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 疼愛

翰塵不是不懂事的小毛頭,他雖然暫時不明白一塊小木牌所代表的具體意義,但他知道,在此時此刻此地,她拿出手給他的東西,絕對比那張凡人界得她所贈的護身符更珍貴。

換了望山崖邊上居住着的任何一個劍侍弟子,此刻只怕都要喜極而泣。

他們所期盼的,那微渺又高遠的希望,也許正是翰塵的這一刻。

翰塵不懂,但是他依然很激動。

他鄭重的收下了木牌,當着宋雪晴的面就逼出了心頭血,哪怕超過了一滴的量,也絲毫不覺得懊惱惋惜。他鄭重的向着這個女子身前跪下,以手背抵着地面,扣了三下頭。

“弟子叩謝師叔祖。”

宋雪晴看着他終於彎下的背脊微微一笑,看來他在修真界還是學了不少的。

這是真正的大禮,宣告着他對蜀山劍派的忠誠。

她一拂袖,翰塵便身不由己的站了起來,對上女子淺笑柔和的面龐,還沒來的及發愣,只覺一陣清風拂面而過,眼前一花,人就已經到了小竹峰下。

風和日麗,幽暗卻晶瑩的紫竹林被風吹過,發出悅耳動聽的沙沙聲,而他的耳邊還有她柔和的低語未絕。“你回去把木牌交給執事,他就知道怎麼做了。好好修煉,日後我自會去找你。”

翰塵怔了怔,覺得眼前這一切好像鏡花水月,似是他的一個夢境般虛幻。直到伸手摸了摸塞入胸前還帶着餘溫的木牌方纔找回了一些實感,莫名安心。

即使知道她看不見,他還是對着小竹峰的山頂方向深深鞠了一躬,這才離去。

面上帶着饜足的笑意。

他走後,宋雪晴傳訊喊來了紅昭,讓她陪着自己下山一趟。

說起來,自她六歲離開宋家後,除了接他們過來的頭兩年還經常見面,一直都是聚少離多。

放在前世,她這樣的女兒,少不得要被人說一句天性薄涼吧?

這一次爲了結丹一走十多年,回來後也只匆匆見了爹孃弟弟一面,她雖然冷淡,卻並非真的薄涼。此身的爹孃待她極好,她出去後雖然不怎麼惦記,但回來了,總要好好聚一聚。

不知爲何,卻突然有些近鄉情怯,甚至還要特意喊上紅昭陪自己回家。

明明先頭裡見過一次了,卻還是怕。

她覺得自己挺可笑的,死過一次的人,就不會再怕死了,尤其是她這樣接二連三的死……她甚至覺得,哪天她死了不再重生,纔是真正的終結。當然,死過的人也會變得惜命,不會輕易找死,更不會自己尋死,她前世活了五百歲,今生應該可以更久。

她連死都不怕,卻還怕見家人。

他們會不會埋怨自己十多年無聲無息,會不會從此變得疏遠陌生?

宋雪晴內心忐忐忑忑。

下山的路忽然變得特別長,就是有個根本不認識的外門弟子突然跳出來問好她也很高興,拿着師叔的架子特別和藹可親的扯一堆有的沒得,一會關心他的修爲一會又督促他勤勉,差點就沒查戶口本了!令好幾個本來看她挺好說話,正準備出來混個臉熟的弟子們吞了吞口水,又打了退堂鼓縮了回去,這位內門師叔祖……看起來咋有點神經質呢?

紅昭滿臉黑線的看着她拖拖拉拉的腳步,真恨不得直接拽上她上飛劍得了!可是她不敢,這是她師尊,沒這麼個欺師滅祖法的,只能忍着不時催促一聲:“師尊,再不走,天都要黑了。”

算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拼了!

其實說白了,這貨也不是把小小的修真店鋪當成了龍潭虎穴,就是有那麼點青春期少女離家出走後的後遺症,腦子跟一團漿糊似的,不知道到時候該說點什麼。

她緊張了。

因爲她知道,宋玉成和葉明華一定替她擔心了,說好的十年歸期,她超的時間可不短。

她本身其實是個木訥的人,大抵炎黃子孫都是這副德行,對着越是親近的人,越是關心自己的人,反而越不會說話,不懂說話。

她不知道自己是該道歉辯解,還是高高興興的久別重逢。

她想起那一日孃親看到她時,眼淚都下來了,卻還是強忍着,知道她忙,趕着讓她回山去。

她害怕的,或許就是這個。

他們付出的愛,她永遠也回報不起的愛。

子女給的再多,能抵得上父母對孩子的疼愛麼?

都說兒女是爹孃的債,可這債,誰又真的能還的清?

宋雪晴邊走邊胡思亂想,越想越深刻,自然走不快,紅昭也不敢催促,只得由她慢慢走。不過她看師尊的模樣,倒像是進入了一種很奇妙的狀態之中。她說不清楚那是什麼,但莫名就是覺得,自己不應該打斷她。這種狀態,乍一看有些像是頓悟,她從前也聽說過師尊在飛劍上也能頓悟,可這邊走便頓悟的,卻是頭一次見,也不知道是不是。

人比人,氣死人。師父走後她就一直沒能突破,雖說雜事是多了點,但也不至於拖了這麼多年,師祖也跟她說,那是因爲她那幾年提升過快心境不穩的緣故……可看看師尊,她好像從來沒有什麼心境不穩境界不夠的問題,說結丹就結丹了。

她一邊是佩服,一邊又是驕傲,這是她的師父!而且她還是她的開山大弟子呢!

既是路,走得再慢,也是有盡頭的。

不過一晃神的功夫,宋雪晴下意識一擡頭,就見修真小鋪的牌匾已經進入了自己的眼簾。

“臭丫頭,這樣就挪不動腳了?”一道蒼老的聲音在她的腦海中響起,慈祥中帶着絲絲戲謔,她一個激靈,忍不住看了身邊的紅昭一眼,卻發現她半點反應也無,便知道是有人傳音入密。

不知怎麼的,聽見了這個聲音,她所有的彷徨不安,一瞬間都消失了。

她仰頭看了修真小鋪一眼,脣邊綻開了一朵笑花,腳下一拐,就拐向了旁邊的宅子。還沒等她推門而入,那宅門忽然自己打開了,而門後卻空無一人。

紅昭嚇了一跳,大白天的見鬼了嗎?她平日裡看着膽大,唯獨有兩樣最怕,一怕那尖嘴長尾的灰老鼠,而怕那飄渺無蹤的鬼神,下意識就躲到了宋雪晴背後:“師……師尊,怎麼回事?”

“你不認識我家老祖宗的宅子?”宋雪晴詫異的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爲何如此大驚小怪。

紅昭這才反應過來,宋家的修真小鋪邊上可不就是宋家那位老祖宗的丹火房?好好的一棟大宅子偏生被他安了個這麼俗套的名字,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尷尬的衝自家師尊笑了笑,這不是一時給忘了嗎?再說,那位老祖宗脾氣和他嗓門一樣大,她又不是那種不懂事,自以爲天不怕地不怕的嬌嬌女,碰上金丹真人有點畏懼之心也正常,哪敢隨意踏足他老人家的地方?所以一時半會給嚇着了,竟是沒想起來。

作爲金丹真人,隔空開個門什麼的還不是小意思?

紅昭的臉有點紅,是臊的,不過她心態還不錯,忙掩住了。

門開了,宋雪晴卻沒直接走進去,而是問身後的紅昭:“你跟我進去還是自己先去那邊?”

她知道紅昭其實有點怕老祖宗。

除了對他認可的人,老祖宗一向不太會收斂自己的脾氣,通常都沒好生好氣的。

不過她知道,其實老祖宗只是逗着紅昭玩兒的,他年紀越大就越喜歡跟小輩玩笑,真不喜歡她她去了那麼多次,恐怕連話兒都不會跟她說的。

紅昭連忙如釋重負的說要去隔壁呆着。

宋雪晴也不勉強她,老祖宗明知道她回家來還傳音給她,可見是有話想跟她說。

她就一個人進去了。

老祖宗果然是在丹房,他基本上都把這兒改造成一個臥室和丹方一體的丹室了。因爲有蜀山劍派的管事幫忙,這宅子地方極大,比原來在宋家的丹室還大一些,又沒有總是上門求丹藥的煩人精,老祖宗在這兒呆的都有點樂不思蜀了。

當然,靠着這位,修真小鋪也賺了不少。

宋雪晴估摸這這輩子她跟煉丹多半無緣了,就乾脆把自己前世的一些煉丹心得寫了下來,又讓寶尊補充了一些,做成了一份玉簡。

她本來打算先見了爹孃再給老祖宗送來,沒想到先給他老人家截了胡。

老祖宗還是老樣子,鬢髮鬍鬚更白了些,滿屋子的藥香飄逸,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她進來的時候丹室裡走出兩個小童,估摸着應該是爹孃找來給老祖宗打打下手做點雜事之類的,總不好讓他一個人把活兒全乾了。

修士也得敬老愛幼。

老祖宗一見她就吹鬍子瞪眼:“死丫頭還知道回來。”

宋雪晴冷不丁的心頭一暖。

和掌門師伯師尊他們的關心不一樣,他看起來兇巴巴的瞪着自己,可她卻能聽出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裡面滿溢的擔憂和喜悅。

老祖宗小時候就喜歡她,現在也還是疼她。

她拋開那副做給外人看的冷淡表情,揚着大大的笑臉湊近老人身旁,不顧他的掙扎死皮賴臉的抱住了他的胳膊,“恬不知恥”的道:“老祖宗現在我可厲害了,你甩不開的,省省力氣吧!”

“猴兒就會欺負老頭子。”老祖宗氣的眉毛都翹起來了,眼底的寵溺一閃而逝,用力捏了捏她的臉頰,瞪眼道:“以後不許食言而肥了,你爹那老小子給老頭子找藥材都不經心了。”

“嗯。”

宋雪晴把臉靠在他的肩頭,感受着那被丹火烤出來的溫暖。

心頭熱的發燙。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