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遲疑着該往何處調查,突然有聲音傳來,“嗚啦嗚啦”的喊着,像是一羣人在誦唸經文。這喊聲悶悶的並不很大,但我已聽出方向了,那是走道盡頭的一個轉角,離我有十多米的距離。
我迫不及待的奔近轉角,一拐彎,差點與一名白袍人撞上。
這人頭巾剪了兩個大洞,裡頭閃着詫異的目光,“你是──”他指着我,幾乎準備要唱起了歌來。
無奈下,我飛快的捂住了他的嘴,往他頸動脈一掐,叫他暫時昏迷過去。
我若讓他睡在走廊,那也不用出來混了,可廁所里人來人往的,也不是個理想的地方。
我扛着他,找到一間儲藏室,禮貌的將他塞進了瓦楞箱中,心中一動,脫下了他的白袍穿上;左看右看,這副扮像還真不賴,除了氣悶了點外,沒人能看出我的身份。
回到走廊後,逕直彎過轉角,有個房間門半敞着,我猶豫了會,一推而入。
這是個坪數頗大的房間,像是幾面牆打通的,房裡佈置得相當樸素,很合這棟樓的氣質。牆對面掛了兩幅布幔,左右各一,形似舞臺上的拉簾,由於是白色的,猛一看還真像甚麼治喪的場合。
除了靠窗的牆外,四壁都塗着火紅的圖案,瞧來很像之前天鼎的那副,可細瞧之下,卻又有些不同,哪裡不同,我還真的說不上來。
房間裡這時擠滿了人,都和我做相同打扮,他們在地上坐得極正,只屁股墊了張草蓆,彷佛像在聽講。
之所以說他們像在聽講,是因爲臺上真有一名講師。那是個很老的老人,鷹眼勾鼻,白鬍子白髮,特徵上像是西亞方面的人種。老人也是一身白袍,卻沒有戴上頭巾,前額有幾道很特別的刺青,彷佛甚麼雲彩似的,極美麗,令他看來格外的與衆不同。
我進門後,一時不知該怎麼動作,只好原地站着。
老人見了我,攤手笑道:“侍奉大神的同伴,快回你的位置上吧,我們正講到大神的偉大事蹟,千萬別錯過啦……”頓了頓,又說:“下回記得少喝點水。”
所有人一起笑了。
我心臟噗通狂跳,看來他們並未察覺到異狀。正猶豫着該往哪坐,忽然見到右邊空出了一張草蓆,連忙過去坐好。
老人捋須微笑,繼續着話題:“剛纔說道,大神爲了要戰勝惡魔,創造出六位善神,分別是巴赫曼、赫什特、沙赫裡瓦爾、斯潘達爾、莫爾達德及杜戈達媧等六位。從此以後,天上一共有七位善神,對抗惡魔,時刻保護着人們──”
“祭司長,有件事我不明白?”我前方一名白袍人舉手,“大神既然是無所不能的,爲何還要讓惡魔存在,讓侍奉大神的信徒們多受苦難,甚至有人背叛了大神呢?”
這段發言,讓其餘人起了一陣騷動,看衆人的樣子,對此似乎都想問又不敢問的。
祭司長毫不驚訝,環目向所有人看去,眸光中的安定力量,連我這局外人,都充分的感受到了。
老人舉起右手,跟着又舉起左手,笑問:“哪一位能告訴我,我們爲何有兩隻手?爲何不是一隻、不是三隻,爲何卻是兩隻呢?”
白袍人都愣住了,目瞪口呆的,彼此望着對方。我趁機四下一看,人羣裡有高有矮,似乎都是些很普通的人,除了披着白袍外,看不出甚麼所以然來。
衆人默了一陣,沒一個答得出話。老者問那發言人:“你呢,我的同伴,你能給我答案嗎?”
發言的人一啞,“這個……我……”掙扎了半天,嘆道:“祭司長,我不知道……請問您,我們爲何有兩隻手呢?”
老者開心的笑了:“你若這麼問我,我只能說──我也不知道。”
衆人譁然,紛道:“這──祭司長,您是在說笑嗎?”
老者平抑了笑容,“不,我是真的不知道……但我又何必知道呢?”他像在闡述着甚麼至理,語調深刻而和緩,“揣摩大神的用心,就好比質疑我們爲何有兩隻手,爲何不是一隻,也不是三隻?爲何我們有兩隻眼睛,兩隻耳朵?爲何將人分了男女,有死有生?問題一個接着一個的問,甚麼時候開始生活呢?沒了答案,就不能生活了嗎?沒了答案,手就不能動,眼睛不能看,耳朵不能聽,男女不能婚配,無死也無生了嗎?”
他搖着滿臉的鬍鬚:“不,當然不是,大神賜給我們一切時,也一併給了答案,卻不是能問出來的。若想知道爲何有雙手,那便用手去勞作,去助人,去侍奉大神;想知道爲何有雙眼,便用眼去讀經,去觀想,去仰望大神;想知道爲何有善有惡,便依大神的教誨,同邪惡去作戰,戰到最終的那刻,直至光明到來──”
說到着,房間裡一片肅穆,似乎人人都在咀嚼他的話。
我也靜靜的聽着,只覺得這番話飽含着至理,絕非甚麼蒙世的神棍說得出的。但若說他們並不邪惡,爲何行事又如此偏激,甚至不惜殺人呢?
老者又說:“我們服膺大神的同時,也在找着答案,大神會用別種方式告訴我們答案,卻不是用說的……你們明白嗎?”
聽到這,我心裡只浮現出“大道無言”四個大字──多麼相近的道理啊?
發言的人若有所悟,點頭不說話了,信衆們則喜悅無限,紛紛舉高了手,似有滿腹的疑難想要傾吐。
老者看了看四周,指着一隻小手說:“你,我的同伴,說說你的疑惑吧。”
舉起的手臂一隻只放下,看往那隻小手,小手的主人怯怯起身說:“祭司長,我信教已兩年了,這兩年來,我一直遵從大神教誨,想盡量拉人入教。但……但所有人都笑我,說我們是瘋子,說時代早就變了,我們大神早就不存在啦……我感到很難過,我們真的是瘋子嗎,我們的大神,真的已經不在了嗎?”這聲音細細柔柔的,帶着惶惑,像是一名年輕的女性。
老者和藹的望她,手一揚,比出了一個奇特的手勢,衆人看了,隨他一起揚手,發出“嗡呣”的聲音,片刻後才又放下。老者說:“《阿維斯陀》裡告訴我們,善與惡的爭鬥,是一萬兩千年,每三千年一個階段,共有四個階段。這四個三千年,對神來說只是一瞬而已,轉眼便流過了,然而對人類來說,卻是多麼不可設想的永恆啊?
“人類對時間的定義,永遠只適用於人類,對大神能有影響嗎?我們無須在意人的嘲笑,侍奉大神以前,我們也和他們同樣的無知,正因爲人們無知,我們纔要說給人聽……大家看看這個房間,看看身邊的教友,從前毫無聯繫的我們,此刻能在一起講經說法,不正是大神存在的最好證明嗎?”
信衆們一呆,熱烈的鼓起了掌來,呼道:“祭司長說的對,我們就是大神存在的最好證明!”
女性深深一揖,緊握着雙手,心滿意足的坐下了。
我心中一陣激動,只覺得某個一直困擾着我的問題,似乎找到了出口,但這想法卻一掠而過,我甚至把握不到那個問題,到底是甚麼?
正苦惱間,房門猛地被人踹開,碰的撞上牆壁,反彈了小半圈回來。門外哈哈一笑,走進了三五個人來,信衆們駭然起立,一起轉過身去。
只見闖入的幾人高頭大馬,個個都滿臉橫肉,其中最讓我驚訝的,是他們瞳仁之細之小,和圍毆小周的人們簡直一個模樣。
帶頭的穿了件皮背心,前襟敞開着,露出黑呼呼一大片胸毛,右手舉着個人,走進房間後笑道:“你們這羣邪魔歪道,在這說甚麼邪法,無論你們大神存不存在,今天都要叫我給滅掉!”
他手上的那人兩眼翻白,也穿着一身白袍,五指箍在脖子上,竟似一路被他舉着進來的。
信衆裡衝出兩名壯漢,怒吼着想上前救人,白髮老者喊道:“住手!”分開了衆人,走到前方。
他凜然望着那批惡漢,眼珠亮澄澄的,除了帶頭的之外,其餘人都轉開了頭,似乎不敢與他對眼。
“你們是‘埃斯瑪’的擁躉,來我聖殿想要幹嘛!”
惡漢們聽了“埃斯瑪”三個字,雙手一交,緊貼在胸前,神態倍極恭敬。帶頭的手一鬆,舉着的人便掉在了地上,發出碰的一聲。
禮敬過後,帶頭的傲然笑道:“我等奉命而來,要一舉掃清你們這幹邪黨。老頭你若識相,就快點交出邪神武裝,改信我教,否則……”他眼裡滿是戾氣,“否則我奉了真神的旨意,要叫你們一個不留!”一伸腳,將地上的人重重勾向老者。
信衆們發出驚呼,空中接下了白袍人,探手一摸,駭然道:“祭司長,這位同伴他……他死啦!”
老者目光大盛,鷹隼般的怒視着對方,一捶胸口,上前跪擁着同伴的屍身,低喃了幾句,手指左右比劃,而後才拔起身道:“我說你們甚麼目的,原來是爲了‘掃羅王之劍’!我勸你們死了這條心吧,此劍乃我教的聖物,絕不可能交到惡魔手中,想動手的,儘管來吧!”
他這話說得絕決,讓人毫不懷疑他的決心,無奈背後幾名女性,被場面一嚇,示弱的哭了出來。我避在信衆之間,一時真不知眼前發生了何事。
帶頭的咧嘴,與幾個夥伴發出了鬨笑,邁前兩步說:“老頭,我已經好話說盡啦,你這麼不識相,可別怪我們下狠手嘍?”眼皮一睜,眼珠子越發的小了。
老者深吸了口氣,整個人似乎都高大了起來,只聽他堅決道:“廢話少說,光明黑暗,勢不兩立!”白袍人見他氣勢,一起鼓譟了起來:“對!對!光明黑暗,勢不兩立!”
帶頭的火了,跨步一拳正中老者,老者慘叫一聲,倒飛進了人堆裡頭。白袍人大譁,登時衝出了幾人,發狂般的抱着對方手臂。
帶頭的獰笑,雙臂一攏,將兩名白袍人腦袋對撞,發出“咚”的一響,跟着拎起腰際,稻草人般將人用力擲出,“磅”的撞在牆上。
──這又是一名有着怪力的怪人!
另幾名惡漢咆哮,不甘寂寞的也上前抓人,一時間房裡大亂,惡漢們拳**加,白袍人跟着又被打倒幾個。
局面正紛亂時,門外忽然衝進了一個人來,挾着道白光,往一名惡漢的手上劃過,嗤啦一聲,噴出了一蓬血霧。
惡漢大叫,抱着手腕倒在了地上,慘號道:“手──我的手──!”原來右手竟被人齊腕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