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郭嘉看出他的疑惑,也不辯解,邪邪一笑,徑直朝前走去。

任紅昌把他們迎進正中的一間木屋,然後端來兩碗新煮的熱水和兩塊乾硬的麪餅。看得出,這是兩個不速之客,她倉促之間也只有準備這些。想到這裡,劉協略微放心了些,看來郭嘉來此也是心血來潮,並未出於某種“設計”。

劉協拿起一塊麪餅,蘸了蘸熱水,塞入口中。這水帶着一絲甘甜,似乎是用什麼草根熬煮而成。郭嘉也拿起一塊餅,端詳片刻,對任紅昌道:“能不能多拿一塊來?我們跑了半天,可都餓啦。”

任紅昌嘴脣蠕動,似乎很不情願,但最終還是屈服般地撩起額前亂絲,轉身出去。過不多時,她又拿來一張麪餅,擱到郭嘉和劉協前面。

在許都時,郭嘉與任紅昌狎暱無遮,肆意大膽;可在這個村子裡,郭嘉非但沒有什麼露骨舉動,反而以禮相待,十分客氣。

“真看不出你們還挺相敬如賓。”劉協好奇地問。

郭嘉攤開頭,無奈地指了指茅屋頂:“這是她的家。”

“她的家?”

“沒錯。我們約好了。在許都我可以對她爲所欲爲;但在這裡,她纔是主人。高興了,扔給我兩張餅,要是心情不好,把我打出去也不是沒幹過。”

郭嘉說這些話時,口氣充滿無奈,眼神裡卻閃爍着一種很享受的光芒。

對郭嘉的做法劉協很意外。亂世男人不如狗,女人連男人也不如,要麼淪爲賊匪玩物,要麼託庇於大族,甚至被烹煮吃掉,也不稀奇。任紅昌和郭嘉的這種關係,可實在是聞所未聞。

這時候屋外傳來一陣笑聲,幾個小腦袋簇擁到低矮的窗戶前,朝裡面好奇地窺視。任紅昌氣惱地揮了揮手,可他們還是不肯走。她從郭嘉手裡奪過半張麪餅,撕成三片扔過去,這些小腦袋才發出一連串喜悅笑聲,從窗臺消失。

郭嘉苦笑着把剩餘半張扔到嘴裡,嚼了嚼,費力地嚥下去,這才向劉協解釋道:“那些孩子都是戰爭遺孤,被她以典農中郎將任峻侄女的名義收養在這裡,自成一家。她時常會過來看看。”

“她一個女子,孤身往返於許都與村子之間,難道你也放心?”

“嘿嘿,你可不要小看她。”郭嘉瞥了一眼任紅昌離開的背影,手指輕輕彈動,“她的來頭,可不小。”

“任峻的侄女嘛,身份不低了。”劉協點頭。任峻在曹氏陣營,也是元老級的人物,一手主持曹軍的屯田事務,還娶了曹家女子,可以說是荀彧以下最重要的司空幕僚。

郭嘉擺擺手:“你誤會了,那只是個遮掩而已。任峻欠我一個人情,只好認下這個幹侄女。”他復又壓低了嗓子,“你可知我從哪裡得到這女人?兩年前的徐州,白門樓下!”

劉協一口水沒喝下去,差點噎着。

“呂布的女人?!”

“劉兄你的想法太齷齪了,不要看見女人就聯想到姬妾。”郭嘉義正詞嚴地批評道,“她一直跟隨在呂布身邊,但呂布似乎對她沒什麼想法,亦兄亦友。白門樓呂布身死之時,求我收留此女和她撫養的遺孤。”

“然後你就答應了?”

“當然。你想,她一介美貌弱質女子,竟在虎狼橫行的西涼軍中站穩腳跟,沒點本事怎麼可能。呂布告訴我,這姑娘不是漢家人。她此來中原,一直在尋找有力者依附,似乎懷有什麼企圖。至於這企圖爲何,呂布自己也說不清。”

劉協點點頭,任紅昌給他的感覺,確實有些奇異之處,時而幼稚嬌憨,時而嚴厲精幹,總是籠罩着一層迷霧。

“那她到底懷有什麼目的?你現在知道了麼?”

“不知道。”郭嘉很乾脆地回答,“所以這纔有趣。”

劉協注意到,郭嘉談起任紅昌的表情,和楊修談起郭嘉時的神情頗爲類似。郭、楊他們其實都是同一類人,厭惡平庸,渴望挑戰,困難和謎語對他們來說,只是一種人生消遣。劉協甚至懷疑,郭嘉之所以對任紅昌如此熱情,多半不是因她才貌,而是因爲她身上的難解之謎。

“曹公在那一次,也收了秦宜祿的老婆爲外室。所謂上行下效,我稟明曹公之後,就把紅昌姑娘接走了。當夜我們便做了約定,她甘願侍奉我,換得那幾個遺孤有立錐之地。”

說到這裡,郭嘉站起身來,拍了拍手裡的餅渣:“現在時候還早,劉兄你讀的書多,能幫我一個忙麼?”

“但說不妨。”

“我原本想把紅昌和這些孩子放到許都,但陳羣從中做梗,我只得把她們安頓在此處。這裡環境尚好,就是讀書人太少。紅昌希望這些孩子能有所教化,不要像那些目不識丁的村莽之夫,渾渾噩噩過此一生。你既然到此,給他們開蒙講授一番?”

劉協略做沉思,欣然應允。若說學問,他雖不敢說比孔融、邊讓等一代大儒,但給幾個小孩子講課,還是可以勝任的。

郭嘉衝外頭比了個手勢,任紅昌很快趕着那幾個孩童過來。他們每個人都搬着一張板凳,齊齊坐在劉協身前。任紅昌端來一個沙盤和一截樹枝,放到劉協面前。

這些孩子既無父母養育,也無大族庇廕,若再沒什麼一技之長,這輩子註定只能在這屯田村裡終老一生。任紅昌這也是一番苦心,希望能給他們指出一條晉身之路。

劉協決定給他們講《倉頡篇》。此篇是漢代給童子開蒙之書,乃是由《倉頡》《爰歷》《博學》三冊合編而成,語字淺顯,意喻深刻。劉協五歲的時候,就跟司馬朗、司馬懿兩兄弟學過。

於是劉協先講了“蒼頡作書,以教後嗣。幼子承詔,謹慎敬戒”,把這十六個字寫在沙盤裡,逐一講解。孩子們聽得頗爲認真,還不時有問題提出。無論那些問題有多幼稚,劉協都會認認真真作答。這十六個字,講了足足有一個時辰。劉協把那些孩子單獨叫起來一一考校,直到所有人都會背了,方纔結束。

“劉先生,你還會來教我們嗎?”最小的一個孩子仰頭問道。

劉協對這個稱呼感到十分親切,他揉揉小孩子的腦袋,柔聲道:“只要有機會,我一定常來。”任紅昌遞過來一碗甜水,他一飲而盡。

剛纔那一個時辰是他來許都之後最快樂、最輕鬆的時刻,甚至比野外遊獵還開心。他先前可從不知道,將學問傳授給人,是件多麼有成就感的事情,可以把其他一切都拋開,完全沉浸在愉悅之中。

劉協的細微變化,郭嘉盡收眼底。他走過去拍了拍劉協肩膀:“辛苦劉兄。”劉協感慨道:“孔子誨人不倦,我原以爲是聖人有兼濟天下之志,如今看來,他也是樂在其中吶。”

“劉兄能夠這麼想,也就不虛此行了。”

郭嘉別有深意地回答道,順手攬住任紅昌的細腰,輕輕摩挲片刻。任紅昌眼神複雜地看了看郭嘉,沒有掙扎。

任紅昌還要在這裡多待幾天。於是郭嘉和劉協二人從屯田村出來,不再耽擱,一路飛馬趕回許都。在太陽落山之前,他們終於趕到城門口。

望着那高大巍峨的漆黑城門,郭嘉忽然勒住了馬:“穿過此門去,‘戲志才’與‘劉平’便不復存在了。”語氣中頗有些感慨。郭嘉這話,既可以視作對這荒唐一天的懷念,也可以視爲一句提醒:“戲志才”可以與“劉平”並騎出遊,但郭嘉卻絕不會對劉協有什麼留手。

劉協聽出其中曲折,從容答道:“昔日張敞五日京兆,過得充實完滿;我如今能做一日布衣,經歷這許多事情,已足堪安慰。”

張敞是宣帝時京兆尹,因受平通侯楊惲牽連,即將停職。張敞手底下的賊捕椽絮舜聽說以後,拒絕再聽他的命令,說你最多也就是五日京兆,還有什麼意義。張敞大怒,把絮舜抓起來判了死刑,說五日京兆尹又如何?足以殺死你。

劉協這典故用得犀利。聽到這回答,郭嘉偏過頭來,輕輕咳嗽數聲:“陛下若是不捨,其實還有機會。”劉協略擡了擡眉毛,似乎對郭嘉的這句話很不解。

“戲兄……不,郭祭酒何出此言?”

郭嘉早看出他是裝糊塗,慢慢直起腰,把收斂了一整天的鋒芒陡然全放了出來:“陛下你是個聰明人,跟聰明人說話其實簡單。御駕親征,雖不可能,但倘若陛下以‘劉平’之身前往官渡,我想曹公必不會不允。”

這近乎直白的言辭,讓劉協有些沉默。他拍了拍有些躁動的坐騎,不置可否。這一天的微服出遊,已經讓他摸清了郭嘉的用意。

一個御駕親征的皇帝,會引發許多問題;而一個掩蓋身份前往官渡的天子,這其中可做的文章,那可真是車載斗量。

所以從那一罈酒開始,設計便啓動了。郭嘉讓禁錮已久的劉協體驗到了遊獵之樂、騎射之樂、教授之樂,甚至與他推心置腹,分享屬於自己的小秘密,讓一個皇帝體驗到了布衣之樂。一旦皇帝食髓知味,心防既破,接下來再做引導便不顯生硬,順理成章了。

白龍魚服,見困豫且。皇帝是白龍,而郭嘉則是釣龍的豫且。他想借這“一日布衣”的香餌釣起天子,鉤連到官渡去。

想到這裡,劉協笑了。

這計劃巧妙而完美,可郭嘉終究還是犯錯了,一個非常微小卻無可避免的錯誤:按照郭嘉的設計,劉協將化名“劉平”,遮掩真身前往官渡。孰不知劉平是他真正的姓名,“劉協”纔是假名。這一個小小的心理錯位看似細微,實則影響深遠。

要知道,這個計劃所誘導的“劉協”,並非是那個一直生活在爾虞我詐中、從未有過片刻歡愉的大漢天子,而是河內山野中長大的楊家公子——對他來說,布衣前往官渡不是白龍魚服,而是蛟龍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