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約會

紫禁城,御花園。

聽見前方傳來斥罵聲,哀求聲,拍打重物聲,楚言腳下一頓,往旁一偏,準備遠遠繞過去。

冷不防,一個人衝過來,趴到她面前咚咚磕了兩個響頭:“佟姑娘救命!”

楚言嚇了一大跳,看清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監,更是手足無措,連忙上前攙扶:“老人家,您這是做什麼?”

老太監執意不肯起來,開滿菊花的老臉上涕淚縱橫,哀求道:“佟姑娘,求求你,救救順子吧!十爺要打死他呢。”

“怎麼回事兒?”楚言極吃驚。十阿哥是個渾人,脾氣暴躁,不高興起來打人罵人是常有的事,然而,他喜歡親自動手動口,三下兩下出了氣,也就丟開了,還從來沒有出過人命。順子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卻一下子想不起來有過什麼交集,也不知怎麼竟惹到那位魔王。

老太監搖頭哀嘆:“順子是個乖巧的孩子。今兒這事兒,真是——冤枉啊!”

楚言不明所以,到底沒法眼睜睜看着一個活人糊里糊塗被打死。因爲怕了他家裡那位,這一向對十阿哥總是儘量遠着,也不知出了什麼情況,鬧得他要殺人泄憤。真要壞了一條人命,等到冷靜下來,他只怕也是要後悔的。十阿哥這樣亂跳亂叫卻不真咬的性子,在“主子”裡面也屬難得,一旦殺了一個人,以後殺人就容易多了,也非她所願見到。

沉吟片刻,楚言向着喧鬧之處走了過去。

十阿哥立眉瞪眼,氣紅了臉,正指了地上跪的小太監,狠狠地命那幾個打手:“打,再打,給我狠狠地打!打不死他,我就打死你們!”

視野中走進一條纖細的身影,猶如一盆冰水當頭澆下,十阿哥的氣焰立刻矮了下去,泄了勁。

楚言來到近前,垂首躬身行禮:“奴婢給十爺請安,十爺吉祥。”

“你不用——哎!”十阿哥有些慌張,伸手欲扶,卻又縮了回去,垂頭喪氣地問了聲:“你還好吧?”

“奴婢很好,多謝十爺關懷。奴婢想向十爺討個情!這個小太監曾幫過奴婢一點小忙。不知他今兒犯了什麼大錯,想來十爺嚴辦也是應該的。只求十爺留他一條性命,到刑堂再按規矩定罪,也免得別人背後議論十爺的不是。”

“他也沒犯什麼大錯。”十阿哥支支吾吾,大聲叱喝那幾個還在打人的太監:“住手!都給我住手!滾!都給我滾!別在爺跟前礙眼!”

那幾個太監如蒙大赦,慌慌張張地退到一邊,一下子跑了個精光。

那個老太監過來攙起癱在地上已經被打得認不出模樣的小太監,想要上前謝恩,見楚言悄悄擺手,連忙退了下去。

陳昇知機地退到一旁。

楚言也想離去,卻被十阿哥喚住,只好在原處站定。

“你——我——”十阿哥張口結舌,只覺得滿肚子的話說不出來,紫漲着麪皮掙了半天,恨恨地跺了跺腳,摔手而去。

陳昇對她躬了躬身,慌忙跟上。

那一老一小兩個太監沒有走遠,見十阿哥離開,又轉了回來,哆哆嗦嗦地要行大禮:“多謝佟姑娘救命之恩!”

“快別!老人家,您一再如此,是要折我的壽呢!”楚言慌忙阻止,微笑安慰道:“順子,上回的事兒,我還沒好好謝你,呆會我找人要了上好的傷藥給你送去。”

順子嘴脣翕動,說不出話來,半天眼淚汪汪地叫了一聲:“佟姑娘。”

纔到位育齋門口,一個年輕太監迎了出來,滿面堆笑:“姑娘來了,您要的東西在西屋。”

楚言有些糊塗,含糊地應了一句,按他所指進了西屋,看見小几上幾本冊子,正要過去看個究竟,門在身後關上,她落進了一個熟悉的懷抱。

一雙臂膀從後往前將她緊緊摟住,一個聲音在她耳畔溫柔輕喚:“楚言,楚言。”似嘆息是滿足。

她放鬆地向後靠去,眉眼彎彎,嘴角揚起美好的弧度,輕笑出聲:“胤禩,胤禩。”是迴應是歡愉。

轉過身,雙手輕輕搭上他結實的肩膀,笑顏比屋外金秋的豔陽更加令人鬆爽。

他心中一蕩,雙臂收緊,忍不住低頭細細品味這份甜美,許久發出一聲喟嘆:“我很想你。”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們沒有機會獨處,他沒有機會將她擁在懷裡,幾乎要以爲草原上那些美好的記憶只是一個夢。現在,她在這裡,她的笑,她的情都屬於他,他便是世上最快活最幸運的男人。

“我也很想你。”閉上眼,伏在他胸口,聽着有力的心跳,抿嘴而笑。知道她記掛的人也記掛着她,她愛的人也愛着她,這樣的感覺,真好!

“你找來傳話的那個太監說得不明不白。”她噘嘴抱怨,眼睛卻在笑:“門口這個還說我要的東西在這屋。你可給我帶什麼好東西了?”

他眉眼溫潤,無盡的柔情寵愛,嘴角微翹,眼中突然閃過一絲頑皮,以脣蓋住那顆不安分的櫻桃,直吻得她氣息帶喘方纔放開,挑眉笑問:“這樣可好?還要麼?”

她的臉頰飛起可疑的紅暈,令他笑意更深。

他在桌旁坐下,拉她坐在自己膝上,細細說明:“位育齋東屋收着一架佛經,按例歸摛藻堂女官打理。就算有人見到你在此出入,也可以搪塞過去。是我教那兩個人那麼說話,就算邊上有人聽見,也落不到你的不是。”

“我是不是太任性?太麻煩?”楚言喃喃道。他確實尊重她,也仔細爲她考慮安排。懷湘出宮嫁人,摛藻堂只剩下採萱一人,先前給書籍打標籤重新分類放置的工程尚未完成,採萱對付起來就有些吃緊,楚言稟過太后,有時也會過去幫忙。這樣,即使有人發現他們在一起,也有圓說的餘地。

他溫暖地笑着,輕輕拂過她的臉頰:“是有點,但我喜歡!”

將頭抵在他肩上,她悶悶地埋怨:“你會將我寵壞。”

頭頂傳來他的輕笑:“樂意之至!”

纏綿片刻,她突然想起來路上的事情,問道:“十爺近來是不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兒?一個小太監抱了東西走路,沒有看見他,擋了他的路,就要往死裡打。”略略將方纔的情形形容了一遍。

他嘆了口氣,收斂了笑意,有些傷感:“綠珠生了個兒子,可惜第七天上就死了,連名字也沒來得及起。”

她驚得半天無話,想起以前見過那些痛失愛兒的母親,鼻子發酸,十分難過,好容易平靜下來,嘆道:“綠珠也是個可憐人。你有機會也該勸勸十爺,別亂發脾氣,待她好一些。”

他沉吟了一下,柔聲勸道:“他們夫妻間的事兒,外人怎麼好插嘴?你聽過就算,別放在心上,千萬莫要在別人跟前提起。”

她責怪地望了他一眼:“我知道分寸,不會自找麻煩。倒是你,十爺總是你弟弟,向來又肯聽你的,怎麼說是外人?況且綠珠——”

“正是因爲綠珠,纔不能管。”擔心她誤會,他無奈地解釋其中緣由:“老十糊塗,總還聽人勸,知道好歹,她有身孕這些日子儘量讓着她。綠珠得寸進尺,尋個機會就要吵鬧,老十的日子也不好過。老十跟前原本有個若柔,老子娘是遏必隆家的奴才,皇阿瑪親自挑了給老十的,最是忠實盡職,做事也極周到得體。這些年,多虧她把老十的衣食起居方方面面打點周全,就是我們見了也要給幾分面子。若柔比老十大了好幾歲,二十好幾了,原本也沒準備要收房,只讓她留在府裡管事,給個體面的身份,養老送終。誰知綠珠竟容不得她,鬧了幾次,千方百計地捏了個錯打發出去,弄得老十在舅家也沒了臉面。趕跑了若柔,綠珠自己管事,大事小事都抓在手裡,對老十花錢管得極緊。”

“該管!十爺一看就知道是個大手大腳,亂花錢的冤大頭,拿了錢還不定上哪兒喝花酒去呢。”楚言笑嘻嘻地點評。

“她大着肚子,老十府裡又沒其他女人,就算——”見她斜着眼似笑非笑,猛然發現說錯話,乾乾地笑了兩聲。

她點點頭,笑道:“何況花酒最是醉人,八爺想來也是喝過的。”

“喝過幾次。”他老實答道,緊緊摟住她,賠笑告饒:“以後再不喝了,還不成麼?”

她笑得更加無害:“男人麼,場面上的應酬總是要的,水至清則無魚,是不是?再說,我算哪根蔥,管得了八爺的事兒?”

“管得了。我就盼着被你管一輩子呢!”他輕笑着將臉貼上她的,輕輕磨蹭着耍賴。

她偏頭躲開,紅着臉啐了一聲:“嬉皮笑臉的,哪有一點外面傳的老成持重?你回頭好好勸勸十爺,女人懷孕生孩子不容易,容易煩躁,男人什麼也不用幹等着當爹,該擔待的時候就得擔待!”

他笑着搖頭:“難爲你好心,綠珠那樣對你,還一味幫着她。”

“我是女人,女人自是幫着女人,難不成倒幫着你們臭男人?”

“越說越不像話。”寵溺地捏捏她的鼻子,他嘆息道:“老十的家事,我是真的不想管了。皇阿瑪疼他,當初建府,比着內務府的份例,從自個兒用度裡又挪了一份給他,讓我替他謀劃,木材是九弟弄來的,比市面上便宜了快一半,剩下的錢給他置了個莊子,每年租子也能收個千兒八百。綠珠倒是學會抓權,可不是主事的料,好好的一個府邸弄得雞飛狗跳。她管着老十花錢,自己卻是大手大腳,單在佟爾敦的首飾鋪子就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錢,前一陣子聽了別人攛掇,竟瞞着老十把莊子賣了,拿錢去做生意,蝕了本,反倒罵老十沒本事。”

她笑道:“不怪她,九爺掙錢那麼容易,有幾個看了不眼紅的?我若是做生意,最喜歡的就是這樣的主顧,呵呵!”

“老十搬出宮沒一年,家底就給敗了,你還笑!”他無可奈何地搖頭,不準備告訴她,老十一忍再忍,最終還是沒忍住。楚言有可能被嫁去準噶爾和親的消息傳回京城,老十心煩意亂,綠珠卻在一旁幸災樂禍,詆譭詛咒,老十憤怒之下扇了她一巴掌。綠珠全然不顧自己即將臨盆的身子,就要與老十廝打,好在老十還有一點理智,逃出門去,留她一個人大哭大鬧,尋死覓活。也不知該怪她孕中不肯好好將養,也不知是不是因爲這一鬧,孩子下來得早了十好幾日,極爲虛弱,夭折。

這事兒讓人難過,卻是綠珠咎由自取,與她全然無關,何必讓她因而不快活。

“怕什麼?堂堂一個阿哥還能餓死?大不了上戶部借銀子花唄。”四阿哥催討欠款,十阿哥大鬧戶部,這個段子她是知道的,卻沒人提過十福晉的貢獻。

“你呀,唯恐天下不亂!”他又捏她的鼻子,這回下手重了一些,惹得她齜牙怒視,連忙賠笑道歉。

想到什麼,他的神情暗淡下來:“戶部的銀子有那麼好借麼?文武百官,你借我借,只借不還,不借白不借,就是金山銀山也得搬空。朝廷賑災軍餉的支用,反倒要七挪八挪。常言道,物極必反,等國庫真見了底,就只能落在借錢人身上討賬,到時候,還不知會是什麼光景。”

她臉上笑着,試探道:“既然知道難以善了,何不勸勸那些人別借了,借去的儘快還回來?”

他搖搖頭,笑她的天真:“由簡入奢易,由奢入簡難。銀子借去自然是花掉了,哪裡還得出來?爲了錢,父母兄弟禮義廉恥尚且能拋在一邊,我這麼個無權無勢的貝勒又算哪根蔥?”

想說覺得對的事情就該去做,政治家就該有點魄力,轉念一想,她又不喜歡政治家,胤禩現在這樣自有他的好處,於是只就事論事,笑道:“十爺的事兒,你真的不管了?”

“怎麼管?我和老九也沒閒錢,綠珠那裡看着就是個無底洞,誰能填得滿?倒不如由着他們去,撞到南牆吃個教訓也是好的。”

“只怕到時候還得你替他還錢。”她笑。

“也得看我有沒有錢了。”他也笑,有些不滿:“不提他們了。咱們好容易見回面,只說你我的知心話,好麼?”

“好!只說你我的知心話。上回我讓你辦的事兒,怎麼樣了?”她笑得如花似玉。

“你!”他氣結,瞪了她一眼,終歸敗下陣來,無奈說道:“我用內務府的名義自己花錢在張家口置了一片地,準備按你說的,種植從草原弄來牛愛吃的牧草,將牛圈起來養。也讓人問了洋人,大約知道你說的奶油奶酪是怎麼做的。弄得好,明年就有東西來填你這張刁嘴。”

還在草原的時候,有一日她突然想起在現代沙漠對草原的蠶食,想到在北京的四年遇到的沙塵暴。還記得第一次沙塵暴,天空甚至整個世界都是黃濛濛的,日光燈發出藍幽幽的輻射,她想到的是科幻電影裡的世界末日,一整天不敢出門,躲在房間裡,心神不寧,做什麼都沒了心思。

思索半天,自以爲找到了結症所在,她纏着他,要他去勸相熟的幾個蒙古臺吉,改遊牧爲種植牧草定點放牧,誓言旦旦地保證牛羊會長的更膘更壯,蒙古各部之間也再不會因爲爭奪草場大打出手。

他苦口婆心地解釋遊牧是蒙古人數千年來的生活方式,是他們的文化基石,哪裡能夠說改就改。還有一層他沒有說出口的原因,朝廷不希望蒙古各部之間發生戰爭,可更不希望他們團結一心,各部之間每次爲爭奪草場發生糾葛,都是朝廷介入蒙古事務的好時機。寧願她天真無知地以救世者自居,也不要她瞭解這些勾心鬥角,笑裡藏刀。

架不住她軟磨硬泡,他們最終達成協議,先找一個地方作爲試點,如果效果顯著,過幾年陸續請蒙古各部臺吉過來參觀,由他們自己決定要不要學。

張家口已經不在草原,不過,總算邁出第一步,離得不遠,也許可以找機會去看看。這麼一想,她頗爲滿意,點頭笑道:“多謝!弄得好,三年就可以有個像樣的牧場,到時候你可得好好招待那些蒙古人。”

他一臉苦笑:“喳。姑娘有命,小人一定照辦!便是皇阿瑪派的差事,也沒有盯得這麼緊的。”

“彆氣,別惱!差事辦得好,本姑娘大大有賞。”她嫵媚地笑着,輕輕吻了吻他的臉頰:“胤禩,我還有一件事要求你。”

他覺得自己快要被逼瘋了,不由分說狠狠吻住那張磨人的小嘴:“先打賞再說。”

“唔唔,你——”她的抗議和要求溶化在醉人的纏綿中,飛去了九霄雲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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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這周不貼新的了,專心改前面的,第一章改得我好苦!

rabitters的預感不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