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昂確實來了,天色近黑的時候帶着兩個魏卒來的。
衛秧正在喝酒,也沒看公子昂,樣子有些怠慢。
風水輪流轉,公子昂也沒想有朝一日這個衛秧會坐在秦國大良造的位置上與他抗衡。
衛秧命人給公子昂滿酒,公子昂沒喝,也沒說話,眼裡神色頗爲不屑。
衛秧說:“一別經年,今日公子不防嚐嚐秦國的酒。”
公子昂還是沒喝,也不看衛秧,彷彿多看衛秧一眼都會污了他的眼。
衛秧不惱,說:“秧知道,公子是以爲秧要以那捲絹帛逼迫公子退兵。”
公子昂這才瞥了他一眼,說:“難道不是嗎?”
衛秧笑說:“自然不是,秧不過是想與公子敘敘舊情罷了,恐公子不賞臉,這才翻出那絹帛的事。”
公子昂方纔正眼看他,隨手拿起酒爵飲了一爵,還是沒什麼好氣。
衛秧卻當真沒提正事,說了些那些年在大梁城的事,還有在公叔痤府中的事,以及當年魏時的小女兒魏孌已經死了的事。
天色漸暗,公子昂沒喝太多,卻也飲下了半青銅樽的酒,跪坐的腿也有些痠麻,於是要起身離開。
衛秧卻只是笑,也不說話,也不送客。
公子昂站起來時已經暈沉的不行,掀開帳簾只見外面圍了一層又一層黑甲秦兵,公子昂臉色皺變,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衛秧笑着揀了一塊炙肉扔嘴裡嚼,說:“這才幾更的天,公子就急着回去,莫不是軍營裡藏了美姬,着急了。”
兩側的秦兵也跟着鬨笑。
公子昂覺得不對勁,手攥了起來,額頭上的青筋也突了出來。
衛秧笑說:“玩笑而已,公子如此緊張作甚。”
公子昂咬着牙,也不說話。
衛秧說:“公子,我們再喝一爵。”
公子昂瞪着他,說:“你這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衛秧仍是笑,一字一句清晰地說:“公子真是個明白人”
話落,公子昂身側的兩個魏卒拔刀,然不及身後的秦軍動作快,刀起刀落間,鮮血飛濺,兩個魏卒轟然倒地。
公子昂的臉上被濺了不少血,牙咬得更狠了,怒視着衛秧說:“衛秧!你瘋了!你就不怕被天下人恥笑!”
兩軍主將是舊友,戰前敘舊,戰時互相廝殺非常常見,但誰也沒有以敘舊名義把舊友誆騙俘虜了的,這簡直是失信於天下,背德忘義,足夠遺臭萬年。
衛秧倒不在乎,仍是喝酒,說:“秧一心爲秦,死而後已,無愧於心,何懼天下人恥笑。”
公子昂這會是真的愣了,然後氣的嘔血,破口大罵,眼珠充血暴突,卻仍是被秦軍給關押了下去。
公子昂即是主帥,又是魏王的胞弟,魏軍副將根本無法分辨狀況,且軍心不穩,與秦軍交手小戰了幾場全部以失敗告終,最後索性撤出河西,修築長城以固守河東,滑天下之大稽。
秦國
大牢裡非常陰暗潮溼,天上還下了雪,白色的細沙似的雪粒從石窗裡刮進去,公子昂就坐在一堆遭爛的枯草上,精美的鎧甲早就被人脫去了,只剩下白色的裡裳,□□的手腳凍的生了瘡,凌亂的發上粘着枯草,臉上的血跡早就幹成了紅褐色。
瞧瞧,昔日的魏國第一公子,晚年竟會落得這般下場。
魏姝看見他,笑了,從鼻腔裡發出的輕微的嗤笑,她說:“公子昂,你可認得我是誰嗎?”
公子昂發了高燒,一直在昏睡,聽見聲音這才昏昏沉沉的擡起頭,他看見眼前的女子,一身鵝黃色扎白邊的錦帛深衣,白色的狐皮披風,烏黑的發上插着玉製的柳葉簪。
她的眼睛微微上挑,狹長嫵媚,她的脣是硃紅色的,皮膚白的好似羊脂凝成似的,臉上微紅,不知是凍的,還是搽了胭脂。
這無疑是個美人,但此刻公子昂感覺不到她的美麗,他的眼睛充滿了恐懼,瞪得碩大,白色的眼球也變得有些發黃,裡面是細小的血絲,他想向後躲,但是沒有力氣,只得僵硬的說:“白氏!”
魏姝說:“那是我母親”
公子昂微微張着嘴,彷彿不太敢相信,半響,他說:“你生得真像她。”又說:“你是來替魏家報仇的?”
魏姝此刻倒不覺得恨,那些過去好似已經飄遠,飄得連影也看不到,天地間就剩她自己,她能嗅到大牢裡陳腐的味道,還有冰雪的味道,真孤獨。
公子昂說:“你殺了我吧,反正我也無法再回魏國去了。”
魏姝這纔看他,他是真的老,她想:倘若她的父親在世,也該是這麼老,她說:“你爲什麼要殺我的父親?”
公子昂垂着頭,看着地上的枯草,笑了,說:“若是當年石門那戰,魏時出賣了我,我又怎會敗,又怎麼這麼多年來不得志。”
他閉上了眼睛,竟然哭了,當年石門,他敗給了嬴虔,被梟首六萬,血流成河,多可悲,那年嬴虔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子,公子昂等了十年,等得兩鬢斑白,終於可出兵抗敵,卻又被衛秧誆騙至營中,虜至秦國咸陽,他的眼淚越流越多,他沒有擦,而後嚎啕出了聲。
魏姝看着他哭泣,有些惘然,然後抽出了匕首一刀捅進了他的肚子裡。
他的身子一僵,因手腕腳踝都被鐵鎖栓着而不得掙扎。
他的血是燙的,黏的,稠的,他的喉嚨裡發出了痛苦的□□,魏姝把刀拔了出來,血汩汩的往外流,魏姝說:“你不得志是你咎由自取,可我的父親呢!魏家上上下下盡百口人呢!還有長玹!難道他們都要爲你的不得志而買單!”她最後是嘶吼着說的。
公子昂□□着吼道:“那六萬的魏卒呢!他們就該死?”
魏姝扯着他的衣領,又一刀捅盡了他的身子裡,血濺到了她的臉上,她嘶啞的道:“滿口胡言!我父親的錯,我的錯,自有人來懲罰!你殺我滿門,不就是爲了我母親的家財!你個虛僞的小人!”
她將刀又猛的拔了出來,她想起了安邑化爲焦土的魏家宅子,想起了山林裡的獒狗,想起了長玹,想起了那雙碧色的眼睛,想起了那夜他向她的告別,那些恨意猛的涌入她的心裡,她一刀刀的捅進他的身子裡又拔了出來。
她的深衣上,銀白的披風上都是血,血暈染開來,一塊塊就像冬雪中的紅梅花。
十八刀,她捅了十八刀,其實在第八刀時他就已經死了,她的身上,手上,髮絲上都是血,風一吹滾燙的血就涼了,黏在臉上。
她累了,癱坐在地上,木楞的看着公子昂血肉模糊的屍體,眼神渙散而無光。
過了許久,她才起身,扶着鐵欄踉蹌得往外走,嘴裡輕輕的喃喃說:“安息吧,全都安息吧。”
父親,長玹,魏家的人,都可以在地下安息了吧。
衛秧一直守在大牢外,天氣涼,他凍的腳發麻,鼻尖發紅,見她渾身沾血的出來,一點也不驚訝,只拿出絹帛來仔細的給她擦臉上的血,誰也不說話,兩人就這麼站在風雪裡。
他的手指是溫熱的,隔着絹帛也是熱的,輕輕的擦着她的臉,他的眼睛是平靜的,但細看會發現裡面帶着一點可怕的笑意。
魏姝沒看他,她的聲音,她的眼睛都是冷冰冰的,她說:“我會把南部的商地分給你,封你爲商君,軍功二十爵,不日你就離開咸陽。”
衛秧收回了手,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然後說:“可是我還不想離開咸陽。”
魏姝說:“你還想要什麼?”
衛秧笑了,轉過身抱臂說:“我走了,你能坐得穩?軍權要交給誰?誰替你去抵擋那些宗室?你離不開我。”
魏姝冷笑說:“我就知道你胃口大,你也不要再說給魏孌復仇了,沒人會信。”
衛秧轉過頭,他看着她,她的臉頰非常柔軟細膩,他剛剛給她擦臉上的血跡時不免心神動盪。
他有多久沒碰女人了?
他不知道,想不起來了,喜歡他的女人自然是前赴後繼,但自他來了秦國就鮮有那心思。
此刻他卻突然有了興致,他伸出手,用手背撫了撫她的臉,她沒有反抗,繼而他翻手用指腹摸了摸她的下頜,耳垂,一直撫摸到她的脣瓣,那觸感非常軟膩,然後他吻了上去,她的滋味倒不錯,難怪秦公會這麼喜歡,雖然她年紀不算小,雖然他不喜歡她,甚至他還覺得有些噁心,但勉強也能湊合。
他伸出舌來把她的牙關挑開,她沒有反抗,他的舌便去挑弄她的舌,卻沒想她突然的一咬牙,饒是他反應快抽回了舌頭,不然非得被她給咬斷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嘴脣,可能舌頭擦破了皮,有些沙沙的疼,但他卻不惱。
魏姝冷冷的看着他,也不見怒火,只冷聲說:“秦公還沒死呢”
衛秧說:“快了,到時你們孤兒寡母的要怎麼辦?宮裡宮外,朝上朝下都需要人照料,你自己應付不來的。”
魏姝不傻,衛秧是想控制她,難聽點就是想讓她當他的姘頭,繼而秦國就成了他的了,果然是有野心的人,可她如今確實離不了他,更扳不倒他,她有些後悔當初沒聽智姚的話,剛剛被他挑弄,只覺得心裡乾嘔,面上還是冷冷淡淡的,說:“你不要太貪心,太貪心的人一向沒有好下場,比如剛剛死了那人。”
衛秧笑說:“公子昂嗎?”
他沒有再對她動手動腳,離她也有些距離,一邊往華昭殿走,一邊說:“我和他是不同的。”
魏姝說:“哪裡不同?”
衛秧笑說:“我沒有殺你的親人”他這話裡帶話,魏姝聽了有些堵,沒接下去。
衛秧笑說:“爲了給你活捉公子昂,我的名聲已經臭了。”
魏姝音調微微上揚,有些激動地說:“現下倒成了我的不是了?是我讓你用的這種不光彩的法子?”
衛秧轉頭看着不遠處房檐上落得鳥,淡淡地說:“翻臉無情。”
魏姝說:“不知是誰無情,連魏孌都能忘。”
衛秧覺得有些燥,魏孌那兩個字刺耳的厲害,他的心也抽搐似的疼了一下,他不耐煩地說:“少同我提,她既不是我的妻子,又不是我的親人,她死了,難不成你要我一個男人給她守一輩子寡?”又冷嘲熱諷地說:“你的男人也快死了,這不正好。”
魏姝說:“正好什麼?正好和你湊一對野鴛鴦?”
她有些氣,嬴渠還沒死呢,他就開始這般肆意妄爲,若是嬴渠死了,他還不騎到她頭上,利用她和公子汜把控朝政,辛辛苦苦,到頭來秦國全都成了他衛秧的了。
他這是吃準了她奈何不了他,才這麼欺負羞辱她,他拿她當什麼?□□嗎?她的手縮在袖子直抖。
趙靈說的沒錯,衛秧不是她對付得了的,這個人太陰險,太狡詐。
衛秧聲音微微緩和,笑了笑,說:“話別說得那麼難聽,你有沒有試過,怎知就不喜歡呢,說不定我比你的秦公更加溫柔。”他把秦公兩個字咬得很重。
魏姝忍住了那股怒氣,說:“你走吧,我自己回去。”
衛秧沒勉強,禮了一禮走了。
魏姝沒回華昭殿,她走到了修居殿,傍晚天色是微微發暗的,窗子投出的光昏黃晦暗,她在修居殿外站了一會兒才進去。
嬴渠的身子不好,這段時日來病得厲害,因爲範傲那藥的緣故,風涎幾乎每日都犯,人瘦的脫了相,書簡也看不了,整日的躺在牀榻上。
但他今天精神好,看見魏姝進來,笑了笑,支起身子。
婢女們見她卻跟見了鬼一樣,誰叫她一身的血,還沒換衣裳。
屋裡就剩下她和嬴渠,嬴渠輕拍了拍自己身邊的牀榻,說:“過來坐下”
魏姝說:“姝兒身上髒。”
嬴渠說:“無礙”
魏姝還是站在那裡,沒動,說:“姝兒剛剛殺了人”她的眼眶有些發紅。她再恨他,再想忘了他,遇到難受的事,受了委屈還是想來找他。
嬴渠淡淡地笑了,他的眼睛還是很溫柔,他說:“公子昂嗎?”
魏姝怔了一下,說:“君上知道?”
嬴渠說:“這幾日來恍恍惚惚也聽到些,衛秧把公子昂抓了回來。”又笑了笑,說:“殺了就殺了吧。”
魏姝心裡更犯酸,她不僅殺了人,還受了欺負,她把頭別過去,說:“君上陪姝兒出去走走吧。”
嬴渠說:“好”
魏姝便給他披了一件厚實的貉子披風。
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地上的雪積的深,一腳踩下去沒過了腳背,庭院前燒着火,叫庭燎,只有在正日時候纔會點。
魏姝便停佇了腳步,斜斜的輕靠在他的身上,說:“到歲末了”
這麼快,一年就又過去了,往年歲末都是在雍城,現下嬴渠身子不好,就留在了秦宮裡,留着留着就忘了年月,她忘了,嬴渠也忘了,她甚至還殺了人,不吉利。
嬴渠沒說話,伸出手摟住了她,他的身子雖然清瘦,但很溫暖,她也就不覺得那麼涼了,又或者是離這庭燎近,給烤得暖了。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他的側臉,火光打的睫毛下一排陰影,她看着看着,就落淚了,淚水掉在了他的身上。
嬴渠笑了,拿指腹擦掉了她的眼淚,說:“怎麼還哭了,明是正元,落淚不好,是要哭一年的。”
魏姝就笑了,聲音還有些顫抖,說:“是不好,姝兒只是覺得自己又老了。”
老了,她都二十三了,算是老姑娘了。
嬴渠笑了,說:“寡人二十七了,比你老的多,也不見落淚。”
他哄她,她卻難受得很。她說:“今日是歲末,姝兒給君上唱首歌吧。”
嬴渠笑着點了點頭。
魏姝便靠在他懷裡,給他唱了一曲終南,聲音是顫抖的,算不上多好聽,她以前答應過他,每年這個時候都要給他唱終南。
嬴渠的目光有些縹緲,他看着庭燎的火焰,聽她唱完,說:“終南何有,有條有梅,佩玉將將,壽考不亡”他說完,淡淡地笑了笑,又說:“終歸只是一曲祝福的歌謠,這世上哪裡會有不亡的人,不亡的君。”他笑的很溫柔,說的也很平淡,漫不經心的,眼睛望着庭燎的火焰,黑漆漆的眸子裡映着一簇小火苗。
魏姝說:“君上別說喪氣話。”
嬴渠垂下眼眸看着懷裡的魏姝,他吻了吻她的額頭,緩緩地說:“寡人的身體寡人最清楚,寡人陪不了你多久了,衛秧要防着,宗室要擔待,公子汜聰明,卻不能太嬌縱,到了年紀就要放出去歷練,你若不想把他還給田湘,那就把田湘送走,不要讓他們相見,寡人對不起她,順勢再接幾個宗室的嫡長子進宮來,倘若公子汜不能擔任……”他說着,魏姝靠在他懷裡,淡淡地望着那庭燎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