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君子之殤

“大司馬要舉城降秦?”

當相夫疾被請來,聽完田衝話語後,立刻大驚失色。

他驚道:“大司馬,這甄城中尚有士卒十萬人,糧草也可供數月之久,如何能輕易投降?”

田沖淡淡一笑,目視身側的田儋。

田儋哀聲道:“阿邑陷落,後路斷絕,士卒早已驚懼萬分,如今秦軍又以巨砲恐嚇,以降者不殺相誘,城中之兵加起來雖有十萬人,但大都心懷降意,已無再戰之力。秦軍若攻,必定一戰而破城。大司馬憐憫士卒性命,不欲徒造殺戮。所以欲開城降秦,保全城中齊人性命。”

相夫疾沉默了,他對於城中情況,其實也心知肚明。

甄城,絕不可能守住。

眼見相夫疾明白。

田衝這時候纔開口道:“相夫先生,你素有口才,乃是稷下名嘴,之前又曾出使過秦營。此番還請先生再入秦營一次,向趙佗約降,爲我城中的齊人爭取一些條件。”

爭取條件。

這就是田衝爲什麼會選擇在此時投降的原因,在實力尚在的情況選擇主動投降,那還可以和秦人談談條件。

而若是等到秦軍攻城,城裡的齊人再進行投降,那處境就完全不一樣了,到時候就只能等着秦人宰割,連談條件的資格都沒有。

相夫疾嘆了一聲,對着田衝躬身一禮:“大司馬爲城中齊人着想,真乃仁義君子。”

“君子?”

田衝無奈一笑。

片刻後,他親自寫下一封信牘,交給相夫疾,命人護送他出城,與秦人約降。

待到相夫疾離去後,田衝的目光再次落到一旁的田儋身上。

“儋,你剛纔所言秦軍圍三闕一,東路無阻,這一點確實可以利用。你收拾一番,帶上一些親信死士,待我與趙佗約降的時候,你便從東邊出去。有我在此處,趙佗必定不會大舉追殺爾等,縱使有些許追兵,想來以你的能力,也一定能夠脫逃。”

“大司馬,我不走!我當與大司馬一起!”

田儋雙目大睜,高聲開口,聲音充滿堅定。

在田儋眼中,大司馬雖常以君子之道置於口中,做事顯得有些迂腐。

但其爲人忠厚實誠,和善謙遜,確實有古之君子遺風,在這個爾虞我詐的時代,更顯的不同。

且大司馬慧眼識人,將他田儋帶在身側,言傳身教,傳授兵法戰策,將他提拔爲齊國的高級將領,這對他田儋來說,真如師長伯樂。

古人所謂,士爲知己者死。

時值危急關頭,他田儋又豈能將大司馬拋於秦軍手中,讓自己逃得性命。

眼見田儋激動的模樣,田衝哈哈笑起來。

他起身,走到田儋身側,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以示親近。

“你這模樣像個什麼樣子。吾乃齊國大司馬,身份高貴,如今又是舉城相降,他趙佗定然會以禮相待,不會讓我受半點委屈,更不會有性命之憂,所以你無需如此。”

聽到這話,田儋臉色略鬆。

大司馬說得對,他的身份高貴,又是主動投降,秦軍定然不會欺辱他。

田衝又道:“我降秦軍,一是爲保城中士卒性命,二來亦是無奈爲之,趙佗是不可能放我離去的,與其被其擒獲受辱,不如舉城投降還能得些體面。”

“但你田儋卻不同,有我留在此處吸引趙佗,你當能順利脫逃,彼時逃回臨淄,將此處情況向大王和相邦說明。等到秦軍逼近臨淄時,你也可以在彼處幫助守城啊。”

說到此處,田衝長嘆道:“我齊國四十餘年來未經戰事,國中能戰者屈指可數。你隨我學兵法已有一年,又親自上過戰場,當是我之後,齊國唯一能統兵之將。你留在這裡,不過成爲秦軍一俘虜,於國無用。只有回到臨淄,才能發揮作用啊!儋,你可明白?”

“大司馬之心,儋已明白。還請大司馬放心,田儋必誓死守衛臨淄,護佑我田氏社稷!”

田儋並非扭捏之人,知曉大司馬用心後,立刻慨然應諾。

田衝輕聲道:“很好,你且下去準備吧,從城中挑選一些既有能力,又對我齊國忠心之人,到時候一起離去。”

“唯。”

田儋應諾,轉身離去。

走到門口時,他又猛地轉身回望。

田儋深吸一口氣,看着屋中的田衝,重重下拜。

“大司馬,還請保重。”

良久,他才起身離去。

看着田儋的身影消失在屋外。

田衝臉上已滿是傷感。

……

秦軍營寨。

趙佗召集諸將,於帳中議事,接待來自甄城的齊使相夫疾。

相夫疾開口談條件,口若懸河,唾沫橫飛。

秦軍這邊,則是酈食其上陣,同樣是說的口水四射。

兩人一番舌戰後,相夫疾能力不及,再加上是有求於人,最終屈於下風,條件最終還是由秦軍來決定。

趙佗微笑開口道:“大司馬既願以城相降,我自當遵守約定。不殺俘虜,不掠民衆財物,只要城中齊人不做亂,絕不傷其性命。對於大司馬和相夫君,亦當以禮相待。”

對趙佗來說,田衝主動投降自然是好,不僅省時省力,日後更有助於他砥定齊地。

但如果對方提的條件太過苛刻,他也是不可能答應的,所以只保證了最基本的投降待遇。

相夫疾輕嘆一聲,他本想憑藉自己的口舌之利,爲大司馬和城中齊人爭取一番好的條件,無奈秦軍中有酈食其這個高手在,他也無計可施,只能保全衆人性命。

相夫疾代表大司馬田衝與趙佗簽訂了降約,約定好了投降時間,便告辭離去。

待到齊使相夫疾走後。

整個營帳中,爆發出一片暢快的歡笑聲。

“恭喜將軍,田大司馬舉城投降,城中十萬齊軍盡數放棄反抗,此乃我軍大勝!有田衝此人在手,說降齊王建之事,將更加容易!”

酈食其神色激動,甄城投降,他對接下來的任務越發有信心起來。

黑臀等人也叫道:“太好了,一拿下甄城,咱們就可以直接殺向臨淄,活捉那齊王老兒!”

在衆將興奮的聲音中。

趙佗卻是看着帳外,目中若有所思。

……

待到第二日一早,太陽升上天空,將光芒拋灑下來,照亮大地。

秦軍列成戰陣,立於甄城外,他們將要接受城中齊軍的投降。

而在甄城處,大司馬田衝讓自己的短兵在城下等候,自己走上甄城的城牆,立在已被秦軍巨砲轟的破破爛爛的城頭,眺望着城下那一眼望不到頭的黑甲大軍。

“秦軍之強,非只將領之強,更是軍士之強,是國力之強啊。”

田衝回憶起和趙佗一戰的經過,對於自己輸的原因越發明晰。

除了他自己的能力不足外,齊軍的質量太差亦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田衝深吸口氣,對着城外叫道:“吾乃齊國大司馬田衝,還請秦國趙將軍一會。”

城外秦軍戰陣中。

趙佗看着城頭上那孤零零的人影,聽到大司馬的邀請聲音,微微一嘆,正要讓御者驅車上前。

身側護衛的酈商阻止道:“將軍,若是齊人懷卑鄙之心,在城下埋伏弓弩手,欲要誘將軍上前進行伏殺,豈不危矣?不如謹慎行事。”

趙佗一怔,哈哈笑起來,說道:“放心吧,大司馬不會這樣做的。”

御者驅車上前,趙佗立在戰車上,看着城頭的人影越來越近。

他之所以放心上前,除了相信田衝的品行之外,也是因爲自己全身着金屬甲冑,縱使城牆下真埋伏有弓弩手,想要突然鑽出來,在沒有瞄準的情況下將他一擊射殺,並不容易。

更別說,齊人若真敢對他偷襲,不管成沒成功,等待齊人的恐怕都將是屠城的下場。

城中十餘萬齊人都將爲他陪葬,甚至整個齊國,都將被憤怒的秦軍撕碎。

那樣的代價,齊人恐怕承擔不起。

大司馬不會愚蠢到這樣。

雖然趙佗放心,但酈商還是親率短兵,持盾跟隨,若真遇到危險,好進行掩護。

戰車行至趙佗和田衝皆能看清的距離後停下。

趙佗看着城頭上的田衝。

大司馬四十餘歲,方臉短鬚,戴冠着甲,腰間佩劍,真是一副英武將軍的姿態。

“趙佗見過大司馬。”

趙佗拱手行禮。

田衝站在城牆上,滿臉複雜的看着下方的趙佗。

此子二十歲,只有他年紀的一半,卻是在戰場上將他正面擊敗,是真正的天下名將。

“趙將軍不用多禮,今日是衝向將軍投降,安能受將軍之禮。”

田衝按照禮節還禮,又道:“衝冒昧請趙將軍前來,是想在開城請降之前,與趙將軍說上幾句話。”

趙佗眉一挑,心中有了某些預感。

“大司馬請說。”

田衝先笑起來,伸手指向他的後方,說道:“我讓我的副將從東門出去,好將我的請罪書信遞交給大王,還請趙將軍勿要截殺,也好讓大王知道我田衝之罪。”

趙佗怔了怔,回道:“大司馬開口,趙佗自是答應。出城之人,我不會派人追擊。”

對趙佗來說,甄城之中,他只在乎大司馬一人。

區區副將和幾個短兵,走便走了。

而且有人將甄城投降的消息帶回臨淄,更能增加齊王建和田假的恐懼,反而有助於秦軍接下來的佈置。

田衝頷首,笑道:“有趙將軍這話,我就放心了。”

短暫的沉默。

趙佗靜靜等待着。

田衝暗自輕嘆一聲,再度開口道:“吾還有一事想請趙將軍答應。”

“大司馬請說。”

“田衝斗膽,請趙將軍日後勿要濫殺齊人。”

趙佗皺眉道:“大司馬不相信趙佗?我既然與相夫先生立下約定,只要城中齊人不做亂,自然不會濫施殺戮。”

田衝搖了搖頭,他略微沉默後,說道:“我說的不是甄城,而是臨淄,是整個齊地!”

趙佗擡頭,盯着田衝。

只見這位大司馬也看着他,臉上充滿哀求之意。

這不是臨陣脅迫,而是一種悲哀的乞求。

趙佗懂田衝的意思了。

哪怕他不答應,田衝還是會投降的。

但趙佗還是應了下來:“我答應大司馬,只要齊人不行反抗之舉,我趙佗麾下之軍,絕不會在齊地行濫殺之事。”

“趙將軍能夠答應,真乃衝之幸也。”

田衝抿嘴一笑,眼中滿是複雜。

他讓田儋回臨淄,去幫助齊王守城,是被自身的情感所驅動。

他田衝作爲嬀姓田氏的子孫,齊國的大司馬,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國家淪亡,不希望祖宗社稷覆滅,不論處於何種劣勢,他田氏的人都該爲祖宗社稷尋找最後一縷生機。

但從理智上來說,田衝又很清楚趙佗的能力,知道秦軍的戰鬥力是多麼的強。

他這一敗,齊國恐怕是存不住了,將會繼其餘五國的後塵,走向末路。

情感與理智的碰撞,讓田衝既乞求趙佗放田儋回去,給齊國尋找最後的生機。

又希冀趙佗在滅亡齊國後,能夠保全齊人的性命,不濫施殺戮。

如今,見趙佗答應。

田衝算是心安了,他站在城頭,對着城下的趙佗躬身一禮。

“趙將軍仁德,衝再無請求。”

趙佗感慨道:“大司馬不爲自己出言,只爲齊人着想,實乃真君子也。”

“君子?”

聽到這稱呼,田衝身子一顫。

他擡起頭,慘然一笑。

“君子,救不了齊國啊。”

田衝心中喃喃。

城下,趙佗心中那種預感越發強烈,忙道:“大司馬還請出城,吾必當以禮相待!”

田衝回過神來,看着城下的趙佗,和他身後那如同黑色浪潮的秦國大軍。

出城投降,以禮相待。

聽上去很好,但他田衝真的能接受嗎?

他是田氏貴族,是天生貴胄,常以君子之道標榜自身,身體中自有傲骨一根。

他昔日甄城大敗,還能說是趙佗依靠偷襲佔了便宜,尚能提起戰心,可以重整旗鼓再戰。

但如今,濮水一戰,他與趙佗堂堂正正交鋒,卻是一戰而大敗,喪師十餘萬。

此番戰敗,雖有種種理由,但田衝也不可否認,他就是敗了。

更別說趙佗之後的種種手段,讓他田衝哪怕據守甄城,擁兵十萬,也毫無還手之力。

“吾不如趙佗矣。”

田衝接受不如趙佗的結果。

但他不能面對被秦軍俘虜,然後押送回咸陽的場景。

他田衝曾在秦宮中,以兵術推演,大敗秦國諸多名將,號稱無敵不敗,經過齊人和秦人的宣傳後,此事更是傳遍天下。

而如今,他卻在戰場上被擊敗,作爲俘虜押送回咸陽。

這讓田衝,如何去面對昔日秦宮中擊敗的那些秦將。

這樣的屈辱,他豈能接受?

“君子受刑不受辱,我田衝縱死,亦不願受此侮辱。”

田衝低語着,同時回頭看向東方,雙眼已是模糊。

除了不願受辱外,他也不想親眼看着齊國滅亡。

“楚人曾說,師出之日,有死之榮,無生之辱。敗則覆軍殺將,以贖其罪。”

“田衝無能,喪師辱國,終至於今日大敗。此皆我無能之罪,又豈能存偷生之意?”

田衝擡起頭,眼中已充滿決然。

他望着城下的少年秦將,忽而大笑道:“趙將軍,你能忍受各方壓力,給我兩月時間進行徵兵整軍,讓我能與你在沙場上堂堂正正一戰,施展畢生所學,田衝已是得償所願,心中甚爲感激。”

“田衝,在此謝過趙將軍!”

說着,田衝再次向城下的趙佗一禮。

城下,趙佗身體一顫,他已經知道田衝要做什麼了,忍不住勸道:“大司馬萬不可作過激之舉。”

這一次,田衝沒有回答趙佗。

他擡起頭,目光掠過城下的趙佗、秦軍、營寨,一直望向遠方。

青山聳立,蒼穹遼闊。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田衝輕輕唸叨着古老的詩句。

他伸手抽劍,橫於頸上。

望着遠處,雙眼再次模糊起來。

他彷彿看到,一個少年在簡牘之間,閱覽觀摩,手握一卷《齊孫子》,看的搖頭擺首,如癡如醉的模樣。

他彷彿又看到,一個青年人手操棋子,在棋盤地圖上,一個人推演撥弄,時而皺眉深思,時而拍手大笑的場景。

那是他田衝,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遠比戰場上的廝殺算計,更讓他感到快樂與開心。

“戰場,不是我該來的地方。”

“這個時代,亦不是我田衝的舞臺。”

田衝幽幽一嘆,臨到最後,他已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他不再猶豫,橫劍而過脖頸。

熱血飛濺,灑於甄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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