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霜道:“易先生的藥真管用,我身上的淤青都消的差不多了。”
張嬸笑笑:“易先生可不簡單,他的藥沒有不管用的。”
秦霜不由好奇,雖然易先生救了她,但一直對她悉心照顧的卻是張嬸,易先生之於她是陌生且有距離的,於是便道:“別人都說易先生醫術高明,我一直以爲易先生是一個掛着白鬍子的老爺爺。”
張嬸莞爾擡頭望屋頂掐指一算道:“他今年也二十二了,再過個幾十年就是老爺爺了。”
秦霜道:“張嬸很早就跟着易先生了吧?”
張嬸笑一笑,風霜刻進臉上的皺紋裡:“豈止是早,他師父我都伺候了快十年。”她眼裡道不盡的都是故事,秦霜也跟着沉澱下來。
只聽張嬸繼續道:“他師父是當今皇上的啓蒙老師,一身的本事說都說不完,就現在提起他來也是無人不曉,可他不喜歡當官覺得教的差不多了就辭官來這裡做起大夫了。唉,他過身也有十多年了。”
秦霜道:“那易先生也這麼厲害怎麼也不做官?”
張嬸道:“什麼樣的師父出什麼樣的徒弟,他比起他師父簡直青出於藍,哪還會去做什麼官兒。”
秦霜不響了,他爹爹一生爲求得一官半職的功名憤懣抑鬱,有些人卻根本就不拿它當回事,爹爹知道會不會醉酒而死?
秦霜又有些心不在焉,張嬸叫了幾聲她才懵懂察覺。張嬸道:“塗好了,別亂摸把藥擦掉了。”
秦霜答應着,突然想起什麼道:“張嬸,別和易先生說這事兒。”
張嬸看着她,問道:“承允欺負你這事是他不對,你不用怕。”
秦霜道:“就是擦破點皮,我以前經常擦破皮沒事兒的。”
張嬸望她一眼眼中是意外的溫柔,只道:“好吧,你不願意說那我就不說了。”說完走了出去心裡有些感慨,這孩子是不想讓她爲難怕承允日後對她不敬。
張嬸出去了,秦霜望着整潔桌案上突然多出的許多瓶瓶罐罐,她不會識字只能憑着記憶一一記住它們的用途,圓的白瓶子是剛纔用來擦凍瘡的,長頸小白瓶子是破損流血時擦的,那個黑黑的稍大一點的瓶子是用來擦身上的瘀傷和額頭上那個大包的。
秦霜伏在桌子上望着小瓶子上那些線條神秘的小字,眼中流露出嚮往與落寞,同村的孩子這個年齡總會認得幾個字的,可從來沒人想起要教她讀書認字,娘曾經和她說一定要讀書識字不然容易被人騙,她就是因爲不識字所以才淪落成如今這模樣。
秦霜晃晃頭,起身將這些藥擺好。一連多日接連不斷的內服外敷她身體有了明顯好轉,身上的外傷好的差不多了,眼睛和額頭的腫一消那臉竟小了一圈只剩巴掌大,雖然仍是一身一臉的幹黃但比剛來時的確要看着順眼的多,連成日整她的承允都不常叫她醜八怪了。
這日張嬸早早從山下回來抖開包袱對秦霜道:“秦霜,給你買了兩件衣裳,過來試試。”
秦霜過去看見張嬸手上拿着兩件衣服一墨灰一淡青,張嬸抖開套在她身上囑咐道:“穿衣服顏色不要太鮮不然做活容易弄髒。”
秦霜道:“這樣的我也覺得好看。”
張嬸後退兩步打量着秦霜,這身衣服不像街上那些富貴小姐般衣袂飄飄,倒有些像男孩子的衣服簡單的樣式線條柔和,遠遠看去若是身形在高大些就是一個男孩子的模樣。張嬸含笑點頭:“穿着正好,這樣一看精神多了。”
秦霜笑笑,張嬸看她道:“就是要這樣,多笑笑能少生病。好了,我去廚房幹活了,明天你就跟着我一起先幫着打打下手。”
秦霜點頭,蒙人收留自然要趕緊幹活。第二天秦霜換上張嬸買的衣裳將承允的衣裳洗好曬乾後送到他房門外。秦霜敲門,裡面的人道:“進來。”
秦霜捧着衣裳侷促地站在門邊道:“你的衣裳洗好了,給你送過來。”
承允看看她手上疊的整整齊齊的幾套衣服,又往她身上掃了一眼,輕蔑地冷笑道:“髒死了,拿走!”
秦霜辯白道:“我已經洗乾淨了。”
承允軒眉一皺陰陽怪氣道:“洗的乾淨上面的泥也洗不乾淨上面沾的窮酸氣,別拿來我這裡礙眼!”
秦霜瞠着眼睛看他半晌,終於咬咬牙低下了頭轉身欲走。承允突然呵道:“站住!”
秦霜轉過身看着他,他手一指椅子上的一件衣裳道:“把這件衣服拿去洗了。”
秦霜走過去拿,承允眼珠忽而狡猾地一轉又道:“算了,你先出去吧,我待會兒再拿給你。”
秦霜又轉身出去。過一會兒秦霜正在外院浣洗,承允面無表情地提着那件衣服過來往木盆裡一扔,道:“給我洗乾淨點兒啊。”
秦霜低着頭將揉成一團的衣服往水裡揉了揉,一件衣服都沒洗完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手下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緩緩移動。秦霜撥開衣服細看,一看之下三魂嚇去了七魄,承允的衣服裡面虯纏着一條冬蛇!在熱水的薰浸下正慢慢復甦緩慢地滑遊伸展開來,可怖的鱗片和因翻卷露出的瘮人肚皮在秦霜的手下若隱若現。秦霜突然大叫一聲,閃電般縮回手彈坐在幾步外的雪地裡目眥欲裂面孔漲紅。
那條蛇完全復甦沿着盆沿蜿蜒到地上滑走,秦霜汗毛倒豎眼前發黑,再也不敢靠近那盆衣服,只遠遠地縮在老遠的地方盯着還沒洗完的衣服不知如何是好。
躲在一旁的承允欣賞着她這副神情簡直覺得大快人心,這反應纔對得起自己辛苦一番挖出這條蛇,他森森哼笑一聲繼續若無其事地回去做功課。
秦霜抱膝坐了快半個時辰,終於拿跟樹枝靠近那盆水將裡面的衣服全部抖開一遍才硬着頭皮繼續清洗。晚飯飯桌上空了一個位置,承允一雙眼睛滴流一轉關切道:“張嬸,那丫頭怎麼沒來吃飯?”
張嬸扒了一口飯道:“她臉色不好我讓她先睡下了。”
承允心中暗樂:真不經嚇,一條蛇就嚇成這樣。嘴上卻道:“那我吃完飯去瞧瞧她。”
張嬸哪裡知道他是想去幸災樂禍的,嘿了一聲奇道:“你轉性兒了,竟然關心起秦霜來了?”
承允有些訕訕,一副當家主人的作派道:“這丫頭勉強也算得上是我們的人,當然該照應她些。”
張嬸繼續吃飯,易文看着他似笑非笑道:“難得你還知道這些。”
承允灰溜溜悶聲不響。
吃過飯後他興致勃勃地繞到秦霜的房門前側耳聽着裡面的動靜,房內闃靜無聲,他推門而入見秦霜縮着身子面朝裡躺在牀上,張口道:“喂,你沒事兒吧?”
秦霜沒出聲。承允又“喂”了一聲,秦霜還是沒出聲。承允眉毛一下子豎起來,她倒還喘上了!怒氣一下子燒到手上,承允抓起被子一扯,縮在牀腳的小小身子正在瑟瑟抖動。他不耐煩道:“喂,醜八怪,我好心好意來看你,你擺什麼架子?”
說了一連串話牆上連粒灰都沒掉,承允大怒扳着她肩頭一把翻了過來,待看到她臉時登時變色。秦霜的臉蒼白如紙,上面滾着豆大的汗珠,雙眼緊閉嘴脣有點發黑。
承允想不出她這是怎麼了,但大抵是和他嚇了她一嚇有些關係,不由駭地往後倒退一步,腦中立即計較起來,該不該去叫師父,如果把師父叫來他知道因由要罰自己該怎麼辦?可是她這副樣子像是嚇得不輕,承允皺眉定在那裡片刻,突然拔腿往師父房間跑去。
易文正在編寫藥典聞言前去察看,張嬸也在一旁看着,又憂又疑道:“早上還好好的,這會兒怎麼就成這樣了。”
易文微微有些詫異,忽然目光落在她半埋在被中的手上,他抽出她的手果然看見食指上面有兩個暗紅的咬痕,當即不只從哪裡取出一粒藥丸二指一掐一送已經喂入秦霜的口中,又快速的點了幾處穴位。
張嬸道:“秦霜這是怎麼了?”
易文一邊爲她扎針一邊道:“她被蛇咬了。”
張嬸身子一顫,驚叫:“這大冬天的哪兒來的蛇?”
她沒看見一旁的承允悄悄往後縮了縮。易文沒說話,秦霜四肢上的針漸漸增多且都相繼滲出黑色的血水來,遠遠望着像是身上長滿了腥紅的血斑甚是瘮人。約摸過了一刻鐘身上的血跡沒有變大的意思,易文便收了針對張嬸吩咐道:“去給她清洗乾淨吧。”
張嬸“哎”了聲轉身去廚房打熱水,易文尚還坐在牀沿這纔看向隱在一旁的承允。
承允小心地用眼風瞟一下他的臉色,易文神色淡淡看不出有什麼喜怒只一雙眼睛落在他身上,承允知道師父在等自己開口,他是真怒了,醫者最惡拿生命當兒戲的人,遂低着頭道:“是我找來蛇嚇唬她的,我沒想到那蛇都凍僵了還會咬人。”
易文冷聲道:“一句沒想到就可以推脫你的責任嗎?看來我平時教導你的話你都當成了耳旁風!”
承允緊張道:“師父的教導徒兒銘記在心,這次是徒兒錯了。”
易文看他還算有些擔當,淡淡道:“既然知錯就要受罰,你去外面站樁吧,什麼時候我叫你就什麼時候下來。”
承允焉頭耷腦地出去廚房裝了一罐水走到外院一角遍佈高樁的地方身形一躥便立了上去,待身子平穩後將水罐頂在頭上金雞獨立地站着。這片樁地是平時練基本功的地方,大大小小遍佈着十多根高低粗細不均的木樁,承允選的乃是最高約摸一丈,易文負手在廊下看了一眼便不再管他。
山中小院安靜下來四周一片漆黑,只剩呼嘯的風聲在天地間席捲,似乎下了雪。
第二日天大亮,果然下了一場豪雪,新舊相積不辨天地。秦霜醒來時已經晌午,大雪封門張嬸正坐在她房裡低頭納鞋,房內火盆裡的炭火忽暗忽明室內如春。張嬸聽見牀上動靜鬆了口氣,喜道:“你醒了?哎呀,嚇死我了。”
秦霜看起來神志清醒,微微笑道:“張嬸,又讓你擔心了。”
張嬸放下鞋底過來細看邊道:“這回可真是嚇我一跳,醒了就好。”
秦霜點點頭,張嬸尤自不放心道:“你這嘴脣還有點發黑,有沒有什麼不舒服?”
秦霜在張嬸面前沒那麼拘謹,誠實道:“我有點餓。”
張嬸一下子笑了,這才一拍大腿想起來道:“粥給你熱在鍋裡呢,兩頓沒吃能不餓嘛,我去給你盛。”
秦霜下牀走到窗邊,從窗戶的縫隙中看見厚厚的積雪,她擡手細看,被咬的那隻手微微腫脹用手一按沒什麼知覺。
秦霜望着那隻手有些害怕,恰時張嬸端着粥進來。秦霜道:“張嬸,我的手沒有知覺了。”
張嬸不以爲奇,泰然道:“放心吧,易先生說了沒有大礙,過幾日就慢慢好了。”
秦霜這才放下心來大口喝粥。張嬸嘆口氣憂心道:“被蛇咬了怎麼也不和我們說,再晚一些你就小命不保了。”
秦霜只低頭喝粥,突然覺得迎面一股冷風涌來,擡頭去看是易先生攜着一身冷氣進來了。
秦霜起身恭敬道:“易先生。”
易文示意她坐,觀察了她氣色道:“張嬸說你醒了,還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秦霜道:“沒有不舒服,只是有些餓。”
易文溫和地笑了:“這兩天你的手會腫脹沒有知覺可能會有輕微頭暈,所以不要靠近懸崖河邊這些危險地方。”
秦霜聽話的點頭,見易文沒打算再說什麼便繼續吃粥,卻聽他又道:“以後承允再欺負你就過來和我說,他的性子是該改一改不然往後會出事。”
秦霜答是,這纔想起沒有看見承允問道:“易先生,承允他……”
易文道:“他犯了錯正在受罰。”
秦霜停下惴惴看他,她來山上多日易先生從來都是和顏悅色從沒有罰過承允,她更不知道不僅是這些日子以前也鮮少罰他的,便說:“他只是想嚇唬我,也不是故意的。”
易文看着她道:“你替他求情?”
秦霜低聲道:“不是,我是爲我自己着想。”
易文意外地望着她,這孩子倒是聰明又坦誠,便道:“既然如此你去前院叫他下來吧。”
秦霜應聲出去一股烈風打在她臉上頓時激的神清氣爽,到前院一看只見渾身麻白的承允頭頂水罐在木樁之上搖搖欲墜。
秦霜站在木樁下面仰頭看了片刻,因爲樁子太高導致面目模糊不清只依稀能感覺到承允是閉着眼,秦霜叫道:“承允,易先生讓你下來。”
過幾息功夫上面的人才似乎覺察到什麼僵硬的動了動。
秦霜怕他沒聽清又叫:“易先生讓你下來!”
這回承允的反應大了些身子一傾從上面直直倒了下來,秦霜驚的睜圓了眼急急後退避開。
雪地上轟然落下承允的身體旁邊倒着一個罐子,秦霜好奇地去看罐子,裡面竟然是一滿罐子冰,又去看承允但見他臉色和嘴脣都烏青,頭髮和眉毛皆白整個人凍成了一條棍棒。秦霜蹲在地上看了他半晌才靜靜伸手去探他呼吸又拍拍他的臉,承允倒真睫毛顫動着醒了。
秦霜心裡感嘆道:到底是有功夫底子的,要是自己可就熬不過半夜了。
她在這邊想着承允已經強自睜開眼了,看見是她冷哼一聲只管往起爬。秦霜看他道:“我只想在這裡盡心盡力做事討一口飯吃。”
承允身體虛弱卻心鏡清明,雙目銳利地看着她似要將她鑿穿了般道:“那條蛇是我養的,並不會亂咬人,你故意陷害我。”
秦霜無辜地看着他:“或許它認生,總之我被咬了。”
承允看她半晌倏地冷笑一聲:“我倒是小看你了。”
秦霜彎脣笑道:“我們扯平了,你是主我是僕,以後我會好好伺候你。”
承允站起來身上傲氣不減睨着她道:“沒錯,你只不過是個打雜的野丫頭而已。”
秦霜低眉順眼並不辯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