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檠燈上的火苗已非常微弱,帳裡大半都陷在了黑暗裡。
樓瑩已經死透了,手卻仍死死的攥着趙靈的衣角,她是真的恨,恨他殺了她。
但趙靈並不在意,他殺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的雙手非常骯髒,他有時想,自己會落得這麼一個殘疾之身,實在也是報應使然。
樂野把劍抽了出來,猩紅粘稠的血也涌了出來,爬滿了一地,樂野又割斷了被樓瑩緊緊攥着的衣角。
趙靈看着那屍體被拖走,留下一條猩紅的血痕,淡淡的說:“可看清楚了?”
黑暗中走來一個小姑娘,十七八的年紀,非常美麗,不過臉上已被嚇的沒了血色,顫抖着說:“奴婢看清楚了”
趙靈說:“此後,你便替她留在秦國”
小姑娘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奴婢明白”她想說自己絕不會背叛先生,但她說不出口,她已經嚇得篩糠了。
趙靈看着她,她雖然不比樓瑩聰敏,但好在膽子小,魏姝身邊不需要留太聰明的人,當初派樓瑩跟她赴秦,實在是他的疏忽。
趙靈拿出一卷卷軸交給她,平淡地說:“若是有一天魏姝問你,到底殺她母親的人是誰,你便將此卷軸給她,倘若她不問,那便永遠都不必給她了。”
小姑娘說:“奴婢明白。”
樂野便帶她掀帳離開了。
地上的血跡還未清理,散發着陣陣血腥味,趙靈喝了一口清茶,入口,只覺得也是腥的。
豆大的火苗在長檠燈上搖曳,他的影子與地上的血泊重合,形成了一幅怪異的景象。
趙靈嘆了口氣,將茶放到了一邊,他已經查清了當年的事,他本該告訴她,可他怎麼能忍心呢?
她懷了秦公的骨肉,她現在是那麼幸福,所以他寧可她一輩子都不知道。
同時,他又希望她能知道,出於骯髒的私心,他希望她可以和秦公決裂。
他一面希望她幸福,一面又不希望,人怎麼能如此的矛盾。
不想了,不想了,他閉上眼睛靠在木輪車上,他已經做了所有該做了,他無愧於自己的心,足矣。
三國會盟,楚國欲攻佔魏南,齊佔魏東,而秦奪河西,出兵之前約定時日,且互不侵犯。
楚國亦會暫停此刻正攻打的淮泗之地,以示誠意。
結束時已經是深夜了,魏姝只覺得身子疲乏,迫不及待的回到自己的帳子,乍一進去,燕宛便熱水熱巾的服侍她,魏姝看到一旁的陌生小姑娘,心裡起疑,說:“你是何人?”
小姑娘剛剛在趙靈那裡受到了驚嚇,戰戰兢兢地說:“奴婢是被派來代替樓瑩的。”
魏姝說:“那樓瑩呢?”
小姑娘自然不敢說實話,道:“已經回臨淄了”
魏姝細細的打量了她一番,走到她身前,說:“你叫什麼名字?”
小姑娘看起來很怯懦,也不敢擡頭看她,背佝僂的更彎了,說:“韓恬”
魏姝仍是盯着她,緩緩地說:“我問你,先生可在郢都?可在齊軍大帳裡?”
韓恬搖頭說:“沒有,沒有,先生不在,先生在臨淄”
魏姝知道問不出來,趙靈不想見她,她就算知道他在郢都又能如何。
她有些難過,心裡有些不是滋味,眼見馬上要歸國了,他難道就不想見她一面嗎?
她是做了錯事,但他又何必如此冷漠呢?這次分別,再見怕是十年,二十年以後了。
魏姝沒再說什麼,她嘆了口氣,看着顫巍巍的韓恬,韓恬的膽子明顯是非常小的,挺好,至少讓她覺得安心多了。
燕宛服侍魏姝換了衣裳,又端來了一碗湯藥,是安胎的。
魏姝說:“你去煎藥時,可有外人看見?”
燕宛說:“是在秦軍帳中煎的,沒有外人。從頭到尾也沒經別人手,夫人放心吧。”
魏姝格外的注意自己的起居飲食,這世上原本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她有身孕的事,秦軍中都是知道,軍中不乏細作,傳到楚人,齊人那裡一點都不稀奇,所以她只能對自己格外上心。
同時,田吉也回到了帳中,沒有休息,而是開了壇烈酒,佐着肉乾,大快朵頤。
帳外執戟的齊兵說:“將軍,有人求見”
田吉覺得詫異,這種夜深人靜的時候,誰會來呢?他沒收案上的吃食,將嘴裡的肉乾嚥下,說:“帶進來”聲音渾厚有力。
接着便見一個小個子的男人掀帳進來,看起來風塵僕僕,輯拳說:“將軍”
田吉說:“你是何人?”
那人說:“小的是奉公主的命,從秦國來的。”
“公主?”田吉斂着眉頭,他是看着田湘長大的,關係十分親近,雖然不敢稱田湘是他的妹妹,但也差不多了。
田吉說:“她派你來所謂何事?”
那人說:“公主說,前來赴楚的秦國魏女懷了秦公的孩子,一旦她誕下男孩,將會危機公主,公主希望將軍能幫這個忙,雖不必置人於死地,卻也絕留不得那腹中孽障”
田吉將手中肉乾扔至一旁,煞是驚訝的重複道:“那個秦國的珮玖懷了秦公的孩子?”
那人說:“是”又說:“公主說一旦等其回了秦國便再無機會,在其未離楚前,還望將軍早做打算。”
田吉的眼神有些飄忽,心思顯然不在這裡,嘴上打發道:“行了,我知道了”
田吉看着冒着細縷青煙的油燈,心想,那個珮玖懷了秦公的孩子,這怎麼可能呢?趙靈與他說過,那魏女不過是秦公身側的寵臣,還說她絕對不會危機到公主的地位,更不會壞了齊國的大計,現在田吉發現,趙靈說的竟然全都假的。
趙靈他是不知情?還是故意如此?
田吉想不通,他本身也不瞭解趙靈這個人,所以輕易的便對趙靈產生了疑心,他覺得或許趙靈是另有所圖。
田吉微眯起眼睛,神情變得非常狠戾。
不管原因爲何,既然公主提出了這個請求,於情於理田吉都會幫的,雖然魏姝的一切吃食都在秦國的監管下,但也不是沒有紕漏的,就比如晚宴,三國會盟晚宴上的吃食,可都是一樣的,都是齊國烹製的,這便是個漏洞。
次日便是這次會盟的最後一日,隨後便會各自啓程歸國。
田吉收買了齊營中的人,準備在饗宴之時,在吃食裡動些手腳,這種野蠻狠毒的手段一向是田吉慣用的,他本身就不是個善類。
魏姝對此並不知情,昭奚亦是如此,倘若昭奚得到一絲半點的消息,都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因爲魏姝一旦在楚國出了差池,他便要承擔所有的責任,後果之嚴峻是昭奚不敢想像的。
饗宴舉辦在漳水河畔,湯湯漳水在微風的吹拂下泛起一波波漣漪。
昭奚已經有些醉意,但舉止仍是得體,他舉爵說:“明日便要各歸其國,珮玖不妨舉樽同飲,以賀三國結盟”他寬大的衣袂被風吹得岑岑抖動,在這空曠的漳水河畔,需要大聲說話,對方纔能聽得清。
昭奚實在是熱情,魏姝難以拒絕,卻又不可能喝酒,於是笑說:“珮玖此番赴楚,深感水土不服,幾度調理,這纔有所好轉,大人盛情,珮玖深感心中,以水待酒,在這裡給大人賠不是了。”她說完,以長袖掩面喝了盡。
田吉只是看着她,若不是秦國來信,他怎麼也看不出這個珮玖懷了孕,心裡掐算着,下了藥的那到菜應該快要上來了。
同時他想,這個月份的胎兒本就不穩,隨時有殿的可能,她應該不會想到他的頭上,況且此番饗宴結束後,他就要啓程回到齊國,秦公就算震怒,這筆賬也應該是算在楚國頭上。
田吉做過不少狠毒的事,此刻竟然有些緊張,連他自己也搞不懂?
或許因爲殺死一個腹中胎兒,這本身就是件非常陰毒的事。
他泛起了惻隱之心,把頭轉過去,不再看她,揚頭喝下滿滿的一杯楚酒,心想:這是爲了公主,是爲了齊國。這不怪他,要怪就怪她不該懷秦公的孩子。
昭奚笑道:“田吉將軍真是好酒量。”
田吉回過神來,與昭奚寒暄道:“哪裡”
接着,婢女魚貫而來,手捧裝着燴魚片的高腳漆盤。
田吉眼看着婢女將那燴魚片放在魏姝的矮案上,面色轉而變得輕鬆多了,到了這個份上,也容不得他再後悔。
昭奚對魏姝笑道:“這是以楚國特有的肉醢爲作料,高火燴制而成,除了楚國,便再無此餚,大人快嚐嚐!”又轉頭對田吉說:“將軍趁熱品嚐”
田吉說:“好”卻沒有心思品嚐,眼見魏姝送魚片入口,這才取箸吃了一口。
昭奚也取了一塊,初一送入口中,臉上的笑容僵滯住了,面容變得有些扭曲,然後皺眉說:“今日這燴魚做的怎麼如此難吃!”
昭奚有些不高興,覺得有失顏面,轉而呵責一旁的僕人說:“皰人今日是怎麼回事!這菜怎麼如此令人難以下嚥!”
僕人非常惶恐,說:“奴才不知!”
魏姝也覺得這燴魚特別,不止難吃,更是味道怪異,絕不是佐料放多放少的緣故,倒好像是故意這樣整蠱人,拿人消遣似的,可誰又有這個膽量消遣他們呢?
如果不是故意爲之,那就更奇怪了,昭奚喜好美酒佳餚,照理,府中的皰人是不會出這樣的問題的。
昭奚揮手怒道:“撤下,撤下都撤下,這樣的吃食也能呈給客人!”
若是有人稍加註意,便會發現,此刻田吉的臉色非常難看。
田吉也不知這是怎麼一回事,藥是下在這菜裡的不假,可爲什麼他們的菜味道都變得這般怪異。
他的眼珠在眼眶裡左右的動,有些坐不住,心想,這其中一定是出了什麼變故。
難道是被人發現了?
怎麼會,一切做的那麼隱蔽。
難道是收買的皰人背叛了他?
他覺得這也不可能。若果是皰人背叛了他,那爲何還要做這麼難吃的燴魚送來,弄這麼一齣戲圖的又是什麼?警示他?
田吉不覺得一個皰人有這麼大的膽子,這麼重的心機。
從始至終,魏姝就只動了一小口,只怕這一口傷不了她腹中的胎兒。
田吉想:錯過了這個機會,他還要如何如何做呢?等明日啓程反國,她身邊便都是秦人,只怕再無機會了!
魏姝並不知道這其中原委,只笑道:“田吉將軍今日神色怎麼如此飄忽不定,是有心事?”
田吉心中一跳,笑說:“沒有?”
饗宴結束後,田吉回到了帳中,他非常憤怒,罵道:“那個皰人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心想,該死的,壞了他的事。
隨來的副將見他發怒,戰戰兢兢地說:“末將也不知,末將……”
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因爲一個人從帳外進來,都不曾通傳,那人便是趙靈,身後跟着樂野。
趙靈的眼眸非常的冰冷,和田吉一樣冰冷。
田吉說:“你……先生怎麼來了”
田吉改了口,但語氣仍非常冷,面容也陰沉沉的,他不畏懼趙靈,他與趙靈不過是有些共同的利益,現下趙靈隱瞞他魏姝懷孕的事,他們之間已經產生了裂痕。
趙靈看起來非常平淡,但其實他已經生氣了,他的眼裡,神情裡都充滿了陰鷙,他說:“將軍爲何要命皰人給她下藥”
田吉說:“我做什麼難道還都要一一過問先生?”聲音亦非常陰冷。
田吉明白了,原來是趙靈做的,趙靈如此保那個珮玖,究竟是爲了什麼?
此刻,田吉覺得趙靈和魏姝一定有見不得人的密謀。
趙靈說:“你在懷疑我”趙靈的語氣裡沒有疑問,異常的冷淡。
田吉說:“我看不懂先生,倘若先生不能赤誠以對,田吉就必須要干涉其中。”
趙靈笑了。
赤誠以對?
如何赤誠,田吉是想聽他說什麼?
難道他要親口告訴田吉,他護着她,是因爲喜歡她,他不想她出事。
這太可笑了,他說不出來,他寧可僞裝成是因爲有利可圖才救的她,也不願意說出這種荒謬可笑的話。
田吉依舊在冷冷的看着他。
趙靈說:“沒什麼原因,只因爲她腹中胎兒死了,秦公一定會震怒,震怒之下一定會問責楚國,如今之際,將軍難道想破壞掉三國聯盟?”
田吉忽就說不出話來了,他只想着自己可以抽身而退,把責任丟給楚國,卻忘了,現在三國已是聯盟。
動一發而牽全身。
這做法太蠢了,他因爲公主一個請求,差點犯了彌天大錯,誤了大局。
田吉陡然變了臉色,懊悔地說:“先生說的是,是田吉荒唐了”又掙扎地說:“可是公主囑託於我,我不能不幫,若是秦公真立她的兒子爲國儲,那我齊人……”
趙靈有些厭煩的打斷道:“將軍,她的孩子還未出世,難道將軍只因爲一個未出世孩子就要壞了眼前的大局?”
田吉仍是猶豫,他看着田湘長大,得知她在秦國不受寵,過得不好,心裡非常難受,若不是因爲趙靈,若不是因爲那魏女還有用,他一定替田湘殺了她。
田吉說:“不能在楚國做,就在路上做,這一路千里迢迢,出了什麼岔子也是情理之中。”
趙靈聲音已有怒意,說:“將軍非要如此嗎!”
田吉怔了一下,他從未聽過趙靈如此語氣,然後也有所不悅,說:“我並沒有要殺她!先生爲何非要連她的孩子也一起護着!”
趙靈沒說話,事實上他已不知要說什麼。
爲何非要連她得孩子也一起護着?爲何?
他原本是個自私的人,他應該殺了她腹中的胎兒,可是他不能,他不僅不能,還要保護着他們母子。
過了許久,他說:“只要將軍肯放了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我便幫將軍除掉一個人”
他的神情依舊冰冷,他的語氣依舊平淡。
田吉有些吃驚,然後說:“先生要幫我除掉何人?”
趙靈說:“鄒紀”
鄒紀,是田吉朝堂上最大的政敵。
樂野本不該插話,但他實在太震驚了,忍不住脫口說:“先生!先生您說過您不再參與進朝堂之事,先生您忘了當年……”
樂野沒能說下去,他看見趙靈那雙平淡的眼眸,知道再說什麼也改變不了。
樂野非常難受,他們先生不該摻和進這些事的,他們先生已經受了那麼多的苦,眼見三國伐魏在即,等戰畢,他們先生就可以歸隱山林,卻偏偏在這事說出這話來。
田吉眼眸沉下,是齊國公主重要,還是除去自己最大的政敵重要,這絕對是毫無疑問的,然後田吉說:“好”
好,塵埃落定,趙靈的心靜了。
眼見趙靈要離開,田吉說:“先生還未回答我,爲何爲了保她,做到如此地步!”
趙靈淡白的嘴脣微動,卻還是什麼都沒能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