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慶國曆史上最尷尬的一場朝會拉開序幕。
“此事,諸位愛卿如何看?”
慶君面無表情地坐在龍椅之上。
無人應聲,包括龐珏。
這位雜家大儒、慶國左相,原本在舊桃山被方運的劍陣封鎖後,想要率軍進攻景國,即便戰敗,也要洗刷慶國的恥辱。
但是,當大聖負嶽出現後,各世家、各地大儒、各地名士甚至慶國名士,都發出極爲嚴厲的措辭,慶君不得不召回龐珏。
一旦慶國進攻景國,負嶽必然知曉,萬一攜帶九星山殺到慶國,即便衆聖能將其鎮壓,至少半個聖元大陸會毀於一旦。
“他……真的殺了龍族三聖?”龐珏帶着顫抖的聲音問。
在場的讀書人沉默不語,一些世家官員面色複雜。
聖院已經將事情第一時間告知各世家,方運隻身前往西海,以一敵十三,最後憑藉觀天鏡,將敵人盡數誅殺。
有些消息還沒有對大衆披露,但在衆聖世家的讀書人心目中,方運已經猶如神靈。
明明身在龍城,斬殺古虛,滅龍城軍,屠戮妖蠻半聖數十,還讓衆多妖蠻半聖歸化人族自稱方家弟子,之後更是讓負嶽前來,力挽狂瀾,拯救兩界山。
在世家子弟的猜測中,當時聖院原本是要放棄兩界山,已經完完全全做好在倒峰山跟妖蠻決一死戰的準備。
可以說,方運完全以一己之力挽救人族,避免聖元大陸生靈塗炭。
現在,方運又解決三海水族的隱患,功績還在半聖時期的孔聖之上,已經與當年周文王挽救人族的功績持平。
孔聖之下第一人,已經成爲世家子弟對方運的一致稱呼。
衆聖世家戰功赫赫,世家子弟骨子裡極度自傲,有一些人甚至認爲世家完全凌駕於人族之上。
方運封聖前,無論何等驚才絕豔,無論何等才壓一世,在許多世家子弟看來,都是虛名,即便戰詩詞不斷傳天下,他們也固執地認爲方運功勞有限。
但現在,衆聖世家最頑固最驕傲的那些人,已經徹底向方運低下了高貴的頭顱。
哪怕一些人僅僅是怕文膽碎裂。
當西海清晏時,除了宗家等少數世家,衆聖世家的讀書人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
哪怕曾經一些跟方運對立的世家,都給予超出一切半聖的評價。
方運現在的地位,已經尊比亞聖。
在這種狀態下,慶君失去抗爭的勇氣。
“不知陛下有何用意?”慶國右相開口道。
“放肆!”
一位雜家翰林怒斥慶國右相,但是,其餘人冷眼旁觀。
君問臣,臣則以同樣的話問君,表面上看沒什麼,實則是犯上之罪。
慶國右相的話裡已經很明顯,這件事,羣臣解決不了,解鈴還須繫鈴人。
是當年慶君把方運得罪死了,只有慶君定下方向,羣臣才能想辦法。
慶君突然面露自嘲之色,看了一眼右相,又看了一眼羣臣。
“沒想到,朕……竟是如此失敗!”慶君的聲音在大殿中迴盪,格外響亮。
羣臣垂首,一言不發。
慶君蒼白的臉上,浮現出病態的紅暈,胸口急劇起伏,數息後,才漸漸平穩。
“朕是亡國之君,難道諸位就非亡國之臣嗎?”慶君似笑非笑看着文武羣臣,眼中滿是譏誚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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羣臣依舊不言不語。
看到衆人不說話,慶君伸手指着北方,朗聲道:“慶國北侵,是朕定下的策略?文壓景國,是朕在作梗?爲難方運,是朕的一己之私?雜家鎮封,是朕的指使?說啊!怎麼不說話了!一個個嘴上君上陛下叫得熱絡,心裡卻認定一切都是朕的錯,朕這個國君是廢物!用得着朕的時候,捧着供着,現在用不到朕,棄之如敝履!”
慶君大口大口喘着氣,一把推走過來捶背的大太監,扶着龍椅搖搖晃晃站起來,俯視羣臣。
“朕唯一的錯誤,就是沒讓慶國生一個方運!沒有把江州打下,沒有讓方運成爲慶國人,這是朕唯一的錯誤!你們捫心自問,換你們到這個位置,就坐在這張龍椅上……”
慶君指着龍椅道:“你們誰能比朕做得更好,你們拿什麼去針對那個方運!你們拿什麼保住慶國!”
慶君面露輕蔑之色,又道:“你們不能!一個個道貌岸然,實則衣冠禽獸,都是廢物!廢物!”
朝堂之上,一個個平時自詡心向聖賢的讀書人,被慶君罵得狗血噴頭,無法反駁。
“咳咳咳……”慶君身體一晃,跌坐在龍椅上,大太監再次上來,又被慶君踢走。
慶君突然笑了笑,笑容中帶着少許悲涼,還有一絲坦然,目光竟然變得清澈起來。
“朕,可以死。”
聽到這話,衆多官員暗暗鬆了口氣。
呼氣的官員太多,以致於形成清晰的聲音。
慶君臉上的嘲弄之色更濃。
衆多官員面有愧色。
慶君緩緩挺直身軀,道:“但我要一個身後名!”
官員們低着頭,偷偷瞄向朝中的太史令。
各國史官負責記錄國君言行,最終由太史令審閱修改
太史令名義上爲一國官員,但實際上只向史家衆聖負責,換言之,無人可干涉太史令寫什麼。
一國太史令,品級不高,但主管一國史冊,地位尊崇,至少是大學士,也是許多史家大學士晉升大儒的最佳途徑。
就見太史令蘇青擡頭微笑,注視慶君,道:“臣下一筆,可救多少慶國百姓?”
慶君不假思索道:“千萬性命。”
蘇青轉頭掃視衆官員,問:“何人敢爲國勤王?”
太史令當衆詢問誰人推翻慶君,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從慶君到最小的官員,竟然無一人呵斥。
大殿中的氣氛竟然毫無變化。
慶君不僅沒有責怪蘇青,反倒面露難以描述的得意之色。
這羣廢物,連弒君都不敢!自己罵得果然沒錯。
蘇青灑脫地笑了笑,轉頭望向慶君,道:“微臣願重修慶史。”
大殿之中,嘆息連連。
尤其是史家讀書人,惋惜地看着蘇青。
這意味着,蘇青放棄大儒之路、史家聖道。
慶君哈哈大笑道:“好,朕便在這裡等方運!他爲半聖,我爲君!”
慶君高高昂起頭顱,彷彿在俯瞰江山。
只是,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掩飾眼睛深處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