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
陸赫泉睜開眼,房間還亮着燈。他連忙下了牀,把窗戶關上。對面的房間黑着燈,一縷微光在兩樓之間的縫隙中飄蕩,映得對面那扇窗戶像一張烏黑大嘴巴。他連忙把畫放下來,心怦怦跳。又趕緊到廳房看,窗戶已經關得緊緊的,他頓時鬆口氣。
又躺回牀上,陸赫泉忽感覺牆上有一幅畫畫了一隻紅眼睛,它正在死死地盯着他看,目光呆滯,像死魚眼一樣。他感到畫很怪,爲什麼只畫一隻眼睛?可是他側了身,畫又成了風景,散着柔和的光彩。爲什麼要選擇紅色和褐色?他盯着看,忽感到那像是鮮血從牆壁上流淌下來的印痕,就那樣凝結到一塊。
陸赫泉害怕血,曾在旅遊車上隔着窗戶看到外面的車禍,女的半個腦袋都掉了,血飛濺在他挨着的窗戶的玻璃上。那時他正在看窗外的風景,那血撲來,他感到血鑽到自己的嗓子裡去了。他哇地吐了,看到吐了一地紅血,後來他才反應過來那是中午吃的番茄麪條和西瓜汁。但是玻璃上的血開始流淌,像紅色的暴雨一樣,幾位女同學哇地哭了。
自此陸赫泉怕看到血,曾去獻血,但是看到那些血袋,整個人就窒息了,拔了針頭逃之夭夭。可是現在他在注視那凝固的鮮血,很平靜。那僅是一幅畫而已,使他想入非非。
陸赫泉起來,穿了衣服,順着黑暗的樓道溜了出去。外面很安靜,月牙散着恬淡的銀光。他在無人的巷道里七轉八轉,倒沒有迷向,人還是走回大街上。濱河大道的車來來往往,把空氣撕裂,發出呼嘯聲,使得街面熱鬧。凌晨快三點了,還有些人走在大街上。他打了個的士,讓司機往江邊走。就這樣隔着窗看外面的燈光,都是那樣絢爛。他沉默地窩在那裡,豔羨外面的一切。
到了濱河大道,下了車,掏錢給司機,司機說了話:“這幾天這裡經常發生搶包,要注意安全,生命最重要,小夥子。”說着微微一笑,車調了頭走了。
“強暴還是搶包?”他疑惑起來,陸赫泉沒帶包,又是個男的,怕什麼。陸赫泉沿着江岸往前走,走得很慢,目光一直留意黯然的風景,風間或吹來,讓人感到愜意。有人在草坪上睡着,月光照着,可以看見他們僅僅鋪着幾張報紙。他癡癡地看着,有些傷感。他們活得比他辛苦,畢竟他現在還有一個落腳的地方。
繼續往前走,又看到另外幾個人躺在石凳上,蜷縮成一團。他怎麼也不相信,會有這麼多的人沒有住所。陸赫泉曾經在蕭索的冬天中看到許多少數民族的女人、孩子在石牌天橋下躲雨,她們衣衫單薄,擠在一處,在一小片乾地上顫抖。那時他呼吸困難,依着欄杆在雨中落淚。有時他們不得不怪罪老天爺爲什麼不是晴天,有許多人還需要陽光來取暖呀。
現在快到夏天,但是露水很大,可是這些露宿者在沉睡,也許他們白天太累了,只有黑夜他們才能好好地休息一下。
陸赫泉呢?他也有自己的窩了,爲什麼也睡不下?這個城市有許多人現在仍在歡快的玩樂着,也許他們有許多閒置的房間,他們又是爲什麼不想睡覺?
後來他背依着欄杆,向近處的幾座房子看去,那裡有云沫曦,她在這個夜晚,能沉睡嗎?沒有燈光,她在黑暗中沒有想他嗎?可是他沒有勇氣上去,只是想來看看,那盞燈是不是還爲他亮着。
陸赫泉有很長一段時間躺在房間裡什麼也不幹,適應了新的環境,可以躺在牀上什麼也不想,任由頭腦空白。偷懶需要理由,他給自己的理由是:我需要仔細考慮,看自己能做什麼,應該做什麼。給陳老闆工作,他看到自己的潛能,可以從校對員變成市場策劃員,也可以變成暢銷書的“作者”。
在這段日子裡,他也停下筆,日記也不寫了。煩悶時他翻看前一個房客的日記。根據其間夾雜的信件,他想日記的主人叫羅小嚴,藝校畢業的,學美術或者學有關的設計專業。
日記很凌亂,陸赫泉按日期一張張整理,裝訂成冊。從一七年一直寫到現在,陸赫泉看了不知怎地感覺像在讀自己一樣,同樣來自北疆,同樣寂寞無助,同樣憂傷彷徨,同樣胡思亂想。許多篇章文字優美,情感外溢。他在日記裡寫信,給一個叫張曉曼的女孩寫了近一百封信,樸實的語言中流露出深深的愛戀,也流露出濃郁的憂傷。顯然張曉曼離他而去,才讓他思念愁苦。他應該從沒把信寄出,因爲在一封信中寫道他不知道張曉曼到了哪裡,言語中也責怪張曉曼的不辭而別。
就在陸赫泉盡情讓自己放鬆,儘量找一切理由讓自己懶惰時,他接到沐輕塵的電話,他約陸赫泉出來喝酒,在中天大酒店的焦點俱樂部。
陸赫泉第一次去那裡,一到那裡,就聽到刺耳的DJ音樂。他暈頭轉向,走了好大一圈纔在一個僻靜的地方找到沐輕塵。他落寞地坐着,無精打采地看着舞池中瘋狂的舞者。連月來的死亡恐懼讓大家麻木了,青年人開始忘我地聚在一起瘋狂。
“工作找得怎樣?”沐輕塵見面就問陸赫泉。
他看上去精神不太好,臉色蒼白。
“怎麼說呢,我現在連自己會做什麼都不知,所以偶爾翻看法律書。”陸赫泉懶洋洋地說。
“準備考研,從頭再來?”沐輕塵笑了。
“考研?你殺了我吧。我現在想也不敢想。”確實是沒有一點勇氣,什麼事不幹來考研,實在太殘酷了。
“你還記得諸先生嗎,也就是xx報社的編輯。他對你極爲欣賞,要推薦你到一個出版社工作。”沐輕塵仰頭喝酒。
“是嗎?還做槍手?你呢,繼續做策劃人?”陸赫泉並沒有興奮起來。
“那你說我們可以做什麼?”聽上去沐輕塵沒了主見。“說實在,陸赫泉真不在乎幹什麼,只要有份工作就行了。”
不在乎幹什麼?他們真的不在乎做什麼,需要的僅僅是一份工作。他們這羣人沒用了,去幹體力活人家說你文弱書生,怎麼都裝不像民工。去作管理,既沒有經驗又沒相關專業知識,要你幹什麼?大學生多的是。去做業務,要三年工作經驗,還要有客戶,你有嗎?你們學文科的,碰巧遇到什麼就做什麼,遇不到活該你倒黴!
“可多少讓他們荒廢在其間,況且這是一輩子的事啊,他們能做一輩子?即使他們可以做一輩子,可是像陳老闆那樣可以騙一輩子嗎?我想我是不會幹了,也許永遠都不會去做了。”陸赫泉感到心情很差,猛喝一口酒。
“說也是……可是我需要你幫忙,也只有這樣才能重組一個班子。”沐輕塵盯着陸赫泉看,隨後仰頭飲下一杯酒。
陸赫泉沉默了。酒是好東西,可以溝通他們。沉默時喝酒,更能喝出意境。這麼多天他都在考慮自己的工作,說要找一個正當的職業。
“陳老闆怎樣了?”陸赫泉問道。
“詐騙罪該沒問題了,他們確實跟那個第委聯繫過,所以現在把收到的贊助退回去就行了。但是公安機關在倉庫查到大量的盜版書和沒有書號的書,情形不是太樂觀。”沐輕塵說着爲自己倒滿酒。
非法出版?陸赫泉記不起刑法確切的罪名來。他思考着,彷彿法律已經遙不可及。陸赫泉突然呆愣在那裡,感覺有必要幹回自己的本行。
“我不能幫你,我們簡直是影子,是見不得光的。”陸赫泉無奈地說。
“可正是因爲有光纔有了影子,光和影子是伴生的。”沐輕塵忽有些激動,盯着他看。
“可我不想做影子,我要做回自己。你可知我的難處,你可知我對親朋好友怎樣說?他們從不會相信某一天我會到處抄上一本書,而今我抄了不僅僅一本,但是我卻不敢證明給他們看。我只能告訴他們,我在一個大出版社做事,待遇還不錯。可這是瞎話,我騙最好的親朋,僅僅爲了自己一張臉面,一個虛僞的臉面。”陸赫泉也激動起來。
沐輕塵吃驚地看着他,良久無語。
陸赫泉漸漸冷靜下來,忽有些後怕起來。如果找不到正當的工作,那該怎麼辦呢?況且即使做了,還可以去找一份工作兼職。
沐輕塵大口大口地喝悶酒,也許陸赫泉的話觸動了他的神經。
“那好吧,也說不定我會做的,畢竟有你這個朋友。你先不向諸先生說,他若問起,你就說我想暫時放鬆一下。”陸赫遲疑地說。
“你說他們工作的目的是爲錢還是爲別的?這真的是一輩子的事。”沐輕塵語氣沉重。
我陸赫泉一時不知怎麼回答,也許他們僅僅爲了生存,到現在他們活着還僅僅是爲了生存。
“我很想回家了,想家的感覺從沒有這樣濃烈。”沐輕塵醉眼迷離地看着陸赫泉。
“我也有些,你說我們在堅持着什麼?”陸赫泉感到沉悶。
沐輕塵不再說什麼,他們又要了酒,想一醉方休。
“實際,我一直想向你說聲謝謝。”沐輕塵忽然拉住陸赫泉的手,他喝醉了。他喝酒像喝水,在第七杯後必說醉話。
“謝我什麼?我又沒幫過你。”陸赫泉也有些眩暈。
“是你,讓我看到我的過去。那種精神我沒了,而你有。你他媽的真不該隨我墮落,你看我現在像什麼啊,一堆狗屎罷了。”沐輕塵斜歪着身子看着陸赫泉,他的聲音很大,鄰座的幾個人看着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