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策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驚愕地望着剛剛走進來的這名女囚犯,他揉了揉眼睛,以爲幻覺又在迷惑他,可是,那張熟悉的清秀的面龐的的確確就在眼前。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腿,那雙美麗的藍眼睛還在那裡。
“看來這不是在做夢,真的是她!原來她就關押在這兒!真是太意外了!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我今天要面對的對手根本不是什麼猶太老頭兒,不是什麼神秘的世外高人,而是我日思夜想的女人!我簡直不敢相信!”他瞟了一眼呂迪婭,呂迪婭正用傲慢的、不屑一顧的目光瞅着海倫娜。
“怎麼?難道真的是他?”海倫娜停下了腳步,目不轉睛地盯着海因策。“真沒想到,他真的會來,真是冤家路窄!”
海因策繞過棋桌,迎上前去。
這對昔日的戀人在這個鬼地方不期而遇了。
兩個人互相打量着對方,發現對方都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你們認識?”霍夫曼走了過來。
“不,不認識。”海倫娜冷冷地回答,她的眼睛仍然盯着海因策。
海因策一臉愕然。
霍夫曼用德語說:“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國著名的象棋世界冠軍,海因策•馮•赫爾維格先生。”
“對不起,上校,我不懂德語。”海倫娜用德語冷冷地說,她仰着臉,目不轉睛地盯着海因策的眼睛。
霍夫曼用波蘭語重複剛纔的話,沒等他把這句話重複完,海倫娜就冷冷地說了一聲:“幸會了。”
“這位是海倫娜•奧本海默女士。”
海因策剛想伸出右手,想趁握手的機會撫摸一下海倫娜的手,以撫慰她那顆傷痕累累的心,可是海倫娜轉過臉,瞟了霍夫曼一眼,又把目光轉回到海因策的身上,說:“你們不是更習慣叫我8864嗎?”
悔恨的目光和憤怒的眼神也和它們的主人一樣不期而遇。
海因策只好把手放下,他的臉色很不自然。
“請坐吧。”霍夫曼擡起手,指了一下棋桌。
兩位棋手仍然站在原地沒動,互相注視着對方。
此時此刻,海因策心潮澎湃:“天啊!是哪個王八蛋在我心愛的女人的美麗的面頰上烙下這難看的印記,讓你破了相的?我要是知道了,非得拿刀把那個狗雜種的爪子砍下來不可!你瘦多了,臉上的顴骨都見楞見角,隔着這身破破爛爛的囚服都能清楚地看見你的肋骨。你受盡了折磨,飄逸的長髮被剪成了寸頭,使你的美麗打了更多的折扣。哎?天啊!你的肚子怎麼變得這麼臃腫?哦!我明白了,這都是我給你惹的麻煩,都是我的過錯!”想到這兒,他的喉嚨哽咽了,悔恨的淚水一下子浸溼了他的眼眶。
“其實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德國人要挽回面子,就得派出他們的王牌,你呢,要爲你老婆出氣,討好你的老丈人和小姨子,也順便欣賞欣賞你自己的傑作,所以你才把脖子洗得乾乾淨淨,大老遠的專程跑到這兒來送死。啊!你晉升得還挺快!我整天在被服車間裡乾的這份該死的差事使我一眼就能看出你現在的軍銜是少校。你爲你們他媽的第三帝國立下了赫赫戰功,不是在戰場上要了很多人的命,就是抓捕了多少猶太人,我只不過是被你抓捕的成千上萬猶太人中的一個,這頂帽子說明了這個惡棍跟這間屋子裡別的德國鬼子沒什麼兩樣,這枚鐵十字勳章可以證明,你是這幫衣冠禽獸中的‘英雄’,兩鬢上這一撮剛長出來的白頭髮可以證明,你爲你們的第三帝國是多麼的嘔心瀝血啊!”
海倫娜這才從海因策身邊繞過去,向棋桌走去。
海因策跟在她身後,也向棋桌走去。
兩個人面對面在棋桌兩旁落座。桌子上放着霍夫曼的那副價值連城的鑽石象棋、那張紫檀木棋盤和一隻計時鐘。
海因策擡起頭,看着海倫娜,此時此刻,他心裡有千言萬語要對她表白,他真想把他的心裡話全都一股腦兒地向她傾訴。他偷偷地掃視了一眼周圍的人,這些人全都圍了過來,全神貫注地盯着這兩位對局者。當他把目光回到海倫娜的憔悴的臉上時,發現海倫娜仍然在盯着他,那雙美麗、堅毅的藍眼睛裡充滿了憤怒的火焰,令他膽戰心驚。他只好把頭低下,把要說的話在心裡說:“你知道嗎,親愛的?這都是這場該死的戰爭造成的,它讓我們天各一方,把你折磨成這個樣子,這就像用鞭子抽我的臉,用刺刀扎我的心,也許你感受不到,我的這顆早已破碎的心在流血。”
海倫娜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看着眼前這個自己曾經愛得死去活來,可現在卻又恨得咬牙切齒的男人,心裡在暗自唾罵:“不,怎麼能說這個惡棍跟這間屋子裡別的德國鬼子沒什麼兩樣呢?你不一樣,你不僅殺人、放火、掠奪,然後再用沾滿了鮮血的雙手去摸棋子,你還口口聲聲地說,戰爭就是一盤硝煙瀰漫的象棋,你還比這些蠢貨更會逢場作戲,你用花言巧語把像我這樣愚蠢的女人騙得暈頭轉向,玩兒膩了之後,就把我,還有我的全家出賣給蓋世太保,然後再去邀功請賞,這和艾琳認識的那個拋妻滅子的畜牲的所作所爲簡直如出一轍,真太卑鄙了!操蛋!”
霍夫曼用德語對海因策說:“赫爾維格先生,每方三小時時間,超時則被判負。到十一點半,如果比賽沒有結束,那就封盤,休息一個半小時,下午一點比賽繼續。一盤定勝負,若雙方下成和棋,則加賽一盤十分鐘快棋,即雙方各只有十分鐘的時間,若再下成和棋,則再加賽一盤十分鐘快棋,直到分出勝負爲止。有什麼問題沒有,少校?”
海因策沒有注意聽霍夫曼的話,他暗自奇怪:“怎麼眼前的情景,竟然和昨天晚上夢見的一模一樣,連她坐的姿勢都一模一樣,只不過是沒有讓她坐電椅罷了。還有這該死的留聲機,這首該死的《黑色星期天》。這究竟,意味着什麼呢?今天正巧是他媽的星期天!”
“您有什麼問題沒有,馮•赫爾維格先生?”
“啊?”海因策這才注意到霍夫曼在問他,“哦,沒,沒什麼問題。”
霍夫曼又用波蘭語向海倫娜重複了一遍這場巔峰對決的規定,她根本沒有注意聽霍夫曼的話,而是繼續盯着眼前的這位和自己有着特殊關係的對手的臉上。
霍夫曼介紹完規定後,問海倫娜:“您有什麼問題沒有,奧本海默女士?”
“有個問題。”
“什麼?”
“我要用我自己的象棋。”
“爲什麼?”霍夫曼一臉疑惑地看着海倫娜,“據我所知,這是迄今爲止,世界上價格最昂貴的一副象棋了,難道還不配上這場比賽嗎?”
“我要用我自己的象棋。”海倫娜說話的聲音很輕,可是語氣卻非常堅決。
“怎麼?你的象棋不是三十二枚棋子六十四個方格?還是比這副更貴重?”
“請允許我去取我那副象棋。”海倫娜的語氣更加斬釘截鐵。
“你去取你的象棋,再回來,十分鐘過去了,何況外面還下雨了,算了吧,你就屈尊大駕,用我這副象棋吧。”
海倫娜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把頭一擡,一言不發。
哀傷的樂曲總算停了下來,休息室裡頓時陷入了一片寂靜,氣氛也越來越凝重,即使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幾秒鐘過去了,厄瑪按捺不住了,她擠了過去,站在海倫娜身旁,對她說:“上校對你下了命令,我奉勸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海倫娜瞟了厄瑪一眼,用鼻子輕輕地哼了一聲,又把臉轉了過去。
厄瑪衝那兩名士兵招了一下手,兩名士兵走了過來,抓住海倫娜嬌嫩的雙手,按在桌子上。厄瑪從靴筒裡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在靴筒上蹭了蹭,把刀尖放在海倫娜的手背上,瞪圓了眼睛看着海倫娜。
海因策一下子慌了,眼前的情景幾乎和昨天夜裡他夢見的一模一樣。他趕忙衝厄瑪擺了擺手:“請不要這樣,少校,請把刀子收起來。”
可是他的話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厄瑪手中的匕首仍然放在海倫娜的手背上,隨時有可能扎進去。而海倫娜,面無懼色,牙關咬得更緊。
海因策的腦子在飛速地旋轉:“怎麼保護我心愛的女人?怎麼才能把她,還有我的孩子,從這個人間地獄中拯救出去,還給她自由?可是,這第一步,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難題。怎麼才能讓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把她手裡的這個破玩意兒從我心愛的女人的手背上拿開?怎麼辦?怎麼辦?”
海倫娜仍然一言不發。
雙方就這麼僵持着。幾秒鐘過去了,半分鐘過去了。
海因策感覺到自己的心在劇烈地跳動着,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他穩了穩神,從褲子口袋裡掏出海倫娜送給他的那塊繡着象棋的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海倫娜一眼就看出,那是她的手帕,她先是一怔,然後輕輕地冷笑了一聲。
這時,霍夫曼開口了:“好吧,奧本海默女士,我倒要看看,您要向我們展示的棋具究竟精美到什麼程度。”然後,他向厄瑪使了個眼色。
厄瑪這才把手中的匕首從海倫娜的手背上拿掉,放回到靴筒裡。兩名士兵也把海倫娜胳膊鬆開。
“那就請你告訴娜塔莎少尉,你那副象棋放在哪兒了。”
“不用,我自己去取。”海倫娜說着,慢慢地站起來,轉過身,德國軍官們都紛紛給她讓路。
“等一下。”海倫娜走到門口時,海因策叫住了她,他手裡拿着一把雨傘走了過來,“外面下雨了。”說着,他把雨傘遞了過來。
海倫娜看了一眼這把雨傘,又打量了一眼雨傘的主人,她沒有把手伸出去,而是轉過身,推門出去。
“當心路滑,別摔死!”厄瑪大聲說。
海因策呆若木雞地拿着雨傘,望着這扇門。
呂迪婭用她特有的鄙夷的目光盯着海因策。
海倫娜走出休息室,小雨淅淅瀝瀝地下着。她瞟了一眼那個絞刑架,冷笑了一聲,轉身向營房走去。
“我真後悔,剛纔怎麼沒趁他還沒把雨傘撐起來的時候,往他臉上啐上一口唾沫?真是的!咦?那把雨傘怎麼那麼眼熟?哦,想起來了,我見過它。”她不禁回想起去年夏天,在華沙維斯瓦河畔,美人魚銅像旁邊,自己常坐的那個長凳上,在濛濛細雨中和海因策下棋時的情景:
“怎麼,親愛的,你不喜歡下雨嗎?你奪取棋後桂冠的時候,不是下了一場大雨嗎?”
“我倒沒什麼,可是棋子和棋盤會被雨水淋壞的。”
“你放心,我是有備無患。”說着,海因策拉開行李箱的拉鎖,掏出一把雨傘,把它撐開。
“沒錯,就是這把雨傘,當時也是這樣的濛濛細雨,可是地方變了,人也變了。”
休息室裡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就像是一場事關生死的大決戰之前的寧靜,每個人都在想各自的心事。
霍夫曼揹着手,擡頭看着掛在牆上的阿道夫•希特勒的頭像,在心裡暗自禱告:“我的元首,希望您能保佑馮•赫爾維格少校打敗猶太之花,爲我們所向披靡的第三帝國一雪前恥。”
呂迪婭點燃一支香菸,一邊噴雲吐霧,一邊在想:“這個猶太女人的死期終於到了,猶太之花凋零之後,這個男人的心很快就會回到我身邊。”
厄瑪右手拿着鞭子,一邊輕輕地敲打着左手,一邊在想:“今天不管她是贏是輸,我都要她的命!非殺了她不可!不過最好別讓她哼着《凱旋進行曲》踏上黃泉路,要讓她在失敗的痛苦中飲恨而死。”
海因策目光呆滯地坐在棋桌旁,他的內心翻江倒海:“我曾經對她說過,象棋也許還是愛情的紐帶,使一對戀人墜入愛河。沒錯,是象棋使我們相識、相愛,是戰爭、民族仇恨和門第觀念使我們留下了一盤沒有下完的棋就從此遠隔萬水千山。今天,又是象棋使我們重逢,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是在這麼個充滿了血腥和罪惡的地方,而且是以這種方式。”
雨水落在海倫娜瘦弱的身子上,她心潮起伏:“我早就預料到他會來,耶和華也早就給了我這樣的啓示,他會代表日耳曼軍人,代表德國法西斯,向我猶太之花聖海倫娜挑戰,可我怎麼還是覺得他來得這麼突然,這麼措手不及?不過既然他今天送上門來,那我就跟他做個徹底了斷吧。”
她走進空無一人的營房,來到自己睡覺的地方,把她掛在牀鋪楞子上的一顆釘子上的包袱摘下來,放在木板上,把它解開,把海因策送給她的那副象棋拿了出來。她打開棋盒,三十二枚用橡皮泥製成的棋子安靜地躺在裡面,那張被她揉得皺皺巴巴的紙條和那枚有些褪色的戒指也在裡面。“我倒要看看,當你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究竟是什麼樣的表情。”她蓋上棋盒,把它夾在自己腋下,向門口走去。
海倫娜回到被服車間,走到施蘭妮大嬸面前。
“怎麼了,孩子?你看你渾身都快溼透了。”施蘭妮大嬸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
“不要緊。”
“你懷裡揣的是什麼?”
“象棋。”
“哦,又讓你和他們下棋?”
縫紉工們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海倫娜身上。
海倫娜沒有回答。
“你聽我一句忠告,你不能再贏了,不然的話,這幫喪盡天良的傢伙一氣之下會要你的命!爲了孩子,你必須忍讓,沒有別的選擇,你明白嗎?”
海倫娜遲疑着。
“你聽見了沒有?”
“是,媽媽。我走了。”海倫娜的喉嚨哽咽了,淚水浸溼了她的眼眶,爲了不讓施蘭妮大嬸看到她的淚水,她趕忙轉過身往外走。
“你等等。”
海倫娜停下腳步,當她轉過身來的時候,施蘭妮大嬸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一個塑料斗篷。
“來,小心別感冒了。”說着,把塑料斗篷披在海倫娜身上。
“謝謝,媽媽。”海倫娜抱住施蘭妮大嬸。
施蘭妮大嬸摸了摸海倫娜的頭,對她說:“去吧,孩子,早點兒回來。”
海倫娜點了點頭,轉身往外走。
施蘭妮大嬸悵惆地望着海倫娜的背影,嘆了一口氣。
海因策右手託着下巴,沉思着:“呂迪婭輸給的那個猶太老頭兒根本不存在,她是敗在了猶太之花的手下。這個八面玲瓏的女人早就知道海倫娜被關押在這兒,可她守口如瓶。我要是早知道這件事,我會想盡一切辦法來營救她,跟他們拼個魚死網破我也認了!可是這兒,確實是戒備森嚴,厄瑪說的一點兒也不誇張。怎麼才能把她救出去?怎麼才能讓她順利地把我的孩子生下來?怎麼辦?”
海倫娜走到休息室門口,又看了一眼旁邊那個絞刑架,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不禁再次想起昨天早晨遇難那二十三條人命,“二十二條鮮活的生命,轉眼之間,就成了吊死鬼,再加上一個小嬰兒,還沒有來得及哭一聲,看一眼這個世界,吃媽媽的一口奶水,就命歸黃泉。他們太痛苦了!對於任何人來說,沒有比死神降臨更痛苦的事了。塔尼婭給我算的命,全都應驗了,我以自己的方式捍衛了民族的尊嚴,爲此,我也確實成了敵人的衆矢之的,今天,沒錯,就是今天,我要面臨一場劫難。要不然,我……我故意輸給他,這樣也許,霍夫曼能對我網開一面,賞我兩條命,也就是說,我只要委曲求全,也說不定真能躲過這場殺身之禍。爲了讓約瑟夫能順利地來到這個世界上,健健康康地活下來,我沒有別的選擇。我希望能親眼看到,這幫禽獸夾着尾巴滾回柏林見他們的希特勒去,到那時候,我帶着約瑟夫,找一個僻靜的村莊,無憂無慮地生活,那該多好。如果上帝允許的話,我要去聖城耶路撒冷,那是我們猶太人魂牽夢繞的故鄉。”
“她怎麼還不進來?”霍夫曼透過窗戶看着海倫娜。
“哼!八成兒是讓這絞刑架給嚇得尿褲子了吧?”厄瑪看了一眼披着塑料斗篷站在雨中的海倫娜,洋洋得意地說,“您注意到沒有,上校?欣賞猶太人面對死亡時那種恐懼的眼神是多麼有趣!”
海倫娜邁着沉重的雙腿走進了休息室。在場所有德國人紛紛向她行注目禮。
海倫娜把溼漉漉的塑料斗篷脫下來,掛在衣架上,向棋桌走過來。德國軍官們紛紛給她讓路。
海倫娜把夾在腋下的棋盒放在棋桌上。
海因策一眼就認出來,這是他通過舅姥爺贈送給海倫娜的信物。
海倫娜坐了下來,把棋盒打開,那一枚枚用橡皮泥做的棋子呈現在海因策的面前。
“看來在我回國之後,她果然去過熱拉佐瓦沃拉鎮找過我,可是在我回國之前,她到底去哪兒了?爲什麼全家都在一夜之間人間蒸發了?爲什麼以這種方式來折磨我?”
更讓海因策感到目瞪口呆的是,他送給海倫娜的那枚已經有些褪色的戒指和寫給她的有些皺皺巴巴的紙條也在棋盒裡。“她把一切都保留了下來,包括那美好可是又非常短暫的記憶。可是爲什麼?爲什麼她不肯見我?爲什麼在我回國之後,連一封信也沒有寫過?據我所知,在1939年9月1日以前,兩國之間還是可以通信的。要不是這屋裡,閒雜人員太多,礙手礙腳的,我真想問問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海倫娜小心翼翼地把一枚枚棋子、那枚戒指和那張紙條全都抓出來,然後把棋盤扣了過來。
海因策目不斜視地盯着這些被海倫娜視爲珍寶的東西。
霍夫曼說:“請二位猜先。”
雷娜特拿來一隻木匣,放在海倫娜面前,打開木匣,裡面放着兩個乒乓球大小的塑料地球儀。
“每個塑料球裡面各有一張小紙條,一張寫着白色,一張寫着黑色,請任選一支,祝你好運。”
海倫娜不禁回想起去年,那個改變她一生的仲夏之夜,在河畔莊園,海因策家的別墅裡,兩個人下棋之前猜先的情景:
海因策把棋盒扣了過來,說:“你執白吧,女士優先,Lady first。”
“不用你讓着我,咱們猜先吧。”
海因策眼珠一轉,“好啊。”說着,他把一枚白兵攥在左手裡,一枚黑兵攥在右手裡,把雙手放在桌子下面,“屋裡有點熱,你看我都出汗了,你去把門開一下。”
海倫娜起身去開門。
海因策趁這個工夫把手中的白兵放回到棋子堆裡,拿起一枚黑兵攥在左手裡,等海倫娜回到座位上,他把雙拳放在桌子上,“請吧,棋後小姐。”
“右手。”海倫娜不假思索地說。
“確定嗎?”
“確定。”
“抱歉,那就請你執黑吧。”海因策把右手張開,一枚黑兵落在桌子上。
“等等。”海倫娜忽然發現桌子上八個白兵一個不少,“能讓我看看嗎?”
“你要看什麼?”
“看你手裡的棋子。”海倫娜說着,伸出右手,一把抓住海因策的左手,“你快讓我看看,聽見沒有?”
海因策只好把左手張開。
“哼,真壞,你這個騙子,你以爲憑藉這種小伎倆,任何人都會上當嗎?”
“對不起,請快一點。”霍夫曼的催促聲打斷了海倫娜的思緒。
她把手伸進木匣裡,隨意拿了一支塑料地球儀,放在桌子上。
霍夫曼把它拿起來,裡面果然放着一張疊好的小紙條,他把小紙條拿出來,展開。不出海倫娜所料,上面果然用德語寫着“黑色”,他說:“好,由馮•赫爾維格先生執白棋。”
海倫娜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個塑料地球儀裡面的小紙條上寫的也是黑色。”
霍夫曼聽罷,頓時覺得有些難看,他裝作沒聽見,把塑料地球儀塞進木匣裡,蓋上木匣,遞給雷娜特。
雷娜特把木匣拿走了。
海倫娜不以爲然地冷笑了一聲。
這時,一隻戴滿了鑽戒的手伸過來摸海因策寫給海倫娜的那張紙條,海倫娜本能地伸手一把把紙條按住,紙條被撕開了一條口子,她左手把棋盤擡起一點縫隙,右手把它塞進棋盤底下,然後擡頭一看,呂迪婭正不屑一顧地撇了撇嘴,把臉轉開。
海因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他顫抖的手機械地往相應的格子裡擺棋子。
整個休息室鴉雀無聲,只能聽到棋子往棋盤上擺放發出的細微的聲音。海倫娜和在一旁觀戰的德國人都清楚地意識到,這是決戰前的寂靜。
棋子擺好之後,離比賽開始還有不到兩分鐘的時間,雙方都利用這最後一點時間來穩定自己的情緒。
海倫娜忽然想起她和世界棋王在柏林的一家餐廳裡吃牛排時說過的話:
“相傳在兩千多年以前,印度曾發生過一場慘烈的戰爭,誰也不知道爲什麼要打仗,總之,戰場上屍骨成山,血流成河。有個聰明人看見了這種慘不忍睹的景象,他突發奇想,塑造了一些形態各異、身穿盔甲的將士當作棋子,把激烈的戰鬥再現在棋盤上,很快,嗜血成性、貪得無厭的國王、將軍和王公貴族們就被這個在八八六十四個格子上展開的其樂無窮的智力遊戲深深地吸引住了。從此,戰場上的血腥廝殺逐漸被棋盤上的鬥智鬥勇所取代。”
“我聽過這個故事。”
“象棋是人類智慧的結晶,而戰爭則充分表現出人類有多麼貪婪、野蠻和愚昧。”
“哼!這個僞君子把象棋和戰爭的本質分析得倒是頭頭是道,象棋發明者的初衷是企盼和平,讓我們人類少一些是非紛爭,多一些諒解。看來,這只不過是一種美好的願望罷了。人類歷史上,全世界沒有戰爭的日子,簡直屈指可數,現在,更是兵荒馬亂,戰火紛飛,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我眼前的這個對手,國防軍少校,的確曾經幫過我,爲我洗清了不白之冤,可我也用男人最喜歡的方式報答過他了,所以我們,誰也不欠誰的。可是今天,他穿的是德國軍官的制服,他是企圖毀滅人類的法西斯強盜中的一個。好吧,既然他們要進行毀滅,那麼他們就一定會遭到毀滅!現在,我要把奪取勝利的信念,灌輸到每一枚棋子的靈魂當中,讓他們個個無所畏懼,如狼似虎,英勇頑強地和敵人決一死戰。願耶和華賜予我力量,願約瑟夫賜予我靈感,願爸爸、媽媽、叔叔、哥哥、嫂子、雅各布、艾琳,還有薩繆爾,以及所有在這場戰爭中不幸遇難的同胞們,在冥冥之中保佑我,爲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再立新功。”
海因策望着自己心愛的女人,心想:“她變了。在飽受戰爭的摧殘之後,她變了,美麗的藍眼睛裡不再像從前那樣憂鬱,而是充滿了仇恨和憤怒,就像兩門填充了炮彈的迫擊炮一樣,隨時可以開火。我必須找機會單獨和她談談,告訴她,自從分手以來,我無時無刻都在思念她,告訴她,我是萬不得已才和那個惡毒的女人結婚的。我要想盡一切辦法把她和孩子從這狼羣裡救出去,帶着她遠走高飛。”
霍夫曼看了一眼腕子上的手錶,隨即宣佈:“比賽開始。”
在這兩位有着特殊關係的棋手之間上演的這場世界冠軍級的巔峰對決就此拉開了帷幕。
海因策伸出顫抖的手,將王前兵向前挪了兩格。
海倫娜把c7兵向前拱了兩格,準備以西西防禦應對。
海因策對自己所從事的老本行感覺有些生疏了,隨着對局的進展,局面變得越來越錯綜複雜,久疏戰陣的他感受到了從未感受過的緊張和巨大的壓力,棋子兩次從他的手指間滑落。
儘管執黑後走,而且面對的是實力雄厚的對手,海倫娜依然沒有經過什麼試探,便以咄咄逼人的氣勢向王翼發起了進攻,並抓住海因策的失誤,佔據了局面上的優勢。
計時鐘不停地發出“嘀嘀噠噠”的聲音。
海因策實在忍受不了這種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他站起身來,拿起雨傘,繞過棋桌,向門外走去。
海倫娜回頭一看,門口的衛兵給海因策指了一下洗手間的位置。當她把頭轉過來時,無意中發現,她的那塊手帕仍然整齊地放在棋盤旁邊。
“奇怪,他既然拋棄了我,娶了那個女人,爲什麼還保留着我的東西?就不怕引起什麼不必要的麻煩?也許是因爲我繡得太好看了,捨不得扔掉?他不配這塊手帕。”於是,海倫娜伸出手去摸她的手帕。“不不,它已經被弄髒了,洗一輩子也乾淨不了,算了。”她把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
惱人的小雨仍然在不停地下着。海因策撐着雨傘,獨自一人在細雨中慢慢地走着。
海倫娜心裡暗自好笑:“哼!他現在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了,我倒要看看,這位世界冠軍究竟有什麼辦法扭轉這種被動局面?我要對這個窮寇窮追猛打,不給他一點兒喘息的機會,一絲一毫都不給。今天我說什麼也要把德國法西斯的最後一塊遮羞布撕得粉碎,讓他們輸得無地自容。至於我和約瑟夫的死活,我已經不在乎了,是用槍、刺刀、毒氣,還是絞刑架,悉從尊便!這對我來說,不見得是件壞事,因爲這樣,我們倆可以和全家人團聚了。”
海因策用涼水擦了一把臉,然後擡起頭,望着大鏡子裡的自己,“你到底是誰?象棋世界冠軍?軍火販子?猶太之花的情人?國防軍少校?你他媽的到底是什麼人?!”他不願意再看鏡子裡的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心煩意亂地戴上帽子,從洗手間裡走了出來,他沒有撐起雨傘,而是把它拿在手裡,在雨中走着。
休息室裡仍然是一片寂靜,氣氛顯得越來越凝重。呂迪婭的臉色就像這天氣一樣陰沉沉的,霍夫曼以及在場的德國軍官們似乎也受到了感染,一個個就像剛剛接到上級下達的一道不可能完成的死命令一樣愁眉苦臉的。
海倫娜欣賞了一遍這一張張可笑的臉譜,心裡既痛恨又好笑:“哼!瞧瞧你們這羣白癡的光輝形象吧!就跟你們的元首遇刺了一樣。我要有照相機,非把你們的這副尊容全都拍下來給大夥兒看。待會兒,我會讓你們的臉色更難看,尤其是那位自以爲是的千金大小姐。”
海因策走到休息室門口,他猛然看見了這個絞刑架。他的腦海裡猛地閃現出一個可怕的情景:在滂沱大雨中,海倫娜的脖子被繩子套緊緊地勒住,身子吊在半空中,兩隻腳拼命地亂蹬着……
“不!”海因策不敢再想下去,趕忙把臉轉開,他緊皺雙眉,長嘆了一口氣,“不能讓她再贏了,否則她和孩子會被絞死,近在咫尺的地獄的大門正向她慢慢地打開,而她好像絲毫也沒有察覺到,說什麼也得阻止她!”於是,他快步走進休息室。
德國軍官們紛紛給海因策讓路。
霍夫曼很奇怪:“他不是打着雨傘呢嗎?怎麼還渾身溼乎乎的?”
經過雨水的洗禮,海因策感覺自己的頭腦清醒了一些,情緒也穩定了下來,他趴在棋桌上,兩眼緊盯着棋盤。由於自己的失誤,被對方迫使自己在王翼出現了疊兵,所以不敢輕易進行短易位,否則,已經被削弱的、門戶大開的王翼反而使王更容易遭到攻擊,而對方g5格的象又控制着c1-h6的斜線,使他無法完成長易位。他腦子裡冥思苦想,怎麼才能扭轉這被動的局面?他陷入了長考。
海因策那一側的計時鐘的紅色秒針轉了一圈又一圈,他遲遲沒有走棋。德國軍官們有的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在屋子裡來回溜達。雷娜特和娜塔莎一人找了一本雜誌,漫不經心地亂翻着。
呂迪婭和厄瑪姐妹倆在小聲地嘀咕着。
“姐夫皺緊的眉頭告訴我,形勢不妙啊。”
“是啊,就像被捆住了一樣。”
“他能挽回局面嗎?”
“難說。”
終於,海因策想出了一步能化解危機的好棋,在經過反覆覈對之後,他看到這個方案是可行的,於是他依計而行,走完這步棋,他按了一下計時鐘的按鈕,然後長出了一口氣。他偷偷地瞟了一眼海倫娜,想看看她的神色有什麼變化。可是,她那雙美麗的藍眼睛裡仍然充滿了堅毅和從容。
海倫娜很快做出了迴應,這是一步看似平凡,實際上暗藏殺機的硬棋。
“她確實變了,氣質變了,眼神變了,性格變了,棋風也變了,不像以前那樣穩紮穩打,穩中求勝,以控制局面爲主,而是一上來就尋求短兵相接。真沒有想到,在這個戰火紛飛的歲月裡,她的棋藝不但沒有退步,反而更成熟了,開局有板有眼,中局攻勢凌厲,她看上去弱不禁風,可走出來的棋卻像一位力大無窮的拳王,把對手逼到繩圈附近,一旦抓住機會就以一連串凌厲的組合拳打擊對手。而殘局本身就是她的拿手好戲。我真後悔,我的棋藝全都就着白蘭地、威士忌喝了,怎麼才能扭轉這種被動的局面?”他再次陷入長考,他感受到了有生以來從未感受到的壓力和恐懼。“看起來,我只是想出了一步權宜之計,警報並沒有解除,落後的局面絲毫沒有改變,怎麼辦?怎麼辦?要不然,先用皇后將她一軍,強迫她把皇后兌掉?看來沒有更好的辦法。”於是,他把手伸向白後。
當他的手正要觸碰到白後時,又慢慢地縮了回來。“這不是個苦肉計嗎?我將要損失一個兵,這樣我在子力上將處於落後的境地,還是再仔細權衡一下吧。”
又過去了一分鐘,海因策沒有想出任何更有效的辦法,他搖了搖頭,不得已採取這種下策。
“狗急跳牆了吧,馮•赫爾維格少校?”海倫娜拿起黑後,把白後吃掉,拿到棋盤外邊。就在她把吃掉的白後放在棋桌上的一剎那,她的腦海裡再次浮現出兩個人去年夏天,在維斯瓦河畔,濛濛細雨中撐着雨傘對弈時的情景:
海因策拿起白後時,對海倫娜說,“這就是你,我的皇后,我小時候差點兒把你嚥到肚子裡。”
“沒錯,我就是這個皇后,我純潔、美麗、勇敢、威風八面,也許今天,就是皇后涅槃的日子。”
經過這一輪交鋒,海倫娜兌現了子力上的優勢,而海因策贏得了一絲喘息的機會,終於可以後翼易位了。
海因策把再次把伸出去的手慢慢地縮了回來,他擡頭望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鐘,現在是十一點二十八分,離規定的午休時間還有不到兩分鐘。“要不然把這點時間耗過去吧,給她留一點懸念,這樣她就無法利用長達一個半小時的午休時間考慮下一步走什麼。”於是,他把雙手放在腿上,等待着霍夫曼宣佈休息。
計時鐘清楚地表明,海倫娜用時一小時十分,而海因策則用時兩小時二十分,足足是海倫娜用時的兩倍。
霍夫曼有些不耐煩地宣佈:“好,午休時間到。”
海倫娜雙手撐着棋桌,慢慢地站起來,看了一眼棋盤上剩下的棋子以及它們各自的位置,轉過身,邁開已經有些麻木的腿,走到衣架前,把施蘭妮大嬸給她的塑料斗篷披在身上,向門外走去。
海因策擡起頭,望着海倫娜的背影,又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那枚已經有些褪色的戒指,無奈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