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直到午夜,焚桑才從練場回來。她徑直去了浴池,今日是三重野瞳授的課,這女人極其狠辣。說是陪着練,便全是實戰,幾乎是焚桑不趴下,她就絕不停手,好在每次萬竹生會幫她說話。三重野瞳這女人也就能把他的話聽進去,焚桑今天才有幸不被擡回來。
她剛一下水池,便聽到動靜。
“燼染大人,菩提已經在外面…外面候着了,您需要什麼就…就給我說。”屏風外面出現一個笨重的聲音,憨憨的說着話。
焚桑笑了起來,和煦的答道知道了。那身影也不離開,一直在外面候着。
這魔獸本是雙頭魔牛,殺人無數,名字卻叫菩提。他是個千年的大魔,聞人燼染在世的時候一直跟隨左右。可是再強大的事物,也抵不過時間的洗刷,年邁菩提已經沒有了當年的威武兇狠,他變得遲鈍,迷糊,甚至對於過往的事情記憶模糊,現在只是個安靜的看塔人。直到見到焚桑,他便以爲是聞人燼染回來了,更是無論如何都要跟着焚桑,怎麼都趕不走。焚桑便留他下來,雖然平時會添不少麻煩,幫不少倒忙,但是每當焚桑看見,他混濁的雙眼裡那種執拗的光,便不忍心拒絕了。
“菩提,你把其他的衣服也拿進來吧。”
菩提聽聞便一瘸一拐的進來了,這是在一場與天界僵持的惡戰中落下的毛病。混亂的局勢中他替聞人燼染擋了一刀,由於被砍中了筋脈,以速度和蠻力著稱的雙頭魔牛,就這樣告別了戰場。也不知道親手爲主子送行的菩提,當時面對燼染的死,是什麼樣的心情。
菩提面對炙熱的注視渾然不覺,憨愣的在一堆衣服裡認真的擺弄着,嘴裡還喃喃自語“這個不是…這個不對…”
焚桑望着眼前的大塊頭哭笑不得“這樣式和顏色是囫圇公子的吧,”
菩提呆滯了一下,這纔想起來“這是他衣服。”
原來是把囫圇的衣服和她的衣服拿錯了。焚桑無奈接過他手裡的東西,生怕他又出什麼亂子。笑眯眯的三言兩語將菩提哄回去了。錯拿了囫圇的衣物,焚桑只好親自送過去,她在塔裡轉了好半天,這才找到對地方。囫圇嬉皮笑臉的給焚桑道謝,不忘說兩句主子體恤手下人的酸話,還好無面也在,幫她擋了兩句話,這二人不到一下,又你一句我一句的拌起嘴。焚桑不動聲色的抽開身,推門出去了。
飄渺塔往上的樓層她來的少,轉了幾圈才找到下去的路,到了樓梯出正要往下去,她卻嗅到血腥的氣息,魔人癒合能力極強,只要不傷及心臟,被兵器劃到以後即刻就能復原,怎麼會有血跡?她順着成串的血滴往上爬,也不知道是第幾層才停下來。上面更加冷清,空曠的石塔,暗淡的光線,沒有一絲人氣。那血跡到石門處就沒有了。焚桑擡頭,這才發現這個石雕門,上面花紋精緻,和飄渺塔粗糙的風格不符合。上面有些晦澀的文字,她的手剛碰上去,門便自己開了。
燈火微弱,只有一盞跳躍的燭光,房間中擺着一個烏木紅漆的架子上掛有一件鶴氅,整件服裝以祖母綠緞地爲打底色,光絲的質感像是一碧千里的上乘畫卷,緩緩平鋪開來。與這份蒼翠欲滴的濃稠相反的,是光絲面料上的刺繡血蓮,這明豔的血色紅蓮出之於蒼翠的綠色之中,撞出一種紅綠極其強烈的對比。其間還用珠、翠、金銀絲線等做點綴,藏針極好,不顯花哨而融爲一體,使得圖案惟妙惟肖。這件衣服卻叫人無端生如氣勢磅礴的感覺。
“藏着這裡,居然都能被你找到。”
焚桑嚇了一跳,再走近一些,這才發現衣服背後有人,聞人鎩羽席地而坐,他一隻手輕輕的握着鶴氅的袖角,放在鼻間輕嗅,好像在和情人囈語。他仰頭閉着眼,沒有了那種深諳的目光,迎着燭光,起伏有致的輪廓竟然有一種柔和的錯覺。
血腥的氣息撲面而來,他的腹部殷紅了一片,地上已經積有一灘血跡,這時候焚桑纔看到他蒼白的臉,還有劇烈起伏的胸膛。聞人鎩羽出去大半個月了,說是月餘回來的,這會兒卻突然出現。
“你受傷了?”焚桑吃驚,眉頭一皺,也蹲了下來,卻又沒有離得太近,保持一段尷尬的距離。“小舅舅稍後,我去叫他們。”
他頭也不擡。“焚桑,這麼好的機會,就這麼放過嗎?”
她盯着他,足足盯了好一會兒,焚桑才挪開目光,認真的說“很多問題的出現,不是因爲一個因素造成的,殺了你,天庭與魔族的問題也不會得到真正解決,六界也不會因此安寧。即使我之前很想這樣做。”
這樣忤逆的話,他此刻卻毫不在意。他還是眯着眼笑,“如果是我,可不會這樣心軟。”
或許是他受傷之後虛弱,或許是他今天格外的柔和,又或者是她這幾個月壓抑久了。焚桑嘴一瓢,冷硬的反問“你什麼時候對我心軟?”意識到多嘴,她心一緊,卻還是順着說了下去“我知道你們並不是真正認同我,不是我,她就不會死。被她拼命換來的我,卻根本一點都沒有繼承她的果敢,她的強大。但是,爲什麼我非得活在別人的陰影之下?就因爲是聞人燼染的女兒,我就必須爲魔族出力?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不來到這個世界上。”
天庭的毫不留情,師傅的冷漠,魔界人的抗拒,自己親舅舅的利用。父親這邊的天界,母親這邊的魔界,沒有人過問她過的是好還是壞,他們把她當一個物件去衡量,這麼久焚桑並非沒感覺,現在的她卻改變不了任何事情,所以她選擇了硬起心面對,沉默。
聞人鎩羽愣了一下,焚桑在他面前從來都是沉默的。她總是小心翼翼的提防他,或者悶聲抗拒,或者狡黠的算計如何逃離。她有一千張面具,他們之間有數不清的關係牽扯,卻唯獨不像家人,焚桑的這一番話,卻格外的孩子氣,着實讓人意外。
焚桑不知道自己抽個什麼風,對這個大魔頭說這些搞笑的話。她又是丟臉又是後怕。焚桑望着聞人鎩羽捂着腹部的手,立馬說到“不能再耽擱了,我去叫他們。”
“焚桑,”聞人鎩羽看着她的身影,“其實你下界回來的那天,我很高興。”
這會兒輪到焚桑呆在那裡了,她見過聞人鎩羽無數種笑容,每次他嘴角一勾,身邊人都發怵。可他現在,居然笑的很好看。
就在這時候,門被忽然推開。鴉殺面色凝重的快步進來, 他瞥見焚桑,眼底閃爍了一下,卻目不斜視。“先生,茯苓夫人到了,雪凝劍傷不可小覷,請先生立刻就醫。”
雪凝!
焚桑心一緊,這才意識到事情嚴重性。
雪凝是顧梵音的佩劍,此劍是專門斬殺妖魔的利器。大妖怪們的癒合能力極強,普通的兵器傷不了他們,若是被被血凝砍中要害,那會是一招斃命。可就是被雪凝劃一下,那破口都是難得癒合的,妖力會不斷流失,傷口無法癒合,耗也把人耗死。
焚桑來不及多問一個字,就被請了出去,而後他們又轉移到哪裡也不得而知了。其他人,對此事也並不知曉。魔界一直羣龍無首,聞人鎩羽卻是他們之中的佼佼者,多的是魔人在暗中惦記他的位置,哪怕一點風聲,都會讓他們處於危險之中。之後聞人鎩羽一直都沒有任何消息。後來她才知道,傷口在身側,好在沒有傷及任何臟器,就是這樣,焚桑也整整幾個月再沒看見他。月餘一到,他們這邊才道出聞人鎩羽從外面回來的消息,只說他受了小傷,所以衆人見他臉色有幾分白,也並沒有在意,至於是真沒事還是假沒事,這就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了。這段時間凡間妖魔肆意,天庭把矛頭直指魔界,這次乾脆捕殺流竄六界的魔族,更是處處進犯魔界邊境。情況非常棘手,聞人鎩羽的傷便是鐵證。
“聽芷纏妹妹這樣說來,我們還是先不要輕舉妄動的好。何況先生未愈,還是再觀察一陣。”屍磯還是副笑吟吟的樣子,老練沉穩的很。
九蠡眼瞳裡全是肅殺的戾氣,“打都打到家門口了還忍?魔界這麼多年窩囊過來,現在就連有點道行的臭道士都開始作威作福,說的好聽不去拿個對策。”他說話向來嗆人,倒也不是針對誰。只是暴虐慣了,屍磯也只是笑了一笑,並不插言。
囫圇公子打個圓場,樂呵呵的說着場面話“自然是要打的,但是形勢不利,必須對症下藥。”
三重野瞳冷不丁的冒出一句“六界現在根本就是一邊倒向天庭,現在魔界孤立無援,又是樹大招風怎麼個對策法?更何況內亂嚴重,這些個蠢貨淨挑事兒。”
一言既出,四下皆是沉默。
一直沉默的聞人鎩羽笑起來,他慢條斯理的拿起茶蓋,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沫,又淺嘗了一口。“焚桑你怎麼看。”
滿堂的目光便聚集過來。
焚桑咋舌,這燙手的山芋丟到她手裡她收也不是扔也不是,便打起馬虎眼“我尚不清楚狀況,不敢妄下定論。”
“那就麻煩茯苓夫人和阿纏,再給我這小侄女講講情況了。”
茯苓夫人薇薇一笑,大方有禮的向焚桑點點頭。“這幾年人間氣象一直不好,收成不好自然叛亂不斷。當今天子昏庸,不知疏通更是雪上加霜,妖魔鬼怪由人興,人界乃六界之根本,凡間的不穩定,自然而然影響其他界,所以妖魔四處流竄。天庭的嚴格把控這麼多年,妖魔鬼怪們好不容易好有了可以鑽空子時機,便撒野起來,到處興風作浪。而天庭爲了穩定局面,便拿唯一一個挑明對立立場的魔界開宰,其實就是殺雞儆猴的意思。”
這茯苓夫人原本是天庭的藥仙,醫術了得,現在是六界之中消息靈通的情報販子,黑白道都沾,爲利益服務。但是照現在的情況而言,已經可以確定她爲聞人鎩羽賣命。
莫止纏接口道“妖界現在的立場很明顯,狐狸族十分狡猾,爲求自保,已經把所有落在凡間的妖怪的管轄權力交給天庭,壁虎斷尾,着實心狠。冥界明裡已經投靠了天界,地府已經承認天庭當權。暗裡與我們來往也只是爲以後留有餘地,現在大勢所趨,定然不會再施援手。凡間更不必說,各派別的捉妖師,修仙重道的道人,自然聽天庭差遣。神界不到地崩山摧的地步,絕不涉足六界的事情。”
現在形式所逼,焚桑只有魔界這一個立足之地。可要她背叛天庭,她卻做不到。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在坐的各位一直緊緊的盯着焚桑,她只能硬着頭皮說道“以我所見,現在怎麼打都是對我們極其不利。之所以天界逼的這樣緊張,主要是因爲他們每每強攻,我們必還以重擊。就像是蜂巢原理,人們害怕屋檐上的巨大蜂巢,即使還沒到蜂子們成羣結隊傷人的地步,但是人們由於懼怕便沒有放過每一個落單的蜂子,每打死一隻,就會引起蜜蜂的羣攻。死人的教訓讓人們更加堅定蜂窩異常危險的判斷,便時時刻刻想到端掉蜂窩,傾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一開始,蜂子們不那麼敏感的反撲,人們自然而然,在時間裡會放棄這個判斷,沒有威脅便不是敵人,我們未嘗不可韜光養晦。”
“你的意思是坐以待斃?魔界現在已經被逼到絕境,就算不反擊也會被消耗掉,我們就該眼睜睜看着自己送死嘍?”本來盤腿坐的九蠡一躍而起,他陰着臉肅殺的看着焚桑。
焚桑不卑不亢的還擊道“並非如此,自然要打,但是打要打的有謀略。現在我們需要休養生息等待翻身時機,這次即保全實力又能讓他們退兵就是勝利了”
聞人鎩羽的眼睛裡光影交疊,“願聞其詳。”
“能逗留人界的魔族,都是能頂着法咒巨大鋯桎,離開大荒強大的存在,然而出去以後雖然自由,但是本身的力量根本難以使用。唯一的優勢也發揮不出來,這樣被攻擊的可能性還特別高。何況魔族從來不懂得掩飾自己,如果各個擊破特別容易。如果召回大荒,集中力量,這樣天界不敢貿然行事。而現在,我認爲可以改一改平時過猛的打法。我們以守爲攻,只要兵線壓到境外,就不再追究。這樣留有餘地天界不會強攻,我們消耗也小,待時機成熟,再做判斷。”
一語畢,這下到沒有人說話了,所有人都暗自思量着。焚桑着番話不是完全照着魔界的立場說的,她自然不想天庭的損傷大。不打起來最好不過了。
“哈哈哈哈!”無面爽朗的笑了起來,“早聽聞神龍五子狻猊,果然不同凡響。”
這幾位魔族的人物,只看焚桑平日裡沉默寡言無心魔界是非。他們只當是她平庸,雖是燼染所出,且不說外表,內裡更像是仙界人謹慎、保守、患得患失的迂腐弱小的性子。跟那位大人相比較,已是雲泥之別,所以倒也沒報多大希望。卻不知焚桑只是一直下不了決心幫他們。
“好,那就照此辦吧”
聞人鎩羽嘴邊抹開更深的笑意。他就這麼決定了,其隨意的語氣就像一個玩笑,態度異常兒戲。四下一片驚懼,但是誰都不敢駁回他的決定,只能各自揣測其意。
“那麼,守大荒的事情還得勞煩焚桑了,三重、萬竹生、囫圇協助焚桑。調遣其他在外魔族的事情,由我親自跑一趟,莫止纏和鴉殺隨我。而無面,九蠡,屍磯另有安排。”
“是!”
還未等焚桑反應,四下便齊齊答到,害的焚桑連推脫的餘地都沒有。
鴉殺和阿纏,聞人鎩羽帶在身邊還好理解。焚桑想不明白,無面、九蠡、屍磯這樣以一頂百的高攻擊肉盾,爲什麼要特意剔出來?留守大荒的主力除了三重野瞳,她對從來不顯露的囫圇公子並不瞭解,而萬竹生只算個謀略家,這樣的防線也太過薄弱了。聞人鎩羽的想法實在摸不透。
而後,沒想到一開打就苦戰起來。聞人鎩羽說走就走,當真沒有絲毫含糊,其他人居然沒有一點異議。整個大荒都交之於三重野瞳和她的手中。蜀山派來犯,來勢洶洶。兵分幾路,雖不是同時進行,但是焚桑她們已經相當吃力。焚桑不得不臨陣磨槍。顧不得立場問題,她日復一日的全力以赴。
囫圇之前還自謙道,自己只是個工匠,焚桑算是知道魔界的“工匠”什麼樣子了。囫圇公子並不是攻擊性的好手,卻在防禦上擁有壓倒性力量。焚桑親眼目睹萬劍攻來之時,滿天的黃沙凝結成浩大的建築,成了最完美無缺的屏障,囫圇狠起來牆傾戟摧,大有氣吞山河之勢。三重野瞳與魔界衆兵更不必說。所以每天焚桑都要強迫自己對牛彈琴,跟他們灌輸只壓線不殺人,才能避免蜂窩原理的云云,好在萬竹生這個軍師十分贊同焚桑,才能避免魔族血雨腥風的一貫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