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光斗懵逼了,他不過和了一把稀泥,沒想到顧子軒將他一起斥責了。
最難受的是對方的理由竟是爲萬民抱不平,向來善辯能言的左光斗,因爲顧子軒佔據了大義,一時竟然詞窮。
楊漣是真君子,左光斗胸懷坦蕩不下於楊漣。
顧子軒對他的一頓噴雖然惱火,不過轉念一想,顧子軒的話何嘗不是道理。
何況對方作爲京師一害,能夠發出這等憂民憫民的道理,實在是可喜可賀。
東林學派的人自詡秉承昊然正氣,他們與顧子軒的合作自然出於情勢所逼。
顧子軒的雖然言語過激,但與他們的理念卻是不謀而合。
區別在於東林的傳統儒家士大夫思想的仁政的實現,必須以士大夫階層爲絕對主導,蔑視民衆的智慧,通俗的講便是英雄史觀。
而顧子軒的世界觀卻是普通民衆推動了歷史進步,是最樸素而不摻雜質的羣衆史觀。
兩種跨越四百多年的世界觀的碰撞,楊漣、左光斗等人得出了顧子軒孺子可教的欣慰結論。
壞人偶爾做一遍好事,立刻成了口口相傳的浪子回頭金不換,左光斗等人對顧子軒的觀感便是生動的體現。
左光斗終究沒有與一個小輩繼續糾纏,苦笑道:“世子所言,未嘗沒有道理。
如今你年未弱冠已是錦衣親軍千戶,位雖不高卻是手握重權。
坦率地講,我們很擔心你跋扈飛揚,以致爲禍京師酷烈尤甚東廠……
現在你能有這一番愛民憫民的赤子之心,雖然言語孟浪,讓我和楊大人下不來臺,不過……我卻是深感欣慰。”
楊漣也回過神來,唏噓道:“世子你這張嘴……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如果你加入了御史臺,我相信滿朝文武不會有你三合之敵。
你能夠爲萬民鳴不平,這很好。
不過待你入朝任事年深日久以後,便會明白民衆何等矇昧愚頑。
爲官者當時刻謹記仁政愛民之心,但該有的教化和訓導也時刻不得鬆懈,如此方是爲官之正道!”
左、楊的坦蕩讓顧子軒略感意外,士人爲了莫須有的理念之爭甚至不惜以命相搏。
他們在初出茅廬的晚輩面前吃癟以後尚能保持冷靜,甚至變相低頭,顧子軒對他們的觀感頓時拔高了三分。
顧子軒並非得理不饒人之輩,他淡淡笑道:“在下孟浪了,兩位大人能夠坦蕩直言,在下欽服萬分。”
話說得漂亮,顧子軒卻是暗暗與東林劃下了一道淺淺的鴻溝。
幾位晚輩的口舌之爭,孫承宗幾位大佬自然不會參與,雙方握手言和,他們自然樂見其成。
李汝華道:“前面已是一品樓,走了這半天的路,老夫可是渾身痠痛,咱們趕緊地飲一壺茶去。”
出了紫禁城,幾人原本都有轎子乘坐,但顧子軒提議大家一起散步,領略一番京師的風情人物。
說來可憐,來到大明他上街轉悠的次數半隻手都數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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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接下來議題的核心人物,衆人當然不好駁了他的臉子。
這就害苦了孫、韓、李三位大佬,老胳膊老腿兒地甩着火腿走了將近三公里路。
李汝華的提議正合衆人心意,顧子軒三人一番叨逼,也是口乾舌燥肚子咕嘟嘟直叫喚。
於是京師難得的奇觀出現了,幾位身着二品錦雞大紅補服的大佬,領着兩名幹練矯捷的青袍官員,還有一名披頭散髮的白丁腳步匆忙地走進了一品樓。
……
這羣人身份高貴,不過消費能力並不高。
孫承宗爲首的一衆大佬,不是窮逼但個個身上都不會揣錢。
二品副國級大佬上門消費,頓時驚動了整個一品樓。
掌櫃地一路小跑着上前請安問禮,每一個毛孔都透着一股子紫氣東來的欣喜。
掌櫃的態度謙卑恭謹到極致,這並沒有讓李汝華心情有半分好轉。
一想起顧子軒點名要自己掏錢,李汝華便肉疼不已。
顧子軒給了他們戶部一個天大的人情,一頓飯錢而已,他不能不掏腰包。
“尋一處最雅僻的廂房……最便宜的那種。”李汝華面無表情道。
……堂堂大明財政部長,您這氣勢也不嫌寒摻嗎。
“得嘞老爺子,您的心意我已經收到了,今兒這頓還是我來吧。
掌櫃的,把最豪華的廂房收拾好,上你們最好的茶,菜品也照咱們六人的分量來一桌最有特色的。
最要緊的,保證廂房周邊三丈以內連蚊子也不能有一隻。
……明白我的意思嗎?”
車船店腳牙,但凡從事這幾個行當的老手,一雙毒辣的眼睛是基本功。
顧子軒一家子承包一品樓的事,掌櫃的還歷歷在目,對這位惡名滿京師的紈絝印象不可謂不深刻。
何況李汝華幾人嚇死個人的一身錦雞紅袍,即便在權貴多如狗的京師,也足以橫行一方。
他們的談話,鬼才願意聽見一個標點符號。
掌櫃立即摟着大肚腩點頭哈腰,視死如歸道:“世子爺您放心,咱們一品樓在京師的生意能夠做得這麼火爆,單憑菜色上乘可做不到。
咱們靠的就是眼瞎耳聾,您可以把心放在肚子裡!”
顧子軒愣道:“你認識我?”
掌櫃的笑道:“世子爺當日和鎮遠侯包下蔽店的豪氣,小的可是歷歷在目啊。
嘿,就在店門口您還邂逅了一位西夷風情的姑娘呢,不知道世子可否……”
他一雙小眼睛寫滿了“你懂得”猥瑣,顧子軒頓時想起了那日的一切。
掌櫃的一提醒,顧子軒頓時想起了傲嬌的“蘇菲瑪索”。
也不知那個賣槍的丫頭現在情況如何,這段時日過得太充實了,實在來不及想她的事。
罪過啊,撩妹這等人生頭等大事竟然一拖再拖,回去一定要反省……
顧子軒拍了拍掌櫃的肩膀,笑道:“老闆有心了,既然如此我就免費奉送你一個好消息,本世子現在已是錦衣衛千戶……”
他的眼中也滿是“你懂得”暗示。
掌櫃打了個哆嗦,不可思議地看着他,而後一激靈無比激動道:“恭喜世子,賀喜世子。如此年紀而提錦衣親軍,世子果然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吶,世子今兒個的花銷……酒水免單!”
顧子軒黑着臉道:“抓住重點吶混蛋,本世子是缺那點兒酒水錢的人嗎?
我的意思是,今天哪怕有一隻狗聽見了我們談話,你就交代後事吧!”
他是惡名昭著的鎮遠侯世子,如今更是錦衣衛千戶,這番威懾還是很有效果的。
即便一品樓背景深厚,掌櫃也不敢冒死捋他的虎鬚。
掌櫃委屈道:“若是世子你們的人泄露了消息呢?”
“你一樣交代後事!”顧子軒毫不放鬆。
“……世子果然如傳言般通情達理明察秋毫,小的一定給您辦得妥妥當當!”掌櫃的一臉“欽佩”地走了。
左光斗等人……
安頓下來並確定了隱私安全後,性子最爲直爽地楊漣開門見山道:“世子,咱們現在都是自己人,大可打開天窗說亮話。
四黨猖獗勢大,彩票的推行需要引入第三方力量制衡,此乃現實所逼原本無可厚非。
不過咱們大可以爭取中立的力量支持,咱們東林學派全力以赴,加上他們的力量,未必沒有一戰之力。
世子爲何要執意引入勳貴和內廷,你要知道……”
看着顧子軒臉色越來越黑,韓鄺輕咳一聲打斷了楊漣的控訴,沉聲道:“世子不必介懷,文孺的意思是內廷那羣人見利而忘義,一旦他們插手此事,就會朝着不可預知的方向發展。
而勳貴們……以武治家的傳統蕩然無存!
看看現在的勳貴世家,除鎮遠侯外無人能騎快馬挽強弓揮長刀,他們擅長的是眠鶯宿柳飛鷹走犬,如何能夠託付大事?
何況此事原不在我等計劃之內,世子因何不予知會而單槍匹馬鋌而走險?”
簡而言之,言而總之,韓大人的中心意思便是一個,內廷是垃圾,勳貴是敗類。
要想推行彩票的計劃,還得靠咱們文官集團。
即便是爭取那些模棱兩可的中間派,也遠比引入勳貴和內廷的死太監強。
顧子軒並未動怒,他面無表情得聽着韓、楊的指責,腦子飛速組織着語言。
能夠混到金殿面聖的級別,沒有人會是傻子。
顧子軒的提議,在東林看來便是背後插刀子,被這個小混蛋生生地利用了。
按照他們商定的計劃,彩票的推行應該由東林拼死一搏來完成,一旦功成,無論是皇帝還是戶部都能得到莫大的好處。
這是一隻下金蛋的母雞,誰能夠掌握彩票,誰就能在朝廷孱弱的財政大局上擁有巨大的話語權。
東林一戰翻身,太子的東宮之位也會進一步鞏固,這是多麼美妙的設想。
在他們看來,讓同爲文官集團的中立勢力分一杯羹,已經是容忍的極限。
如今顧子軒不按套路出牌,讓內廷、勳貴也摻和到財政大計的推行之中,這無疑讓那兩方勢力堂而皇之地插手朝政。
甚至連他們的死對頭四黨也能順勢分一杯羹,此乃萬萬不能容忍之事!
金殿之上沒有當場爆發,已經是東林顧全大局,因爲福王的凌厲攻勢已經發起,他們和東宮已經被逼到牆角。
皇帝被文官集團欺負得狠了,接到顧子軒拋出的破局抓手以後,他立即毫不猶豫地准奏。
爲了不給文官集團反悔補救的機會,萬曆甚至不惜以敞露殘軀的方式展示決心,決絕地獨裁而行。
這尼瑪就沒辦法玩了,如果顧子軒不能給出一個合適的理由,他們是不會甘心背上文官集團千古罪人的罵名的。
大不了一拍兩散,東林學派的人從來不缺二桿子,逼急了他們不會記得什麼大局與否。
沉吟一會,顧子軒無比凝重道:“各位大人,今日朝會之上,賈、周那兩個畜生髮動的攻勢何等慘烈,大家有目共睹!
如果背後沒有那個人的操控和謀劃,你們相信嗎?”
這一點衆人沒有異議,這都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着的。
“很好,咱們接着看,今天四黨的態度你們就沒有發現蹊蹺嗎?”顧子軒循循善誘道。
韓鄺微微點頭道:“不錯,方閣老對賈繼春的猝然發難一無所知。
此前嚴繼澄領着一衆御史言官彈劾鎮遠侯,而最後卻是何宗彥出頭收拾殘局。
根據老夫的觀察,方閣老從頭到尾都矇在鼓裡。
這委實不可思議,老夫思前想後,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四黨內部出現了分化。
有人瞞着方閣老和同僚,與那個人的勢力達成了某種交易。”
孫承宗終於第一次發表了意見:“綜合種種信息,這個與虎謀皮的人便是禮部右侍郎何宗彥!”
玩政治的果然沒有一個廢物,顧子軒暗暗折服東林衆人的敏銳。
如此更加印證了他對東林的政治集團而非學術社團的定位,由此推論,能夠把東林壓得擡不起頭的四黨又是何等棘手。
有這麼一羣龐然大物擋道,如果沒有自己的基本盤支撐,即便要搬動一張椅子也是白日做夢,何談改革。
他豎起了大拇指嘆道:“世伯一槍見血,小侄佩服。
既然大家都看到了那個人的巨大威脅,那麼大家捫心自問,推行彩票這麼大的一塊肥肉,咱們能夠獨自吞下嗎?”
楊漣依舊不滿道:“即便如此,咱們也不能與內廷和勳貴合作啊,這無異於引狼入室!”
顧子軒淡淡看了他一眼,很有耐心地解釋道:“楊大人,內廷貪婪,勳貴陳邁,這些我都明白。
不過,彩票的推行,如果利益要獲得最大化,而風險也必須可控,那就離不得他們的支持。
咱們大明最富庶的地方是江南,而江南最富庶者莫過於江浙。
江浙之地,可是浙黨的大本營。
如果你是方閣老,會不會任由對方在自己的地盤上建功立業,而自己卻無動於衷任由對方坐大?
嘿,江南之地商業發達,內廷和勳貴在朝廷之上不是四黨和東林的對手,可江南之地他們的勢力盤根錯節深不可測。
旁的不說,單是內廷的礦監,這些年來在江南根基何其深厚,任各位大人如何彈劾,陛下也不爲所動。
勳貴之中,以各種手段在江南縱橫商場,所經營的勢力又是何等龐大。
離開了這些人的支持,彩票能不能順利推行,大家心裡能沒有點兒數嗎?”
一番庖丁解牛對政商兩界的勢力剖析,讓衆人不得不慎重考慮,李汝華、孫承宗目露思索之色。
韓鄺被他一語驚醒,驚歎道:“世子的意思,這場功勞不怕四黨不搶,就怕他們不要?”
顧子軒點頭道:“不錯,即便他們分得了這份功勞又如何,陛下心中自有聖裁。
我能告訴他們,彩票不過是我隨手之作,根本不值得心疼嗎?
彩票的計劃完成以後,我會拿出比彩票更好十倍不止的東西。
嘿嘿,那些富戶財奴們會心甘情願地求着掏腰包,朝廷也能夠大獲其利而不傷平民分毫。
到那個時候,咱們已經站穩了腳跟,四黨還拿什麼跟咱們鬥!”
這纔是他說服東林的大殺器,畢竟東林是目前不可或缺的盟友。
比彩票更厲害十倍不止的計劃,這……可能嗎?
衆人有些暈,彩票這等空手套白狼的玩法,已經顛覆了他們被四書五經僵化的腦子。
如果還有更匪夷所思的玩法,那實在超出了他們想象力的極限。
楊漣迫不及待道:“世子休得……”
“砰”
猛然一聲巨響,廂房的門被轟然撞開,衆人驚怒交加。
顧子軒大怒而起,這是哪個不開眼的王八蛋,我特麼才混上特務頭子,這是嫌我的刀不夠鋒利嗎?
他拎起了椅子就要招呼闖入廂房的牲口,那道身影怡然不懼,急促道:“少爺,您要小的盯緊的那個西夷小娘子她……出事了!”
……定睛一看,卻是顧雲,這個混賬東西害咱憑白少了一個裝逼的機會。
顧子軒扔下椅子,怒道:“你們這羣廢物點心幹什麼吃的,幾個大老爺們兒,一個女孩子都護不住!
是不是搞忘了報我的名號啊,京師還有不賣咱們侯府面子的混賬嗎?”
果然經不得唸叨啊,進門的時候掌櫃的還在提起索菲婭,這纔多大的功夫就出事了。
既然是索菲亞出事,八九不離十便是因爲爭風吃醋,滿京師裡能夠欣賞索菲婭的人,必然是那羣紈絝裡跟自己一樣眼光獨到的牲口。
對付這羣人,顧子軒深信顧家害蟲的招牌還是好使的。
顧雲表情怪異道:“小的們第一時間就報上了少爺的名號,不過對方聽了以後,好像鬧得更起勁了。”
還有這等事,顧子軒勃然大怒道:“艹!打臉打到老子頭上來了,那還廢特麼話幹嘛,抄傢伙幹啊!”
話沒說完已經一溜煙地衝出了門去,留下了一屋子大眼瞪小眼的大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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