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七醒得很早,然而推被坐起身的時候卻發現對面她爹的鋪上早已沒了人,昨晚被武家那一夥子灌了好幾罈子酒,今天竟然絲毫沒受影響。
從營帳中出來,天還黑得很,星斗寥落,涼風透衣。北塞早晚溫差很大,白天能穿短袖,晚上得蓋棉被。
營帳間有值崗的士兵在來回巡邏,四處燃着照明用的火把,看見燕七走出來,巡邏兵們都恭聲稱她爲大小姐,還有人忍不住覷着眼悄悄看她——大兵們常年在戰場上征戰,哪有機會能見到女人,異性在兵營裡是稀罕物兒,撩不着能看看、過過乾癮也是好的,再說這位誰敢撩啊,那可是老大家的千金,昨兒一兄弟喝醉了,大喊了一聲“老大!把大小姐嫁給我吧!”就讓老大直接扔去大家的簡易茅坑做鏟屎官去了——負責鏟全軍將士拉的屎——這麼熱的天屎是不能露天曬着的,否則又容易滋生疾病味道又不好聞。
燕七從營帳區穿出來,在一片空地上找到了她爹,見正光着個膀子晨練呢,耍完大刀耍長.槍,舞完寶劍舞重斧,再看空地邊上放着個兵器架子,燕七認得的認不得的全在上面擺着,被她爹挨個兒拿下來操練,直到那渾身的汗順着肌肉曲線刷刷地往下滑,這才收了勢,轉頭一抖腕子,把手中的雙鐗拋過來,正一左一右地插在他閨女腳邊的沙土地裡,噗哧沒了半截進去。
他閨女眉毛都沒動一下,還是那張面癱臉,啪啪啪衝他拍手:“爹你這樣將來讓我怎麼挑女婿,跟你差太多的都沒臉領進門啊。”
燕子忱哈哈大笑,先走到兵器架子旁把搭着的巾子拿下來,一邊擦着汗一邊過來:“昨兒和你坐一起的那個小子是什麼情況?不是陪着你千里走單騎勇探蠻子陣地的麼?”
“是啊,你閨女在這一點上又隨你了,身邊的夥伴都是能一起出生入死赴湯蹈火的呢。”燕七道。
燕子忱嗤笑一聲,隨手把滿是汗味兒的大巾子一丟,正蓋在他閨女的腦瓜子上,小丫頭片子故意扭偏話意,他也懶得深問,彎腰拔出地上的雙鐗,向着兵器架子的方向再次拋出去,聽得“叮、叮”兩聲,正落進架子裡。
“爹這身功夫是跟誰學的?”燕七抱着她爹的巾子打聽。
“別人是吃百家飯,你爹是學百家功,”燕子忱哈哈一笑,“當年熱衷武學,逢寒暑假便跑出去四處拜師學藝,回來了再自個兒苦練,也就練了個這麼回事兒。”
燕七看着橫亙在眼前的這一堵肌肉牆,那上面遍佈着的疤痕可比元昶身上的要多得多,出生入死,從這些大兵們的口中說來輕鬆,但這身上的每一條疤痕,都將當時的兇險殘酷如實地記錄了下來。
“怎麼樣,丫頭,跟着我學功夫吧!”燕子忱道。
“快別鬧啊,忘了你還有倆兒子的嗎?”燕七道。
燕子忱一點都不掩飾對兒子們的嫌棄:“大的一肚子心眼兒小的一肚子屎尿,老子才他孃的不指望那兩個兔崽子!”
才三個月大的小十一躺槍躺得好冤。
“過來,”燕子忱一兜燕七後腦勺,帶着走到兵器架子前,“挑一個。”
“真來啊?那我挑這個吧。”燕七指着架子上搭的她爹的外袍。
燕子忱把外袍扯下來隨便往身上一披,伸手取過架子旁邊架的一張八十斤重弓並一袋箭囊丟給燕七:“讓你老子見識見識你的箭法。”
蕭宸從營帳裡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放亮,嫋嫋的炊煙飄散在營盤上空,讓這清晨冷硬的戈壁增添了一絲柔軟的氣息。放眼遠望,見燕家父女倆坐在高高的沙岩上,一人手裡端着個熱氣騰騰的大碗,另一手拿着窩頭,迎着朝陽邊吃邊聊。
擡了擡腳,又收回來,四下看了看,亦無處可去,在原地默默立了片刻,轉頭回了身後的營帳。
營帳裡姓元的小子還在睡,從昨天到現在,中間除了起來吃了頓飯、讓人架着去了趟茅廁之外就是這麼一直睡,蕭宸有點兒羨慕他,能吃能睡是一種福氣,沒心沒肺也是一種天賦。
結果這位也沒能再睡多久,要往風屠城外大營運送傷號的人來了,擡着他往外走,纔剛裝車這位就驚醒過來,怒喝着不肯走,纏着一身繃帶從車上跳下來,四五個人硬是沒能把他摁住,不得不報去驍騎營,讓統領驍騎營的蔣參將拿主意。
別人不知道元昶的身份,蔣參將可是門兒清的,皇帝的小舅子,當初一進營他就想給人安個把總噹噹來着,結果人還不當,非要從最底層的大頭兵做起,且還是做那最危險、戰死率最高的先鋒兵,蔣參將心裡頭別提多苦逼了,答應不是、不答應也不是,這幾個月是天天提心吊膽着害怕這位皇親國戚的小命兒斷送在他的手裡,這一次這位傷成這樣兒,蔣參將苦膽都快嚇出來了,原是要接他回驍騎營的帳區着人好生伺候的,這位卻不知想着什麼了,死活不肯走,非賴在燕家軍的營帳裡,這會子聽見人報說他不肯回大營,自是不敢勉強,又讓人把這位不走尋常路的小國舅給擡回了燕家軍的營帳。
燕七正在外面跟她爹說話:“出來幾天了,得往家送個信兒,好讓娘和小九放心,爹有沒有能往城裡送信兒的人?”
他們這些兵往回走也只能是迴風屠城外的駐軍大營,想要進城必須得有主管將領的令牌,還需要城中政府和軍事部門的批准方可,這是防止有逃兵畏戰的手段,輕易是進不了城的,不過到了燕子忱這兒似乎也不是什麼難題,聽了閨女這話立時轉頭衝着那廂叫人:“綠耳!過來!”
綠耳是燕子忱的長隨之一,一直隨軍跟在燕子忱的左右,這名字取自於古駿馬名,另還有一個叫纖離的也是如此。綠耳連忙跑過來至面前行禮,聽他主子吩咐道:“你跟着送傷員的隊伍回去,夜裡摸進城回家給太太捎個口信兒。”
“我還是親手寫封信吧,”燕七道,託人轉達的消息遠比不過親筆書信更能讓親人放心,“爹你也寫幾句吧,好叫娘枕着信紙兒睡得踏實。”
結果燕子忱就在燕七的信後添了仨字兒:我沒事。
這位果然是有寫信障礙症啊……燕七把信疊好了交給綠耳,順便告知了新地址,燕子忱在旁邊聽見不由問她:“怎麼還搬家了?誰的主意?”
“家裡人多,住着顯擠,一家子都在上房裡睡怪不方便的,萬一哪天我和娘母女夜話睡一張牀上,半夜再有人來掀帳子,那多掃興啊。”燕七避重就輕地道,這個當口可不能把她爹弄炸了,幾日後可是要準備收拾那達力的。
她爹被蒙進鼓裡,哈哈笑着伸手在她臉蛋子上捏了一把:“真若趕上這樣,老子直接把你從窗口扔出去!”
“你看,我就知道我不是親生的。”燕七攤手。
非親生的爹笑着擡腿輕輕撩在她屁股上給她撩飛了出去。
鬧轟轟地送走了傷兵們,燕七這才得了安靜,讓她爹給圈出個陰涼又避人的地兒,帶着制弓箭的工具和材料,叫上蕭宸,兩人就地而坐,開始加工擊殺那達力的大殺器。
戰火暫休的日子,三軍的主要日常就是休生養息,有傷的養傷,沒傷的養精神,刮刮鬍子剪剪指甲,曬曬太陽摳摳腳,這個時候也不宜操練,纔剛打完硬仗,大家都還沒有緩過來呢。只不過雖然沒有什麼任務安排,衆兵在營盤內也不得亂走亂串,想要出帳篷必須得給小隊長打報告,營帳之間到處都有巡邏兵,營盤之外也有崗哨時刻監視着四周的動靜。
燕子忱親自帶隊在營盤間巡視了一圈之後就跑到他閨女的地盤兒上圍觀大殺器的製作,軍營裡最不缺的就是各種製作武器的工具、材料和人才,否則書院裡設手工課是幹什麼用的?更何況燕子忱就是靠武器發明在年少時成的名,他的軍隊裡能少得了這些?
所以燕七需要的東西在燕家軍的營盤裡全都能找得到,各種亂七八糟奇奇怪怪的材料擺了一地,這裡頭竟然還有針線,直讓燕子忱懷疑他家閨女是跑到這兒來做女紅的。
燕七的這雙手,刺繡女紅也許一般,琴棋書畫或者不擅,更不比上崔晞的鬼斧神工,但弓箭是她的兩世摯愛,她前世的養父山神更是傾注了畢生的心血在弓與箭的研究與使用之上,耳聞目染,口手相傳,她制弓造箭的技術,在今世上大概除了塗彌,或者可能還有她爹之外,大概不會有人能比她更強一些了。
手中利刃翻飛,精心地雕琢着適用於飛弓的輕箭,每一個細節都必須完美,任何可能產生影響的因素都要計算在內。
燕子忱抱胸立在旁邊細看,結果見他家閨女不但自己製作,人還有空教徒弟呢,不住地給旁邊那個悶小子做講解和示範,嘴裡還不斷地往外冒一些從未聽過的詞彙,什麼“動能”、“勢能”、“拉力曲線”,邊說還邊在地上畫圖,講解怎樣的弓才能把儘量多的力作用到箭上,悶小子就問她射得最遠的弓是什麼弓,能射多遠,他閨女說是什麼一種“複合反曲滑輪弓”,最遠射距是一千一百多步。
一千一百多步,一千六百米還要多。悶小子徹底悶住了,燕子忱在旁邊聽得也是一時說不出話來,他閨女還在那兒嘚啵呢:“可惜現在技術條件有限,以這些制弓和箭的材料至多隻能達到七百步了,湊合着使吧。”
姓陳的們:“……”湊……湊合着……使……
到真正開始製作時,燕子忱看得更仔細了,時不時還要問一問,比如“弓梢爲什麼要裝輪子?”、“這個筒是幹什麼的?”、“這奇形怪狀的東西有什麼用?”
燕七當然要讓她爹滿意了,一一告訴他:“裝輪子能夠提供最平直的箭道、最高的準確度和速度,而且可以省力和提供最大的能量;這個筒是望遠鏡,可以看到人眼達不到的遠度,我把它裝在弓上,方便瞄準遠程目標;這個奇怪的東西是機械撒放器,當滑輪弓軸距較小,不能用手指放箭的時候,就要依靠這個東西,而且這東西還能消除人爲的誤差,提高箭的落點的密集度。”
燕子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師父是不世之才,早逝可惜。”
“誰說不是呢。”燕七道。蕭宸注意到她握弓的手不易察覺地用了用力。
這是他認識她以來第一次見到她的情緒有所波動,儘管很微小。
燕子忱一屁股坐下來,看着他閨女改弓制箭,然後發現她做的箭並不是每一支都一模一樣,這些箭有輕有重,有粗有細,且箭頭和箭尾也都各具形狀,一一拿起來過了過手,仔細看過,不由笑了:“聰明,隨我!”
“開什麼玩笑,”燕七低着頭邊制箭邊道,“我哪點不隨你啊。”
蕭宸看了眼聰明得要上天的父女倆,然後也仔細地打量起燕七做的這些箭來。有輕有重,有粗有細,如果都用同一張弓來射的話,那麼必定有的速度慢、力量輕、射程遠,有的速度快、力量大、射程近……原來如此!
射出一連串的追尾箭,這一手蕭宸可是親眼見燕七使出過,眼下她做出這些性狀不同的箭來,想必也是想利用追尾技術來加強遠程箭的力量,好讓那支最關鍵的、用以要那達力命的箭飛得更快更遠力量更大——可是,射程這麼遠,追尾的話,對方向、力度和準星的要求會更苛刻吧!她……她的技術當真能做到這些?
“真正要奪取那達力狗命的箭是這一支,”他聽見燕七的父親這樣說道,手裡拿着那支最輕的箭,“但若只用它射眼睛的話,至多致瞎,還沒法子要命,射喉嚨就更差了點兒,雖然蠻子的甲衣沒有圍領,但只要有件衣服的領兒擋在喉前,這支輕箭怕就射不進去。”
“沒有圍領那再好不過,畢竟首要目標是可以一擊致命的咽喉,其次纔是眼睛,”燕七道,“現在做出的所有的箭都只是個大致的樣本,爲的是看看外形是否能滿足要求,細節之處要更復雜一些,這支輕箭也一樣,真正實用的成品的話,我請了尊大神幫我做,要等綠耳回來才能拿到手。”
“大神?”燕子忱大概理解這個詞的意思,“是誰?”
“大理寺卿崔大人的四嫡孫,叫崔晞,和我們一起從京裡來的,目前在咱家做客暫住。”燕七道,“我在交給綠耳的信裡給他寫了制箭的要求,現在就等他的成品啦。”
“只寫要求,不親口給他講明的話,他能做出分毫不差的成品?”燕子忱質疑。
“放心,由他做出來的,只會更好。”燕七篤定地道。
“所以你是想在箭支本身上做文章,增加一些細小的機關?”燕七讓他放心,燕子忱就當真不再多問,轉而關心起下一個問題。
“是的,崔晞有一種工具小刀,又輕又薄又鋒利,這樣的小刀他有好幾把,我借了五把,請他幫忙把刀刃做成箭尖,”燕七道,“有了這種材質,戳穿那達力的喉嚨不成問題。”
“接下來呢?”燕子忱頗有興致地問。
“接下來就是精細活兒了,”燕七道,“比如割斷,比如鉤住,比如串連。”
燕子忱一聽就明白,目光炯炯地看着燕七,這丫頭的箭技實力,今早他已經印證過了,無論是精準度還是精巧性,她絕對都可以排在當世用箭高手的前列,而至於這一次她想要怎樣完成任務,只怕還要等所有的用箭全部做出來,在她真正練習的時候才能見識到了。
還真是期待啊,燕子忱彎起脣角,起身時伸手揉了把閨女的腦袋瓜:“等你練習時我再來看,別讓你爹我失望。”
“放心,燕子忱的女兒從來不會讓人失望。”燕七答他。
燕子忱哈哈笑着大步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裡,燕子忱果然沒再管燕七怎麼擺弄她的新型弓箭,蕭宸每天跟着燕七混,從頭到尾見識了一種前所未見的弓箭製法,和燕七對弓箭靈活運用的想象力。
直到這一天,萬事俱備。
所有的成品箭皆已到手或製成,燕子忱帶着燕七找了塊廣闊的空地,在七百步開外,豎了一個穿有蠻子甲衣的草人。
燕七能做到什麼程度,燕子忱和跟來旁觀的蕭宸還是沒有一個準確的估算,然而燕七卻已經根據自己的技術數據,推算出了一個差不多的過程和結果。
經過改裝而成的複合反曲滑輪弓加輕箭,飛行初速可以達到每秒一百一十米左右,一千米的距離,九秒便可到達。
而燕七最快的出箭速度,4.9秒十箭。
九秒後的兩秒半時間內,有五支箭將幾乎不分前後地攻到那達力的面前,第一箭擊殺,二至五箭切割分離首與身,並通過箭桿上的倒鉤鉤住頭顱,箭尾拴輕且結實的柞蠶絲質魚線,兩秒半,已被一箭封喉的那達力甚至還來不及倒下,兩秒半至第五秒,六至第十箭抵達,箭身攜帶更長的魚線,依靠追尾式撞擊加力的技巧送到,箭穿箭,線套線,在第一箭射出至抵達的九秒內,近二十支速度不一、力量不等的箭被放出,利用技巧將魚線在空中進行串連。
一顆頭能有多重?魚線拽動十數斤的魚都是輕而易舉。魚線的一端握在燕七這一方的手裡,只需九秒,放完箭拍馬便走,只需九秒,那達力的人頭便會溜溜球一般跟着離開蠻子的陣地!
當蠻子還在驚愕還在調兵遣將預備追擊的時候,千米之外的燕七早便扯着那達力的人頭揚長而去。
這一場驚天擊殺,只需九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