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慕徐姿

各地徵糧使已被召回,密摺也少了很多,辟邪因而有空調養,漸漸大安。這日早上被皇帝傳去,看他與成親王下了盤棋,替兩人又解說一番。皇帝忽而想起多日沒有騎射,便與成親王前去紫南苑,念辟邪前幾日有病,不宜勞累,令他跪安回去休息。

四月下旬的天氣有些熱了,辟邪寬了衣裳,喝了幾口溫水,才喘了口氣,小順子便慌慌張張進來,結結巴巴道:“四爺、四爺來了。”

“四爺怎麼了?”進寶緊跟着跨入門來,“小六,你這個徒弟見了我就象見了鬼似的,枉我從來那麼疼他。”

辟邪起身笑道:“四師哥近來可好?小順子,過來磕頭。”

進寶搖頭道:“奴才命,還有什麼好不好的?起來吧,”他將小順子拉起來,“你眼裡心裡只有小六一個人,這個頭磕得委屈。”

小順子被他觸到身體,激凌打個冷戰。“四、四爺別拿小順子開心,我去給四爺沏茶。”

“茶就不必了。”進寶正色道,“我帶了誼妃娘娘的懿旨。”

辟邪撣了撣衣裳,“奴婢辟邪請誼妃娘娘安。”就要跪下,被進寶伸手攔住。

“到主子跟前再請安罷。今兒個訸淑儀到慶祥宮跟娘娘說了會兒話,”進寶說到這裡壓低聲音道,“訸淑儀進宮一個月了,連皇上的面都沒見着,萬歲爺也是多日不上慶祥宮來了,兩位主子說起這個想到小六你最近在皇上面前受寵得很,要我悄悄召你過去,問問你皇上最近喜好些什麼,愛上哪兒去。”

辟邪微微一笑,“知道了,容我換件衣裳。師哥稍坐。小順子,幫我把宮服撣撣。”他和小順子走入裡間,一邊穿衣裳,一邊對小順子低聲道:“我覺得蹊蹺得緊,你去紫南苑找大爺、二爺,把這事對他們說了——要快,不然我性命有憂。”

小順子使勁點點頭,又同辟邪出來,送二人出門。

慶祥宮位於東六宮之中,距居養院也是極近,辟邪給誼妃裁試衣裳時常往這兒來,進門便要往正殿去,進寶笑道:“娘娘現今不在正殿,正在西暖閣裡呢。”讓辟邪在階下等着,自己進去通報,一會兒出來道:“娘娘屏退了衆人,你進去左手就是。”

“有勞師哥了。”

進寶清秀的臉上綻出光彩,笑容端麗地道:“自己哥們兒,不說這種話。”

辟邪淡淡一笑,“師哥照顧我,我記着的。”

這是辟邪第一次進慶祥宮西暖閣,此間正中並沒有設座,只是空蕩蕩的,兩側各有一間隔開的小室,房門緊閉,毫無聲息,只能聽見自己腳步沙沙輕響,更覺此處黑暗而悶熱,飄散着的奇異芳香讓人漸漸多了一分醉意,。辟邪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只想沉着應對,拖到皇帝來了再說,此時禮數尤恭,在門前躬身報名大聲道:“奴婢辟邪奉召給娘娘請安。”

“什麼人這麼大膽!”門內宮女大喝一聲,猛地推門出來,“竟敢擅闖娘娘浴室?”

珠簾被那宮女摔得飛分兩邊,柔軟輕呼漾在粼粼的水波中,潔白修長的胴體正象閃電照亮整個陰暗的殿堂,一瞬間,飽滿豔麗的少女軀體帶着花蕾綻放的燦爛驚雷般在辟邪眼前炸開,令他吸了口冷氣,向後倒退了幾步,紛亂的世界正風捲殘雲地從他的視野中退卻,目光只被那白玉般的光華所繫,竟無法移開。

“哪個奴才這麼大的膽子?”誼妃披着紗衫從右室步出,少女在她這聲怒斥中隱在一衆宮女身後。

“奴婢辟邪,給娘娘請安。”辟邪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聲音竟在顫抖,誼妃的冷笑聲聽來仍彷彿熟睡中院外的嘈雜,頓時從震驚後的懵懂中甦醒過來。

“把這個奴才帶到正殿去。”誼妃一聲令下,立時有幾個高大的宮女就要上前綁人。

“不必了,”進寶揮手驅散他們道,“小六,我知道你武功高強,區區幾根繩索怎能奈何得了你?師哥勸你一句,這時候便乖乖的罷。”

辟邪起身撣了撣衣裳,笑容中已透出鋒利氣度,“我省得,只要我活下來,今後還要多謝師哥提點了。”

進寶的目光毫不畏縮,笑嘻嘻待誼妃升座珠簾之後,指着簾外地下,讓辟邪跪了。

誼妃道:“這還難辦了,這個奴才是在乾清宮當差的,還須請得皇后的懿旨來。”

小太監奔出去不刻便轉,“皇后的懿旨,調戲嬪妃、擅闖主子帷幄,留不得了。”這道旨意着實來得太快,誼妃點頭道:“來人,帶出去杖斃!”

辟邪知道此時申辯求告都是無用,擡頭更見進寶眼中欣喜滿足的殘忍神色,料到他們想速戰速決,就算自己硬挺,不過片刻的功夫必然杖斷脊骨,絕無幸理,念頭飛轉之際,執杖太監已經一杖擊下,喝道:“快謝恩!”

誼妃見辟邪吭都未吭一聲,目光卻冰冷投來,令她驚懼猶勝焦慮,不禁拿起手帕,輕輕拭了拭鼻尖的汗珠。

“且慢!”柔和卻堅決的聲音倒讓誼妃猛嚇一跳,一個只有十五六歲的華衣少女從殿外步入,裙袂帶着流雲的溫柔氣韻從辟邪眼前飄過,“還沒有問明原委,娘娘怎麼就要殺他?”

誼妃的笑容帶有浸淫多年的貴婦神采,起身將少女拉在身邊共座,“訸淑儀進宮不久,不知道這些奴才們狡詐下作,他敢闖入主子私室,調戲嬪妃,是宮中容不得的大罪,皇后已下了懿旨,此時饒了他,將來是個大大的禍害。”

“娘娘此言欠妥,什麼叫做調戲嬪妃?這個人,”少女仍不習慣隨便叫人奴才,用溫柔語氣說到“這個人”的時候,回眸向辟邪望來,微微上挑的鳳目因濃密修長睫毛的覆蓋濃得象夜色般令人遐想,浴後緋紅的容顏遇到辟邪雪白麪龐上炙熱迷茫的目光,更是紅了一紅,彷彿湛藍天空下桃花滿開、流紅紛飛,濃豔到極致時竟生出無限清麗,“這個人在外分明說是奉召前來,既已報名請見,便稱不上‘擅闖’二字,室內伺候的宮女既知不妥還要開門,是大大的失職,怎能反誣他調戲嬪妃?這調戲兩字與我清譽有損,不問明白,怎能就將他杖死?”

誼妃被她問得一怔,旋即笑道:“現今皇后的懿旨已經下來了,妹妹這番質疑,難道想抗旨麼?”

少女拂袖站了起來,堅定道:“抗旨是個死字,此事不問個清楚,我名節受損,也無顏面見人,一樣是死路一條。皇后那裡、皇上和太后面前我自己去說!”

“想不到你小小的年紀,倒頗有骨氣!”皇帝大聲說着,跨入門來,隨後才聽到吉祥的一聲高呼:“皇上駕到——”

“臣妾恭請皇上聖安!”誼妃從簾後疾步出來,領着訸淑儀和宮女太監跪了一片,心知不妙,身體戰抖不已。

“安什麼安!”皇帝是騎馬直闖慶祥宮,手中仍握着馬鞭,在空中虛抽了一記,“朕身邊的人都快死光了,能有片刻安寧麼?”轉而一把將辟邪提起來,見他臉色煞白,衣服沾了杖上紅漆,已然受辱,不由大怒,“連乾清宮的人你也敢杖殺,僭越到這種地步,眼裡還有朕麼?”

誼妃勉力道:“這個奴才調戲嬪妃,是皇后的懿旨說留不得的。”

“調戲嬪妃?那要這些人淨了身來做什麼的?”皇帝隨便在椅子上坐了,越說越怒,啪地一掌拍在茶几上,“嬪妃?什麼嬪妃?朕怎麼沒見過?”

訸淑儀叩頭道:“臣妾慕氏,恭請皇上聖安。臣妾進宮一月,尚無緣面聖。”

皇帝冷笑了一聲,“有人天天見面又怎麼樣,不見得多長進什麼賢慧淑德。”

吉祥、如意都勸皇帝息怒,辟邪跪在皇帝腳前,道:“是奴婢不知慶祥宮的規矩,貿然進殿,皇上息怒!”

“到底怎麼回事?”皇帝目光灼灼,怒視誼妃。

誼妃叩了個頭,卻哽咽難言。進寶突然跪爬上前,叩了幾個頭,道:“萬歲爺息怒!原是娘娘傳了辟邪到西暖閣右間問話,想是辟邪沒聽清楚,在左間浴室外報名請見,當時訸淑儀正在沐浴,宮女們慌亂,讓辟邪撞見了。娘娘愛惜訸淑儀清名,所以才請了旨意處罰。此間是個誤會,辟邪原無大錯,娘娘也沒什麼罪過,萬歲爺息怒!”

“那就好。”皇帝話雖如此,語氣仍是陰沉,“既然辟邪無心之失,今兒個也就算了。辟邪,給娘娘請個罪,回去罷。”

辟邪跪道:“奴婢年輕莽撞,娘娘、訸淑儀恕奴婢萬死之罪。”

皇帝指了吉祥陪着辟邪同回居養院,纔對衆人道:“都起來罷,你們整天無所事事,也不容易。”

誼妃拭了拭眼淚,垂手立在一邊,聽皇帝仍在道:“你宮裡的人該好好管束了,以後別在讓朕聽到這麼下作的事。”

皇帝餘怒未消,走到慶祥宮外,未見步輦,道:“難道還要朕騎馬回乾清宮麼?”

如意上前道:“萬歲爺,這裡距訸淑儀的椒吉宮不遠,萬歲爺不如先上那兒歇一會兒?”

“哪兒都不去,”皇帝將馬鞭摔在地上,“回乾清宮!”

不久吉祥回來稟報,辟邪只受了一杖,沒有大礙,皇帝才顏色稍和,傳旨命辟邪除了乾清宮,今後不奉他宮傳召,這時才覺得後怕,出了陣冷汗。

辟邪得了旨意,對過來探視的姜放道:“捱了一杖,才得了這個旨意,皇帝的彎轉得還是沒有太后快。”

他寬去上衣,露出後背上一道烏青,雪白皮膚襯托下異常猙獰,姜放不敢怠慢,小心按了按他的肋骨,半晌才鬆了口氣道:“骨骼都沒事,萬幸。”

小順子大喜,“那就好,看着怪嚇人的。到底是師傅功力深湛。”

辟邪道:“不是我功力深湛,是那個執杖的人手下留情。你去封了一千兩銀子,悄悄地謝他。”

小順子吐了吐舌頭,“一千兩!當年小順子讓人救了一命,師傅只給了二百兩謝禮,到底是師傅的性命值錢。”

姜放呸地一聲,“你小子怎麼跟你師傅比。要是我,當年就指着那人的鼻子狠狠罵他爲什麼不讓你早早玩完,留到現在沒大沒小地說話惹人厭。”

辟邪穿了衣裳笑道:“大統領急得失心瘋了,跟這小子計較什麼?他狗嘴裡吐得出象牙來麼。”

“我是着急,”姜放正色道,“宮中處處是暗箭,六爺頭上烏雲籠罩,一旦有什麼閃失皇上豈不頓失臂膀?現在第一要除的就是那個進寶,有他在難免多生是非。”

辟邪道:“還無需這麼着急,他現在明裡,不成氣候。除了他,對手一樣安排別人在暗,反倒不容易提防。況且同門師兄弟相互傾軋,終究讓人心酸。”他話雖如此,目光卻是別樣閃動了一下。

姜放心領神會,起身告辭。

小順子在辟邪面前說話總是不顧時宜,突然問:“話說回來,師傅今天到底看見什麼沒有?”

辟邪怔了怔,只覺那抹豔麗光芒仍舊照得他心中一片迷茫,少女驚忙的雙眸、纖細的腰身、纖美雙臂掩蓋下仍呼之欲出的飽滿雙峰總在他心中徘徊不去,沾滿水珠,潔白柔和的背脊在鎦金銅箍的紅漆浴斛之中,猶如嵐山中明月東出的婉麗皓白。爲什麼想到這裡,自己就會熱血上涌,全身就象被抽空了一樣無力,最後留下的竟是凜冽純粹的恨意?夜半踱出門外,任晚風拂遍身體,心卻還是驛動難安,辟邪坐在廊下,仰頭望着天空,忽有將明月攬入懷中輕輕觸摸的衝動。

——那少女的身體豈不象明月般圓滿無暇?

辟邪猛地驚醒,難道是自己第一次滋生出了叫作慾望的東西?多年前自己說過,“知道入宮是什麼意思”,原來縱使十二歲的少年才智過人有膽有識,卻還是什麼都不懂。

流雲疾飛,月華頓失,陰影正深深地刻入辟邪年輕晶瑩的面龐,他想就在那一瞬間,自己睜開了第三隻眼睛,一直在自己眼中飛逝的亂世光陰,現在變得悠然柔和,當明珠伴隨晨曦走入院中,辟邪第一次發現明珠竟會如此舒緩婉約地輕挽雲鬢,在她仰望老樹指頭的霞光時,碧綠的耳墜在她白皙的頸間輕快地晃動着,她轉眸望來,雙脣也似乎透出蓮花盛開的清香,“六爺起得早啊,不要緊了?”

辟邪笑道:“本就沒什麼大礙,不過後揹着在牀上有些痛,只睡了一個多時辰,你替我沏壺濃茶來醒神。”

“好。”

明珠走去烹茶,辟邪自去更衣。小順子年輕貪睡,辟邪又不計較他這個,所以仍是未起,兩人都不願驚醒他,只在廊下坐着吃點心,說了一會兒閒話。日出時還是好端端的天色如今越來越陰沉,烏雲乘着東風鋪天蓋地地捲了過來,明珠起身道:“想必是要下雨了。今兒個還要去慶祥宮教習刺繡,不如趁雨還沒下來,先取了我的包裹來。”

辟邪心中一動,剛要說話,明珠已匆匆走了。不刻小雨便淅淅瀝瀝飄下,明珠將包裹抱在胸前,疾步轉回。辟邪笑道:“你也是個懶的,怎麼沒打傘?”說着從袖中拿出手絹,替她撣去發間細細的雨珠。

明珠道:“沒料到雨來得這麼快!”她走得急,臉上微現紅暈,睫毛也沾了雨珠,烏黑的眼睛映着雨色,有一股宮中女子鮮見的聰慧輕靈。明珠見他望着自己久了,拿着手帕發愣,不由笑着嗔道:“六爺,你在看什麼?”

門口有人“哧”地一笑,如意張着袖子擋住頭,跑到廊下,見辟邪神色狼狽,更是笑得開心,“對呀,小六在看什麼呢?”

明珠啐了一口,道:“又是這個不正經的二爺。”

如意道:“學你說話是不正經,那個盯着你看的六爺就正經了麼?”

明珠臉一紅,道:“我這就去慶祥宮了,不和二爺說話。”

“等等,”辟邪拉住她的衣袖道,“我和你有幾句話說。”

如意大笑道:“說吧,說吧,我吃點心等着!”

辟邪將明珠叫入房中,在她耳邊低語幾句,最後道:“交給你辦了。”這才送她到外面,親自打開傘遞給她道:“小心。”

明珠點點頭,“知道了。”綠竹傘下迤邐而去。

“可惜!”如意突然道。

“二師哥又要說什麼?”

“沒什麼。”如意搖了搖頭,“成親王正在乾清宮呢,等着要看看你。”見辟邪抄起傘來就要走,忙道:“不忙不忙,皇上說了,慢慢前去就好。也容我吃塊點心歇一會兒。”

辟邪也坐下,喝了幾口茶,又開始出神。如意偷眼瞥見了,悄悄一笑。

成親王見到辟邪,幾乎是一躍而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笑道:“昨天我也急得瘋了,皇上到得及時,你無事就好。”

“多承王爺掛念。”辟邪又對皇帝叩頭謝恩。

皇帝想到昨天的事依舊咬牙切齒,明知是太后唆使,卻又不能明言,只得道:“你今後也小心些,宮裡的主子們個個厲害得很呢。”又將兩瓶西王白東樓進貢的白藥連同十兩黃金賞賜了給辟邪,仍覺不能補償他當衆受辱,火氣又大了些,“連朕身邊的人也敢說殺就殺,你等着,多會兒朕給你出氣。”

辟邪笑道:“皇上!這是奴婢自己不謹慎,兩位主子娘娘不計較,奴婢已經要念佛了,哪裡還有什麼氣。”

成親王也道:“過了就完了,難不成真爲一個內臣處罰皇妃?皇上真氣糊塗了。來來來,今天早起無事,辟邪替皇上執子,下棋、下棋。”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皇帝望着他們二人捉棋廝殺,心中反倒生出喜樂平靜,局勢漸緊,今後不知何時纔有這等安逸時光。畢竟辟邪棋力更高,一招下去便要成親王苦想多時,辟邪只顧託着下頜靜靜等着。這一招又是成親王的後手,料定辟邪必定跟着落子如飛,卻半晌不見他的動靜,擡頭一瞧,辟邪早已神遊物外,不知在想什麼。

“辟邪!”連坐在一邊的皇帝也瞧出不對。

“啊,是。”辟邪看了看棋盤,隨手落了一子。

皇帝悄悄將如意叫到面前,問道:“這是怎麼了?從來不見他這麼心不在焉,難道昨天當衆受辱,到現在還不痛快麼?”

如意哧地一笑,在皇帝耳邊低語,皇帝臉上漾起奇妙的笑容,道:“原來如此。”

“什麼?”成親王剛下完一子,也湊過來,“也說給臣聽聽。”

皇帝笑着對如意努努嘴,如意將剛纔的話又說了一遍。成親王放聲大笑,“你胡說,就算是內臣,二十歲的人了,怎麼會不知道女人什麼樣。”

辟邪聽見這句話,臉色狠狠一白,彷彿眼圈也跟着紅了一紅,皇帝哪知是他殺性大發所致,只道他此時在衆人笑聲中手足無措,卻聽成親王仍在道:“早聽吉祥說訸淑儀是絕色的人物,皇上昨天看是不是呢?”

皇帝道:“朕進去的時候人已跪了一屋子,她低頭回話還能瞧見什麼?”

忽聽“啪”的清脆一聲,辟邪將一粒黑子拍入棋盤,收回手來凜冽地道:“棋下完了,奴婢告退。”

皇帝和成親王聽他語聲刺人,氣性大作,都嚇了一跳,怔怔看着他慢慢退出,才往棋盤裡打量,那粒黑子落在成親王掙扎多時的巨龍之中,兩人各自盤算了半天,擡起頭來相顧失色,棋到中盤,七十幾目的白棋被他一招點死,成親王在盤面上竟只剩三十幾粒活棋。成親王擦了擦汗,和皇帝都是一笑。

“令辟邪這樣的人都把持不住,朕倒要瞧瞧這訸淑儀是什麼樣的人物。”皇帝笑道,“吉祥、如意,現在就傳旨給椒吉宮,朕今晚去。”

成親王還另有主意,將如意拉住道:“你是個風流人物,你老實說,在宮外有幾房姬妾?”

如意笑道:“冤枉,奴婢年輕,哪有錢財買房置地,不似奴婢大師哥吉祥,”他低聲對成親王又道,“奴婢不過往蘭亭巷多走走罷了。”

“那好,這裡有件差事交給你。”成親王和他密議一陣,又和皇帝說了,不會兒如意便拿着成親王裝金豆子的荷包笑嘻嘻出來,甩着袖子又往居養院去。

這邊明珠也回來了,向辟邪回道:“誼妃原是不肯見我,我只說有性命憂關的大事,才見着了。”

明珠和辟邪的交情宮中人盡皆知,從前誼妃還未和辟邪結怨,既喜歡辟邪善解人意,伺候周到,又喜歡明珠爽快伶俐,現今受了太后唆使辦事,反遭皇帝怒斥,氣得在牀上臥病,怎會再見她。只是宮女道事關娘娘性命,說什麼也要見,誼妃激怒皇帝,生怕還有後患,只得坐起來叫她。

明珠叩頭道:“娘娘,事關重大——”

“你們下去。”誼妃揮手屏退衆人,明珠才走近了些。

“娘娘莫怒,辟邪有幾句話要奴婢轉告娘娘。”明珠趁誼妃還未發怒,搶先又替辟邪請了罪。

“他還有什麼話說!現在是皇上眼裡了不得的紅人,在皇上心裡只怕比我們這些嬪妃還尊貴些。”

“奴才還是奴才,還能翻出天去?”明珠笑道,“辟邪心裡可沒有怪娘娘的意思。”

誼妃哼了一聲。

“辟邪心裡只恨一門出來的師兄弟怎麼鬧成這樣,”明珠壓低幽怨的聲音,“心裡嫉妒師弟得勢也就罷了,爲什麼還要陷害娘娘?”

誼妃咦的一聲,終於轉眸看着明珠。

明珠笑笑,“娘娘是個尊貴慈善的主子,從來待下面人和善得很。奴婢們若沒猜錯,這回定有他人在背後使壞,這個人心眼兒可不是向着誼妃娘娘的啊。”

誼妃冷然道:“你在說進寶?”

明珠不置可否,只是接着道:“娘娘請想,這個人當初可是說過一箭雙鵰的話?辟邪是一件,暫且不論;訸淑儀年輕美貌只怕將來要專寵,不如一塊兒……”

誼妃冷笑道:“你們反倒想得周全。”

“他們一個師傅調教出來的,也差不了很多,只是,”明珠嘆了口氣,“娘娘傾國傾城的容色,又替皇上生了一位公主,只要再兩年必會誕生皇子,娘娘出身尊貴,將來母儀天下算什麼難事?區區一個訸淑儀,出身微賤,能不能見到皇上的面也未可知,要那個奴才操什麼心?”

誼妃心中一動,臉上微現笑容。明珠忙接着道:“娘娘再想,這件事出面在外的都是娘娘,若昨日辟邪真的死了,那個下懿旨的主兒只管推說聽了娘娘的稟報,自己一概不知便是了,皇上天大的怒氣只有娘娘一個人承受,只怕今後再也不上慶祥宮來了。那裡笑的又是什麼人?”

誼妃打了個冷戰,站起來惡狠狠道:“原來如此,這不是一箭雙鵰之計,原是將我也算計進去的一箭三雕!成了事,上面她仍可以討好,又犯不着得罪皇上,好個毒婦!”

明珠道:“心眼毒辣也就罷了,偏偏還有衆多奴才替她出主意。娘娘妊娠之喜,她理應恨得牙癢癢的,做什麼還把心腹的奴才支到慶祥宮來?現在回想,連奴婢也替娘娘捏了把汗。還是辟邪感激娘娘待奴婢們不錯,叫乾清宮的人多加留神,娘娘還記得當時吃的每一劑藥都由乾清宮的如意親自來看過,娘娘只道是萬歲爺差來的,可萬歲爺怎料得到那位主兒心眼狠毒?還不是他們師兄弟兩個同氣連聲地替娘娘護駕?辟邪想到這裡還是挺傷心的。”

“我想這個進寶好端端的坤寧宮奴才不做,反倒在慶祥宮忠心耿耿的?原來是個暗藏禍心畜生!”誼妃雪白的牙齒咬着嘴脣,眉梢已露狠色。

明珠道:“娘娘昨天可見他彎轉得多快?皇上一來,就將自己撇得乾乾淨淨,這種人圓滑世故,娘娘要多加小心。”

誼妃點了點頭,見明珠有告退之意,下了半天決心,才道:“你回去對辟邪說,不是我要和他過不去,只是宮裡有人說他整天和皇上同食同行,他又長成那樣,就怕皇上動了別的念頭,哎,今天他要你傳話來,我這裡也多謝他了。他現在皇上身邊得寵,只要皇上還上慶祥宮來,將來大家都有照應。”

辟邪聽明珠講到這裡,笑道:“這便是了,我幫她登上後位,她保我榮華富貴,哼哼,想得美啊。”轉而對明珠道,“你這件事辦得很好,若你貪個錢財什麼的,我倒有銀子謝你。”

“不提謝不謝的,”明珠道,“只要六爺不怕我闖禍,再帶我出去走走就好。”

辟邪纔要答應待天氣好了,就出宮遊玩,就聽如意大叫着進來,“辟邪,咱們哥兒倆出去走動走動!”

辟邪皺眉道:“下着豪雨,做什麼到處亂跑?二師哥自己去吧。”

如意笑道:“這是皇上的差遣,師哥我要成事,非你相助不可,皇上已經準了,還不快走?”

辟邪問了幾遍,如意只是笑,不肯說是去哪裡,催着他披了油衫,繫上雨屐。小順子也忙不迭地要找自己的雨具,被如意叫住道:“跟你小子有什麼相干,我們做的事何等機密,你好好看家罷。”明珠不明所以,憂心忡忡地望着兩人出門。此時已是申時了,如意仍是不緊不慢,出宮過了奉運橋,先去寶石口,兩邊小店都不看,直奔“紅匣”店,掌櫃的從裡面看見了,奔出來作揖,“二爺!二爺!下這麼大雨還惠顧小店,真是給小店貼金,快請快請。”

如意收了傘笑道:“什麼小店?什麼貼金?除了宮裡,就數你這裡金子最多了,別寒磣我。”指着辟邪道,“這是我兄弟,快把你的好頭面、好釵釧拿出來,給我們小六瞧瞧。”

辟邪跟進來拽了拽如意衣袖,“二師哥,這要做什麼?”

“你是在各宮主子身邊伺候慣的,價值連城的珠寶瞧得多了,眼光如炬,先替我選幾件好東西。”

掌櫃已將店中貴重的首飾一匣匣捧了出來,辟邪看了看,指了一對全綠的翡翠雙蓮蓬,一雙金鑲玳惠釧臂,道:“就這幾件還看得過。”

掌櫃豎着拇指道:“到底是皇上身邊的人,好眼光!”

如意道:“既然好,我就要了。”

夥計打過算盤來,道:“一共七十三兩整。”

掌櫃呵斥道:“什麼七十三兩,七十兩就是七十兩!”

如意一笑,摸出兩張四十兩的銀票,往掌櫃手裡一塞,“只要東西好,不差這點。”

掌櫃忙命人用紅木匣子裝了首飾,包上灑金絹紙,又怕天雨弄潮了,特地用油絹又紮了個包袱,恭恭敬敬送到門口,雙手奉上。

辟邪見天色漸黑,催道:“這也算差事?眼看宮門要下匙了,師哥還是早回吧。”

如意笑道:“不瞞你說,皇上今夜宿椒吉宮,用不着我們,特地放了咱們哥兒倆一天假,明早再回也不要緊。”

辟邪聽到椒吉宮三個字,臉色又是一白,如意已叫了車,拉着他上來道:“難得出來,喝杯酒去!”跟車伕耳語幾句,馬車便轔轔向北,從雙秋橋過江,辟邪嗔道:“二師哥也是個自作主張的,這又是往哪兒去?”如意只管敷衍道:“到了就知道了。”馬車已拐了幾個彎,辟邪眼尖,望見前面牌樓上“蘭亭”兩個字,不由啐了一口:“早料二師哥不正經,我便不出來了。”

如意不由分說,拉他跳下車,“兄弟年紀不小了,也該出來玩玩兒,有什麼要緊?”

吉祥見皇帝摺子批得晚了,上前勸膳。皇帝扔下筆,笑道:“早上還說去椒吉宮的,不如在那兒晚膳。”

吉祥也替皇帝高興,打發人去椒吉宮傳信,命人備了轎子,張好雨蓬,請皇帝移駕。椒吉宮在東六宮最北,沿途必經慶祥宮,皇帝想到從來都在慶祥門轉入,念及往昔情分,不由要嘆誼妃糊塗。到底吉祥善解人意,隔着轎簾道:“萬歲爺,前面就要過了慶祥宮了,聽說誼妃昨兒起身子就不爽快……”

皇帝一聲不吭,只從身上摘下摺扇,隔着簾子遞出來,吉祥連忙接過,小跑着交給慶祥宮門前的小太監,低聲道:“你去和誼妃娘娘說,萬歲爺雖還有些個賭着氣,到底和娘娘多年的情分,現下後悔昨兒的話說得過了,拿個信物來,要娘娘自己珍重身子,少了娘娘伺候,萬歲爺也不高興。”小太監大喜,忙拿着扇子奔進去。

吉祥又趕上皇帝鑾駕,在椒吉宮門口唱道:“萬歲爺駕到——”

訸淑儀已經久候多時,此刻領着宮中人等叩首接駕,“臣妾慕氏恭迎皇上聖駕,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早聞她容色過人,卻從未留意看過,當下親自上前扶了一把,“起來吧。”原本想叫她擡起頭來看看,卻覺手中纖細柔和的手腕正在戰兢地發抖,心中憐惜,便沒有勉強。

“傳膳吧。”皇帝坐了,向吉祥點點頭。這是嬪妃宮中的便膳,只上了十六道大小菜餚。吉祥笑盈盈託着只均淨的玉杯來,纔是合巹酒。皇帝接過來飲了一口,又授於訸淑儀,她微微擡頭飲完,吉祥喝了聲彩,說了些吉興話,皇帝笑道:“坐。”

吉祥見訸淑儀惶恐不安,只是絞着手帕垂首侍坐,笑道:“訸淑儀該不是怕見人吧,奴婢要是長成訸淑儀這樣,還不整天在大街上逛悠,只怕別人瞧不見。”

皇帝笑道:“不用你去臭美,滿京城的人誰不知道你是個沒皮沒臉的。”

訸淑儀這才擡起頭來一笑,豔麗容顏頓令華室失色,皇帝一時眩目,竟是怔了半晌,還過神來才覺喜出望外,嘆道:“難怪……”

吉祥一笑,悄悄退出。訸淑儀更覺侷促,飛紅了臉,麗色更是濃到化不開。皇帝看着她,飲了杯酒問道:“宮裡還住得慣麼?”

“還好。”訸淑儀的語氣倒是溫柔大方。

“想家了嗎?”

“有時會惦記。”

“哦?你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父親任職在哪裡?家裡還有什麼人?”

“臣妾的父親曾是震北大將軍司馬,十多年前便辭官回鄉,如今父母俱在堂上,還有一個兄長。”

“你還有一個兄長?叫什麼名字?任什麼職?朕今後留心着,也好提攜他。”

訸淑儀卻蕪爾一笑,道:“臣妾的兄長名燦,字離姿。臣妾也不知兄長現在何處。臣妾的父親從前託故人照應他做官,他卻不要,一怒之下出走,六七年了也不見回來,現在想是在哪裡從軍。”

皇帝笑道:“姓慕,慕燦,慕離姿,聽起來倒是女子的名字。照你這麼說,你兄長卻是個有骨氣的好男兒。”

訸淑儀忙道:“兄長的名字雖有些柔弱,卻是一位高人送的。那道士看了兄長的面相,言道他命中金氣大勝,性格剛硬,必有兵戎之災,名字裡要有火,才能剋制。”

“原來你父親也信這個的?”

“臣妾父親原是不信,後來見兄長果然喜好個武藝兵法,模樣雖然不難看,卻是生性剛烈,好比金剛轉世,才頓足捶胸地後悔,早知如此當初就該起名叫炭,字火燒便了。”

“慕炭,慕火燒?”皇帝不由哧地一笑,“那麼你呢,在家裡名字叫什麼?”

訸淑儀臉又紅了紅,“臣妾小名徐姿。”

“慕徐姿……”皇帝只覺這名字和她脈脈婉轉的風韻極是般配,心裡感嘆了一聲,此刻心神所屬全在她身上,隨便吃了些飯菜,牽住她的手慢慢往寢宮而去。每走一步,便覺慕徐姿的手便涼了一層,坐到牀沿上,將她的手捂在懷中,笑道:“好些了麼?”

慕徐姿眼中盡是恐惑神色,十六歲天真的少女尚不知承歡作態,只是雙脣顫抖着道:“沒有。”

皇帝忍不住微笑,摟她在懷中,感到她胸前柔軟的肌肉貼在自己胸膛上,不由血流洶涌,情慾難抑,用滾燙的嘴脣吻着她的額頭道:“一會兒就好了。”

第十六章 景優公主第二十八章 歌者均成——賀裡倫第十六章 景優公主第三十四章 內廷將軍第二十六章 歌者均成——天水第二十一章 皇后王氏第二十三章 王舉第三十章 杜閔第十三章 慕徐姿第二十五章 寒江妃子第三十一章 祝純第二十九章 聽時第二章 東王世子第八章 涼王必隆第七章 沈飛飛第七章 沈飛飛第三十一章 祝純第二十六章 歌者均成——天水第二章 東王世子第三十二章 於步之第二十四章 洪定國第二十六章 歌者均成——天水第十九章 招福第三十九章 椎名第四章 寒州十六郎第十三章 慕徐姿第三十七章 馬林第十八章 宋別第六章 探花霍燎原第十三章 慕徐姿第七章 沈飛飛第二十一章 皇后王氏第十五章 鬱知秋第二章 東王世子第九章 高以仁第三十三章 赤胡第二十四章 洪定國第四十一章 段秉(2)第二十七章 歌者均成——斷琴第十五章 鬱知秋第一章 七寶太監第三十六章 花幕先生第十九章 招福第四十二章 大理王第二十七章 歌者均成——斷琴第二十二章 賀冶年第三十五章 劉思亥第二十四章 洪定國第四十章 段秉第二十四章 洪定國第十章 李師第十章 李師第三十七章 馬林第四十章 段秉第三十六章 花幕先生第三十九章 椎名第四十章 段秉第八章 涼王必隆第三章 驅惡第二十章 黎燦第二十四章 洪定國第十一章 陸過第四十章 段秉第二十三章 王舉第三十二章 於步之第四十二章 大理王第三十一章 祝純第四章 寒州十六郎第二十四章 洪定國第八章 涼王必隆第二十四章 洪定國第三十四章 內廷將軍第十三章 慕徐姿第六章 探花霍燎原第十四章 棲霞第一章 七寶太監第四章 寒州十六郎第十九章 招福第四章 寒州十六郎第三十六章 花幕先生第二十一章 皇后王氏第三十一章 祝純第九章 高以仁第八章 涼王必隆第四章 寒州十六郎第十一章 陸過第三十六章 花幕先生第十章 李師第二十三章 王舉第十三章 慕徐姿第三十二章 於步之第四十章 段秉第四章 寒州十六郎第十五章 鬱知秋第四十章 段秉第三十三章 赤胡第二章 東王世子第四十章 段秉第二章 東王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