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般的落霞被風吹趕到了天際的盡頭,漸消漸融。黑藍的天幕層雲堆砌,輕慢地流動。
是夜,龍城燈火輝煌。
“今天是元宵嗎?”原遠自踏入龍城後,便開始東張西望,缺少表情的臉上難得顯露出好奇與驚歎。
“想也知道不可能。”蘇玳用紙扇輕敲一下她的頭。
“樹上亮了很多燈籠。”原遠轉過頭去,一手捂着腦袋一手指向了街道兩旁的鳳凰樹。
那樹高大粗壯,蔥鬱茂盛,伸展的枝杆垂吊下串串燈籠,透出的火光寧靜而柔和。
“是用來照明的。”我說。
其他城鎮夜間也點燈籠,只是多掛在各家的屋檐之下,只是這般細小的差別,也值得她如此驚奇?
阮潮說過,她們近這三天都有去醉夢樓,不過都會在日落之時趕回山上。難怪明明已經不是第一次踏進龍城,原遠卻有如初到。
入夜,城中本應行人稀疏,偏這一晚特別的多,來往穿梭間,都會把目光投到我們身上。
我疑惑,側了側頭,才發現他們都在看蘇玳和阮潮。
那兩人並肩走在我與原遠身後,雖然沒有交談,卻能看得出他們是一道的。蘇玳一身貴公子的打扮,手執紙扇,輕慢地搖動着,清俊的臉上掛着一抹閒適的淡笑,氣質清雅,風度翩翩;阮潮淡漠地走在旁邊,水清色的長裙無比柔軟,隨她優美的身姿搖曳輕擺,漾出一紋紋的褶皺。
公子瀟灑,小姐婀娜,這兩個人,難得的郎才女貌。
仲夏的夜風穿過樹梢迎面拂來,帶來鳳凰樹特有的香甜氣味,聞着,卻感到心頭有難言的苦澀在擴散。
“有甜味,是什麼東西?”原遠用力地吸了幾口氣,四下裡尋找着香氣的來源。
“是樹葉的香味。”蘇玳走前一步,插進了我與原遠之間,“龍城的姑娘們都喜歡用鳳凰樹的葉子製作香料。”
主人喜歡那種樹,所以龍城遍佈鳳凰,它們的香氣其實非常的淡,即使連城而栽,氣味也毫不馥郁。如果沒有風,那淡薄的清香根本不會使人察覺。
“葉子會散發香味的樹?那花不是更香?”原遠走到樹下,擡起頭來細細地觀察着。燈籠上的光柔柔地落在她的臉上,那雙黑如墨石的鳳目泛起了溫潤的水澤,異常清亮。雖然經過易容後她的面貌顯得無比平凡,但此刻依舊能夠輕易地吸引任何人的視線。
“鳳凰樹不開花。”蘇玳走到原遠身邊,用摺扇指着樹冠解說道,“秋天的時候,鳳凰的葉子會慢慢加深顏色,最後變成金燦燦的一片。”
“直接說它枯萎不就好了。”
“不是枯萎,是真的金燦燦,像明亮的火焰。”
“金燦燦應該是黃金吧?”
“……你要那麼形容也行。”
“野生的嗎?”
“……怎麼可能,是我大哥吩咐手下的人一棵棵種植的。”
“看來你大哥滿貪財的,還滿城盡是黃金樹呢。”
“……”
我退開一步,看她們兩人在樹下談笑風生,心頭的苦澀味道愈加濃重。
身邊陡然有人靠近,我一驚,警惕地轉頭,卻對上了阮潮玩味的眼神。
“你也有這樣的神情。”她的表情似乎很高興,嘴角微微上揚,連眼睛都滿
含笑意。
“什麼意思……?”我冷冷地詢問。
她抿了抿脣,但笑不語,彷彿參破了命裡的玄機,得意無比。
在觀景樓用過晚餐後,時辰已不早,蘇玳要了兩個房間,卻沒有馬上進去休息。
“明天就要回蘇家了,怎麼說也要‘衣錦還鄉’吧。”蘇玳掃了一眼男裝打扮的原遠,笑容別有深意,“如無意外,不久之後你就是我的大嫂了,明天與大哥重逢,應該要好好打扮一番呢。”
大嫂……!
這個詞語,聽着尤其刺耳。
這個結果,從一開始就在我的意料之中,爲什麼到了現在,卻感到如此吃驚,甚至到了無法接受的程度……?
我發現原遠在看我,目光深邃複雜,隱藏着我讀不透的內容。
阮潮就在這時站了起來。
蘇玳看向了她。
“不是要去取衣服嗎,還不走?”看來阮潮的耐心已經被全數磨光了。
蘇玳咧開嘴,皮皮地笑道:“毒美人越來越懂得我心了,不過……”她語氣一轉,笑容瞬間隱退,“我不喜歡自以爲是的人,要記住哦。”
阮潮的一張花容頓時變得鐵青,她低下頭,咬着下脣,終究不發一言。
一根玉蔥般瑩白的手指伸到了我的面前,只見原遠微仰着頭,以一種不容反抗的霸氣神情緩緩說道:“有一句話叫: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們又何需多想。”
願意助我完成任務的人是她,有可能要一輩子扮演別人角色的人是她,將要嫁給一個自己不喜歡的男子喪失掉終身幸福的人也是她。
而現在,說出安慰話語的人,亦是她。
直到現在,我才深刻地感受到,她對我所做的一切,絕對不是“舉手之勞”。
試問還會有誰,能爲我做到如斯地步?
尤記得夜宿隆安客棧那晚,從噩夢中驚醒,發現她舉劍朝我刺來,事後我再三追問她是否想要殺我,她卻答非所問。
我會保護你的。
這句話,她對我說過兩次。兩次,我都沒有相信。
“不知道那個裁縫把衣服做成什麼樣,那匹布我是很喜歡的。”原遠已經恢復了平常的模樣,和蘇玳說起話來。
“等一下去取衣服就知道了。”蘇玳笑眯眯地說,“那家店的裁縫是龍城最好的,不會讓你失望。”
“那走吧,我們早去早回,滿累的。”原遠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
“小美人?”蘇玳深深地看我一眼。
我回過神來。
“走吧。”
她們異口同聲,同時去握我的手。
左邊,是蘇玳的手,她的手心溫暖而乾燥,躁動的熱流瞬間竄進了心底,讓我的心感到灼燒般地火燙。
右邊,是原遠的手,柔軟無骨,纖細小巧,根本包裹不住我整隻手。右手背上的咬傷早已痊癒,不知爲何卻在此時驀然發作,隱隱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