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五年後。

在一個細雪飄飛的日子,長恭靜靜地坐在迴廊上。淡淡的陽光靜謐得猶如空無。偶有細雪落在臉上,涼涼得讓人心傷,帶着一種空無的寂寞。

她忽然想起許多舊事。那些曾經愛她的,她愛的,恨她的,她恨的,還有那麼多忘也忘不掉的人,數也數不清的恩怨,那些快樂而憂傷的往事,在這樣一個幽靜的清晨,便如不遠處的一絲細瀑,慢慢漫漫卻又不可扼抑地流過。

這種隱姓埋名、銷聲匿跡的生活,簡單得有些蒼白,然而對她來說,卻是最安心的休憩。千瘡百孔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雖然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會心痛,也已經不那麼強烈了。

如果,今後的人生可以這麼平淡這麼安寧的過下去……對她來說,已經很幸福了。

去年,宇文邕終於滅了齊國,至此齊國五十州,一百六十二郡,三百三十萬戶人皆入於周。半年以後,爲斬草除根,他以高緯謀反爲藉口,將高家宗族百口包括三十多個王爺皆賜死,只有高緯兩個患白癡病和有殘疾的堂弟活了下來,遷於西蜀偏僻之地任其自生自滅。

不知爲什麼,當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並沒有自己所想像的那樣悲憤。也許,這並不是一件意外的事情吧。不過他果然遵守了自己當日的諾言,將斛律光追封爲了崇國公。還下詔將齊國的宮殿一併毀撤,瓦木諸物,讓百姓自取。所得山園之田,各還其主。

今年剛下了第一場雪,這裡就收到了宇文邕準備率軍攻打突厥的消息。

雖然她和恆伽如今身處漠北,但一直和突厥人保持着距離,即使對方是阿景也一樣。只是爲了小鐵,她才關心起這場戰事。畢竟,身爲突厥可汗的正妃,小鐵肩上的責任要重的多。

“長恭,怎麼不進屋去!這裡容易感染風寒。”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微微一笑,轉過頭去,“哪有那麼容易感染風寒,我看恆伽你倒是要多穿些呢,一大早也不知跑哪裡去了。”

“從小到大你都是那麼不聽話,我看安兒就是像你才經常惹事生非。”他促狹地彎了彎脣。

“誰惹事生非了……”她不服氣地瞪了他一眼,“那我看赫連從小就那麼狡猾,就是因爲有個狐狸爹。”

他輕輕笑了起來,手中的皮毛披風,一層層一線線在光亮下泛着水滑色的光暈。

“先披上吧。”

他低沉的聲音,是溫和的。他黑色的眸子,是溫柔的。

就像厚實的皮毛般――――溫暖柔和。彷彿帶有無法抗拒的誘惑魔力。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那柔軟的披風,已經覆上了她的肩頭。

“還有,你不必擔心小鐵他們了。”他壓低了聲音,彷彿猶豫了一下說道,“剛剛收到的消息,宇文邕在征途中染上了重病,已經在昨夜——駕崩了……”

她的眼底輕輕一顫,繼而又一臉平靜地點了點頭。恍然間,彷彿有許多凌亂的片斷在腦中浮現,那些是記憶嗎……爲什麼這麼雜亂無章而且還這麼相互矛盾!互相碰撞着,像是破碎的瓷壺參雜了不屬於它的東西,拼不起來,又因碎的過於完全而無法辨認。

她將身子往恆伽的懷裡靠了靠,裹緊了披風,慢慢閉上了眼睛。

一切似乎都結束了。就好象風暴之後的異常平靜,所有的事情似乎回到了原來的軌跡,中間的驚濤駭浪,輾轉周折,無結無果,似乎在隨冬季風向海洋深處消散殆盡,如同一場夢境。

逝去的一切,不會再重來,正因爲如此,過去纔會顯得更加珍貴……她的生命中很多個瞬間,都有他的陪伴。所以這樣的每一個瞬間,就是她的一切……

鄴城初春,麗日流金,古槐蔭影映進王府正堂長窗內,清風徐來,竹簾翩動,素屏生輝。天氣溫暖晴好,長恭再次睜開眼的時候,驚訝的發現自己正躺在臥榻上,幾乎可以感覺到陽光的暈彩在睫毛上跳舞,懶意一直酥到骨子裡。

這是……怎麼回事!

這裡的一切擺設,怎麼會如此的熟悉!

就在她萬般困惑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個

溫柔的女子聲音,“長恭,你怎麼還不換衣服,今天可是你十八歲生日哦,從今天起,你就能恢復女孩子的身份了。”

她驀的從牀榻上跳了起來,瞪大眼睛看着款款走進來的女子,結結巴巴地喊了一聲,“娘!”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難以置信地又問了一句,“娘,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孩子,是不是昨夜興奮的一夜沒睡!今天怎麼語無倫次的。”一個男子的聲音也從門外傳了進來。

長恭更是震驚,又結結巴巴地喊了聲,“爹!”

“翠容,你快些幫她打扮一下,大家都等着呢。”高澄的聲音裡帶着笑意,“都是迫不及待想看長恭女裝的樣子呢。再不出來的話,我看孝琬就快要衝進來了。”

“知道了,子惠,你先去招呼那些賓客吧,我們很快就能出來了。”

長恭不知所措地看着娘替自己換了衣服,細心地替自己裝扮,眼中不由一陣酸澀,不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至少,至少……爹和娘都好好地站在這裡……

“娘……娘……”她轉身抱住了那個溫暖的身體,一股淡淡的香味傳入了她的鼻端,她重重吸了幾口,那是孃的味道……

“傻孩子,這是怎麼了!又不是出嫁,”翠容溫柔地替她梳着長髮,“等你出嫁的時候,再哭也來得及。”

捲起湘簾的房間,自外透入春日的明朗與驕炙。移動着的光點照到了少女烏黑髮髻上新簪的一朵牡丹,似乎是午後新折的,花瓣上還有澆灑的露水。隨着她輕輕一晃,露水滾落,在地面上濺出無數晶亮碎屑。

“長恭,看看,換了女裝的你多美,”翠容拿起了一面銅鏡,放在了她的面前,笑着打趣道,“我看啊,我的女兒這一露面,將來求親的人可要踏破門檻了。”

長恭恍恍惚惚地望向了鏡子,只見裡面映照出了一個絕色的美人,玉鬢花簇,翠雀金蟬。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秋剪瞳人波欲活,春添眉嫵月初分。

這——真的是自己嗎!

“好了,我們也該出去了,你爹和幾位哥哥們都等的不耐煩了。”翠容拉起了她,緩步走出了房間。

迴廊兩旁,站滿了許多父親宴請來的客人們。長恭看到了一張又一張熟悉的面容,幾位叔叔都在,有大娘,二孃,甚至還有高百年和他的妻子……聽到了他們低聲的稱讚和驚歎,還有壓抑着的吸氣聲,她走的很小心,腳步間能感覺到那虛無卻流光溢彩的衣裾摩擦她的腳踝。仿若破繭而出的蝶,用最華麗和輕盈的姿態飛翔。

“四弟,你,你居然是個女的!”孝琬風風火火地衝了過來,拉着她四下打量,一臉的幽怨,“這麼大的秘密居然還一直瞞着三哥,三哥好傷心啊……”

“三哥……”長恭的心神一陣激盪,喃喃道,“對不起,三哥,對不起……”

“孝琬,怎麼還叫四弟!該改口叫四妹了。”只見長廊外正站着一位氣質優雅的貴公子,一襲白衣,飄帶鬆散,嘴角啜着幾分笑意。

“大哥……”她不知自己此時的心情是喜還是驚,更不知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對對對,瞧我都糊塗了,改叫四妹纔對。”孝琬的臉上已經笑成了一朵花,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麼,擔心地說道,“這下可不好了,大哥,我們四妹這麼美麗,一定會惹來許多狂蜂亂蝶吧,你我可要看緊了,誰要是敢打我四妹的主意,我就把他揍得爹孃都不認得。”

孝瑜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用扇子抵住了脣角,“那麼,這護花使者的責任,就拜託三弟你了。”

孝琬重重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不夠不夠,大哥,我看你我要作個左右護法,牢牢看着四妹纔好!”

“我可是很忙的哦,還有許多美人等着我去安慰呢……”

長恭一眨不眨地盯着兩位哥哥,生怕一閉眼,他們就會消失。就在這個時候,翠容忽然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指了指庭院的深處,柔聲道,“長恭,那裡有人正等着你,過去看看吧。”

長恭疑惑地點了點頭,朝着那個

方向走去。

亭榭蝶舞蓮葉碧,春衫細薄桃花輕。好幾根細長的枝條拖到了地面,繚亂盛開的桃花在溫潤的水氣中載浮載沉。後面是一排排還是青玉色的楓樹,和桃花的枝椏交錯在一起,沙沙地搖晃着。

茫茫間,她看到了在那桃花樹下,有一個男子正背對着她站在那裡。那身影,修長蒼茫,逆光而立,身周彷彿有五色光彩奔走流淌,泄泄溶溶,交織如縷;光流旋轉,白色身影於背光中輪廓深然,高標卓岸,如直木迎風,如天人臨世。

那個人似乎聽到了腳步聲,緩緩轉過了頭。就這樣靜靜站在她的面前,他那高挑的眉毛下是一雙狹長的眼睛,當他擡起眼的時候,潑墨的眼睫像是正在破繭的蝴蝶,優雅而緩慢的向上翻開,舒張羽翼,略帶淺褐的茶色雙眸,彷彿兩汪寒潭,清幽、冰冷,淡定而深不見底。

這樣的一雙眼睛,一眼就足以讓人沉溺其中。

這剎那的美麗,彷彿可以永生永世流轉不忘……

他忽然笑了起來,那樣溫柔,那樣沉靜,那樣安適……那聲音仿若最深最稠的湖水,將她溫柔的包圍。

“長恭,你來了。”

她的心情象靜靜飄浮池塘中的睡蓮,在陽光下慢慢盛放。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抿出了一個笑容,筆直地向他走去,那是照耀在她內心深處最燦爛的春光……

終於,又回到了起初那無憂的青蔥歲月,山河忘卻腦後,刀劍拋擲雲巔,茫遠的無垠處唯有希望與幸福播撒開笑靨。大家都在這裡,都在她的身旁。她從來也沒有失去過任何一個人。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讓她和他們分開。

再也不會……

儘管,她已經明白過來,這裡不過是——夢一場。

夢醒時分,已是雪止天晴,地上的積雪反射着晃眼的光芒,天地一片刺目的瑩白,襯得幾株紅梅越發嬌媚妖嬈。一瓣一瓣的紅豔混織着,旋轉着,舞蹈在風中,絲絨般的反射着陽光,流光爍彩,目炫神迷。

華美鋪天蓋地,象逝去的生命,告別的手勢,抑止的記憶。

“娘,看我折的這支梅花漂不漂亮!給你戴好不好!”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忽然從屋子後竄了出來,手裡還拿着一枝梅花,獻寶似的遞到了長恭面前。“娘,我摘的這個才漂亮!”一個軟軟的聲音也在他們身邊響起,身穿粉衣的小女孩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踮起腳,想把手裡的梅花戴到長恭頭上。

長恭無奈地笑了笑,“小安和赫連摘的花都很漂亮哦,娘都戴上就是。”

恆伽的脣邊挽起了一個淡淡的弧度,順手將兩支梅花都接了過來,一左一右的往長恭的頭髮上一插,“你們看,娘是不是更漂亮了!”

小赫連忽然拍手大笑,“娘長耳朵了,娘長耳朵了!”

小安也格格直笑,“爹爹,娘好像兔子哦……”

長恭瞪了恆伽一眼,“臭狐狸,你又捉弄我了!”

恆伽拉住了她想要拔掉梅花的手,按捺住眼中的笑意,“難道你不想讓孩子們高興一會!”

“那下次你辦扮兔子!”她氣呼呼地回了一句。

好不容易等侍女將孩子帶了下去,長恭才拔掉了那兩個礙眼的“耳朵”.她抿了抿嘴角,忽然說道,“恆伽,我剛纔夢到了好多人,有爹孃,有哥哥們,還有——九叔叔。可是,夢醒的時候,他們都不見了。”

恆伽微微笑了笑,伸手輕輕攬住了她,“長恭,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都終有消逝的時候。孝瑜一樣,孝琬一樣,你的九叔叔一樣,我們也一樣。

那是否當我們不會再爲想起他們而流淚的時候,就代表他們已經真正的離開了呢!

不是。

不管將來如何,不論世界怎樣改變。

那些他們在我們心裡刻下的印記,是幾個輪迴都磨滅不去的。

雪不會停,花香不會消逝,烙在心中的人——永遠也不會離開。

他低下了頭,輕輕地吻上了她柔軟的脣。遠處的景物,在繼續飄飛的細雪中如水般漫漫化開。還有什麼,——能比的上此刻的幸福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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