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馬帶我到芙蓉鎮的時候,已是傍晚。我聽說,無色不歡在這個鎮上包了間客棧,製備了一口棺材,將我娘安置在裡面,等我去會他。
我踏入那個鎮的時候,鎮裡已經沒有一個人。黑黑的陰影在華燈初上的芙蓉鎮張牙舞爪,極盡恐怖之能事,整個鎮子,詭異萬分。
我目不斜視,直往前走,懸掛着的白色燈籠,應當便是無色不歡爲我引路的使者。走了沒有半個時辰,轉過一個街口,龍鳳客棧便出現在我面前。這是一家臨街的三層小樓,從天頂懸下一串串白色燈籠,每個燈籠上,都有一個墨跡深深的“奠”字。龍鳳棧的招牌上,也掛着奠綾。門口本來應該貼一副對聯的位置,竟然一左一右,貼着兩副美人圖。
我仔細端詳,圖上的美人,桃花面,芙蓉臉,眼波似水,脈脈含情,眉心,正有一點紅記,朱脣紅潤若滴,樣貌竟與我一模一樣。再仔細看時,那門,卻吱呀呀打開了來。一個瘦高的人影,踱步將出。
我鎮定自若,猜測此人應當就是無色不歡。劍隨心動,紫雲在我的腰間,輕輕長吟。
沒想到,當那人站定,竟然就是幾個時辰之前,在梅園苦苦追在我身後的柳適緣。我又羞又怒,只當他是在騙我,手下在不客氣。劍華沖天而起,招招狠辣無比,欲置他於死地。
“梅妹,住手。”他急切的叫嚷着。忙抽出身後長劍,拼命抵抗。
“住手,快住手。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是無色不歡。我只是擔心你有事,趕在你前面到達這裡。梅妹,你相信我。”
一口一個梅妹,叫的可真不客氣啊。我心裡的火越衝越大。右手連抖,使出娘教我的絕學――綿雲千里,一招一式都用盡全力。
眼看柳適緣就要支撐不住,他突然開口,唱出一曲詞來:“紅酥手,黃騰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當他唱到最後一句,我的劍,已經黯然垂下,驚疑滿胸。這首詞,娘雖然沒有唱過,可是我知道,在她每晚臨睡前,秉燭嘆氣時,看的正是這首詞。即便她不說,我也早已猜到,這詞,一定是爹爹寫給她看的。
柳適緣長長鬆了口氣。“嚇死我了,還以爲自己這次死定了。幸虧伯父告訴我,這首陸游寫與前妻唐婉的詞,一定是你熟悉的。否則娘子還沒取回家,先把小命玩完了,那可怎麼好?”
“油嘴滑舌,光是你這招事的舌頭,就夠你死千次萬次了。”我忍不住笑了。
柳適緣嘆口氣。“哪有哪有,鄙人雖不敢說熟讀聖賢書,經綸滿腹,至少也是個正人君子。是你沒有識人的眼光,反倒怪我。”
看到我臉色不善,急忙轉口。
“我來的時候,無色不歡就不在裡面,只有你孃親的棺材……”
我臉色一變,急急推開他,衝進大廳。果然,躺在那口紅木大棺中的,正是和我一模一樣的那張臉。
我愣在那裡,眼淚瞬間爬滿眼眶,緩緩流下。不,不可能,你不會死的,你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就放棄我?不要啊。娘……
你還從來沒有聽我叫過一聲孃親,你還從來沒有叫過我一聲女兒,我們母女二人,怎麼可以如此輕易便錯過。不可以的,不可以的,你不要騙我。你是在騙我的,對不對,懲罰我對您如此無情。你起來啊,起來,告訴我你沒有死,你只是在騙我,只是在騙我。。。。。
柳適緣從背後輕輕的扶住我的肩膀。“梅妹,不要這樣。人死不能復生,你太過於悲切也只是傷身而已。死者已以,活着的人必須活下去。”
我輕輕的推開他。
“我纔剛剛想要蓋一片和原來一模一樣的梅園,剛剛想要和她一起,永遠守着那一片梅花,生生世世永不分離。爲什麼,她不給我機會,讓我實現自己的諾言。我還沒有成爲天下第一的殺手,她也還沒有告訴我,我究竟是誰?她明明答應過我,一旦我成爲天下第一殺手,她便會告訴我所有的真相。撒謊,全是撒謊。”
我喃喃自語,一面輕輕用手撫摸她已經冰冷的絕色容顏。
“娘,爲什麼,你不等我。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找你,找你如此之久。爲什麼,你還是選擇離我而去,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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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輕倒下。無色不歡的劍,穿透我的身體,那殘忍的劍鋒,將我的血肉劈開,我聽見自己的血液汩汩流動的聲音。聽見無歡在我的耳遍輕聲細語,原來,聞名天下的千金客,竟是如此美貌的女子。倘若不是如此相遇,我一定會愛上你。負梅,你正是我姬無色等待了一生的女子。
一雙溫暖的手,在我漸漸冷去的面頰上輕輕拂過,溫柔的情意,隨着那淺淺淡淡的體溫,深入我心,驚起歡喜的漣漪。可惜,我沒有機會回答他,其實,與他相處的這一個多月間,我已經深深的愛上他。愛上這個看似無情,內心卻是燃燒着永無止息的熾烈火焰的男子。愛上這個爲了我,爲了我這個明明應該是以命相搏,生死無怨的敵人,熱心相助,沒有任何罅隙的男子。就算,他是殺手,我也是殺手。就算,我們之間有永遠無法漂白的仇恨。就算,知道不會有什麼結局,我還是無法阻止自己的心的淪陷。
我努力的睜大眼,無助的想要再多看他一眼。卻緊緊是分辯的出他溫潤的輪廓,和那手指的溫度。一滴滴溫熱的液體,不斷的滴在我的臉上,暖熱我的心,爲那身體不由自主的戰慄帶來最後的溫暖。
然而,我不會哭泣。也沒有怨言。我知道,自己已經得到自己一生最想得到的東西。曾經,當我看出適緣對我的深情時,貪婪的最想得到的東西。此生,已經可以無悔。
我微笑。勉強牽扯自己的嘴角。腥熱的液體,卻不停的從嘴角流出。
他還在低語着,綿綿情語,一生無法盡述。雖然,我已經無法聽清楚。
我的意識漸漸遠去。一片燦爛的梅花,在我眼前徐徐開放。花下,是那個把我丟下,欺騙我18年,卻讓我無法去恨的女子。她是我娘,她的名字是蘇默娘。而我,是那個嚮往普通生活,嚮往沒有江湖的遠去的天生殺手――“千金客”蘇負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