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故鄉(下)

她把自己賣給了章亦深的第二天,章亦深就從美國請來了兩名著名的外科手術專家,由他們親自爲紀父主刀,順利地完成了腎移植手術,術後恢復情況良好,暫無不良排斥反應,父親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了起來。

與此同時,利源公司被人舉報在承建住宅樓打樁埋地基之時,利用監管漏洞偷工減料,縮短地樁長度,在鋼筋混凝固土的配製比例上做假,藉以牟取巨利,此事經媒體捅出並經調查屬實之後,利源公司股價慘跌,最終宣佈破產,老總徐震亦因此獲刑八年。

就連曾經調戲過她的胖子老闆,後來也在媒體上成了熱門話題人物,夜深酒醉後被人打劫,脫得只剩一條內褲暈倒在小巷之內,這樣的新聞配着圖片以驚人的速度在上流社會廣泛流傳,使他顏面盡失狼狽不堪。

萬惡皆有報,章亦深雖然沒有明說,但紀清淺卻知道一定是他做的,她第一次見識到了章亦深的雷霆手腕,他睚眥必報,傷人只在無形之中,冷靜殘酷,比魔鬼還要可怕。

唯一令她遺憾的就是,利源公司吃了官司之後,衆多工人的血汗錢登時沒了着落,紛紛齊聚包工頭許開山家中討要工錢,許開山被逼得走投無路,衝動之下跑到利源公司樓頂以自殺威脅徐震結清工錢,最後失足墜樓身亡。

窮人都是一樣地命苦,許開山走到絕境無奈纔出此下策,當時的媒體卻大肆以跳樓秀,民工素質差的醒目標題來渲染此事,紀清淺和許開山打過幾次交道,知道他是一個本分的好人,得知他不幸身亡之後,很是唏噓感嘆了一陣,更加爲認清了這個社會黑暗的現實而心生疲憊。

在墳前坐得太久,久到雙腿的知覺開始麻木,瑟瑟秋雨紛紛揚揚似有似無,但淋漓得久了,周身便感覺有一股冷意滲入骨髓,紀清淺扶着墓碑慢慢站起,揉了揉痠疼不已的小腿,直到那股如千針萬刺的麻痛逐漸消散之後,這才壓低了帽檐,緩緩向自己的家走去。

隔了這麼些年,家鄉依舊沒什麼大變化,碧綠的一泓清水將整個灣子一分爲二,稀稀坐落着數十戶人家,紀清淺走到灣子口的時候,正逢上十幾個孩童在村口玩官兵強盜的遊戲,個個臉上跟泥猴似的,偏偏還玩得興頭十足,見到她這個陌生人來了也只掃了一眼,毫不理睬地接着玩耍。

同村的陳二嫂多年不見,發福了許多,端着一大盆水在家門口洗頭,幾個小孩子互相擲石子玩,一不小心擲到了盆中,她冷不防嚇了一跳,單手撩起溼淋淋的頭髮,另隻手抄起門邊的笤帚便追了過去,怒氣衝衝地大聲喝罵道:“抽筋短壽的作死咧,還不給老孃滾得遠遠的地方玩去。”

玩耍的孩子眼見闖了禍,哄地一聲散得無影無蹤。

熟悉的鄉音,熟悉的人或事物,聽在耳中看在眼裡分外地親切激動,紀清淺幾乎是帶着感恩的心去感受這一份久違了的思鄉之情。

然而腳步在走到離家只有十數米遠的地方時,卻靜靜地停住了。

她不敢再走前一步。

父親當年的手術很成功,事後他曾疑惑地問過醫藥費的來源,紀清淺不敢說是章亦深的賜予,一律搪塞是用小弟工亡的賠償款墊付的,父親流淚嘆息,她卻暗暗心驚。

但紙裡終究包不住火,父親一次無意間聽到了小護士的閒聊,得知女兒傍上了大款,做了有錢人的地下情人,民風淳厚的鄉下人如何經受得住這樣的刺激,當時就氣得舊病發作命懸一線,紀清淺在病牀邊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父親才又從生死邊緣搶救了回來。

父親一醒來就拉着她的手質問她:“人家說的話是不是真的?你說啊,你真的願意給有錢的老闆做地下情人?”

父親殷切焦急地望着她,他不敢相信自己愛如珍寶的女兒竟會是一個貪慕虛榮的人,紀清淺欲言又止,一顆心幾乎泣出血來,父親性子剛烈無比,如果讓他知道是因爲這場病,才使得他向來鍾愛的女兒不得不賣身相救,恐怕他當時就會一心求死以獲解脫。

這是她最不願意看到的事。

於是她點了點頭,勉力壓下心中的悽苦,低聲說道:“是真的,窮日子我過怕了,如今有人肯讓我過富裕安穩的生活,我當然不願意再受苦受累。”

父親氣得當時就打了她一巴掌,手腳顫抖憤怒不止。

“好,我辛辛苦苦養出來的女兒如今出息了,別的沒學會,倒學會了傍大款做情人,你說說看,你怎麼對得起你的弟弟,他爲了補貼你的學費,連性命也賠上了啊!”

想起了不幸早殤的幼子,父親痛心疾首哭得老淚縱橫,指着紀清淺的鼻子說道:“你去跟那個章什麼地說清楚,你不給他做情人了,你和我一起回家去,老老實實地找個人嫁了,總比呆在有錢人的身邊看人家臉色要強!”

紀清淺大驚失色,父親的換腎手術纔剛剛做好,後期的預後治療抗排斥治療更是一個漫長的堅持過程,她已經犧牲了這麼多,怎麼能夠在最關鍵的時候半途而廢?

於是她激動地脫口說道:“不,不行!”

父親更生氣了,滿臉漲得通紅,“怎麼就不行了?你給我說清楚,你是不是不想要這個家了,你只要說一句你不離開他,我現在就趕你走,你以後就再也不是我紀家的女兒了。”

紀清淺左右爲難,一顆心苦到了極處,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泣聲道:“爸爸,對不起。”

不明真相的父親憤怒失望到了極點,不敢置信地望着一臉倔強堅持的女兒,咬着牙吼道:“滾,你給我滾!你要是再踏進紀家一步,別怪我翻臉無情。”

當年父親絕情的話語還猶在耳邊,紀清淺望着近在咫尺的家門,一雙腳如有千斤之重。

事到如今,她寧可讓父親相信自己是一個不孝的女兒,也不能讓他帶着愧疚自責一生於心不安。

一切的苦,都由她承受了吧。

她癡癡地望着家門,眼中泛起一片朦朧的水光。

就這麼遠遠看着就夠了,起碼父親母親離她是這麼地近。

近到只有一個轉身的距離,然而卻是天塹難越。

天暗了下來,山村籠罩在一片朦朧的黑暗之中,母親吆喝着趕雞進籠,父親一慣地坐在屋門口抽水煙,家裡的燈不知什麼時候亮了,又不知什麼時候熄滅了,沉寂的墨一般的長夜裡,露滑霜濃,寒侵人衣。

她在屋門口望了一夜,第二天天矇矇亮的時候,她悄然一人踏上了返程的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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