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小部落早虯部的俟斤站出來,也道:“中原實在太大了,我們二十萬人從雲中開始推進,到現在還沒能走出關中,看來想佔了整個大苑恐怕一整年也難以做到,既然這樣,何必冒着頂着大雪回去的風險?”
忽顏不禁微微擡眼掃了他一眼,早虯部落十分小,他也沒有在意過這位俟斤,沒想到這人最初的志向竟然如此遠大,想佔領整個大苑!忽顏知道,現在憑藉西瞻國力,是不可能一步步推進吃下大苑的。像蕭圖南那般釜底抽薪,突然出現在大苑心臟倒還有希望。
忽顏不動聲色地看着下面,早虯部落的俟斤和速離部落的俟斤站在一起,正對身後幾十個支持繼續戰鬥的俟斤好言相勸——
“就是最健壯的獵鷹,也要時飛時停;就是最雄壯的駿馬,也要時跑時歇。連太陽都要半天升起半天落下,我們大家還是現在走,明年再來吧。”
速離部的俟斤怒視他,喝道:“你說得倒輕巧,把你們的財物分我一半,我就回去!”
早虯部落人數比速離多些,有兩千六百人左右。這些小部落加在一起人數不過二三萬人,被忽顏收編在一起統一部署,所以他們在中軍帳的位置是挨着的。
因爲他們勢力不大,並不被忽顏看重,所以這些雜牌軍一直遊蕩在主力騎兵外圍,負責爲大軍收集補給。
這樣的任務分派使得這些小部落很高興,深切體會到了有皇帝有規則的好處。草原奉行能者多勞、能者多搶的制度,如果沒有規定,由着大家自己去搶,他們是絕對搶不過那些大部落的。如今大部落要負責軍事行動,不能參與搶掠,只能看着他們滿載而歸。雖然忽顏說了搶掠所得要平均分配,但是這些直接去搶的人,遇到好東西當然自己先拿了,交出來的只是一小部分,只有搶回來的糧食不能留下,要全交出來大家一起吃。
早虯部落運氣好,搶到了一個郡城的府庫,油水充足,早就已經有了迴轉的念頭。
已經吃下肚去的東西,早虯部的俟斤哪裡肯吐出來,他臉色一變,道:“我哪裡有什麼多餘的財物?皇上陛下在這裡,你可不要胡說!”
速離俟斤有心想揭穿他,想到自己也有隱瞞忽顏的地方,氣鼓鼓地瞪了他一眼,道:“那你就閉上嘴!”
早虯部俟斤不服,帳中登時就吵了起來。
“薛延陀部是什麼意思啊?”忽顏緩緩開口。
在所有這些部落中,薛延陀一個部落就佔了五萬兵力,僅次於忽顏自己帶來的十萬大軍,所以他的意見十分重要。
薛延陀部落的大將赴離比較沉得住氣,這時才站出來,道:“陛下,屬臣帶兵出來之前,酋長就吩咐屬臣,一定要聽從皇帝陛下的吩咐。陛下要打,薛延陀就打;陛下說回,薛延陀部就回!”
忽顏心中冷冷一笑,昔日他召草原部落共同南下的時候,說的可是一切自願,出多少力就得多少財物。眼下這些部落,哪一個不是衝着財物來的?因爲西瞻大軍南下,又是皇帝親自領兵,所有人都覺得機會難得,這纔有了現在這個規模,草原奉行強者生存的天道,你想搶別人的東西,就要有流血的準備,不能埋怨別人。可如今戰事膠着不下,這些部落卻要把責任都推給他了。
不過以忽顏這樣的身份,他也不介意承擔一些責任,所以他儘管心中冷笑,表情卻很和善,對赴離輕輕點頭,表示很滿意他的態度。
“不能回啊,大汗!”速離部的俟斤在旁看得心中慌亂,一激動,又忘了要叫忽顏陛下,還用草原習慣的稱呼叫道:“大汗!不能回去啊!小人的速離部被草原惡魔一把火燒了個乾淨,長生天詛咒那些卑鄙的人,他們連過冬的冬草都沒有留下,牛羊都沒了過冬的食物,人只好將牛羊都吃了活命。可部落裡剩下的牛羊根本不能讓人熬過一個冬天,更別說明年春天怎麼辦!部落裡的一千個勇士都被我帶出來了,現在部落里老人孩子都眼巴巴等着,沒有拿到足夠的東西,我回去眼睜睜看着他們餓死嗎?”
“是啊是啊!”衆多支持繼續戰鬥的俟斤一起叫了起來,竟然佔了大多數,有好多人眼睛裡已經有了淚花。
“中原也遠沒有想象中富庶,我們徵集補給,你還沒有看到嗎?南苑人也沒有多少財物,你就是繼續打下去,也不見得能拿到多少東西!”早虯部俟斤臉上掛不住,叫了起來。
西瞻大軍這麼一路浩浩蕩蕩地南下,如蝗災一樣,將關中以北的財物掃蕩一空。旱災掃蕩了一次,蝗災掃蕩了一次,於是西瞻大軍再次南下的時候,發現所謂富庶的中原,原來有些地方比草原還要窘迫。
雲中地帶能逃走的百姓,不是入了草原,就是去了關中。剩下極少數人家也是窮困潦倒,被二十多萬西瞻大兵擄掠,又能榨出多少油水?所以西瞻軍隊這次搶掠,比之深處內地的蕭圖南差得太遠,遠遠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
“那是雲中!雲中是災荒之地,關中一定有的!打下關中,一定是要什麼都有的!”速離俟斤大叫。
“哼!說得容易!”早虯俟斤冷笑,“南苑軍隊這麼難纏,你能輕易就打下關中?”
速離俟斤眼睛都紅了:“如果不能拿東西回去,我……”他忽然把餓狼一般的眼神轉向早虯俟斤,眼中都是兇殘戾氣。
早虯俟斤嚇了一跳,突然想到,速離部落和他們部落捱得很近,速離部雖然人數比他們少,但是部族中戰士一向勇武,打不下關中,未必打不下他們。他打了個哆嗦,不說話了。
帳中倒有一半人眼光轉向他們,哪怕薛延陀那樣的大部落,也一樣有幾個血紅的眼睛盯了過去。
薛延陀的大將赴離微微一笑:“諸位別看我,薛延陀所屬部落,遭草原惡魔搶掠最重,信報傳來的時候,大家不都已經看到了嗎?酋長已經把沒成年的羊羔馬駒都放出來殺了,我們連自己的屬民都救不活,可沒有多餘的東西。”
他這樣明明白白說出來,大家都有些羞愧,紛紛把目光從別人身上移開。不過還有少數實在走投無路的俟斤仍舊目露兇光,生存不能保障的時候,還有什麼面子可言?
八
忽顏嘆了一口氣,這些屬臣看不清楚當前形勢,其實回去已成定局,僵持到足夠時間就回去本來就是他一早就決定下來的了。
在蕭圖南要一步步推進的時候,忽顏察覺西瞻內部已經動盪,知道老天不會給西瞻耐心等待的時機了,於是堅決不同意。但蕭圖南沒有徵得他同意,破釜沉舟衝了出去,倒讓他眼前一亮,看到了希望。徹底吞下一個和本國國力相當的大國,對於帝王是極大的誘惑,忽顏也是一生征戰的馬上皇帝,有希望的時候,他當然也想試試。
但他現在的年紀和身體狀況已經輸不起了,所以他這個試試,也真的只是試試而已,調集大軍壓在前線上,一點一點緩緩地推進,時刻注意保存自己的實力。蕭圖南成,他就會大軍壓上相助;不成,他就會及時收回。
蕭圖南從青州一路殺出、勢如破竹的時候,他也頗爲振作,進軍勢頭很猛。鐵林軍鑽入圈套被困京都時,他也像個野生狐狸一般停下來和苑軍僵持起來。所以這次出兵,時間已經足夠長了,既然再留下去已經沒有好處,那就應該當機立斷地走。
他眼睛掃向下面的人羣,這些人是個麻煩,回去之後,如果不想西瞻境內大亂,就只能由國家出面安撫,好在蕭圖南這幾年一直在積蓄糧食,拿出來倒也能度過這次危機。
忽顏正想着,卻見薛延陀部落的大將赴離正用一個巧妙的角度看着他,他心中一動,衝他招招手:“赴離,你到我身邊來。你是薛延陀酋長最喜愛的戰將,一定心中有數,你來說說,如果朕想打,應該以何處爲目標呢?”
赴離吃了一驚:“打……嗯,這個……關中六州……先打……這個……”他說了幾句話之後才把話說完整,“大苑關中六州中最富的是滁陽,如果能拿下滁陽,足以彌補我們在整個草原的損失。”
忽顏心中有數,滁陽最富不假,但滁陽是關中六州中離他們最遠的一個。赴離說的雖然沒錯,卻屬於一個漫無邊際的假設而已,如果真的想打,他就不會沒有半點籌劃。薛延陀部落是僅次於可賀敦的大部落,西瞻皇室願意拿錢出來白送給他,他們一定儘可能地要,此長彼消,有什麼不好?
他心中主意已定,正要說話,門外突然進來一個侍衛,走上幾步單膝跪下,道:“陛下,青羽傳信,馴鷹人在帳外等候,是否現在召見?”他也知道這個時候打擾不應該,所以說起話來聲音低低的。
“青羽?”忽顏愣了一愣,將舌尖的話咽回去,“讓他進來吧。”
竹筒必須馴鷹人自己拿,沾了別人的氣味,鷹都不肯再用了,所以馴鷹人自己提着大氣走進中帳,將雙手舉高,讓忽顏看清楚,然後在半空中掰開竹筒蠟封,將疊在一起的細絹掏出來,高舉過頭,雙手呈上。
侍衛從他手中接過細絹,躬身遞給忽顏。
忽顏接過看了起來,突然,他一直晦暗的老眼驟然睜圓了。蕭定西只覺手中一沉,老父的身子向他身上倒了一下,他剛要張口驚呼,手上被死死按了一下,忽顏卻自己又站住了,只有像他離得這麼近,才能看出老人的身子有些搖搖欲墜。
“父皇,您怎——”蕭定西欲開口,卻對上忽顏一個警告的眼神,他便將後面的話嚥了回去,只是扶着父親的手臂用上更大的力氣,忽顏卻輕輕甩開他,手背青筋暴起,似乎用很大力氣拿着這張細絹,身形慢慢穩住,雙眼也慢慢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整個大帳一片死寂,都驚訝地看着他們的皇帝。忽顏從來沒有這樣失態過,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
忽顏平靜下來,衝大家微笑着揚揚手中細絹,道:“振業王傳來消息,他已經回到聘原,說給我們支援的糧草很快就送來,他說諸位部落遭受的災禍,他先補上,不過你們搶來的東西,可要挑好的給他。”
薛延陀部落的赴離似乎無意地上前一步,仔細去看忽顏手中的東西,但是忽顏只晃了一下,就收回手中,笑道:“呵呵……這小子,和叔叔伯伯開起玩笑了,你們不用理會他。”
聽說是這件事,衆俟斤都鬆了一口氣,速離俟斤大喜,道:“多謝振業王!多謝振業王!下臣保證,搶來什麼一定都給了振業王!”他轉向四周,喜氣洋洋地道:“現在沒什麼可說的了吧?打吧!”
其餘人也大喜:“好啊!打吧!”
“入夜之後點起篝火,每二十個人烤一隻羊,開一罈酒!”忽顏吩咐,“我們將這個好消息告訴戰士們,免得他們記掛家鄉親人,不能好好作戰!”
人人都露出大喜之色,羊肉還罷了,缺別人的也不會缺這些俟斤老爺的,但行軍打仗,酒可是整整幾個月沒有喝到啦!尤其是忽顏在南苑府庫裡繳獲的幾窖好酒,那真是聞着都要醉了。
一行人陸陸續續離開,蕭定西高興地道:“父皇,阿蘇勒這麼快就回到聘原了?上次得到他的消息,他還在酈城呢。我算算他的腳力,現在最多剛剛到捕魚兒海周圍,怎麼這麼快,連消息都傳回來了!他說了什麼?”
忽顏看着這個兒子,眼角微微抽搐,轉念一想也罷了,四個兒子中,倒是年紀最小的兒子遇事才能沉得住氣,長子定西還算好的了,如果換了鎮東,剛剛在衆人面前恐怕就叫起來了。
他緩緩道:“這個是你二弟傳來的,不是阿蘇勒,我猜他也還沒來得及回去。”
蕭定西奇怪地看着父親,忽顏領兵出征,振業王也不在,本來是要留着自己在聘原坐鎮的。不過因爲蕭定西從小便知自己與皇位無緣,所以他比別人更重視親情。父皇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他不放心父親長途征戰,便硬是跟來了。忽顏知道他的心意,也不勉強,於是坐鎮聘原的任務就給了二皇子,爲此三皇子鎮東還十分不滿。既然是二弟來信,爲什麼父親要和衆人說是四弟的消息呢?他遲疑問:“二弟在聘原還好嗎?他說了什麼?”
忽顏將細絹遞過去:“你自己看看吧。”
他等兒子接過便收回手,身子搖晃兩下,似乎用盡了力氣一般坐了下來休息,他得賽斯藏內功續命,本來是潮紅色的臉頰,此刻已經失去血色,變成一片蒼白。兩邊臉頰鬆弛,皺紋密佈,似乎這片刻工夫,他就變得更加衰老了,突然就從威風八面的西瞻皇帝,變成了一個衰弱無力的遲暮老人。
蕭定西沒有注意老父的神色,笑吟吟接過細絹,剛看了幾眼,臉色驟然大變。他惶恐萬分地擡頭看了父親一眼,卻見父親雙目疲憊,衝他點點頭,示意他儘可相信自己沒有眼花。
蕭定西勉強自己再看下去,但雙手已經開始顫抖,眼睛幾乎不好使了,哆哆嗦嗦看了許久纔看完。
看完之後,蕭定西已經面無人色,大帳中一片死寂。蕭定西幾乎虛脫,臉色如同死人一般:“父……父皇……”他求助似的看着忽顏,“這是真的嗎?聘原被北褐大軍包圍,那二弟他……我們的家人、族人,豈不是都……都……”
消息是二皇子傳來的,可賀敦人與北褐早有勾結,草原通信不像中原那般方便,北褐軍隊在內奸的掩護下,一直行進到聘原才被發現。但是聘原守軍人數不敵,只好退守求援。
忽顏眼睛驟然張開,寒光一閃,他坐在那裡彷彿疲憊不堪,但這一眼過後,卻彷彿力量又重新回到他身上,威嚴不可對抗。蕭定西心中一驚,不敢再往下說了。
“好了!你把它燒了,我們還得在大苑關中好生打幾仗,在那之前,不能給任何人知曉!”
蕭定西跳了起來:“父皇,那您還說要打南苑的關中?我們快回去吧!管什麼南苑,快回去吧!”
“你給我坐下!”忽顏低聲喝道,“你想叫得整個軍營都聽見嗎?”
蕭定西急道:“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們遲早會知道!父皇,別管那麼多了,聘原若是沒了,我們在南苑搶到再多東西,又有什麼用?還是趕緊帶兵回去,支援二弟吧!”
“賀蘭勃,我要就這麼宣佈了消息,肯定沒法子把軍隊帶回去,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