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人面瘡(一)

今上在凝香殿接見的安定郡王趙元泰。

進來時,室內猶有香脂氣,角門的紗簾猶在輕微晃動,有遠去的腳步聲和環佩叮噹聲響。

方纔不知是哪位受寵的美人在伴駕,最大可能的,應該是那位一直榮寵不衰,風頭正盛的劉美人吧。

官家顯得心情極好,面帶笑容,對他招手道:“七郎,快進來。”

趙元泰仍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這才笑嘻嘻地上前:“打擾官家與佳人相會,惶恐、惶恐。”

官家待這個七弟素來親厚,拿一顆桌上水晶盤子裡的桂圓果輕輕丟了他一下,“莫做這些怪樣子,還敢來打趣我,小心我下次去虹橋畔那家兒逮你去。”

趙元泰最近新置了一房外室,房子賃在虹橋旁,本以爲這事做得極隱秘,卻不想官家這麼快就知道了。

可見官家畢竟是官家,無論看上去多麼寬厚仁德,他先是皇帝,後纔是其他。

趙元泰面上不顯,遞過去一個心知肚明的眼色:“那隻能求官家仁慈放過咯。”

兩人相視而笑。

趙元泰拱了拱手:“其實這次進來,是想多謝官家如此優待我家大姐兒。”

官家含笑道:“論理過兩年也該給你升一升封王了,屆時那孩子本就會得個郡主之位,不過是提前兩年罷了,不值什麼。”

“大姐兒遭遇那禍事後,不知惹了多少閒話。如今官家這一道旨意,封了這些人的嘴,愚弟怎麼不知道官家是好心在爲我描補呢。”

官家的確是好心,當事人領情識趣則令他更加愉悅。

“論理說,你那郡王妃也做得太過了。真珠到底是你的骨血,當年還是抱養她積了福緣,才得了兩個孩兒。若看不過眼,轉年真珠就可嫁人了,讓她嫁遠些維繫個面子情也罷,如何就這般狠心。”

趙元泰只能低頭謝罪:“是我素日太不經心了,未曾管束好後院,這麼大把年紀還累得皇兄替我操心。”

官家溫言撫慰道:“我原本以爲真珠入道是你的主意,仿唐時太平公主爲退避人言而已,未曾想她居然是真有奇遇,修道有成。”

“或許那樁禍事就是上天考驗她的災劫,熬得過去便是一路康莊。真恨不得以身代之。”他悠悠嘆了口氣,目露神往之意,“可惜當年國師就說我是紅塵富貴身,被這江山拖累,沒有福緣修道。”

“官家爲天下共主,功德無量,日後自然可以憑功德成道。真珠只是小有修行,那些個粗淺的術法怎能與天子大道相比。”

今上哈哈大笑:“你未曾見過‘道’,你不懂,你不懂。”

兩人閒談一陣,見官家微露不耐之意,趙元泰便起身告辭。

他站在宮門前回望,只見宮樓重重,巍峨森嚴。

執掌天下的滋味,一旦嘗過便是入骨,哪裡還有“道心”呢。

……

“王妃,請上轎。”

沈氏恍惚間記得自己要赴宮宴,盛裝而出,施施然上了轎子。

爲何稱我爲王妃?對啦,王爺進爲舒王,如今自己已是一品王妃了。

那轎兒顛簸起伏,讓她極爲不適,“哐啷”左肩撞上轎中的窗杆。

“嘶!好痛!這擡的什麼轎子?纖巧!還不趕快換人,這幾個通通打殺了!”沈氏心中火起。

連說幾句,外面沒個回話聲,她忍不住掀開簾子朝外看去。

前頭兩名轎伕雙雙回頭,呲牙一笑。

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塗了戲臺上扮的粉墨,遮住真容,奇形醜怪,態度桀驁,面上不懷好意。

沈氏一下慌了神,朝左右再看,丫頭侍衛都不在。

四周漆黑,沒有往來行人,沒有熟悉的街道房舍。

“你們是什麼人?來人啊!護駕!快來人啊!”

“救命啊!來人啊!我是當朝王妃,你們這些歹人想做什麼?”

那幾名扮做轎伕的人並不搭理,只一個勁的抗着轎子向前奔跑。

沈氏驚懼萬分,涕淚雙流。

不知過了多久,轎子突然停下來。

一雙大手將她從裡面扯出來,一把摜在地上。

沈氏渾身篩糠似的不住發抖,倉皇的朝上看去。

此處是一處荒廢的古廟,殘樑斷柱,地上胡亂鋪着些稻草,冷風不知從何處吹入,寒涼刺骨。

兩邊各站了一排塗黑臉宛如廟中鬼卒的人,正中坐着一個大漢,畫得如同戲臺上的二郎神君一般,鬚髯滿頦,目光閃爍,見她瞧來,哈哈大笑:“本神君與夫人有夙世因緣,特將夫人請來一會。”

沈氏心知是歹人扮做神明擄來,是想隱瞞身份,怕被滅口,也不敢叫破,只能當做被騙住的樣子上前施禮,說道:“神君在上,小婦人自有丈夫,求神君垂憐,放我回去罷。”

那假神君上前扶她起身,“我曾與夫人天上約定下凡相聚,怎可不守約呢。”

喊了一聲:“上酒。”就有鬼卒託了酒壺和酒杯上來。

神君擎了酒杯,遞到沈氏嘴邊:“夫人,我們且飲這杯合巹酒。”

沈氏嬌弱無力,強迫着被灌了一杯,就覺得頭暈目眩,四肢無力。

神君抱了她轉到後堂,原來有一張大牀。

將她丟在牀上,面朝下,又脫了外袍一擲,她面前一黑,什麼也看不到。

就發覺有人在解她衣襟,沈氏神魂俱裂,拼命想掙扎,卻連擡手的力量也沒有,微弱的呼喊聲被蓋在衣裳下,細不可聞。

那些歹人次第而入,將她輪過幾輪。

沈氏只覺得又羞又痛,只求速死而不得,到最後已經和死人也差不多了。

再一眨眼,自己已經置身一處民宅,身旁一個半老婆子守着。

沈氏只覺得下身劇痛,整個人難以動彈,她問那婆子:“這裡是哪裡?我如何來的?”

婆子已笑,呲着滿口黃牙:“夜裡被衆位好漢爺送來的,如今小娘子已歸了我了。”

沈氏脫口而出:“我乃安定郡王府中長平縣主,你們怎敢如此爲非作歹,將我擄來?”

“如今還說什麼王府不王府,你若乖巧聽話,我便爲你尋個好去處;若是不然,且等着一餐好打!”

那婆子要將她醫好賣錢,每天與她那處兒換藥,手腳粗糙,每每如同上刑。她若說自己是趙家族姬,便會被木條抽腳板,疼痛難忍。

又拿話刺她,說什麼你已失了身,皇家哪還會認你,就算逃回去多半也是一條白綾勒死,瞞下這樁醜事。

她每日身心都被折磨,宛如地獄,最後忍不住生了死志。

乘夜半同房的人睡了,將衣服和牀單結成繩索,上吊自盡。

當頸間被勒住,費盡全身力氣欲得一口氣而不得的窒息感覺襲來之時,沈氏忽然意識到:“我爲何要自盡?只要忍過這一時,逃出去到孃家求救,將所有人都殺光,誰能知道?我本是王妃,我有世子,現下官家沒有親生子,保不得將來就要仿先皇過繼宗室子繼承御座,到那時我就成了太后,我怎麼能死在這裡?”

沈氏拼命掙扎着,雙腳不斷抖動。

死如龜蛻,如剝離血肉,痛楚不可名狀。

她曾聽說有位老太太,瞑目之時痛苦掙扎,連腳上繡花鞋的掙脫了。

此種痛苦,今日終於降臨己身……

“郡王妃!”

“夫人!”

耳邊傳來呼喚聲。

她漸漸回神,纖巧舉着一盞昏暗的油燈,掀了牀簾站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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