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睡了多久, 天政再次有意識時,黑暗中,朦朦朧朧地, 就聽一個聲音說:
“……你就成全了他吧!”
“我知道你會這麼說。”那男子聲音竟似乎有些不滿和委屈, 雖然聽起來應該已經是個中年男子了。
“那你到底想怎麼樣?”天政一時恍惚, 覺得這女子聲音有說不出的耳熟。
“……如果是三兒, 你也會這樣嗎?”那男子聲音猶豫了一下, 才又道。
“那是當然。”那女人說話乾脆,“哼,反正你那本不過是個欺世盜名的小把戲!如果你不承認, 那你爲什麼要哄騙那丫頭?”
“也不盡是呀!”
“既然不盡是,那她就該是他的。你還囉嗦什麼?”
天政側耳細聽。
“誰囉嗦了……”那男人咕噥着, “他如今這般誠心, 我自然會……好好考慮一下。”
“跟你們父子說話, 就是好生無趣!”
那女人說完這一句,就再也沒聲音了。天政很想再聽聽, 細細在心中搜尋,想抓住些什麼,只是卻怎麼也想不起。
天政正皺眉苦思間,吱吱呀呀,房門被打開一條縫, 漸漸拉開。一道極爲燦爛明亮的陽光射進來, 那個熟悉的人影也一閃進來。
“你要我幫你斬斷你身上的青絲?”
天政低頭看着裹在身上的那些絲線, 果然細如牛毛, 絲絲累積糾結在他身上一層, 卻青青如許。
“這麼說,裹着它睡了一晚, 你還覺得挺舒服的?”那男子轉過身,正面看着他。
天政看此人年紀四十多歲,面如冠玉,神清疏朗。
“除了斬斷呢?”
“不可解脫。”
話雖如此,那中年男子還是一揮手。天政只覺得渾身悵然若失,那青絲竟無故消失了。他隨即被領到後院一處空曠地。
“這是什麼?”
“你自己揣摩吧。”
天政瞪眼看着地上,這個是比那沙灘上更爲複雜的陣圖了,他只看了一會兒,就覺得亂了頭緒。再看看旁邊懸掛的幾幅九宮圖,雖是最基本的,一看就懂,卻還是讓人疑惑。另一旁還有成千上百根紅藍絲線,他順手拿了幾根,盡力崩去,卻怎麼也崩不斷,韌性極強。他更覺迷茫,這是要做什麼?
那男人很無所謂地道:“你若要放棄,也無不可。”
天政眯了眼,只看着面前這些物事。心裡卻想着這人身形移動,似乎和衛衡的武功門戶很近,而這樣一個迷宮似的地方,和伏恨宮又有什麼關係?
“這裡是伏恨宮?”天政陡然醒悟過來。
“此時纔想到這個,不覺得晚了嗎?”那男子一笑。
天政一心只想着跟着此人找到夏瓖,竟把其他諸事都丟在腦後了。這時想到此人竟領着自己到了伏恨宮,方覺得自己太過大意,暗自悔愧,後退幾步。
那人並不打算讓他疑惑下去,“伏恨宮和我是有那麼一點關係。不過,你放心,這裡不是伏恨宮。”
天政猶疑着,繼續看着那懸着的紅藍絲線。
“你莫不是想放棄離開?”
天政不語,定定瞅着那些絲線、那幾幅九宮圖以及地上那幅陣圖。猛地想起一件事來,他雙眸一亮,啊!
“你懂了?”
“請前輩指點!”天政躬身,深深施禮。
“你果然和她有緣……”那人嘆道,“此爲森絔凹綈克蛖的。”
“這是什麼意思?”是昭戎話?
“不錯,這是我們昭戎話。用你們的話說,就是同生共死……”他皺皺眉,思索着,“或者叫生死同心結——不離不棄,生死同心。比之你們中原尋常的同心結要複雜很多,所以需要百倍用心!關鍵是,它有九九八十一個變結,你卻並不能知道哪一天是哪一個變結,所以……用中原人的話說,嗯……所謂的解鈴還須繫鈴人,你自然要先學會系,纔會解……”
那人頓住,一雙精光閃亮的眼睛看着天政。天政領悟地鄭重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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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內,天政坐在桌前,不動聲色地看着對面站着的衛衡和夏瓖。衛衡向他報告武州剿滅伏恨宮的情況,夏瓖自然是隨後去那裡的。
天政一聲不哼,瞥了夏瓖一眼。她是隨後去的,還是兩個人在沉船前就已約好一起去的?
“衛衡,怎麼瓖兒沒受傷,反而是你這個絕頂高手受了這樣的重傷?”
“是我莽撞,師兄是保護我……”夏瓖忙開口。
“不過是皮肉傷,並沒什麼。”衛衡看着夏瓖,打斷她的話,隨即又看向太子,“太子,伏恨宮在武州勢力算是已瓦解。有一件事……”
“什麼事,說!”
天政看衛衡的目光始終不離開夏瓖,十分不快。這個衛衡,現在居然比之從前更明目張膽在他面前無顧忌地表示對夏瓖的關切了嗎?以前那般都是故意壓抑,只是怕被自己發現夏瓖是女子?
“那伏恨宮宮主,的確是與我師門有關……”
“哦?”
衛衡坦然迎向太子忽然凌厲起來的目光,“二十多年前,我師父曾被一人糾纏着要學師門武藝。那人身份特殊,師父雖不忌憚,但還是比較喜歡他,所以就給過他一本師門秘笈。”
天政冷笑一聲,“他是誰?”
“太子應該能猜出是誰吧。至少太子應該很明白伏恨宮是爲了什麼而創立……”
天政神色一動,“是……皇叔?”
“正是。”
“……你先回去養傷吧。”
天政沉默了。皇叔這麼多年來的謀劃,一明一暗,難道目的就真這麼簡單?而目前豫州王等人的介入,自然使得這件事要複雜得多。如今,他們兩派互相利用,牽制,又一內一外,在邊境和京城內部聯合造成這樣的局面來……他是父皇親自派到青州來,可父皇會爲了他的皇位而削奪豫州王在京的勢力嗎?在父皇心中,兒子也都是一樣的吧?現已冬盡春來,新年將至,而父皇毫無讓他回京的意思,雖然是這裡的事沒能完全解決。
“太子兄何必這麼憂心,豫州王應該不會完全明白皇叔的用意,所以他只會以小人之心謀事,這樣父皇就不會……”夏瓖自然也知道豫州王的事。
“你就這麼相信皇叔了?”天政淡淡地道。
夏瓖笑笑,“太子兄其實比我更相信吧。皇叔無嗣,他又待你最親,即使……”
“你如何得知?”天政一怔。
“我在許州見過青州王妃……”
天政倏地睜大眼瞪着她,“你去了許州?”
“是。”
“和衛衡一起?”
“是。”
“你……”
盯着她清澈無邪的雙眸,天政的憤怒慢慢平息下來。他轉過身,面對窗外,很久才道:“如果當初是你,你選父皇,還是皇叔?”
“這是什麼意思?”
“你裝傻?”天政回頭瞪着她。
夏瓖無辜道:“母后的心思,我如何得知?再說,這是她能選擇的嗎?”
“這話怎麼說?”
“當初母后已是父皇的妻子,而皇叔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怎麼可能……”
“如果我要堅持要你的答案呢?”天政鎖住她雙眸,不允許她有絲毫逃避。
夏瓖垂下眼簾,“我會選……值得我喜歡的。”
天政眼皮一跳,伸手攬過她的纖腰,透過外袍撫摸那根腰帶,“你會自己決定?”
夏瓖扭身讓開,“是。我不想讓自己後悔。”
天政皺眉,看她要離開,眼裡滿是失意,一把抓住她胳膊,“你現在竟這樣說了?可我是個順應天命的人!”
夏瓖愕然回頭,微微咬脣,使力掙開。心裡有些惱怒,語含諷刺道:“太子是未來的天子,自然是順應天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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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瓖一氣跑出自在林,上得後面小山,一直到飛來石邊才歇下來。坐在冰冷的大石上,一時埋頭在膝上。雖從來不是一個傷春悲秋的人,可這一陣子卻不知爲何,心內總鬱結着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愁怨……也許這纔是真正的成人吧!長大了,就總是有許多煩惱隨之而至。
她並不是個任性的人,但也絕對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可卻也明白,他是太子,是太子……就是他的身份會讓他對許多事迫不得已……她又何苦看不開,拋不下?被他擾亂了心思,卻又要約束自己,不能輕易去靠近!她一向覺得自己冷靜明智,可如今心內卻是一團亂麻。
想了許久,也想不出該如何。於是摒棄那些思緒,不願也不必去想了,反正這些也不是她能決定的。縱然她是想決定,可能也不過只能決定自己一個人吧?
“夏公子?”
月涓子氣喘吁吁地爬了上來,到夏瓖身邊。
“姑娘你……?”夏瓖忙扶她坐下,“你有事?”
月涓子坐下,默默不語一會兒,才轉過頭,認真道:“夏公子,你很爲難吧?”
“姑娘……你,你知道?”
月涓子淡淡一笑,“這又如何不知?明眼人自然一看就知,就是猜也能猜得到!”
夏瓖打量着月涓子。自在這裡看到她,她總是一身素淡衣裙,也不再是那種女道士的髮髻。長髮披在肩頭,右邊一縷放下來綰了一個鬆鬆的墮馬髻,更顯其高貴嫺雅,嬌柔嫵媚。
“我……”夏瓖垂頭,嘆道,“我……唉!”
“我知道你的身份,我早就知道……”月涓子眼眸黯然,“你放心,我不會妨礙你們的。我只管我的心,你也管好你自己就是。”
夏瓖心裡暗驚,難道這位月涓子也看出她是女兒身?她畢竟在風月場上見多識廣,還是很有可能的。可她不懂月涓子的話,難道她是在暗示自己她對太子也已經……
“當斷則斷,不斷則亂,你這樣的人,如何能屈居……下流?”
夏瓖愣愣地看着月涓子那自信明媚的芙蓉秀面,“我……”
“我知道。”月涓子很體貼地道,“你夏氏一族均在朝爲官,你瞻前顧後自然難免。可是,你自己本有如許才華,遇到這樣的事,不該如常人一般纔是。”
夏瓖看月涓子目光殷切,竟似乎母姊那般,不由大起知己之意,何況她又知道自己身份,不如向她請教一番——畢竟原先在京裡,她尚無那些心思,沒想到、也沒來得及向母姊請教。
“姑娘,那……你可有喜歡的人?”
“自然有。”
“若他,他因爲不得已,或者就是那種喜新厭舊的劣根性,不可能付出對等的情意,那你又當如何?”
月涓子心頭一動,定定地看着夏瓖那猶豫不決的絕美面容。
“如果……我喜歡的人,在遇到我之前已經有了別人,我會等他選擇。如果他最終選擇的還是當初的責任,我會離開,不會怨他,更不會使他爲難。但如果我的魅力能足以使他無怨無悔放棄那個責任,那自然皆大歡喜,我也不會傻到因害怕傷害那個女人而放棄自己的幸福……”她又笑了笑,“當然,如果上天眷顧,能趕在別人之前讓我遇到他,那自然是最好!這樣,他不會爲難,我也一定不會放過任何機會!我會盡最大努力,一定要讓他付出和我對等的情意,讓他一生一世只喜歡我一個……”
她面上雖掛着笑,可聲音卻已無限惆悵了。她不是不知世上情緣總難完美純粹,一生一世一雙人都不過是鏡花水月,她不強求。可爲什麼偏偏不是她先遇到他,爲什麼需要這麼爲難抉擇?唉!爲什麼她就遲了一步呢?如果不是情勢所逼,她真寧願捨棄一切,大膽付出,就不必猶豫着還要成全他的責任……
“姑娘……”
月涓子輕笑一聲,“我若有力量,自然會讓他放棄所有,也不會再去眷顧他人;我若沒力量,何苦怨他恨他,使得他也不安?”
“姑娘真是一位灑脫的真情女子!……”夏瓖不由肅然起敬,月涓子這樣的自信勇敢,這樣的坦白真誠,是她所從未見過的。
“公子,你又如何選擇呢?”月涓子低聲問。
“我……”夏瓖正欲根據月涓子的意思回答,卻聽得一聲:
“夏瓖!”
月涓子站起身來,見太子天政正將目光從夏瓖身上移開,盯着自己,目光如炬,十分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