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雪花像是斷翅白蝶,簌簌地落下,臺階上滿是銀光。
南燭未睡。她在寫信。
人真是奇怪。之前忍着不寫, 將說與二哥的話都壓在心底。如今一旦開了口, 思念便像是絕提的水不可收拾。筆在宣紙上游走, 卻寫不透她心裡的迷茫。
有人敲門。
“進來。”南燭道。
門開了, 門外人沒進來, 是大頭。
南燭微微吃驚,隨即一笑。
“我明天就要走了,你是來送行?”南燭問。
大頭的手握了握。卻在胸前比劃了一下。
“方形?……我沒明白。如果你是想要什麼, 你就自己拿。”南燭向來痛快。這個脾性應該是受了二哥的薰陶。
大頭拿起南燭的筆,在紙上寫了三個字“皇城圖”。
燭光下, 南燭的臉上滿是驚訝。
大頭與南燭隔着一張桌子對視。
“《皇城圖》……你怎麼知道在我這呢?”南燭問。
秦子敬聞言, 心裡便知, 東西確實是在南燭手上。南燭會給嗎?
如果不給,他是不是要奪?
袖子裡寒光一閃, 一柄小刀無聲滑落手中。也就是這時,秦子敬才知道,自己下不了手。
“前幾天魯冰花特意交待過,暫時不能給任何人。他說,或許有一天能派上大用場。”南燭說。
秦子敬輕握匕首。他問自己, 能下得了手嗎?
“不過, 如果是你的話, 魯冰花應該不會生氣。”南燭道。嘴角彎彎, 可愛的模樣讓人心裡一跳。
秦子敬不說話。刀尖扎進了自己的手掌裡。血珠溢出。染紅羅衣。
南燭如此信他。秦子敬心裡一痛。
大頭這個身份, 在南燭心裡,會比魯冰花高嗎?那秦子敬呢?
剎那間, 他想丟了秦子敬這個身份,當一生大頭娃娃。
“只是,我有一個條件——稍後,取下你的頭盔。好嗎?”南燭道。
秦子敬聞言,怔住。
“喂喂喂,這麼個小要求。比起圖來,應該不算什麼吧。”南燭嘟嘴道。
秦子敬沒說話。他不想答應。
“我就要去老虎豁了,說實話,我還沒打過仗呢。你說我會不會回不來?”南燭道。
秦子敬想起白絮的話,心裡沒來由地一慌。眼前的南燭在燭光裡有些朦朧。
“嘻嘻,怎麼樣,不會不答應吧?那就這麼說定了。”南燭笑道。
南燭起身,走進風雪。
一時間,秦子敬心亂成一片。南燭此去,凶多吉少。他能做什麼?眼睜睜地看着南燭送死?
南燭從院中的小車裡取回一個卷軸。雙頭玉扣,正是成國的風格。
兩人對視。
緊接着,便是沉默。秦子敬忘了去接畫軸。
“摘下頭盔。”南燭打破了沉默,遞過皇城圖的一端。
秦子敬沒接。
“摘下頭盔。”南燭重複。
秦子敬的手仍然沒動。
“如果你不摘,我便將這畫撕掉,橫豎於我沒有用處。”南燭揚眉道。作勢就要去打開畫軸。
“別!”秦子敬終於開了口,搶過了畫軸。他不能違抗父命。
他一開口,眼前的南燭便像是被施了法術般定住。秦子敬知道,南燭,聽出了自己的聲音。南燭沒有理由聽不出他的聲音。
他拿着畫軸。南燭緩緩正過身。
“你是……子敬哥哥。”南燭喃喃道。
秦子敬知道再瞞不過。將頭套取下。可笑的大頭娃娃下,是秦子敬俊朗的臉。
“沒錯,是我。”秦子敬道。他應該笑的,他拿到《皇城圖》了,可是他笑不出來。一雙眼中,是不亞於南燭的悲傷。
沒錯,是他。南燭陪着他看煙花。沒錯,是他,在她跌入山洞的那一剎那跟着跳了下去。沒錯,是他,除非頂着這個可笑的面具否則沒法靠近她!最可笑他越來越發現自己的心在她身上。
小時候的南燭,長大後的南燭,一直都在他心裡。好不容易能再次看着她,卻不得不騙她。
有沒有人知道,他比所有人都珍惜這躲在面具後的時光。
大頭娃娃的頭盔嘭冬掉在地上。笑意盈盈的頭盔在地上搖啊搖,不知憂愁。
兩個人相對無言,站在燭光中。寒風裡的燭光明明暗暗,秦子敬的眼神黯淡。
南燭自嘲地翹了一下嘴角:“好玩嗎?”
她問。
眼角有一絲淚光。
秦子敬的心被這句話活活撕開一道口。
“燭兒。”秦子敬垂下眼道,“我並不想這麼做。我不想騙你。可是我……”
他的父親,養育他長大的父親,他能違抗嗎?
“沒有那麼多的可是。”南燭道,“秦子敬。我討厭你。你走吧。拿着你的圖,消失得遠遠地。”
秦子敬站在燭光裡,俊臉陰晴不定。他猛然擡頭道:“燭兒——跟我一起走吧。”
走吧,這是秦子敬能想到的最好補償。
也似乎是唯一能讓胸口止疼的藥。
南燭處境危險,如果回到自己的蔭庇下,秦子敬一定不會讓白絮傷到她。他,還有秦家,一定能護得南燭周全。
“跟我回家。我答應過你的。”秦子敬伸手道。
很多年前,南燭曾經伸出手。秦子敬說:“好吧,好吧。”兩人的小手指勾在一起。那年,秦子敬已經是個帥氣的小小少年,南燭還是個沒長開的哭鼻子毛丫頭。
毛丫頭總希望牽着他的手。
可是如今,南燭卻退了一步。
這一步,讓秦子敬痛徹心扉。
他不該騙她。
如果,沒有一開始就走錯,那麼她已經是他的新娘。只屬於他。
“傻瓜。跟我走。只有這個辦法了。”秦子敬道,“你處境有多危險你知不知道?”
原來,說出了心裡隱藏的話反而會更難受。
“危險,你是說白姐姐嗎?”南燭淡淡地道。
秦子敬反倒一愣:“你知道?”
“白姐姐的訊息比飛雪樓還快。全王府都不知道沐王受傷的事,偏生她能無意間說出刺客的情況來。這不是很古怪嗎?——我猜到了她,已經很難過。倒是沒猜到你。你真棒。”南燭又是一笑。
秦子敬心又被割了一刀。他也很珍惜南燭的信任。南燭依偎在他身邊的時光,他願意拿命去換。可是,他不能背叛他的父親。
“猜到又如何呢?我就順應她的意思好了。我想明白了,如果我不順應她的意思,怕是見不到二哥。你欠我的只是一方紅色喜帕,我卻欠着二哥一條命。”南燭淡淡地道。
“你這是飛蛾撲火。”
“無所謂。”
“你會死。”秦子敬道。二哥,又是二哥。這個該死的二哥幾乎無處不在。他就有那麼好?值得南燭明知是陷阱也往裡跳?
“人,都會死。卻不一定活過。比如說你。”南燭道。
秦子敬活着,卻沒爲他自己活過。他被所謂的君臣之禮天理孝道束縛住,活成了一個牽線的木偶。享受着少年得志的榮光,線卻握在他父親跟太子的手裡。
“跟我走。”秦子敬道。
“你能把畫燒了嗎?如果可以,我跟你走。”南燭問。
秦子敬紫衣一顫,頭腦一熱,將《皇城圖》伸向搖曳的燭火。燭光下,紫衣袖又縮了回來。他道:“……不能。”
他不能背棄他的父親。
“那我也不能。”南燭淡淡地笑着說。
南燭道:“好走,不送。”
秦子敬最終走了出去。滿地的雪花,被北風捲起一地迷茫落寞。
回到居所。他打開圖,一張紙卻掉了出來。“不管你是誰,仍然謝謝你陪我的時光。”原來南燭回馬車取圖時還順便寫了一張紙條。那時的南燭,還不知道面具下是他。
秦子敬捂了心口。
“圖紙不能給你。如需要,請問飛雪樓主人索取。”
秦子敬愣了一下,急忙展開圖紙。裡面不是《皇城圖》,而是一張在落花中起舞的美人圖。圖中的人,像極了南燭。
他苦笑一下:魯冰花。他到底沒拼得過魯冰花。
他又有什麼資格拼過魯冰花?
“少爺。”有人來報。
“什麼事。”秦子敬問。
“戰事告急。南公子連夜點兵拔營。剛纔已經出城了。”來人道。
她,走了。
秦子敬“唰”地站起身。
“少爺,怎麼了?”
秦子敬握拳,砸在桌上。“笨蛋!”他說。明明是九死一生,南燭仍然去了。是爲魯冰花,還是爲那個遠在成國的人?
桌上被攤開的畫被秦子敬碰落在地上,畫中,像極了南燭的女子在起舞,落花片片,縈繞在她的身邊。只一笑,不需濃墨,便再難忘。
“不管你是誰,仍然謝謝你陪我的時光。”紙片落下。
心痛難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