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通手中沒刀,雙肩上各按着一雙手,居然一點不消停,梗着脖子叫道:“我今日是來通知你……我的隊伍我做主!要是你再假惺惺的敷衍使絆子,我……哼,我……”
譙平直視淳于通的雙眼,慢慢說道:“你也是明事理之人,我只問你一句話,你還是白水營的不是?既然你點頭,想必沒有忘記,當年是如何懇求追隨主公,許誓與他福禍共擔當的?如今你卻想一走了之,豈是君子所爲?——主公的印綬在我手裡,我今日怎麼處置你都不過分。但我也不願強人所難,只要你想好了,等主公回來,你如何向他交代,我自然不會攔你……”
淳于通鬍鬚抖三抖,怒視譙平:“你一口一個主公的壓人,你倒是把主公請回來啊!光一個印綬算什麼!這句話我不是第一次對你說!只要主公親口一句話,讓我赴湯蹈火,我眉頭不皺一皺!但三年來都是你在發號施令,就算我服,我手底下的人也不服!”
譙平尚未開口,他旁邊的顏美、曾高雙雙急了:“說多少次了,主公外出未歸!你耳朵聾了?”
淳于通暴躁大吼,甩得周圍人齊齊一震。
“你們能不能換個說辭?每次都是……”
他突然冷笑,粗眉毛底下兩道精光,彷彿單憑那眼神,就能把譙平刺個對穿。
“……還是……主公已然不幸?莫不是你們隱瞞了主公的死訊?不然,你們爲何每次都是躲躲閃閃?”
譙平這才倏然變色,“這話是誰告訴你的?我們找了三年,都沒聽過這等消息!”
淳于通豎着眉毛不答,“你且說是也不是!若主公真的不幸,只要你一句準話,我淳于通就此帶着老婆孩子回家務農,終身不侍奉別家!但若你稍有欺瞞,把我們全營上下當傻子,我……我也不會對你客氣!”
一席話鏗鏘有力,打在地板上能彈起來。
然而回應他的,卻是一句脆生生的柔亮音色:“淳于君子勿要妄言,東海先生眼下一切安好,你所謂的死訊,是從誰那裡聽來的?”
淳于通憋了一口氣,正準備再來一句慷慨激昂,一轉頭,眼睛一亮,吃一大驚。
哪兒來的美貌女郎,自己卻沒見過!
忽然便有點恍惚:“你……你是誰?”
羅敷竭力鎮定,沒立刻回答,而是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大致聽明白了這場衝突的根源。轉頭看,王放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
她大着膽子就挺身而出了。就算是冒名頂替的木偶,也得做個有覺悟的木偶。畢竟有許多人撐腰,白水營有危機,不能站在一旁幹看着。
譙平聽到她聲音,眼中掠過一絲驚訝,隨後立刻掩飾住,語氣如常,跟她作揖打招呼:“主母,爲何出來了?”
羅敷心中暗自佩服這人的城府。當着淳于通的面,他一點也沒表現出對她“去而復返”的驚訝,更沒有盤問一句,而是跟她自來熟,一點也不像剛認識一天。
她的緊張情緒也慢慢消退了,深吸口氣,對淳于通施禮,微笑道:“東海先生曾對我說起過淳于君,今日一見,真壯士也。妾這廂有禮了。”
淳于通張大了嘴,有點反應不過來。譙平管她叫“主母”?
她心裡通通跳,微笑着補充:“哦,對了,淳于壯士沒見過我。我是……”
不用她自我介紹。周邊圍觀衆人已經七嘴八舌的喊起來:“是主公的新婦!姓秦,邯鄲人!這幾日剛剛歸營!她說主公有事未歸!……”
還不是太習慣秦夫人的加入。不少人直到目睹她出現,才後知後覺地想起這個救星。秦夫人不是親口說過,主公“念着大夥,但此刻身有要事,不便回來”?
羅敷點點頭,附和:“正是。夫君此刻平安無事,君不必惦念。”
她也漸漸入戲,這話帶着七分真心誠意。聽聞王放講述的一席往事,她不由得對這位沒見過面的東海先生心生敬仰,真真切切的盼望他好人有好報。
甚至,“夫君”兩個字也說得沒什麼障礙。她年紀輕輕,甚少感情上的經歷,但她覺得,自己應該不介意嫁給這樣的人。
王放十分欣慰,躲在一個角落裡,朝她擠眉弄眼,口型誇出個“好”字——再接再厲,就這麼裝!
淳于通茫然四顧,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像是大夥集體跟他開玩笑。
主公的……新婦?他們叫她夫人?主母?
東海先生這個萬年單身漢,娶……娶親了?
磕磕絆絆問出來:“夫人……是……何時見到主公的?”
羅敷把目光聚焦在他的鬍子上,沉着冷靜地答:“最後一次見,是半年前。當時先生正在雲遊四方,有一位新相識的摯友遭逢危難,他於是出發去救人,讓我先回親戚家住。具體細節,他沒告訴我……”
結合王放所敘的往事,以及在白水營裡的一場鬧劇,她已經零零碎碎地參透了東海先生的點滴性格:淡泊名利,樂於助人,做事容易衝動,喜歡說走就走的旅行。
於是編出這麼個故事來。她說得很慢,一邊說,一邊瞟着王放的眼色。他眨眼,腦海中飛快地掂量,不時極其輕微地點頭,表明她編得還可以。
淳于通立刻深信不疑,絡腮鬍子顫了又顫,想說什麼,喉嚨卻堵住了,一雙牛眼中閃出些淚光。
“可是,可是……爲什麼我在鄴南卻聽說……聽說主公……”
羅敷微微板起臉,問道:“聽誰說的?”
淳于通的反應比她慢半拍,這才察覺,自己大概是被騙了。
咬牙切齒,叫道:“冀州牧……方繼……的手下!”
由於積年戰亂,人口銳減,荒出不少無主之地。官府也無力監管。爲了鼓勵農事民生,朝廷實行土地改革,規定誰在上面耕作,這地就算誰的。
淳于通便是奉主公之命,在鄴南一帶屯田勞作,一直安穩和平的過日子。
可近來州牧方繼無視朝廷條令,推行“新政”,將大批土地收歸公有。鄴城是冀州州治,官府管控得嚴,落得淳于通的手下,連帶一羣老幼婦孺的家眷,生活上愈發捉襟見肘,一天能吃一頓飽飯算是運氣。
淳于通是個耿直一根筋,看身邊人喝西北風,比讓他自己受罪還難過。
他想,若是主公還在,他會眼睜睜的看着我們餓死?
再被冀州牧派人一挑撥,說其實東海先生已死,白水營怕是被小人劫持——這就頭腦一熱,到邯鄲大本營來討說法了。
淳于通聽聞主公健在,尷尬萬分,喃喃道:“那、那我是不該來了?”
譙平也沒有責怪他的意思,微笑道:“我倒是怕你不來呢。我聽說,那方繼正在大舉收編各類民間武裝。你手下不乏上過戰場的老兵老將,他定然眼紅已久。”
淳于通啐一口:“呸,怎麼會!方繼那傲慢武夫,怎麼配和主公比!”
他忽然轉向羅敷,滿眼希望:“主公走時,沒提到白水營?沒有囑咐一句,我們鄴南的人衆怎麼辦……”
羅敷道:“主公讓你們盡力堅持……”
想必淳于通等的就是這麼一句話。
可她話剛出口,忽然看到,王放的微笑消失了,丟給她一個小小的眼色。
她心裡一跳,忽然聽到譙平喚她:“主母,平有事稟報。”
聲音輕柔,然而威嚴不減。
她立刻有些冷汗出來。點點頭,隨着譙平走出幾步。
譙平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溫文爾雅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嚴厲之色。
羅敷一下子心裡發毛。
他極輕極輕地說:“營中各事,平自有安排,毋須主母操心。”
羅敷馬上微微臉紅。她不是唱戲的,頭一次扮演陌生人,極度的謹小慎微之下,頭腦居然轉得飛快。
譙平把她奉爲主母,事事恭敬禮讓,但……顯然沒打算和她一介少婦,分享白水營的話事權。
她只是個地位尊崇的女眷。她可以講故事穩定軍心,但無權替譙平發號施令。
羅敷暗悔自己多言。她初來乍到,還摸不太清白水營中各人的性格。此時才明白,王放剛纔那個警告的眼神,是個什麼意思。
於是她不動聲色地改口,朝淳于通從容微笑:“妾只不過一介女流,先生怎會對我說這麼多。白水營的事務,先生早就讓子正代管,想必對他也是放心的。”
說到“子正”兩個字時,還是忍不住臉熱。她平生頭一次,對一個年齡地位都高於自己的男人直接稱字,一下子把他叫成了親近晚輩——那感覺又是惶恐,又有點小小的爽快。
誰叫她是譙平的“主母”呢?
譙平朝她溫溫一笑,十分恭敬地一躬身,“多謝主公信任。”
“主母”親口重申,把領導權交予譙平。淳于通再心存不滿,也沒資格找他的茬了。
他重重嘆口氣,說道:“好,好!是我蠢笨,誤信人言,今日無禮冒犯,通在此負荊請罪,你們要打要罰,我都沒話!這位……秦夫人,我不敢求你什麼事,但願你能讓主公早點回來!起碼讓我在餓死之前,見上他一面!”
羅敷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以她的見識閱歷,還不足以判斷誰對誰錯。她只知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她現在必須跟王放、譙平站在一個陣營。
況且,東海先生既然是自己“夫君”,總不能放任他的手下一個個的各奔東西。
也許淳于通確實有不得已的苦衷,但她知道,一旦開了這個頭,難免不會是樹倒猢猻散,讓別人爭相效仿。
她忽然看了看譙平,試探着提議:“既然他們那裡錢糧不繼,咱們從邯鄲這裡,能不能賙濟一二?”
話說出口,生怕被譙平猜忌,又趕緊補充:“我只是隨便想想,你做主便好……”
但出乎她意料,其他人居然很認真地思考她的建議。
譙平更是立刻附和:“主母說得有道理。我原本也有這個想法。”
這話說得狡猾,有一絲責怪報復的意味——倘若不是淳于通氣勢洶洶的,上來就拿刀指着他,借糧之事原本可以好說好商量。
淳于通臉憋得通紅,哼一聲,不說話。
但馬上有人吞吞吐吐的表示了反對:“公子!咱……咱們邯鄲這裡也沒餘糧啊。莊……莊稼剛種上,舊的已經快……快吃完了——咱們這裡也……也有上千口人呢!……”
說話人名叫萬富,羅敷也認得,是昨天積極向她行禮,說自己“督管糧庫”的——簡直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嶙峋的瘦子,整個人宛若一具白骨,透過幾層衣服還能看見肋條,就連腳下的麻鞋都穿得晃裡晃盪。全天下所有守倉庫的,數他最沒有監守自盜的嫌疑。
可見他所說之話全然不假,並非危言聳聽。
他勸諫一句還不夠,袖子裡抽出一本糙紙寫就的賬冊,愁眉苦臉地送到譙平鼻子底下:“公子你看!”
譙平始料不及,第一反應是皺眉。他是世家子弟出身,從來犯不着爲了財富而斤斤計較。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就頭疼。
萬富十分盡忠職守,見譙平沒興趣,趕緊轉換目標,“夫人,你看,咱們的儲糧……”
羅敷輕輕抽口冷氣,目光定在那一行行賬目上——一掃之下全然不識,宛如紙上爬着一隻只蠶蟻。
萬富只當她是個識文斷字的才女,不求跟主公一樣淵博,但看個賬目能有什麼困難。
一個勁兒的催:“夫人……”
羅敷手心有些冒汗,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目光一擡,譙平、顏美、曾高、淳于通,不少人居然都畢恭畢敬地盯着自己,彷彿也好奇,這位新認識的主公夫人,持家能力到底如何。
她一閃而過的念頭:不會這麼快就露馬腳了吧……
但也不是全無希望。她慢騰騰接過那賬本,餘光飛快地掃,角落裡找到王放,他不慌不忙的朝她一笑,做了個旋轉的手勢。
她手上不停,不動聲色地把那賬本轉了半圈。
沒看到旁邊人有驚訝的意思。看來是拿得正了。
她覺得自己還是有些無師自通的演戲的本事。咳嗽一聲。煞有介事地開始瀏覽。
接下來就全靠她自行發揮了。王放總不能隔空跟她打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