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重心字_【十一】

【十一】

她腿上撞青了一大塊,第二天無意間碰在把杆上,痛得輕輕吸了口氣。練了兩個鐘頭,腿越發痛得厲害,只得作罷。因爲是年關將近,大家都不由得有三分懶散,下午的練習結束,導演宣佈請客,大家都高高興興去了。去了才知做東的是幾位贊助舞團的商人,好在人多極是熱鬧,說笑吵嚷聲連臺上評彈的說唱歌聲都壓下去了。

素素坐在角落裡,那一字一字倒聽得真切。她久離家鄉,蘇白已經是記憶裡散亂的野花,這裡一枝,那裡一枝,零落在風裡搖曳。那琵琶聲錚瓏動聽,像是撥動在心絃上一樣,一餐飯就在恍惚裡過去,及至魚翅上來,方聽身旁有人輕聲問:“任小姐是南方人嗎?”倒將她嚇了一跳,只見原來是牧蘭提到過的那位張先生。她只輕輕說了聲:“是。”那張先生又說:“真是巧,我也是。”就將故鄉風物娓娓道來,他本來口齒極爲動人,講起故鄉的風土人情,甚是引人入勝,倒將身旁幾個人都聽住了。素素年幼就隨了舅舅遷居烏池,兒時的記憶早就只剩了模糊的眷戀,因而更是聽得專注。

吃完了飯大家在包廂裡打牌,素素本來不會這個,就說了先走。那位張先生有心也跟出來,說:“我有車子,送任小姐吧。”素素搖一搖頭,說道:“謝謝了,我搭三輪車回去,也是很近的。”那張先生倒也不勉強,親自替她伸手叫了三輪車,又搶着替她先付了錢。素素心裡過意不去,只得道謝。

到了第二日,那位張先生又請客,她推說頭痛,就不肯去了。一個人在家裡,也沒有事情做,天氣很冷,她隨手拿了一隻桔子在爐邊烘着,烘出微酸的香氣來,可是並不想吃,無聊之下只得四處看着。到底要過年了,屋子裡的牆因爲潮氣,生了許多的黑點,於是她拿麪粉攪了一點糨糊,取了白紙來糊牆。只貼了幾張,聽到外面有人問:“任小姐在家嗎?”她從窗子裡看到正是那位張先生,不防他尋到家裡來,雖然有些不安,但只得開門請他進來。微笑說:“真對不住,我正弄得這屋子裡亂糟糟的。”那張先生看這陣勢,頓時就明白了,馬上捲起袖子,說:“怎麼能讓你一個女孩子家做這種事情。”不由分說搬了凳子來,替她糊上了。

她推卻不過,只好替他遞着紙,他一邊做事,一邊和她說話。她這才知道他叫張明殊,家裡是辦實業的,他剛剛學成回國不久。她看他的樣子,只怕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更別提做這樣粗重的活了,心裡倒有幾分歉意。等牆紙糊完,差不多天也黑了。他跳下凳子拍拍手,仰起頭來環顧屋子,到底有幾分得意,“這下敞亮多了。”

素素說:“勞煩了半日,我請你吃飯吧。”張明殊聽在耳中,倒是意外之喜,並不客套,只說:“那行,可是地方得由我挑。”

結果他領着她去下街吃擔擔麪。他那一身西裝革履,坐在小店裡格外觸目,他卻毫不在意,只辣得連呼過癮,那性子十分豁達開朗。吃完了面,陪着她走回來。冬季裡夜市十分蕭索,只街角幾個小小的攤位,賣餛飩湯圓。一個賣風車的小販背了架子回家,架子上只剩了插着的三隻風車,在風裡嗚嗚地轉,那聲音倒是很好聽。他看她望了那風車兩眼,馬上說:“等一下。”取了零錢出來,將三隻都買下來遞給她。她終於淺淺一笑,“都買了做什麼?”他說:“我替你想好了,一隻插在籬笆上,遠遠就可以聽到,一隻插在窗臺上,你在屋裡就可以聽到,還有一隻你拿着玩。”

這樣小孩子的玩具,因爲從來沒有人買給她,她拿在手裡倒很高興。一路走回去,風吹着風車嗚嗚地響,只聽他東扯西拉地講着話,她從來不曾見那樣話多的人,可以滔滔不絕地講下去。講留學時的趣事,講工廠裡的糗事,講家裡人的事,一直走到她家院子門外,方纔打住,還是一臉的意猶未盡,說:“哎呀,這麼快就到了。”又說,“明天你們沒有訓練,我來找你去北城角吃芋艿,保證正宗。”他看着是粗疏的性子,不曾想卻留心昨天她在席間愛吃芋艿。

第二天他果然又來了,天氣陰了,他毛衣外頭套着格子西服,一進門就說:“今天怕比昨天冷,你不要只穿夾衣。”她昨天是隻穿了一件素面夾衣,今天他這樣說,只得取了大衣出來穿上。兩個人還是走着去,路雖然遠,可是有他這樣熱鬧的人一路說着話,也不覺得悶。等走到北城角,差不多整整走了三個鐘頭,穿過大半個城去吃糖芋艿,素素想着,不知不覺就笑了。他正巧擡頭看到了,倒怔住了,半晌才問:“你笑什麼?”

素素說:“我笑走了這樣遠,只爲了吃這個。”他歉疚起來,說:“是我不好,回頭你只怕會腳疼,可是如果坐汽車來,一會就到了,那我就和你說不上幾句話了。”她倒不防他坦白地說出

這樣的話來,緩緩垂下頭去。

他見她的樣子也靜默了好一陣子,才說:“任小姐,我知道自己很唐突,可是你知道我這個人藏不住話,上次見了你的面,我心裡就明白,我夢想中的妻子,就是任小姐。”

素素心亂如麻,隔了半晌才說:“你是很好的人,只是我配不上你。”

張明殊早就想到她會這樣說,於是道:“不,我是沒有任何門戶之見的,我的家裡也是很開明的。假如現在說這些太早,只要你肯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證明給你看,我是很真心的。”

素素只覺得心裡刮過一陣刺痛,那種令人窒息的硬塊又哽在了喉頭。她只是低聲說:“我配不上張先生,請你以後也不必來找我了。”他茫然地看着她,問:“是我太冒失了嗎?”又問,“是嫌棄我提到家裡的情形嗎?”

無論他說什麼,素素只是搖頭。他只是不信不能挽回,到底並沒有沮喪,說:“那麼,做個普通的朋友總可以的吧。”眼裡幾乎是企求了。素素心裡老大不忍,並沒有點頭,可是也沒有搖頭。

下午坐三輪車回來,她也確實走不動了。車子到了巷口,她下車和他道別,說:“以後你還是不要來找我了。”他並不答話,將手裡的紙袋遞給她。紙袋裡的糖炒栗子還是溫熱的,她抱着紙袋往家裡走,遠遠看到籬笆上插着的那隻風車,嗚嗚地像小孩子在那裡哭。她取鑰匙開門,門卻是虛掩着的,她怕是自己忘記了鎖,屋門也是虛掩着的。她推開門進去,懷中袋子裡的栗子散發着一點薄薄的熱氣,可是這熱氣瞬間就散發到寒冷空氣裡去了。她抱着紙袋站在那裡,聲音低得像是囈語,“你怎麼在這裡?”

他問:“你去哪裡了?”

她沒有留意到巷口有沒有停車,她說:“和朋友出去。”

他又問:“什麼朋友?”

栗子堆在胸前,硬硬地硌得人有些氣促,她低下頭,“你沒必要知道。”果然一句話激得他冷笑起來,“我確實沒必要——”

她沉默着,他也立在那裡不動。天色暗下來,蒼茫的暮色從四處悄然合圍。光線漸漸模糊,他的臉也隱在了暗處。她終於問:“你來有什麼事?”這裡不是他應該來的地方,玉堂金馬的人物,從來是萬衆景仰的榮華富貴、光彩照人的華麗人生。

他不說話,她反倒像是得了勇氣,說:“你走吧。”他的眼睛裡像是要噴出火來,她心裡反倒安靜下來,只在那裡看着他。他卻轉開臉去,那聲音竟然有幾分乏力,“你說,要和我結婚,我答應你了。”

她駭異驚恐地往後退了一步,他那樣子,倒像是要吃人似的,眼裡卻是一種厭惡到極點的神氣,彷彿她是洪水猛獸,又彷彿她是世上最令他憎惡的妖魔,只緊緊地閉着嘴,看着她。

她極度地恐懼起來,本能地脫口而出:“我不要和你結婚。”

在黑暗裡也看得到他利如鷹鷙的眼神突然凌厲,連額頭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呼吸聲急促得像是在喘息。他一揚手就給了她一耳光,打得她耳中嗡嗡直響,眼前一黑,差一點向前跌倒,腕上卻一緊,只覺得劇痛入骨,彷彿腕骨要被他捏碎了一般。他的聲音幾乎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你夠了沒有?”

她痛得眼淚也刷刷落下來,他卻一把將她推在牆上,狠狠地吻下去,那力氣彷彿不是要吻她,而是想要殺死她。她一面哭泣一面掙扎,雙手用力捶着他的背,叫他捉住了手腕使不上力,只得向他脣上咬去,他終於吃痛放開她,她瑟瑟發抖,哽咽着縮在牆角。他看着她,像看着一條毒蛇一樣,她不知道他爲何這樣恨她,他全身都散發着凜冽的恨意,彷彿屋外尖銳的朔風,冷到徹骨的寒氣。

他咬牙切齒地說:“你耍我,你不過是耍我。”他卻爲她該死的眼淚在心痛!這樣的女人,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而他竟然就被她玩弄於股掌之上,讓她戲弄得團團轉。

她說要結婚,他答應了她,她也不過輕鬆再說一句不要結婚,她根本就是得意,得意看到他這樣輾轉不寧,這樣送上門來讓她耍弄。

他終於掉頭而去。

雷少功在車旁踱着步子,見到他出來連忙打開車門。看他臉色不好,不敢多問,自作主張地叫車子回端山去。一進門慕容清嶧拿起菸缸就摜在地上,直摜得那隻水晶菸缸粉身碎骨,也不覺得解氣。取了馬鞭在手裡,隨手就向牆上抽去。雷少功見他一鞭接一鞭,狠狠抽得那牆皮不過片刻工夫就花了,露出裡面的青磚來。直抽得粉屑四濺,紛紛揚揚往下落。他卻一鞭重似一鞭,一鞭快似一鞭。只聽到長鞭破空的凌厲風聲,擊在磚上啪啪如悶雷霹靂。他脾氣雖然不好,但雷少功從未見過他這樣生氣,擔心起來,搶上一步抱住他的臂膀

,幾乎是語帶哀求了,“三公子,三公子,你要是再這樣,我只能給夫人打電話了。”

他的手一滯,終於垂下來。鞭子落在地毯上,他額頭上全是汗,面上卻一絲表情也沒有。雷少功擔心地說:“您去洗個澡,睡一覺就好了。”他按在自己汗涔涔的額頭上,嘶啞地說:“我一定是中了魔了。”

雷少功說:“不要緊,您睡一覺,明天就好了。”

他緩緩點了點頭,走上樓去洗澡。出來時屋子裡只開了幽幽一盞小燈,照着半屋晦暗。他揭開被子,被上隱隱的香氣,像是花香,又不像花香,更不是薰香的味道。那香氣陌生卻又似熟悉,他將頭埋入枕中,枕上的香氣更淡薄幽遠。他本來已經是精疲力竭,不過片刻就睡着了。這一覺睡得並不十分沉穩,半夜裡矇矓醒來,那香氣若有若無,縈繞在四周,彷彿一直透進骨子裡。暖氣很暖和,他在迷糊的睡意裡突然叫了聲:“素素。”四下裡都是靜靜的,黑暗裡只聽得到他自己的呼吸。他伸出手去,她蜷在牀那頭,她睡着時總是像孩子一樣蜷縮着,蜷縮在離他最遠的角落。可是卻摸了個空,連心裡都空了一半。

他想起雷少功說:“明天就好了。”徹骨的寒意涌上來,明天不會好,永遠都不會好了。

這一天是臘月十四,城隍廟會開始的日子。張明殊想着要約素素去逛廟會,偏偏家裡來了許多客人不能走開,幾位表兄弟都拉他打牌,他只得坐下來陪他們。他心不在焉,只聽大表兄問他:“聽說你出錢贊助一個芭蕾舞團,是哪一個?”

他答:“雲氏。”

大表兄卻說:“雲氏倒是有一個極出衆的美人,不知你有沒有見過?”他聽了這話,不知爲何耳廓熱辣辣地發燙,支吾了一聲問:“什麼美人?那些跳芭蕾舞的女孩子,個個都是很美的。”大表兄說:“就是前幾個月上演《吉賽爾》裡的吉賽爾,嘖,真是美,比起好些電影明星來都要出色。”

另一位四表兄就笑,“聽聽你這口氣,簡直是垂涎三尺,既然這樣垂涎,爲何不去追求她呢?”

大表兄搖着頭說:“這事外人知道的不多,你們知道她是誰的女人?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去覬覦啊。”

張明殊問:“這位小姐是不是姓方?”一面說,一面放下牌,問:“五條你們要不要?”大表兄連忙說:“放下,清一色。”大家推倒了牌算番給錢,嘩啦嘩啦推着麻將牌,四表兄笑着說:“明殊今天手氣背,賭場失意啊,說不準是爲着情場得意。聽你那口氣,你和方小姐挺熟?”

張明殊還沒有說話,大表兄卻說:“我說的不是方小姐,我說的是姓任的一位小姐。”

張明殊聽了這一句,直如晴天霹靂一樣,手裡碼牌不由慢了一拍,停在那裡。四表兄依舊嬉皮笑臉地,“你這樣色膽包天的人都稱不敢,我倒想知道這任小姐的來頭。”

大表兄說:“我也是聽我們家老爺子說的——聽說是三公子的禁臠,誰敢去老虎嘴裡奪食?”

四表兄問:“哪個三公子?難道是慕容三公子?”

大表兄說:“除了他還有誰?那任小姐確實生得美,可惜不愛笑,不然,一笑傾國也當真。”

他們兩個講得很熱鬧,不曾留神張明殊的表情。直到他站起來,大表兄才錯愕地問:“你這是怎麼了,一腦門子的汗?”張明殊說:“我頭痛得厲害。”大家看他面如死灰,都說:“定然是受了風寒了,臉色這樣難看,快上去休息一下。”張明殊十分吃力地說:“你們在這裡玩,我去躺一躺。”然後走到樓上去。屋子裡很安靜,聽得到樓下隱約傳來客人的說笑聲,小孩子的嬉鬧聲,麻將牌清脆的落子聲。他心裡像有一柄尖刀在那裡攪着,更似有一隻手,在那裡撕裂着。那種滋味,第一次令他難受得無法控制。他如困獸般在屋子裡兜着圈子,最後終於忍不住,拿了大衣就從後門出去。

他出來不願讓家裡人知道,走到街口才坐了一輛三輪車。一路上思潮起伏,本來每次走這條路,總覺得是漫漫長途,恨不得早一點能夠見到她。今天卻突然害怕起來,害怕這條路太短,害怕表兄所說的竟是事實。他從來不是懦弱的人,可是不知爲何這一刻卻懦弱起來,只想着自欺欺人。

那條熟悉的小巷已經在眼前了,他給了車伕一塊錢,遠遠看到她屋外籬笆上還插着那隻風車,心裡越發如刀割一樣難過。卻看到她從院子裡出來,並不是獨自一人,她前面一個陌生的男子,雖然穿着西服,看那步伐卻像是軍人的樣子,側身替她打開車門。那車子是一部新款的林肯,她一直低着頭,看不到她是什麼神色。他的胸口宛若被人重重一擊,連五臟六腑都被震碎了一樣,眼睜睜看着那部汽車揚長而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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