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氏一夜風光如焰火絢爛奪目, 卻也短命無比,不是奚王薄情,也非風情不足, 實在是再合理不過的由頭——月事來臨。往日無人理會的私密事, 卻如今宣揚在府裡各處, 無不嘲笑陶氏福薄, 時運不濟。連奚王也嘆怎的這樣巧, 那一夜又把他同過去那冷冷的往昔、他無限遺憾的往昔相聯繫,卻用了最溫暖的語調從他身體裡喚醒。
不知道爲什麼他可以預見,那夜的一切都不會順他的意再來一次, 當他起身,陶氏畢恭畢敬地服侍他, 帶着疏遠而寡味的笑容時, 他便知曉, 有些事終究是一種短暫的際遇。但他不明白,爲何自己痛恨卻也習慣這種陶氏這樣疏離的笑容, 奚王苦笑,原來他誰也不習慣了。今夜,還有何處可去?
霍王妃身體不適,奚王望了望高掛的燈,紅暖異常卻依然清冷。他搖頭, 幼蕊你始終賢良。。。或者還是怕我麼?舉步, 輕響, 地上的影子長長, 霎時, 一個身形消瘦,面色紅潤, 肌膚康健的少年從他這略有年紀不復少年的身體裡破殼而出,還是那盤龍金冠,點翠腰帶,暗金藍的錦衣揚撒着飛奔過嫺雅的桐木廊子,歡快地一個旋轉向轉角處那抹淡淡如水霧的素色身影跑去。奚王驚喜地向前走了兩步,搖晃了眼,一下那淡淡的身影如煙揮散,少年驚恐而立,啊的一聲也碎裂不見。
燈籠落地的聲音,家丁慌忙圍住了奚王,左右探查,始終無異常。“王爺。。。可是見着了什麼不妥?”一個年長的管事上前恭問,奚王這才清醒過來是自己驚叫一聲惹了疑猜,忙揮手,“無事,本王眼似花了。”
“王爺,”管事謹慎地回稟,“王爺想是乏累了,這天也涼,路且不短,小人看此處是任妃院,任妃一向溫良體恤,王爺不若就在此歇息了吧。”恍惚中的奚王無意識地唔了聲,立時又人通傳過去,管事重又起了燈籠,親自領路。
任芝任側妃在那西苑一個院子中住了多年,山石錯落,佈局清雅,四時多變幻,奚王多久不來也陌生四顧,他走過那廊子,剛要往正門去,廊邊一個小門吱呀一聲緩緩而開,奚王慢慢轉過頭去,看到了一盞昏黃的燈。
燈下一隻素手輕握,只着了素色的緞子夾棉長披風和繡花外衫,斜梳一髻,半散了長髮,任芝一個人站在那裡迎他來了。
“那公子俊逸出塵,相貌堂堂。。。竟真遇着了那隻鬼。。。”月上輕聲地給霍王妃講起那迷幻的故事,爐中的煙冒着,霍王妃周身微抖,一個念頭閃過,她想,王爺該到別處去了吧,然後又沉進了鬼怪離奇的迷霧裡。
風吹開任側妃的披風,下穿的長裙翻飛,發也幾絲飄動,奚王看見她的脣嫣紅,臉卻青白,任芝啊,越發的單薄了。
“鬼,卻是女鬼,長髮素衣,面色猶如白玉,不似活人潤澤血色。她的脣紅豔欲滴,她的面目姣好如花,她的身姿柔若無骨,她的年紀不似只十八,但卻真美。”月上的聲音透露着公子遇美的惋惜,可惜死去化鬼。
奚王走過去,滿臉的冰寒也被那柔柔的雙眼化開了一角,“怎的不多着衣?”他問,“服侍的人呢?”任氏靠進奚王的懷裡,“妾着急,就先來此等侯了。”她擡頭,隱隱也有了細紋,奚王不忍心多看,他的懷裡彷彿塞進了一塊冰,他終於擁過了任氏,向上房裡走去。
“那單衣之下若有似無的玉色肌膚,如何能不從,那公子擁過了鬼女,荒野之中的片刻溫柔也能暖活了半死僵蟲。。。可笑半刻前卻還念起那心上的女子。。。”月上冷冷的聲音透着冰寒。
奚王靜靜地看任氏爲他淨臉寬衣,無限的柔情款款,她做完了,就這樣擡着頭看着他,柔柔的看殷殷地盼,整個人沉靜得令人有絲憂傷,好像他不迴應她,下一刻她就會靜靜地死去。奚王心頭一嘆,“妃妾與我同飲吧。”
飲酒,可以重複着同一種酒,重複着同一種心情的卻很難。然而奚王很多年裡都自飲自酌地重複着一種心境,無論怎樣喝,他也不能再有第二種心緒。眼前金黃的菊花酒,很像天子起駕那高舉的華蓋儀仗,又像那一道絕望的諭旨,絕望,奚王喝出了無法排遣的絕望。他笑了,爲什麼從無人知會他,原來絕望也會溫暖,或者是冷到了極致後,周遭的一切都相對是暖的了。
越來越熱,奚王扭轉着頭顱,想要將領口鬆一鬆,任氏的臉燙紅着彷彿全身着了火,她的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去。
霍王妃彷彿身在火爐,她鬼魂一般僵硬的身軀被那少年公子擁着,如一塊冰石正被軟軟的被融化掉,害怕,真怕,可那不是個女鬼嗎?怎麼害怕的卻是她?霍王妃只覺得自己伸出了長長的指甲輕輕地攀上那公子的背脊,她的嘴角上翹着,媚眼飄忽着,身體卻抖動着,害怕男女之事吧?連鬼也怕這些男人貪婪的需求。
可霍妃越是害怕就越想聽下去,即使將要到來的定叫她驚悚害怕也還要聽下去。奚王卻聽不下去了,他熱得無法安坐,任氏的勸酒全如蟲蟻嗜咬,他通紅了眼立起身良久沉默,任氏驚怔,呆呆地望着他:“王爺。。。怎的了?”奚王扭曲的身體彷彿有着極大的痛苦,他一雙手卻死死抓住任氏的肩膀,力氣大得快要讓她死去一般。
霍王妃突然就心跳得厲害起來,明明能感到那鬼女凌厲的殺氣,那公子如一伸手就可掐死的螻蟻,她能感到手裡的指甲如蔓草不受控制地瘋狂長,瞬間就要將他包裹、勒死。可那雙手,她卻怕了,顫抖,退縮,讓死去人都害怕的手。可月上的聲音就如繩索一般死死困住了她的感官,她驕傲的身軀不能動彈,一聲不能吭地僵在那裡。她能看見,月山嘴裡吐出的每個字飛出,用扭曲的怪模樣在空氣中組成了一個可怕笑臉,直接向她烏泱泱地奔來,呼啦一下淹沒了她,然後拆分開來,如蟻蟲一般慢慢地爬進了她的衣衫,直到肌膚,然後不停地爬着。
霍妃就要崩潰般,圓睜了眼,好像立時就要大喊。“別怕,娘娘。”月上的溫柔勸慰,“只是個幻覺罷了。娘娘金貴,這樣的事如何也不會落到娘娘身上去。”說完又在香爐里加入些香料細末,往霍妃身上加了件狐皮斗篷。霍妃不那麼冷了,可那深入衣襟的蟲蟻似乎也被暖得快活了許多,爬得更歡了。再看一眼,一切都是如常,她的人生本來就沒有這樣那樣的變數,這一生,她只能這樣過了。
奚王一把將任氏帶到在地上,他用通紅的雙眼看着她,彷彿看一團馬上就要死去的肉。任氏在發抖:王爺,王爺,你,怎麼了?妾可是做錯了什麼了?
可奚王卻彷彿什麼也沒聽到似的,他只感覺到了有一股冷氣從骨頭裡面透出來,深深地扎進了他的頭腦裡,攪合着他無法思考。真想死去,真想讓她死去,那種冰冷,都承載在女子的身上,她們是陰柔的狠厲的惡鬼,她們身上帶着最刻骨的冰冷。
王妃是那麼的冷,她也是那麼的冷,就連這柔柔弱弱的任氏也是冰冷得讓人發狂,她怎麼不走上前來服侍我,我痛苦到如此,她卻一味躲避?
奚王雙手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的頭,他頭痛欲裂,身上寒冰如有千年,他喊叫:過來,快過來。他期待任氏趕緊地過來,用她的體溫將那寒冷驅離。哪怕一點點也好。可是任氏卻沒有,她嚇得癱倒在地上,嘴上喊着王爺,你怎麼了,妾很害怕,雙腿卻一點點帶着她往更遠的地方移動。
奚王當然不知道現在的他在任氏的眼裡彷彿一頭受傷欲瘋狂的野獸,隨時隨地準備撕裂上前的任何人。他通紅了雙眼,強忍着身上的不適上前,一把抓住了任氏,任氏的一聲尖叫響起,隨即又消失。
我冷,我冷啊!奚王通紅的眼中只有漫天的風雪,他跪在風雪中用雙手拼命地刨挖着,彷彿只要再一點點,他就要挖開這厚厚的積雪,而積雪的下面便是溫暖的大地,溫暖的身體。
只要再一點點就夠了,他感覺手指上的阻力越來越大,他碰到了硬硬的軟軟的溼溼的東西,可是他連一點都沒有猶豫又繼續開始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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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什麼?”
“還要來糾纏着我?” “放過我,放過我!”已經發亂聲嘶的男子,壓在虛無上,衣袍甩在石頭上,一地的凌亂不堪。他臉上同樣凌亂不堪,血肉已經模糊,那是任誰都會害怕的傷痕。
“哈哈,哈。。。”山林裡迴盪着嬌媚的笑聲,長久不斷,“我的郎啊。。。”女鬼的笑聲柔柔的,卻令那男子流下了悔恨的眼淚,一滴滴穿過了虛無打在石頭上,一下又消失殆盡,可他卻沒有停止奔逃,眼淚就像風中飛舞的雨滴,臉上的傷痕被撲面而來的細密的風沙給填滿了,他一整個人如同地獄裡爬出來的沙鬼。疼痛細細密密地在傷口裡冒出來折磨着他。
不知道跑了有多久,男子突然喘不過氣來,脖子上被卡住般無法呼吸,“郎啊,你要的奴都給了,即使奴怕着,也都給了。”女鬼的聲音凌厲而兇狠,“郎可知,奴是給了定要得的。郎得了,郎就得給。別怕,你能給的至多也不過是一條命了,再不怕奴會多要郎什麼了。”
男子的手突然像被什麼控制了一般,在他自己驚懼的眼神中不管不顧地死命的往他的脖子抓去,嘶啦一聲,一條紅紅的血線,再一條,直到脖子上都看不到完好皮膚,可脖子上的力更重了,男子的臉青脖子紅身白,顏色分明的三段,好像一個怪物,半點也看不出曾經的英劇模樣。
他想到了死去的父母,死去的妹子,和那未過門就死去的心上人,“哼!”脖子上突然一輕,男子劇烈地咳,“郎啊。。。”女鬼哀怨的聲音響起,“如何還想她呢?奴不好嗎?”“郎還欠奴這最後一次。郎啊,奴要郎明媒正娶那一紙婚書。。。”女鬼的虛無身體化成了血肉清晰的□□,她的聲音裡有着極力的溫柔,“郎莫怕,莫怕。。。”可男子的眼淚如雨一般混着那血水打落在地上,點點如梅,女鬼溫柔地低頭,長長的指甲退去,化作了圓潤的粉色,她溫柔地抱住了男子:“許了奴吧。”
啊~~!任氏尖利的聲音一下噴薄而出,瘋了,王爺瘋了!她的身上火辣辣地疼,奚王還在不知死活地開挖。“王爺!”任氏使力扭動開身體,撐坐起來抱住奚王求着 “王爺,饒了奴吧,王爺!”
“不許,不許!”
“不許碰我!不要碰我!休想!休想!”男子瘋了一樣撲咬在女鬼的身上。
“不許動,不要動,”奚王狠狠將任妃按住,死死壓過去,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手臂橫壓在任氏的胸前,任氏恐懼地吐出了肺部殘留的氣息,掙扎得更兇,她嗚咽着眼淚直流,奚王蠻力的一個掰折將她的雙手扣斷在牀頭雕花格里卡住。
痛得已經無力出聲任氏看見,奚王的眼都紅了,亮閃閃,彷彿有淚光。奚王的眼裡飄過那鑲嵌着寶石珍珠的博山香爐,黃金鑲邊的扇面,火熱的眼睛和孔雀毛織就的大毯,檀木上的玉璧,落在角落的金球銀錠,奢華迷離得令他頭暈目眩。他死死用手在她的身上抓撓着,皮肉翻滾着血珠,但他卻彷彿將那當做根本不是肉,而是幼時在先王面前必須要摔打在地的習武木人。他狠狠地從喉嚨裡滾出一句:“別動,魚兒,不許你動!”
任氏只覺得心臟跳得那樣的慢,越來越慢,她突然覺得從未有過的安靜,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在越來越安靜的四周裡慢慢越來越輕。
她的胸口有一個大洞,奚王的手探在裡面不停攪動。
不許!男子哭叫着,女鬼臉上瞬間變得扭曲而仇恨。在她冷冷的笑聲中,他發現了自己的□□漸漸的隱沒,梅花點點滑落着染紅了石頭,女鬼淒涼的嘴角最後幻化爲一絲笑意飄散,瘋狂地用惡劣的刑罰攪動着他的血肉,無所不用。
她俯下身如野狗一樣咬着,血肉四濺,男子仰着頭長嘯一聲失去了知覺,女鬼呸地一聲吐出了一團,低下頭,嚎叫地啃咬上去。這就是人與鬼最後的結局。
霍王妃彷彿身上已經變成了石頭,故事裡的那場景如同真的一般在她眼前回轉。她看見男子的皮肉在自己的身上碰撞廝磨,如同農家磨豆汁的大磨,在驢的矇昧的腳印中慢慢冒出了漿汁,熱乎的肉泥越磨越細,直到如細流般流過了她身體的溝槽,落入泥土裡消失不見。她看見那男子擡起了胸,清晰可見的白森肋骨新鮮五臟,好大一個洞口,最後化作口齒間溫膩殘碎的糊沫子。
一瞬間,她像紙張一般被剝離了那石頭,只看見那女鬼的身影飄飄忽忽地到了她面前,一派溫柔地道:“郎啊,用你那血肉還了奴來!”她眼裡冷冷的兇殘,一隻手按在胸口上,霍王妃看見,那頸項下分明是一個如枝葉蔓延狀的青紫傷痕。。。鏘叮的一聲,女鬼發飛開,影魂消散。
王妃的眼睛恢復了清明。
“人不能妄想不該得到的東西呢。。。那男子向女鬼所求的騰達諸侯的富貴、遮擋一方的權勢、獨領風騷的才華、十年的青春不老和與女鬼的極樂都得到,卻失去了父親、生母、疼愛的幼妹、心愛的女子及自身的性命。”月上的嘆息,“得到不該得到的,就該失去本來擁有的。常人擁有的也許本非所願,因此殷切追索心中所求,卻忘原本所有也是不能失去的呢。”
霍王妃幽幽道:“那豈非這一世都不能有所希求?唉,”霍王妃一嘆,“得不到一生中最想要的一切,徒然擁有再多也是虛無,還有何生趣?”
她擡頭望進了月上充盈着輝光的漆黑雙眼,那樣靈動和純淨,月上卻笑了:“那要看此人是否擔當得起那些失去的,或者那些失原本就不在他眼裡。若是那男子選擇了娶那女鬼失去一生幸福而保有富貴青春,那這也就不是什麼故事了,也許只是個通篇稱頌和豔羨的傳奇。這世上也有連命也能捨棄去追尋的東西,從不稀奇。”霍王妃心下有所思。
月上輕輕推開了窗,風吹散了房中那陰鬱鬼魅的香霧,“王妃若真親見了那女鬼會如何呢。。。”霍王妃但笑不語。“會求什麼呢?”月上在心底問,她的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副畫卷,那位在夜間行走的男子,在曠野中回頭,輕輕應答女鬼的一聲呼喚,女鬼低頭的溫柔,也如常人女子般,一樣充滿了對戀人的期待。最初,他們的相遇,卻都是滿心歡喜。
冬夜裡,一盞孤燈將影子拉得長長,月上默默轉身看過去,一名丫鬟悄無聲息地跟着她,不近不遠,根本不在乎她知曉,卻連她的影子也不敢踩踏。月上一揮衣袖,燈光恍惚,回身接着走。廊子旁靜立的花木彷彿千雙眼盯着,卻殘忍得沒有一絲聲音,任憑你猜忌懷疑,心頭混亂。丫鬟默默看月上回了那間屋子裡,臉上哀慼慌亂,終於還是咬牙跪在了門口,“主人。。。”
門,吱呀一聲,開了。丫鬟恭敬地進去,門關上,一個頭磕下去,貼在冰冷的地磚上,“我不能離開他。主人。。。成全。”月上看着她發上飄搖的一朵殘花,餘香尚存。得到了就得失去,誰也不例外。
“鳴藍,”月上緩緩地在屋裡踱步,“他,本不是你該得的。”
“成全你癡心只能是你自己。既如此執着,去認出他吧,也讓我看個結果。”那丫鬟正是尾隨潛入的鳴藍。看着她離去的影子,月上輕訕:“執拗,也不知最後結的什麼果,可我還是想知道呢——你我是個什麼結果!”她轉身,對着陰影中說:“今夜我身乏,怎的,你且不累?”
陰影中剝落出一個窈窕娉婷的身影,金銀飾物突然閃耀迷旋的光輝,彷彿由黑暗生出了光明一般神聖的姿態,高傲的眼神帶着挑逗,冶豔的腰身媚與端莊兩相宜。那身影站定了,眼裡的光華更是令室內一亮,便直直不避諱地盯住了月上。
“陶側妃娘娘”月上突然笑起來:“如何不安養那葵水去?”那雙美目一絲惱怒,披帛輕揮人已行至榻上婀娜一坐,整好衣袖斜了腦袋:“今日先生給王妃宣講書生與女鬼的舊事也乏得緊,怎不知我家王爺厲害?”她轉過身似是賭氣孩兒一般嘟嘴:“叫你說說都累,況且我,能躲且躲了。”月上無話,靜靜與她對視。
陶氏終於別開臉長嘆一聲:“是你啊。。。”
“是我。”月上答。“如何能不是我。”
又一嘆,“走吧,我不想殺你。”陶氏的聲音都透着殺氣。
“走?”月上嗤笑一聲,“又如何能不殺我。”
陶氏擡頭,眼裡一片冰涼:“既然活着,爲何不好好活着,鬧出這動靜。”她走到月上面前,仔仔細細地看遍,“你,不似從前了。。。”話裡透着涼意,“捱過一遭,難道——不夠?”
“小——”
“叫我月上。”
“月——唉!”陶氏幽幽的愁緒,“我只是想見你——僅此而已。”
月上冷哼一聲,“見我?爲見我而來殺我?”,她鄙夷地掃過陶氏的全身,“怕是爲你那點嗜好來吧,瞧這皮囊果真是好的,饒,你很美,用陶瑞怡的臉,卻比她美,可謂爐火純青。”她一笑:“可頂着這如花容顏,你也殺不了我,如此不如早早退去做你那黃粱美夢!”
“夢——?”饒咬着牙,心頭大恨:“爲何你們都說我在做夢,爲何你們都要這樣看我?夢,什麼是夢,什麼是真,我得到了,我實現了,爲何不承認?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饒的聲音突然詭異的尖利,陶氏那張臉也跟着扭曲醜陋起來,她的身體突然拔高,纖纖雙手憤怒地盤剝着那金絲銀線的衣裳,流光飛舞,金銀落地,滿屋散亂的珠光慌張了人眼。
月上扭過頭,一揮手,屋外的黑色藤蔓無聲地將屋子包裹隔絕。
“你看啊,”雙手捧在胸前,衣服掛在腰間堆積如燈籠:“我有多美啊。”
她陶醉得托起長髮,低頭看着,“是我自己的。這張臉是假的,可皮膚是我自己的,你看呢,你摸摸。”她走過去抓住月上的手,將那冰涼的手按在自己的肌膚上游移:“是我的,是我自己的。”月上只覺得觸手一片的滑膩柔軟,在冷冷的空氣中還有些小顆粒突起,她的手突然死死定住再不能移動。
饒死命地拉動那手,終於無法留住,她爆睜了眼,看到的是月上寒冷而無任何表情的臉,以及毫無動靜的僵硬身體。在她身上的手慢慢的收回,她用力地想要按住,可在月上冷酷的目光裡,那手一點點脫離了她的禁錮,收了回去。饒雙手空握在胸前,她失落卻怒吼:“你們都這樣輕賤地看我,連你也是!”
“不,”月上冷冷一笑:“我根本不看你。”月上伸出手,在饒的胸前一推,饒的身體跌了出去,她靈巧的在空中騰跳一下,光着上身,腰間散開的衣裙如花一般開放,又緩緩落地。一個屈身擡頭,臉上的憤怒隱沒,取代的是不可思議的妖媚表情。
“呵呵,哈哈。。。”饒笑着,“我忘了,這皮囊比你美呢,莫非,小烯入了人世也學多了妒意?”她自顧自歪着頭言語:“還是這樣的小烯好呢,能妒忌我的美色,就如尋常女子般。”她喃喃自語久時,突然一笑:“我不想殺你了。”
月上深深地皺眉,“休以爲殺了陶氏,偷去她的臉孔,自己就真是美人了,不過一具臭皮囊,我倒想見識見識你如何殺我!”
“你生氣了,呵呵”饒抿嘴一笑,整個屋子都在搖晃般,碗盞桌椅都移了位。“生氣真好呢,小烯。”她緩緩地穿上衣裳,旁若無人的對鏡梳妝,“上面有令不殺也可,反正,”她戴好了明月鐺,“只是個不合格的,”她轉身看着月上嬉笑着一字一句:“活再長也掀不起大浪。”
“別找藉口。規矩是我們不得親自動手相殘,只假借他人手行事,你,只——管——來。”月上也笑,卻笑得張狂:“規矩也是對手必爲相當,用你對我這不合格的,你且不得多好。他們,也只把你用作這次第了,哈哈。饒啊,你一直都不合格,從我在如此,我離去再回來也是如此。你需記得,連我,也不多看你一眼!”
饒美目生刀,片刻她笑得得意:“小烯啊!我不生氣,絕不!我也知你也喜看人生氣的。我知你從來不得開心,如今,我只讓你生氣便好,我要看你臉上惱恨的瘋狂,從今兒起,我會讓你一切皆不如願,我要讓你重複那地獄裡的痛苦,一日不得解。讓痛苦在你身體裡發芽生長,衝破你的肌膚,破碎你的血肉,將你吞咬殆盡。讓你活着,活着,哈哈哈!我要你活着,就如從前一般活着。。。哈哈哈哈。。。”
月上的眼已經發紅,她眼裡全是血色的煙霧,耳中飄蕩的全是漫山扭曲淒厲的哀嚎,她的肌膚猶如有萬把刀尖殘忍的遊移,可卻還聽見了那微微的一聲嬉笑。她在發抖,全身都在抖,極度的恨意在她胸中洶涌着,她閉上眼,刻意地冷靜,一下紅色褪去。再睜眼,眼中是一片清明的冷淡,饒一怔,卻聽見月上輕輕叩打着桌子的聲音,一下一下極有節奏,組成了一個個迷幻的漩渦將整個屋子包裹充溢,連攔在屋外的黑色藤蔓也跟着節奏一下下扭動跳躍,活潑的沙沙聲一片。
月上的神情越來越愉快,不知不覺饒的心神也激盪着,跟着那節奏和拍地跳動,一會是愉快,一會是沉靜,一會是憂愁的哀嘆,一會是悲憤的叫囂。饒眼裡的月上越來越模糊,那音符像一張網將她牢牢地網住,一瞬間她頭腦一片空白。
但,只是一瞬,饒已經強行跳出了那迷音。她強壓了驚怒:“哼!這般對我何用?休小看我。”
月上手上拈着一片黑漆漆的葉子,嫣然一笑:“我也不想殺你,何必怕。饒,打賭吧,若你讓我不痛快一次,我便輸你一個願如何?”
“哼,你究竟也未真正承繼巫祈之力,只怕你輸不過來。”
“將這殘軀截斷了輸你卻還做得。”月上面無懼色,“呵,你輸,當如何?”
“我,我如何能輸!”饒怒目相視。
“哈哈哈,知你愛惜那皮肉。我也不要那臭皮囊,你輸——”月上逼近了饒,直直盯着她一字一句:“便輸我一日的差遣。”
月上看着饒端莊地拖曳着長裙緩緩走上長廊,一步,三步,她微笑着轉過身,一步,三步,突然兩人同時轉身拍出一掌,一瞬間,在兩人之間半空上結出一個淡色的光印,然後如星光一般點點分裂進兩人的手掌中。
“誓約之結!”饒的聲音。
“半年之期!”月上的聲音。
“背約者死!”“背約立死!”兩人同時道,相視一刻,轉身各自離去。
那一瞬。。。她,做了什麼?饒心神不寧。
只有一瞬。。。已經足夠。。。月上輕輕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