貞嘆了口氣,默默站起,任憑這些侍女擺佈。語言不通,時機未到,只好先忍耐,再找回去的途徑。只要這個壞了腦子的突厥王別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就好,否則,婉貞暗暗摸住內袖中的銀質小刀,到時就很難說了。
金盆淨面,牛角梳順着如絲的墨發滑下,光可鑑人。遂盤起胡人的圓形高髻。蛾眉重畫,黛山巒峰;額上塗金,鬢角貼花,朱脣輕點,胭脂淡掃。許多時日不曾如此妝扮過了——男裝之時婉貞會把眉毛畫得更加粗獷濃郁,五官看上去更加英姿逼人。而此時,玉顏重現,天然麗質,加上塗貼花黃,更添嫵媚風姿。
一個靈巧的小侍女行禮問道:“王妃喜歡什麼花色?”
婉貞聽不大懂,也沒有心思,搖了搖頭。
帳外男聲說道:“金蓮。”
那侍女聽到,恍然點頭遵命,取出用寶石研成的彩料,並用木製畫筆在婉貞的眉心處繪了一朵荷花,碧葉金蕊,嬌豔欲滴,卻掩不住眼中的鋒利,眉宇間的英姿凜冽。
婉貞銳利地盯着簾外的人影。說話的便是那個不知道在想什麼的頡利王,那日之後便只在帳外說過幾句話,沒有什麼過分的舉動。但婉貞並不放心,每次聽到他的聲音總是警覺起來。
另有兩個侍女爲婉貞穿上貂皮領子的紅色錦袍,並配上巴掌寬的虎皮金扣腰帶,收腰加上窄袖,可以像漢人男裝一樣行動方便,右手上的瑪瑙紋銀腕鐲在擒拿手時也有幫助。
腰束五彩鸞鳳圖紋的袍裙,足踏紫羔羊皮靴子。所幸頭上沒什麼累贅,這個樣子和平常也差不多。正這樣想時,兩個少女擡着一個托盤,上面碩大的一頂璀璨華麗冠帶,金質而錦章,犀角鑲邊玉石紋嵌。冠上的形狀像是兩輪彎月相對,中間一隻金雕的雛鷹展翅,惟妙惟肖,兩邊還各垂下三條珍珠鏈子,丁冬作響。
婉貞見了,連忙搖頭道:“我不戴那個。”
“一定要帶。”格里頡利掀起帳簾走進來,道:“準備好了就要進城了。”
華麗而沉重的頭冠被戴了起來,婉貞冷笑道:“對俘虜都如此隆重,大王的招待真是周到。”
頡利笑而不答,從懷中又取出一串項鍊,道:“戴上。”
“我的脖子撐不住。”
“怎麼會,一定要戴。”他遞過一串孔雀石項鍊,中間還有一塊銀牌,上面刻着一些圖案,婉貞沒有興趣看。頡利吩咐侍女給婉貞戴上。
如此一來,盛裝華貴的突厥王妃便出現在衆人眼前,在衆人的驚歎聲中,頡利王親手扶宜家王妃上了王駕輦車,自己策馬在前,旌旗飛舞中,率領親兵大營浩浩湯湯地進入王都。
×××
西域風姿,別樣人物。天山南北,塞內關外,竟有如此的不同,景物民風大相徑庭,令婉貞側目注重,雖是不得已但也不虛此行。
穿過敦實厚重的城門,寬闊的街道出現在眼前。王駕所到之處,行人紛紛避讓,但不必跪拜行禮,只是一旁駐足。無論是穿皮袍挎腰刀的大漢,還是梳長辮戴錦帽的少女臉上無不有一種豪放不遜的氣質,對過來的車駕臉上寫滿好奇,觀望之時也不忘對車內的人指手畫腳地品頭論足。婉貞心中自嘲:看來遊街示衆,真是在哪裡都逃不掉的命運,不知道樑振業看了會作何感想。
道路愈發寬闊,遠處高大輝煌的宮殿氣勢奪人,寶藍色的圓形屋頂和露在外面的白色大石柱顯出不同風情的肅穆和華貴,突厥族人遊牧爲生,逐水草而居,多住帳篷,突厥可汗的汗庭也叫“牙帳”,看來連宮室也造成了帳篷的樣子。
兩邊低矮的民居漸漸散去,寬闊的廣場出現在車駕前方,廣場的四周各豎起四根石柱,上面雕刻着反覆的花紋,中間一個寬闊的石質高臺,分上中下三層,最上面還豎着掛滿彩幡的木杆。
此時的高臺之上除了最上層之外都站了不少人,廣場的四周也都站有士兵,似乎很是隆重。
浩浩蕩蕩的隊伍在廣場前停了下來,頡利王翻身下馬,扶着婉貞下了馬車。
婉貞此時雖不得不演下去,心裡總有不甘。向高臺走上去時,婉貞忽然說道:“你倒真是大膽,就不怕我會行刺突厥可汗?”
頡利道:“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這沒好處,應該不會這樣做的。而且,今天可汗也沒有出來,想必身體已經不行了。那最高的地方就只有可汗和大伯克(長老)纔可上去。”
婉貞聽出了弦外之音,有心再問,他卻道:“回去再細說,此地不宜詳談。”
婉貞心想,你要想談也好,我便可以找出把柄談判。
那日有過一面之緣的莫卓王子作爲前導隊昨晚已經進城,此時他從第二級高臺上迎了下來,行扶肩禮道:“歡迎頡利王叔遠道而來。”
第三級的衆人也紛紛行大禮道:“歡迎王爺歸來。”
婉貞有些詫異,壓下心中的疑問跟着頡利王走上了第二級高臺。
看來,有資格站在這高臺之上的必定是王公貴族,而第三級只是普通的貴族大臣,第二級則是王族親貴,而最高處只有突厥的可汗和族長才能夠享用。
在第二級的多是之前早有耳聞的突厥王子們,十六王子爭汗位,才引得突厥內部大亂,頡利王趁機攻漢。
不過,傳聞必有所誤。眼前出現的十六位王子中有七個還只是小孩子,想必不會真的具有爭汗位的能力。可能情況應該是分成了幾派,每個王子背後的勢力各有支持的對象,乃至爭鬥不已。
頡利王起兵的原因是爭位,那麼,這次他秘密趕回,又受到如此大排場的接待,是不是也與突厥汗位的繼承有關呢?
這時,頡利用突厥語向衆人介紹婉貞,婉貞被拉到衆人面前,幾個晚輩舉手行禮。這時,有人發出了幾聲讚歎,頡利笑着點頭。繼而又用漢語對婉貞介紹衆人。
格里頡利指着一個高大魁梧、頭髮有些發紅的男子道:“這是王次子庫赤罕,王都衛隊的首領。”
那個男子有些傲慢地看着婉貞,只點了點頭,並沒有行禮。
婉貞心中冷笑,你是看不起女人也好,看不起漢人也好,我現在的身份是你們王叔的王妃,你的長輩,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無禮。
婉貞微微昂起頭,靜靜地注視着那個男人,直到看得他渾身不自在,躬起身行禮道:“您好。”漢話還有些生硬。婉貞微微頷首回禮。
頡利看得有趣,笑得更加開心,繼續他的介紹。而之後的諸王子無一不是恭敬地行禮問好。王四子查庭還抱拳問安。
***
之後頡利到王宮裡拜會可汗,婉貞在衛士的護送下來到喀什噶爾的頡利王府。
傍晚時分,在書房中查閱格里頡利收藏的各種書籍文本,沒有想到,作爲突厥貴族的他漢學淵源竟然極深,收攬廣博,上至天文地理的銘記,下至民間的奇聞軼事竟然都有涉及。難怪他的漢話說得那麼好。
婉貞思付:這個人似乎和漢地又很深的羈絆,不然一隻馳騁大漠的孤鷹怎麼會對江南水鄉有興趣?
忽然一陣寒風送門口吹了過來,那個男人帶着一身的酒氣推開房門,略帶慵懶的口吻道:“在書房裡等丈夫回來的王妃,恐怕你是第一個。”
婉貞不理會他的語氣,公事公辦地說道:“阿史那.格里頡利,如果你覺得自己現在還很清醒,那就正經的坐下談一談。”
“如此理直氣壯叫我名字的女人,你也是第一個。哈哈,清醒?如果不清醒怎麼辦?”
婉貞將書籍整理好,放回書架,轉身就要離開書房:“那就下次再談。”
舉步走向門口,在擦肩而過時,頡利突然伸手一拉,婉貞被拽住。
“那麼,在我清醒之前,我們可以做些別的事。”說着,溫熱的氣息吹入衣領,一隻手攬住婉貞的腰,另一隻手順着肩膀滑下……
婉貞閉上了眼睛。
突然擡肘後擊,隨即反手一劈,第三招“蘇秦背劍”還沒等使出來,這人已經識時務地退開了。
婉貞挑起眉,警告道:“上次是我身體不適,才……再敢動手動腳,我就剁你手腳!”
頡利嘆了口氣,笑道:“還是一匹倔強的馬駒,稍不留意就要踢人。這樣的女人雖然不是第一個,但可能是我遇到的最厲害的一個。”
“馴馬易,馴人難。青史頁頁,壯懷激烈不乏女兒輩。閒談無用,”婉貞正色道,“請大王過來說正經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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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鏡貼花黃,是南北朝事期,北方民族女子流行的裝扮,《木蘭辭》中有此局,是額上塗金鬢角貼花之意,大概是鮮卑族的特色,還影響了隋唐時期上層貴族婦女的裝扮,此處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