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紫禁城到西直門, 十四阿哥快馬加鞭。往常這個時候,他會直接去朝陽門八阿哥府,或者獨自去前門茶座聽戲, 吃過晚飯纔回貝子府處理公務。可這陣子, 轉性了, 從宮裡出來直接回府。
今天是臘月二十六, 一大早, 老皇帝在乾清宮慎重封筆,封璽,金漆盒蓋上的一剎那, 大小官員歡心鼓舞,休年假了, 過大年了。
話說十四阿哥從他皇帝老爹那兒得了副絹福, 本該乖乖待在保和殿幫他老爹寫對聯。可是看着手邊的絹福, 朱丹爲字,雲龍盤繞, 很是漂亮,總覺得心裡癢癢,寫着寫着,不由苦笑,自己什麼時候成了她嘴裡的“福晉奴”?
“十哥, 我肚子有些不爽利, 先回府了, 你們慢慢寫......”放下手中的象牙紫毫, 將絹福塞進袖管裡, 頭也不回離開保和殿。
十阿哥擔憂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摸着自己的大肚子似是自言自語:“老十四可別在這當口兒病了, 晦氣!誒~”轉而問九阿哥:“可要找個太醫去西直門看看?”
九阿哥瀟灑揮動右手,行雲流水寫下四個大字“富貴吉祥”,“找什麼太醫,他的福晉就是靈丹妙藥。”
十阿哥曖昧一笑,原來如此!老十四算是修成正果了。然而餘光捕捉到九阿哥身邊的另一消瘦人影,不由心下一沉,八哥還未從良母妃去世的陰影中走出來......嗚呼,一個年過得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再說十四阿哥,回了府匆匆把馬交給家丁,越是往內院走,越是加快了腳步,鼻中似乎已經縈繞屬於她房中特有的依柔女兒香。
一展笑顏挑簾而入,暖氣自上而下包裹全身,只見她披散了青絲慵懶躺在貴妃椅上,妍手捧書細細看着,察覺他進來,先是囅然而笑,隨即將食指置於脣上比出“噓”聲,又溫柔拍了拍胸腹間隆起的大毛氈子。
十四阿哥輕手輕腳揭開毛氈一角,可人兒正趴在她身上睡得無比香甜,許是察覺有光線,皺了皺眉,哼了兩聲,把小臉埋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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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嬌滴滴,不像我兒子。”兩人並肩,看着小牀上弘暄貓兒似的蜷做一團,胤禎笑謔,一隻手臂環過我的腰。
我拍他胸口,故作生氣:“不是你兒子,是誰兒子?”
他低頭悶笑,把我牽至桌邊摁在他腿上坐好,又從袖管裡抽出一塊絹布獻寶似的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我好奇,搶了他的布塊,“十四爺給我送香帕子來了。”
他呷口茶,捻了塊酥油糕塞進嘴裡,慢慢吞吞拂去指尖的細末,“你且看清楚。”
我拎着絹布上上下下仔仔細細觀摩一遍,不就是老爺子寫的“福”字,每年不知道寫多少四處送人......偏生他們拿了當寶貝兒似的供。
“嘖。”他眯眼瞟我,把絹福攤開置於桌上,“這可是老爺子今年寫的第二個福字!”
皇帝寫福字是有講究的,每年第一個“福”都得交由專人永久封存,寓意福祿永存。所以能拿到第二個福字的,當然恩寵非凡。
我訕笑:“不過是個字。”
“我這不屁顛屁顛給你送福來了。”他拿鼻子頂我的鼻子。
我擰他鼻子,嬌嗔道:“不準學我說話。”
他含笑捉住我的手,攬在我腰間的手臂愈發收緊。我一瞅他眼睛亮晶晶的,知道他不懷好意,又掙不脫,乾脆繳械投降。
“媽媽!媽媽!”
“二阿哥,您慢點兒跑!”
兩人聞聲同時閃電起身,理的理衣服,整的整頭髮,忙不迭......弘明像只蜜蜂衝進來,我們已經正襟危坐......
“媽媽,我明天可以睡......懶........覺.......”聲音越來越小,胤禎的臉越來越黑。
“看看你自己像個什麼樣子!進屋前不會敲門嗎?規矩都白教了!”胤禎厲聲斥責,我起身關上內室的門,坐在一旁不支聲。
弘明臉漲得通紅,小聲說:“兒子.....不知阿瑪在此......”
“我不在你就能放肆?”胤禎忽然發話,弘明應聲一抖。
“不是......兒子......”他垂頭喪氣捏着自己的衣裳,左腳踩右腳,我一看,靴子全溼了。
“好了好了,快給阿瑪賠個不是。過了年又長大一歲,該懂事了。”我把他拉過來,讓胤禎知道他大冷天玩水,非揍他一頓。
“兒子......知錯了。”
“知錯就得改!成天冒冒失失。”雖然怒目圓睜,語氣總算緩和,“.....功課複習了?”
“恩~”弘明爲難揚起臉,“今天夫子說.....明天不用去上書房.....是真的!這回我沒騙您!您可以問小李子......所以.....”
“去把衣服換了,待會兒來我書房背書。”胤禎沉臉打斷,不容拒絕。
弘明皺眉撅嘴使勁搖我,我朝他靴子努努嘴,“快去!”
他一跺腳,不情不願出去了。
“小兔崽子越發野了,哪天沒人找我告狀真得燒高香,不知道像誰!”胤禎重重放下手裡的茶杯,落在桌上怦怦響。
我憋笑,“誰六歲偷溜出宮掉湖裡,像誰!”
他沉思雙手放在膝蓋上摸了摸,猛然擡頭似笑非笑道:“你難道不是偷溜出來的?”
我擊掌恍然大悟:“敢情都是咱倆的錯,怎麼辦?”
他撫額笑罵:“謬論!”伸手又把我拉他腿上坐着。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憋不住,都笑出來。
“我去書房,免得他砸壞我的古董。”收斂了笑,他放心不下起身出門。我拉住他叮囑:“火爐燒旺點兒,剛剛瞅他鞋全溼了,別老闆着臉,小孩子得慢慢教。”
“得兒,福你可收好了。”
“知道了,十四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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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的家宴很沉悶,或者是我的錯覺,總覺得一年不如一年。
四阿哥算是春風得意,封了親王,一年得兩子,弘曆弘晝都出生了,沒帶過來,他們那房孩子多早殤,養得很金貴。
八阿哥強笑蒼白無力,良妃的死要了他半條命,康熙接二連三打擊結黨,勢必讓他措手不及慌了神兒,連帶着平時最熱鬧的八福晉也蹙額顰眉,飯桌上更顯冷清。
九阿哥十阿哥和胤禎坐一塊拼酒,並不熱鬧,倒像是幾個無聊男人喝悶酒。
老十三聽十二阿哥說什麼,笑得靦腆,我身邊的凝雪時不時放下筷子擔憂朝他看。剛剛在永和宮我就發現她變沉默了,再不似從前那般嘰嘰喳喳,四嫂一貫穩重,我和德妃更是沒話說,倒是四哥府上的李氏喋喋不休,解了尷尬。
端起酒杯喝下今天的第N杯酒,喜樂掩蓋了金碧輝煌的假象。一屋子人各懷鬼胎,想琢磨點什麼,又瞻前顧後,全指着龍椅上談笑風生的那個人。可惜,那人如今也怕了,把自己埋得更深,抓緊手裡的一刻不放鬆。你們爭吧,鬥吧,老子我坐山觀虎鬥!一羣癡人,如何看不明白?君與臣,父與子,終究是前者佔了上風。
喲,忘記一個清醒的人,我深思看向四阿哥,回來聽凝雪說如今雍親王自詡“天下第一閒人”,沒事兒上山拜拜佛,在家種個小菜打發日子,真真是“清心寡慾”。我凝望他持筷子的食指,想證明什麼。有人說,食指代表了一個人所有的慾望,即使是孩子,也會用食指堅定指向他要的一切。擡眼的片刻被他發現了,我隨即端起酒杯微微做出敬酒的姿勢,他面無表情別開眼,繼續同三阿哥說話,不過放下筷子,抿了口酒。
......吃個飯跟暗戰一樣,頓感無趣,一個人走出乾清宮。外面雖然冷,倒也冷得徹底,不似裡面叫人胸口憋着一口濁氣。
爲數不多的晴朗冷冬,腳下的路讓我不敢用力踩,好像脆弱得隨時都會凍裂。星海異常明亮,甚至讓我產生旋轉的錯覺。沒有月,人間本應萬籟俱靜,但是,心不靜......
走着走着,出了月華門,進入養心殿,想尋個石凳歇歇腳,卻狹路相逢不想遇見的。
“我以爲,你會和她一樣,死在外面。”
“給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呵呵,見過做了近四十年太子的嗎?”
四周瀰漫着濃郁酒氣,我想離開。
“您醉了......早些回宮吧。”
“我一直費解,爲什麼不喜歡我?爲什麼坑我?是我不夠學識,還是才華不夠?!爲什麼,你們通通盼着我死?!”
“......您很好,請回宮吧。”
“完顏沉星。”他突然捉住我的手臂,太黑了,我什麼也看不清,只剩耳畔瘋狂的聲音,“你不覺得我們很像?同樣是生下來就沒了娘,同樣是那個人虧欠的產物。我知道,你有思想,不像那些暖牀的像根木頭,我們纔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爲什麼不幫我?爲什麼不嫁給我?老十四有什麼好?我聽說你現在不能生育,這就是你的選擇嗎?”
他把我抱進懷裡,胡亂哭訴:“姑姑,爲什麼不等保成長大?爲什麼要和那個人在一起,是他薄情害死了額娘,又害死了姑姑......”
下一秒,又把我扯出來,惡狠狠地說:“女人都是下賤的!趨炎附勢,沒了我活不了,通通活不了!”
“你不一樣......不一樣......我求了他,他不肯,他憑什麼?!”
我覺得自己像他手裡的布娃娃,毫無機會插嘴。事實上,他今天說的任何一句話都能連累我跟着陪葬,大過年的我不能拿命陪他發酒瘋。
毫不猶豫煽了一巴掌,終於換得片刻安寧。他用力把我推在地上,衝我吼道:“我得不到的,你們休想得到!”
腳步聲越來越遠,直到再也聽不見,我跪坐在地上,四周很安靜,套句俗話掉根針也能讓我聽見。
“你該跟着他,他現在很瘋狂。”
身後花盆底緩緩踩着青磚路,那人嘴裡喃喃念着:“瘋了......都瘋了......”不是瘋了,是夢該醒了......
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一個人經歷過大風大浪果然學會了遇事淡定,“他現在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只有你能幫他。”
“......”
“......臣妾告退。”
“慢着,今天晚上......”
“殿下只是喝醉了。”他大勢已去,我沒必要臨危再踩上一腳。
“......你退下吧。”
“是.....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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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養心殿,才發現自己的腳一直抖着。
“星兒!”
聽見熟悉的聲音,鬆開緊握的拳頭,我朝他奔過去,幾乎是跳着蹦進他懷裡。
“怎麼了?”龍誕香鑽入我體內,平復狂亂的心跳。
“沒什麼......想你了。”
“哼哼~”他輕笑,“想我了還到處亂跑。”
“咱們不看煙火,回家好嗎?”
“好!都聽你的。”
“禎.....”
“嗯?”
“我愛你。”
他爲什麼不把我給你?因爲他對你寄予厚望,因爲你從前一直是他眼中的“二皇帝”,皇帝可以有很多女人,很多暖牀的木頭,只不能有“情”......冷望舒,良妃......這些還不夠你看清楚嗎?他再寵我,也不能拿江山給我玩兒,對你亦是如此......是你辜負了,怨不得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