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了。
全世界都瘋了。
就因爲那個女人。
紅顏禍水啊,夜璃歌,你真是對得起這四個字。
站在翠雲居中,看着外面高大的梧桐樹,南宮箏雙眸沉漩。
讓璃國與北宏開戰,讓夜天諍和夜璃歌雙雙陷入困境,如果傅滄泓繼續進逼,爲了保住璃國,保住安陽涪頊的皇位,到了最危急的時刻,就算打暈安陽涪頊,董太后也會把夜璃歌那個禍根送出去,而到那時,自己就可以……
爲什麼會這樣想呢?
南宮箏的眉心突突一跳——難不成自己,自己真對那男人上了心?
每每想起他對夜璃歌全心全意的好,南宮箏就有種奇怪的感覺,情緒很複雜很複雜。
有點嫉妒,有點看好戲的幸災樂禍,還有些惋惜。
真是一言難以盡述。
嚴格說來,她只是對安陽涪頊感興趣,還遠沒到喜歡,或者愛的程度,此刻的她,仍然能夠安靜地置身於局外,安靜地看着事態發展。
由於大戰在即,宮內的氣氛異常緊張,反倒是她這翠雲居,愈發顯得清冷和安寧。
“三公主,三公主在嗎?”
孫貴尖細的嗓音忽然從殿外傳來。
“孫公公,”南宮箏邁步迎出,打疊出滿臉笑意,“哪陣風把您給吹來了?”
“瞧您,這說的是什麼話?”孫貴也笑意殷殷,“勞您貴足,同奴才走一趟吧。”
“好。”南宮箏也不多問,隨即跟着孫貴,穿過一條條甬道,直奔倚凰殿而去。
倚凰殿裡一派靜寂,蓮花造型的香爐裡,鑽出絲絲縷縷淡青色的煙,在空中盤繞。
董太后端坐於鳳椅中,右手撐着椅把,指尖輕輕地揉着緊蹙的眉心。
孫貴朝南宮箏點點頭,自個兒側着身子退下。
“南宮箏,見過太后娘娘。”南宮箏行至丹陛下,俯身一福,嗓音嬌嬌柔柔。
董太后微微坐直身子,睜開雙眸,視線從南宮箏那無驚無波的臉上掃過,哼了一聲,道:“你倒是沉得住氣。”
南宮箏再拜了拜:“小女這都是仰仗着太后的洪威——滿朝上下誰不知道,璃國只要還有太后在,就斷不會翻了天去。”
聽了這話,董太后心中微覺舒坦,面色稍稍有所和緩:“本宮要你發函,立即向金瑞帝君請搬救兵,你願,還是不願?”
南宮箏聞言一怔,繼而緘默。
“怎麼?”董太后的目光再次變得尖刻,“身爲皇帝未來的妃嬪,連這點責任都不肯擔承?”
“小女,不是那個意思,”南宮箏心中飛速忖度着,思慮該如何作答。
“哦?”
“小女這就回去修書,請求皇兄發兵。”
“慢着!”
“太后?”
董太后此際的面色已經全變了:“你皇兄能不趁人之危,那就不錯了,本宮哪還敢指望他援手?叫你來,不過是爲警告你一句話。”
“太后娘娘請明示。”
“這段時間,你最好乖乖呆在翠雲居中,哪兒都別去!如果宮中有任何機密消息走漏,本宮,很難不疑到你身上!真到了那時,也顧不得你是公主,還是別的什麼了。”
垂下眼眸,南宮箏伏身再拜:“小女謹遵太后懿旨。”
“你去吧。”董太后這才微嘆口氣,擺擺戴着金指套的手,仰頭朝天花板看了一眼。
從倚凰殿中出來,南宮箏一行走,一行深思——自入章定宮以來,她自覺諸事做得隱秘,並無疏漏處,不料董太后還是有所覺察,更爲讓她警心的是,董太后似乎先一步料到她的後着,竟然有意禁止她與皇兄聯絡——她這是,想做什麼呢?
董太后想做什麼呢?
仰頭靠在天絲絨枕上,董太后卻只覺陣陣疲乏無力——她從小看着長大的兒子,如今的行事,已經越來越脫離她所設定的軌道。
爲了夜璃歌!
爲了一個夜璃歌!
他竟然不惜雞蛋往石頭上碰!
不惜拿整個璃國作賭注!
砰!
重重一拳,董太后砸在桌上,然後站起身來,轉身隱入屏風後。
“娘娘有何吩咐?”
一名身裹黑色斗篷的男子,身影隱於幽光之中,面目模糊。
“殺了,夜璃歌。”
“那,《命告》呢?”男子微微一怔。
“就讓它,陪着那個女人一起,下幽冥地府吧!”董太后咬着牙,字字寒戾。
“是!”
光影閃動,男子已經沒了蹤跡,獨留董太后一人,默立原地,十指交握,任長長的指套在保養得極好的皮膚上,留下道道血痕。
……
“天諍。”
“嗯?”
“前方戰況告急,你怎麼一點都不着急?”
“你覺得我應該着急?”
“難道不是?”夏紫痕眸中閃過絲詫色,“長期以來,你處心積慮,想要保持平靜的局面,可現在——”
“凡事總有兩面,”夜天諍擺擺手,“他們現在是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讓皇上歷練歷練,也好。”
“你的意思是,事情還沒有到極其糟糕的地步?”
“嗯,你想想看,外朝有一干文臣武將,內廷有董皇后,他們會任由——”
說到這兒,他的語聲忽然打住。
“怎麼了?”
夜天諍一語不答,驚跳起來,直衝向裡間,但見夜璃歌仍舊好好地躺着,方纔舒了一口氣。
夏紫痕跟進,看看他又看看夜璃歌:“你在想什麼?”
夜天諍沒有說話,只是走到榻邊,細細爲夜璃歌掖好被角,然後長長嘆了口氣。
……
“梆——梆——梆——”
長長的更聲響徹整條長街,因爲備戰的關係,炎京城中實施了宵禁,故而往昔的繁華一掃而空,顯得格外冷清。
幾條魅影從高高的宮牆上掠出,迅速奔向司空府。
廂房之中,一燈如豆,紅紗帳裡,夜璃歌靜靜地躺着。
窗扇裂開一道小小的縫,寒色亮光像螢火般稍縱即逝,一切旋即歸於平靜。
半晌,夜天諍從暗門裡閃出,復至榻前,揭開被子,從夜璃歌身上取下枚極小極小的梭形暗器——還好自己早有防備,知道董太后會這麼做,否則後果難以預料。
可是,若董太后知悉伏殺並未成功,只怕會一二再,再二三地暗施毒手,爲今之計,只能安排妻女暗暗潛出京城,流逸江湖。
“天諍——”一聲輕喚忽然從後方傳來。
“紫痕?”
“馬車已經準備好了。”
“嗯?”夜天諍面色微凜。
夏紫痕瞪他一眼:“你真當我什麼都不知道?”
“夫人哪——”夜天諍忍不住輕嘆——差點忘記了,自家夫人的智慧,實不在他這個當朝司空之下。
“你自己小心些,別跟董太后硬碰,若實在不行,就設法離開炎京,我自有法子接應你。”
夜天諍臉上頓時堆滿笑意,覺得這些天來壓在心上的烏雲,忽然間都散開了。
仔細計議一番,夜天諍親自將妻子女兒送上馬車,看着馬車駛離司空府,方纔定下心來,至於夏紫痕要如何離開炎京,要如何隱遁天涯,他反倒不擔心了,因爲,憑夏紫痕的江湖經驗,要做到這些,綽綽有餘。
現在,他可以集中精力,想想璃國和北宏之間,尖銳對立的局勢了。
那兩個男人,那兩個如上弦之箭一樣的男人,都抱着決一死戰的信念,勸說任何一方退出,都是不太現實的。
他要怎麼做,才能讓一切回到原來的狀態呢?
輾轉思復着,窗紗上已經泛起淡淡的白色。
“璃歌!”
突如其來地,外面傳來聲高喊,接着,披頭散髮的安陽涪頊如一陣旋風般捲進,於房中張皇四顧:“璃歌呢?”
夜天諍不提防這麼一出,當下站起身來,斂袖伏拜:“微臣參見皇上。”
“我問你,”安陽涪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璃歌去哪兒了?”
“皇上,你先坐下來。”
夜天諍把他摁在椅子上,盡力用和緩的口吻道:“微臣讓人,把璃歌送去翠屏山了……”
“翠屏山?”安陽涪頊先是一怔,稍稍安靜下來,“這樣也好……”
“皇上,”夜天諍半跪於地,用無比誠摯的眼神看着他,“微臣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說。”
“現在與傅滄泓開戰,並不明智……”
他話未說完,安陽涪頊便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整個人跟着跳起:“你也這麼說,你也這麼說——是不是你們都覺得,朕不如傅滄泓?朕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皇上!”夜天諍站起來,“這和皇上並無干係,實是我朝的國力,兵力,都難與北宏抗衡!”
雖然這實話讓人聽人極不舒服,夜天諍還是直言道出。
“無法抗衡?”安陽涪頊轉頭看着他,目露猙獰,“那你覺得該怎麼樣?要朕向傅滄泓俯首認輸?或者,大開城關,讓他凌虐我大好河山?”
“皇上!若皇上肯退讓一步,微臣願前往虎丘城,與傅滄泓議和!微臣有十足十的把握,說服他退兵!”
“然後呢?”聽聞此言,安陽涪頊稍稍冷靜下來。
“皇上應當秣馬厲兵,等待國勢強盛,再與傅滄泓一決高下!”
安陽涪頊完全沉默了——經歷如許多的磨鍊後,他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對世事毫無所知的貴族子弟,也深知夜天諍所言,字字句句皆是正理,可是他心中那口怨氣,無論如何,卻咽不下去!
“不!朕不能忍!朕不能忍!”安陽涪頊來來回回不停亂轉,情緒再次失控,尤其是想起大婚前夜,在碧倚樓中看見的那一幕,他便不禁陣陣心如刀割,“是可忍,孰不可忍!朕寧願死在他的劍下,也不要再這樣窩囊下去!”
勸不住了。
不管自己說什麼,都勸不住了。
“那麼皇上,請給微臣一點時間吧,讓微臣分析一下敵我雙方的優勢與劣勢,制訂出詳盡的作戰計劃,在最大程度上,爭取勝利,可以嗎?”
“好!”安陽涪頊重重點頭,驀地握住他的手,滿眸熱切,“夜司空,朕知道你熟讀兵書,腹藏韜略,有你坐陣,我軍定能大贏。”
夜天諍唯有苦笑。
說實話,他從來不願與傅滄泓正面爲敵——那個男人的可怕,只怕遠遠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從驚虹別院第一次對局起,他就深深明白,這個男人,將來定是一代豪雄。
英雄難過美人關。
所以,天底下能製得住傅滄泓的,並非他夜天諍,而是夜璃歌。
縱然傅滄泓顧忌夜璃歌,明面兒上不敢對他如何,但背地裡會不會做手腳,卻實在難料。
傅滄泓是個理智的男人,但倘若做出不理智的舉動,必然是已經被逼到非常痛苦的境地。
一旦他走火入魔,天下間只怕再沒人能夠攔得住他。
和一個瘋子對決,任憑如何文韜武略,也要吃盡苦頭。
夜天諍不怕他狠,不怕他絕,只怕他,不惜一切代價,選擇玉石俱焚,到那時,動亂的將不止是兩國,而是整個天下!
若真到了那地步,他夜天諍收拾不了,傅滄泓收拾不了,夜璃歌,也收拾不了,天下間將會生靈塗炭萬民哀嚎。
可怖的畫面從夜天諍腦海裡一幀幀閃過,縱然膽壯如他,也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