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去留

皇甫嵩左手如託泰山,右手如抱嬰兒,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正中靶心,引得衆人齊聲喝彩。

皇甫嵩卻搖頭笑道:“這種步射,算不得本事,敵人又非死物,任你開弓瞄準。須如李將軍馬上馳射,隨手發矢,方可破胡。”

賊曹掾等人皆道:“皇甫公過謙了。”

皇甫嵩年近五十,確實當得了一個“公”字。

他雖是將門之後,但在“知兵”方面的名聲不如盧植、朱儁(jùn)、董卓等人。

公元175年,九江蠻叛亂,朝廷以盧植爲九江太守而將之討平,後廬江蠻又叛亂,朝廷再以盧植爲廬江太守將叛亂討平。盧植現在朝中任尚書,名義上屬少府。

公元178年,交州樑龍、南海孔芝叛亂,攻破郡縣,數年不能平。公元181年朝廷以朱儁爲交州刺史,擊斬樑龍,平定叛亂。朱儁因功被徵爲任諫議大夫,屬光祿勳。

董卓在公元166年和167年也有破羌建功的履歷。

北地郡諸郡吏稱呼皇甫嵩爲“公”,除了因他年長而表示尊敬,更因爲他上任一年來的種種舉措而心生敬佩。

皇甫嵩看似遊山玩水,示人以怠,其實是帶着賊曹掾等郡吏,將北地郡各部落人口、營寨、地形、行軍路線都摸得一清二楚。他所編練的郡兵加上皇甫家部曲,人數並不多,不過五百人,但皆勒以兵法,訓以軍陣,務求做到令行禁止,令下如山。被皇甫嵩以軍法斬殺的郡兵不在少數。

皇甫嵩又親自拜見傅氏、謝氏族長,借用其部曲。

傅氏出自北地靈州,漢末朝廷失去對北地郡北部的控制,靈州等縣落入胡手,傅氏無奈遷至泥陽。(注:此處有爭議。主要是東漢末年的靈州到底在何處,一說是在銀川附近[北地郡北端],一說是在慶陽附近[北地郡南部],但同爲傅介子之後,傅燮記載爲靈州人,傅巽卻記載爲泥陽人,本書合理推測傅氏從北靈州南遷至泥陽)

傅氏乃前漢名將傅介子之後。傅介子劍斬樓蘭王、立威異域,廣爲後世傳誦。

傅氏詩書傳家,又因其祖傅介子之故,不忘武事。現今傅氏以傅燮名聲最大。

傅燮少年時入太學,當時洛陽“遊學轉盛”,太學“至三萬餘生”,又拜師“通儒”劉寬。

傅燮性格中有剛烈一面,脾氣頗爲執拗,不甚討劉寬喜歡,所以後來也沒得到曾經兩次出任太尉的劉寬之助,一直未能入仕。但他多所交遊,知兵法,通武略,很受有識之士推崇。其中一人就是鄰郡皇甫嵩。

皇甫嵩能得到傅氏、謝氏支持,跟傅燮大力勸說不無關係。兩人對羌胡十分熟悉,都主張先武后文,先剿後撫。

皇甫嵩尊重傅燮,不願闢他爲郡吏,而是延請爲“軍師”,請其協助出謀劃策,以討羌胡。

針對諸羌蠢蠢欲動的跡象,傅燮提出先擊青山羌、次之丁奚羌、最後繞擊歸德羌背後的方略,與皇甫嵩不謀而合。

籌劃即將成熟之時,皇甫嵩收到上郡太守勉昂請求共剿關羽之議,派人給勉昂回信道:“關羽雖是重犯,其衆不到百人,小患耳。郡內羌胡方是大患。嵩謀劃有年,已有定計,懇請公大張聲勢,出兵白于山,牽制歸德羌。關羽等輩,嵩回軍之時,反手可滅。”

勉昂對皇甫嵩掃清北地的大計劃深表讚歎,回信同意,同時心中又有些失落。

皇甫嵩出身將門,能得到傅、謝支持,聚兵數千。自己因爲投靠了閹宦,聲名狼藉,無兵可借,不得不盤剝百姓、買馬募兵。

勉昂臉色變幻,良久才喃喃道:“問心無愧足矣!”

關羽送走突延乞後,一邊派人四出打探,一邊苦苦思索,三天後,綜合各種信息,終於做出一個痛苦的決定——

放棄李村,向東遷移。

不管是鮮卑大軍南下,還是皇甫嵩有所謀劃,關羽這點人手都起不了任何作用,別說火中取栗了,自保都難,不管任何一方經過,都會順手滅了關羽。

突延乞也不像他表現得那麼毫無心機。有理由推斷,他接到的任務肯定不是來通知關羽,而是見機行事。若關羽可取,突延乞必然一個衝鋒,將關羽等全部斬殺。他是看到關羽實力不弱,他這幾十騎沒把握取勝,或者取勝也是慘勝,才順水推舟表達了友善與和平。

從這幾天打聽到的消息推斷,鮮卑南下應該是真的,那麼歸德羌可能在忙着應對此事,無暇顧及關羽。畢竟,想做前驅和先鋒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光是解決雙方互信的問題,就得有幾個來回。

不論局勢如何發展,洛水、泥水這兩條河谷,都是大軍必由之路。因爲這兩條路挨着河流,有水源。

關羽說出自己的決定後,衆人先是鴉雀無聲,然後嗡地一聲炸了鍋。

討厭種地的王方等人難以接受:“這,這好不容易把麥種下去,怎能說放棄就放棄?”

王方把上衣扯開,露出肩膀上的紫紅色印痕,乃是拉犁時被繩索勒的,當時都破了皮,他紅着眼睛道:

“現在放棄,不說那些麥種都浪費了。我等吃的苦、受的累,豈不是白捱了?都伯勇武蓋世,我等有馬有刀,一戰消滅盤羊羌,周圍部落哪個不懼?我等怕胡狗做甚?”

鄧生、支羅和丁碩三個什長也都表示歸德羌算個屁,什麼三千戰士必然是吹噓,能有個幾百就不錯了,膽敢來犯,就讓他們有來無回。至於皇甫嵩,就算照關羽說的有些謀劃,山高路險,自己往山上一躲,他有什麼辦法?

五個什長四個嚷嚷着不肯放棄這裡的罈罈罐罐,只有黃立沒有出聲。

關羽問黃立:“子建,你有何建議?”

黃立道:“某無甚見識,說不上建議。想法就是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走。

料敵應該從寬。也就是說不能盼望着敵人只有數百,應該假定其有一千、兩千。

若是如此,我們能否打得過?

打不過,還留在此地, 那不是等死麼?”

關羽對黃立刮目相看。話雖然粗,思路卻很清晰。地裡的麥種,付出的汗水,跟現在留還是走的決策沒有一點關係。決定去留的只有實力。沒有實力,把希望寄託在敵人身上,結局必然是滅亡。

關羽緩緩道:“子建說的是正理。之前選擇此地,基於過去所知,也不能說是選錯了。

現在卻有任誰都無法預知之事發生,那就是鮮卑南下、諸羌謀亂。此村處於要衝,已是險地。

孟子說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就是說的我等面臨的情形。走,纔有活命機會。不走,就是死!”

王方喘着粗氣,瞪目不言。從討厭種地,到愛上此地,王方並沒有用太長時間。他喜歡房中的羌女,喜歡清澈的洛水,喜歡山間的晨霧,喜歡熱情的夥伴。他不想放棄這裡。

衆人都不說話,屋內氣氛十分壓抑。

少年劉密打破沉默:“若是走,去往何處?遷往之地,必須能讓我等長留久安。不然東躲西藏,四處流浪,跟流寇盜賊沒什麼區別。”

衆人都望向劉密。

劉密臉色微紅,勉強保持鎮定,續道:“先父曾說,本朝光武據河北、河內方有天下,而赤眉、銅馬等輩,沒有根基,一旦失敗,再難復起。可見有個根本之地是至關重要的。”

關羽、丘榮等皆神色有異,沒想到劉密之父居然有這等見識,鄉野間有賢才啊!可惜居然喪命盜賊之口!

關羽突然開口問支羅:“據走馬水上游的投鹿部有多少部衆?”

衆人神色頓時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