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裴宣快馬揚鞭,纔到鎮撫司,門口就有兩個青衣的健僕迎了上來,道:“裴侯爺,我們王爺有請。”

原來這兩人是康王府的侍衛,已經在這裡等了半晌。

裴宣簡單地交代了鎮撫司衆人幾句,又叫小廝大辛留在鎮撫司不必跟隨,自己便隨着那兩人來至康王府。

康王殿下向來會客的話通常便在廳內,若是召見親信,則在書房,此刻康王府的侍從們領着裴宣入內,卻是徑直往南書房而去。

裴宣進門,就見康王坐在紫檀木的大書桌後,似乎正在寫什麼。

聽了下人稟告,康王擡頭,一看見裴宣,便放下手中的筆站起身來。

裴宣已經上前行禮,卻不料康王從書桌後轉出,上前俯身,一把扶住了他,熱絡地說道:“永寧侯不用多禮,來,坐了說話。”

裴宣謝恩起身,卻並不敢落座,只仍是站着。

康王打量了他一會兒,笑道:“聽說你最近越發忙了?一切可還順利?”

裴宣說道:“回王爺,只是不敢有負皇恩罷了。”

康王回身落座,問道:“聽說昨日又出了一件命案,還是禁軍裡一名統領,不知是怎麼回事?”

裴宣早知道他不是特叫自己來噓寒問暖的,便道:“是禁軍左統領武玉,仵作查驗是醉酒不慎跌入溝渠,傷重過度而亡。”

“死者身份非同一般,真的只是意外身亡而已嗎?”康王望着裴宣,試探似的問。

裴宣頓了頓,說道:“實不相瞞,下官其實覺着此事有些蹊蹺,身爲禁軍統領,喝醉失足而亡的可能性極低,另外,武統領的宮禁腰牌直到如今還沒找到。所以從昨日事發開始,下官就命人在宮門處加派人手,宮內禁軍也進行自查,只是如今尚沒有什麼發現。”

康王連連點頭:“難得永寧侯這樣坦誠,既然如此,本王也就不拐彎抹角了,本王實告訴永寧侯,這位武統領也算是本王的人,平時也算是行事謹慎,如今無緣無故身亡,本王覺着事有蹊蹺,所以特請永寧侯前來想一問究竟,既然永寧侯也察覺不妥,這案子就拜託永寧侯了。”

裴宣道:“王爺放心,就算不是王爺的話,下官也想一查到底的。”

康王走到裴宣身旁,擡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按:“永寧侯放手去查,本王也絕不會忘了你今日之情。”

裴宣告退而出,在侍從的帶領下往外而行,正走着,就見世子趙琝大步流星地也往外而來,眉頭緊鎖,彷彿有些氣惱之色。

裴宣只當沒看見的,不料那邊趙琝因瞧見了他,便喚道:“永寧侯。”

當下裴宣只得止步,不多會兒世子走到跟前:“永寧侯可是稀客,是有正事?”

裴宣道:“王爺有幾句話詢問。”

趙琝見他身着麒麟袍,真真是颯爽英姿,且又貴氣十足,便笑道:“近來我總是聽人說永寧侯如何了得,將來前途無量,只怕不在張侍郎之下,瞧你這般,倒真的是有些春風得意的樣子。”

裴宣聽他提到張制錦,便只淡淡道:“世子過譽了,我怎敢跟張侍郎相提並論。”

趙琝道:“有什麼過譽的,總是聽人說他的好,說的我的耳朵都長繭子了,你若是能夠在他之上,卻是我樂見的。”

裴宣微微挑眉。

趙琝道:“永寧侯是要往哪裡去,回鎮撫司?”

裴宣答道:“要回鎮撫司,有一件公案。”

“公案?難道是禁軍統領武玉之死?”趙琝叫道,見裴宣點頭,又皺眉說道:“我昨兒聽說後,吃了一驚……武玉到底是怎麼死的?”

裴宣道:“世子也認得武統領?”

趙琝嘆氣道:“我當然認得,時常跟他一塊兒喝酒。好好的怎麼就死了?”

裴宣說道:“此事還在追查。”

趙琝的臉上罕見地露出一點悵然,負手看向天邊的雲色,嘆道:“真是世事無常,現在想想,他失蹤的那天,還約過我喝酒呢,只是我臨時有事纔沒有赴約,要是我娶了,大概也不至於發生這種事吧。”

——

且說在威國公府,裴夫人入內先見過了謝老夫人,果然見老夫人眉端有一點憂色。

雖然七寶病倒的事苗夫人也沒叫張揚,但老夫人每天都要見七寶,如今七寶不在眼前,稍微一問就知道了,哪裡能瞞得過去。

裴夫人試探着問起來,老夫人流着淚說:“那孩子也不知是撞客着了,還是怎麼,病的糊里糊塗的。”

原來七寶先前吃了一碗藥,情形並沒有轉好,再喂她藥的時候,更加不肯吃了,逼得急了就大哭大鬧,讓人很不忍心。

裴夫人說道:“有沒有請個法師來看一看?”

如意遞過巾帕給謝老夫人拭淚,老夫人才嘆息着說:“我本來有這個心思,又怕不中用,反白鬧一場,畢竟這孩子快要出嫁了,倘若事情傳揚出去,對她豈不是更不好?”

裴夫人見老人家愁眉不展,便讓苗夫人帶路,自己往暖香樓而來。

同春引着兩位入內,卻見七寶縮在被子裡,同春道:“姑娘,裴老夫人來看你了。”

七寶本不理,聽到“裴”的時候,突然動了動,恍惚問道:“誰?”

同春纔要回答,裴夫人已經情難自禁,忙上前道:“我的兒,你是怎麼了?”

七寶一震,從被子裡探頭出來。

猛地看見裴夫人的時候,七寶呆了呆。

裴夫人已經過來,剛想要抱住七寶,她卻突然翻身坐了起來,張手將裴夫人一把抱住了。

七寶放聲哭道:“伯母,我果然是死了麼,竟然又跟你見面了。”

苗夫人嚇了一跳,忙說:“這孩子怕是還沒有退燒,又開始說胡話了。”

裴夫人吃驚之下卻不以爲意,只也抱着七寶,流淚說道:“好孩子,你沒有死,伯母也沒有死,咱們都好好地活着呢。你快些好起來,眼見要歡歡喜喜地嫁人了,怎麼竟又病的這個樣?”

七寶只是哭着說:“這可如何是好,本來伯母會好起來的,這下三姐夫又該傷心了。”

苗夫人等人在旁邊越發的不知所措。

裴夫人忍着淚,擡手給七寶把臉上的淚珠拭去:“好孩子,你快點好起來,你要是這樣,叫人怎麼安心呢?你三……你哥哥也不放心啊。”

苗夫人見她兩人“雞同鴨講”,但情倒是真真的,又是擔心,又是傷心,也隨着落了淚。

卻又怕裴夫人太過傷心,便勸慰着將裴夫人拉開了。

裴夫人雖然傷感,卻知道自己不該只顧着哭,便強忍住傷心:“我看着孩子怕是給什麼驚嚇到了。該吃些安心定神的藥纔好。上回裴宣外出,我在家裡心神不寧恍恍惚惚的,瞧着竟也類似這個症狀,那時候我家裡吃的藥還有方子,我回頭叫人送來,照着抓來吃吃,興許管用呢。”

“那自然是好的,”苗夫人也顧不得病急亂投醫了,又說:“您放心,都仔細看着呢。”

正在陪着裴夫人往外的時候,外頭丫鬟綺羅走進來,在苗夫人耳畔低低說了一句。

苗夫人詫異:“真是老太太的意思?”

綺羅說道:“是,老太太說,畢竟張侍郎是跟姑娘訂了親,成親在即也不用格外避忌,何況若姑娘真是被什麼撞客了,張大人的時運高陽氣重,讓他見一見許是有好處。”

裴夫人忙問怎麼了。苗夫人便說道:“張侍郎這會兒在府裡,聽說七寶病了,想過來瞧瞧。”

裴夫人沉吟道:“這也是張侍郎的心意,既然老太太答應了,那就快請他來見一見吧。”

苗夫人也是願意的,橫豎如今只要對七寶好,就也顧不得別的了。

於是叫衆丫頭都回避了,又叫丫鬟送了裴夫人回老太太上房,自己卻等在暖香樓。

不多會兒,周承吉陪着張制錦進了暖香樓,進門後向着苗夫人行了禮。

雖然很快就是自己的女婿了,苗夫人仍是有些不知如何面對這位嬌客,便只點頭說道:“七寶在裡間呢。”

同春走出來,向着張制錦行禮,將他領着入內。

承吉在後面,攔着苗夫人悄悄地問道:“老太太怎麼竟允了呢,我只當張侍郎是異想天開,眼見要成親了,按規矩這會兒正是不該相見的時候。”

苗夫人緊鎖眉頭:“爲了七寶好,哪裡顧得上那許多,何況七寶的病若是不好,還指着她嫁過去麼?沒什麼比她平平安安的更好。”

承吉才一頷首,就聽到裡頭七寶低低地叫了聲。

——

張制錦給同春引着入內,卻見七寶坐在牀邊上,彷彿在出神。

同春本想上前叫七寶的,看一眼張制錦後,便悄悄地退後了幾步。

張制錦走前一步,卻發現七寶竟比先前瘦了好些,原本有些豐潤的可愛臉頰現在竟有些清減,原本明澈的眸子也恍恍惚惚如罩着一層薄薄地霧氣。

他本以爲七寶只是小病而已,沒想到竟超出自己的想象。

眼見七寶自顧自出神不理自己,張制錦喚道:“七寶。”

七寶聽了這聲,突然一震,這才定睛看向張制錦。

當看見他的時候,七寶的臉刷地變得雪白,她回過身,彷彿要逃回牀上,但是最終卻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大、大人、”

張制錦心頭一震。

這一刻張制錦突然想起自己跟她初次相遇時候她那種牴觸的模樣,倒是像極了此刻。

張制錦凝視着七寶:“你是怎麼了?”

七寶慌里慌張道:“我、我沒怎麼啊。”

張制錦道:“你不是病了嗎?”

七寶忙搖頭:“沒有,大人,我沒有病。”話雖如此說,淚珠卻從眼睛裡滾落出來。

張制錦突然有些不安,他往前一步,七寶下意識地要躲閃,便跌坐在榻上。

“不、不要……”她像是怕極了,低低嗚咽着叫了起來。

這會兒承吉跟苗夫人也都進來了,見狀,苗夫人幾乎忍不住拔腿上前,走了兩步,望着巋然不動的張制錦的背影,終於又生生停下來。

張制錦勉望着面前的女孩子,他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了那封信:“你是因爲這件事還在怪我嗎?”

七寶詫異:“什麼?”

張制錦把信遞給她。

七寶用詢問的眼神看他,好像在問是不是讓她打開。

直到張制錦點頭,七寶這才小心將信打開,抽出信紙,望着上面的字,輕聲念道:“人而無信,不知其可?”

張制錦突然發現她滿面茫然跟疑惑,彷彿這字並不是出自她的手。

他壓住心中驚疑,上前把信翻過來,讓她再看反面。

七寶眨眨眼,突然見了那幾個字,不由嗤地笑了,卻又看向下面,問:“咦,這裡寫的什麼?怎麼給塗黑了?”

張制錦心頭髮冷,卻仍是不動聲色地問道:“這是你寫的,你難道忘了?”

“我?”七寶大驚。

張制錦淡淡道:“我沒有把側妃的實情告訴你,你因此而生氣,就寫了這個來罵我,你不記得了?”

七寶皺皺眉:“側妃?罵你……?”說到“側妃”的時候還是滿面懵懂,說到“罵你”卻又驚的一顫,“我、我不敢的……”

這幅表情,卻彷彿做錯了事的小孩子怕給責罰。

張制錦難以容忍,上前一步握住七寶的肩。

隔着中衣,卻也察覺她身子發燙,且在發抖。

七寶下意識地瑟縮,卻並沒有躲開。

“你是不是……”張制錦俯身盯着她的小臉,這是七寶沒有錯,但是……對他來說卻又不像是他認識的七寶,“你是不是又做了什麼噩夢,給夢魘住了?”

“夢……夢魘?”七寶微怔。

張制錦敏銳地發現她倉皇無措的眼神裡彷彿有一點光閃過。

這會兒承吉跟苗夫人都在身後,目光爍爍,但張制錦也顧不得了,他猛地把七寶攬入懷中,緊緊地抱住。

七寶只微微一動,就停止了掙扎。

張制錦抱緊她,低頭在她耳畔說道:“你難道、忘了咱們是怎麼認得的了?在康王府是我救了你,後來你膽大包天地去靜王府,世子爲難你的時候,也是我救了你,你還大膽包天在我的書上寫字罵我……把我送給你的手書給了別人……你都忘了?你敢忘了?”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溫和強大。

每一個字都非常的清晰,不是冰冷可怕的夢魘,而是最令人心安又微暖的真實。

七寶本來心驚膽戰,但是他的每句話都直直地鑽到她的耳朵裡,衝入她的心上,就像是陰鬱連綿的天際出現了一道陽光,把壓在她心頭上重重疊疊的陰雲給緩緩劈開了。

隨着那點光芒的出現,七寶好像意識到什麼,心底靈光閃爍。

但由不得她多想,張制錦便道:“不許再哭,更不許胡鬧,不許生病,乖乖地等着我來娶你過門,聽見了沒有?”

“過門?”七寶喃喃,卻不似先前一樣恐懼了,隱隱地有點光明的希冀。

“聽見了沒有?”他不由分說地詢問。

七寶立刻回答:“聽、聽見了。”

張制錦喉頭一動,聲音溫柔中帶着不容抗拒的篤定:“現在,不許胡思亂想,給我安生的好好睡會兒,等醒來了一切就都好了。”

說來也怪,張制錦說完之後,七寶便覺着自己累乏的很,所有意識都隨着他的這句話消散離開,她將頭一低,靠在他懷中睡了過去。

等七寶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仍給人抱在懷中。

她愣了愣,擡頭看時,卻發現有一雙極明亮的眼睛正炯炯地盯着自己。

七寶一呆之下,叫道:“大人?!”

張制錦聽了這一聲,眼睛越發明亮了幾分。

“你、我……”七寶不知所措,“這裡……”

她轉頭,發現自己人在暖香樓的臥房裡,而臥房中除了她跟張制錦外,旁邊桌邊兒坐着的卻是周承沐,桌上還點着燭,竟是入夜。

承沐原本還在打盹,此刻給她吵醒,便揉着眼睛看過來。

七寶發現自己還在張制錦的懷中,嚇得忙要起身,誰知雙腿已經麻了,才一動,又跌坐了回去。

張制錦摟着她輕聲問:“好了嗎?”

七寶慌里慌張:“什麼好了?”

張制錦盯着她:“我是誰?”

“大、大人啊?”七寶掙扎着試圖起身,一邊回答。

張制錦問道:“你什麼時候跟我成親?”

七寶渾身發熱,臉上漲紅:“你、幹嗎問這個?”

他目不轉睛地:“告訴我什麼時候?”

“臘月……”七寶還沒說完,便又羞又氣地叫道:“你幹嗎在我臥房裡?你幹嗎還理直氣壯的,對了,你上回還騙我……”

張制錦不等她說完,便又將她緊緊地摟入懷中。

他也不管同春跟周承沐都在,低頭在七寶的額頭上重重地親了兩下。

同春紅着臉捂着嘴,眼中淚光閃爍,卻透出喜悅之色。

周承沐在旁邊,因爲方纔打盹而流出了口水,正在狼狽的擦拭,聽了兩人對話,又見如此情形,不知自己是該即刻制止呢,還是趕緊悄無聲息地迴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