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房門,外面是急急趕過來的承允,見到他懷裡的秦霜,他臉上瞬間出現被痛擊的神情,他倉急喚道:“秦霜!”
秦霜閉着眼似乎不想再聽見任何聲音,易文也沒有停留,只對着他淡淡吩咐了句:“這裡你處理一下,我先帶她回家。”
承允望着秦霜垂下的衣襬消失在樓梯口,對着身邊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的知州道:“把這裡給我封了,若是我看見明天這扇大門還開着,你就提着腦袋來見我!”
知州被他這句嚇得身形一晃,腿不受控制的差點兒跪了下去,趕忙吩咐手下的人開始行動。一時間樓內喧囂躁動非常,又是姑娘們受驚嚇的尖叫聲,又是官兵們鐵面無情的呵斥聲,其間還夾雜着金媽媽痛徹心扉的哭天搶地聲,一座瓊樓頓時香消玉殞。
在回山的路上易文運起輕功,如同鬼魅一般飄蕩在林間,懷中的人被激烈的山風吹拂似乎有些清醒,他能感覺到她在他懷裡有些不安地挪動,微微放慢了速度,他溫聲道:“沒事了,很快就回家了。”
懷裡的人沒有聲音,只是身體還是在他懷裡躁動不安,他又放慢了些速度,突然落回到地上望向秦霜。剛纔一直被冷風吹着他沒有發覺異樣,此時停下來才明顯的察覺到秦霜的身體原來有些異乎尋常的發燙,而她的臉色在月光下也有些不同尋常。易文一驚,心中突然明白過來,隨即一股怒氣從他眼中燒起,他們竟然敢對她用藥!
他一把褪下秦霜披着的外袍去捉她的脈,秦霜的手來不及躲避被他抓到的時候忍不住痛嘶了一聲。
易文拉起她手一看,竟然嚇了一跳,月光下那隻手的手腕像是一隻剛被剝了皮的鴨脖子,連披在她身上的外袍也被鮮血染紅,他又去看另一隻手,那隻手同樣讓他不敢去看,他喉嚨發澀,拖着那隻血淋淋的手突然手足無措起來,原來他是這樣無用,竟然不知道要怎麼放才能讓她的手不痛。
他有些頹然地望着秦霜,突然伸指一點,秦霜的眼睛緩緩闔上身子便緩緩滑向了他的懷中,他沒有辦法讓她不感覺到痛,那就讓她先好好睡一覺吧。
於靜謐之中他凝視着她許久,她用自殘的方式來讓自己維持着痛苦的清醒,她一直在自己的懷裡痛苦的掙扎,他爲什麼沒有早一點察覺到她被下了藥,他自責地質問着自己,扶正她的身子將自己沉厚的內力綿綿不斷地自掌心向她體內輸去,很快她的身體就有汗水流出,臉色也恢復正常。易文心中微鬆,爲她攏緊了衣服,待他們回到山上時月已西斜。
院中燈火未熄,聽見院門開闔的聲音張嬸和曉川一起面色焦急地迎了出來,見到易文懷中的秦霜張嬸搶步過來急道:“找到了?人在哪兒找到的?”
易文抱着她往她房間走去,道:“張嬸,去拿盆熱水來。”
張嬸擔憂地看了眼秦霜,“誒”了一聲急急忙忙去廚房端水,易文將秦霜放在牀上替她蓋上薄被,一轉身卻見曉川木愣愣地站在房中望着秦霜,見他停住腳步看着自己,曉川有些慌亂地將目光從秦霜那裡移過來,望向易文關切道:“易先生,秦霜怎麼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易文看着她,淡淡道:“她被綁去了雅樂居。”
曉川嚇地身形往後退了一步,雅樂居,那不是都城裡很有名氣的妓院嗎?她怎麼會跑到了雅樂居的?震驚之下突然升起了一絲煩悶和恐懼,曉川蒼白着臉顫聲問:“怎麼會這樣?和我下山時一切還好好的。”
易文本來心中也有些疑問,便道:“你們在城中有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曉川心神慌亂,她微微別開了眼道:“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啊。”
易文見她臉色難看不下於秦霜,知道她也嚇壞了,只道:“好了,等秦霜醒了或許就知道了。她沒什麼大事,你先去休息吧。”說完便往門外走。
曉川仍是木然地站在房中望着此時本該已經出了城的秦霜,看她狼狽的模樣顯然是被人欺負過的,她竟然被人送去了雅樂居,這中間難道還發生了別的事?可是她明明只是叫那乞丐將她帶走,又是誰把她送去那種地方?曉川不禁打了個寒戰,難道是乞丐?可她立即又搖搖頭,怎麼可能,那可是她的親爹,即使他不喜歡她也不至於把她往那種地方送。
越是想不明白,便越是擔心害怕,若是讓人知道這件事是因自己而起的該怎麼辦?曉川頓時覺得有數雙眼睛在暗中看着她,她心虛地四下環顧了一下惶急地離開了房間。
很快易文便拿來了自己的藥箱,好不容易將張嬸勸去睡覺後,易文拿着浸了溫水的毛巾坐在牀邊爲秦霜擦拭頭頸上的汗。擦到她臉上時易文的手停了下來,那裡的掌印襯着她蒼白的臉顯得那麼觸目驚心,他本來很欣慰地看到她這兩天的情緒漸有好轉,不過才下山一天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他皺着眉輕輕地用指腹摩挲過那片豔紅,心裡涌起十餘年間少有的波瀾。
待擦洗乾淨後他從藥箱中拿出一個玉瓶從裡面倒出淡綠色的膏體小心地抹到她的臉上和手腕上,冰涼的膏體塗在手腕上或許刺激了睡着的人,那手腕突然抽動了一下,易文一驚,停下來盯着她的臉半晌不敢再下手,等到確定她沒有醒後纔將手腕用紗布包好。做完這些他洗了手坐在牀邊靜靜地看着她,四周靜謐一片,他能聽見秦霜輕微的呼吸和他自己的心跳,今天的他實在是太過不像他了,他苦笑一聲,毫無辦法地望着這個他看着一步步成長起來的徒弟,或許對她的感情再也藏不住了,於他這不是多大的問題,可是他必須等,等到她能坦然接受的一天。
曙光熹微時,秦霜躺在被中的身體微微動了動,她下意識地擡起手臂想要覆在額上,可是一陣意外的疼痛從她的手腕上傳來,然後她醒了,她尚還懵懂的目光觸及到了手上纏裹着的紗布,在神志短暫的停頓了一瞬後便回憶起了昨日發生的所有事情。她無力地放下自己的手空茫地望着屋頂,半晌才轉過臉來環視四周。易文正在旁邊的桌子上看書,窗外已經是快要天亮的鐵灰色,桌子上還點着燈,想必是他一夜未睡的緣故。聽到動靜的易文從書中擡起頭來,看到她正望着自己,笑道:“醒的這麼早。”
秦霜微微笑着,聲音卻帶着點哭腔道:“師父,我讓你們操心了。”
易文放下書走到她牀邊坐下道:“你的確是把我們都嚇壞了,好在現在已經沒事了。”
秦霜歉然地點頭,將所有情緒都藏在眼瞼下面垂睫不語,易文看在眼裡道:“你可知道抓你的人是誰?”
不問還好,一問之下秦霜突然有些潰不成軍,她別開眼道:“是我爹。”
“你爹?你是說你爹抓你去那裡的?”易文微微皺眉吃驚地望着她。
秦霜雙目無神地望着虛空,不願意再回答一次,易文想了一下,冷靜道:“這其中或許有什麼誤會,整件事情是怎樣?你見過你爹麼?”
秦霜冷漠道:“沒什麼誤會,是我親耳聽到他要將我送進妓院的。他沒有錢買酒喝,剛好又在街上認出了我,纔想到這麼個法子。”
易文突然覺得語塞,擱在膝上的手動了動卻沒有說什麼,他在江湖行走多年,多多少少有些仇敵,本以爲這件事是針對他自己而來的,沒想到是這樣。他無目的地望向房內的陳設,想了半晌纔將深思的目光移向秦霜道:“秦霜,在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這樣的人,他們會帶給我們難以估量的痛苦,可我們卻沒有辦法將他們擯棄在我們生命之外,但你要知道這樣的人是不值得你傷心的,無論他是誰,你應該將你的喜怒放在愛你和你愛的人身上,明白麼?”
“師父,我明白。”秦霜眼睛裡有着星星點點的微光,“謝謝你。”
易文笑着摸摸她的頭髮,道:“好了,現在還早你再睡會兒。”說罷起身出了房門。
等到天大亮時承允和曉川陸續地過來看她,爲了照顧曉川的情緒秦霜打起精神微微笑着。曉川看了心中當真涌上了三分自責,她沒有想到那個老乞丐竟然會爲了一點錢將自己的女兒送去火坑。她低垂着頭低沉道:“秦霜,對不起,我不該拉你去逛什麼街的。”
秦霜笑笑,不甚在意道:“都過去了,已經沒事了。”
曉川突然擡頭,有些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你和你爹這麼多年沒見面了,他是怎麼認出你來的?”
秦霜微微皺眉道:“我也在想,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其實和小時候長的完全不一樣,他是怎麼認出我來的呢?而且他竟然還知道事先安排兩個人,這實在是有些奇怪。”
曉川心中一慌,趕緊引導道:“是不是剛好他們一起喝酒又遇上了你?說到底還是我的錯,如果不去酒館去茶館就好了。”
秦霜有些無奈,只好收回自己的思緒來安慰她道:“怎麼又扯到你身上去了,這和你有什麼關係,別多想。”
曉川心中仍是惴惴不安,她沒辦法不多想,這件事其中不無蹊蹺,若是讓人知道整件事是因她而起那麼又會如何,以承允對秦霜的感情和易先生對徒弟的愛護,她周曉川以後莫說是陪在承允身邊,恐怕在都城都難以立足。
“好了,我真的沒事,你先回去吧,不用管我。”秦霜看她蒼白着臉有些心疼,曉川聞言丟魂落魄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秦霜嘆口氣,輕輕地合上眼,不知過了多久又有人敲響了房門,她慨然道:“進來。”
原來是張嬸,她端着一個托盤進來道:“秦霜,早上吃的這麼少現在是不是餓了,我特意煮了面給你吃。”說着捧着一碗麪條笑眯眯地端到秦霜面前。
秦霜沒脾氣地笑道:“張嬸,才吃完飯多久啊,我不餓。”
張嬸突然有些傷感,望着她仍纏着紗布的手道:“不餓也吃點兒,你瞧瞧你多瘦,這裡面有你愛吃的鹹鴨蛋,我還多放了一個,他們碗裡可沒有。”張嬸神秘兮兮地衝秦霜眨眼睛,表示這是她們兩個的小秘密。
秦霜忽然覺得鼻子有些發酸,她知道自從張嬸清楚了她遇到了什麼事的時候,她就一直有些心事重重,就像是一個母親看到自己受傷的孩子那般。秦霜突然伸手抱住張嬸,將頭埋在她懷裡,帶着鼻音道:“張嬸,謝謝你。”
張嬸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反應唬得動彈不得,半晌才心中一軟,嘆息了一聲,舉着碗感概道:“謝什麼,你來山上這麼多年了,其實我早就把你當自己女兒一般看待了,看到你難受我比你還難受。”
秦霜在她懷裡不住地點頭,道:“我知道,我知道。”
張嬸眼眶泛紅,實在忍不住道:“你爹那種人你也沒必要去爲他傷心了,他不配當你爹,以後離他遠遠的,我們秦霜可是有的人疼!聽張嬸的話,要好好的,要照顧好自己的身子知不知道?”
秦霜道:“知道,張嬸,我知道。”
張嬸又心疼地拍着她的背,哄道:“快吃吧,面都砣了。”秦霜動容地接過碗很快就聽話地吃完了。
她沒有想到,張嬸一語成讖,她果然離秦秀才遠遠的了,但她沒想到會這樣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