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孔融接過去一看,猛然間想起來了,趙彥和董少君原本是有婚約的,只是因爲董承反悔,纔沒結這段姻親。想不到這小子一直惦記着人家董家閨女。

這麼說來,他前一陣確實沒怎麼出現,難道真是在籌劃刺曹?孔融自己心生疑竇,語氣不由得緩和了幾分。倘若真是如此,趙彥可未必保得住。

徐幹說:“我們的人已前往司空府調查,一會兒便知實情。在此之前,還是先把趙議郎送去許都衛處理一下傷勢吧。孔少府若是擔心,可以一併跟來。”

孔融對這個安排還算滿意,徐幹到底是讀書人,比那個面目可憎的滿寵會做事。徐幹拍拍胸膛,湊近躺倒在孔融懷裡的趙彥,大聲說道:“孔少府、趙議郎,你們請放心,我身爲許都令,一定會秉公處理。”

一聽到“許都令”三個字,趙彥“刷”地睜開眼睛,雙臂張開,撲向徐幹。

所有人都以爲他奄奄一息,都放鬆了警惕。結果趙彥突然暴起發難,徐幹猝不及防,被趙彥抱了一個滿懷,兩個人滾落在地上。趙彥不知哪裡來的力量,赤紅着雙眼扼住徐幹的咽喉,發出野獸般的吼叫。徐幹拼命掙扎,卻扳不開鐵鉗般的雙手。

自從真相被劉協化解之後,趙彥已心存死志,唯一支撐他到現在的,只有一件事:殺死曹氏重臣,爲董妃報仇。當他聽到“許都令”三個字時,最後的怒火化爲力量,不管他是誰,徑直撲了過去。

士兵一涌而上,一時間卻很難把兩個人分開。徐幹的面色越來越白,他的雙手亂抓亂擺,突然觸到了趙彥腰側一個凸起,好似是個刀柄。他情急之下顧不得許多,抓起刀柄往外一抽,然後拼命刺向趙彥,一刀一刀,刺入身體。

趙彥腰眼一陣劇烈疼痛,讓他更加瘋狂。這兩個人一個拼命緊扼,一個抵死亂捅,好似彼此都有着不共戴天的大仇。周圍的人不敢靠近,無從下手,最後還是孫禮反應最快,他拿起刀鞘連連猛擊趙彥的後腦勺,試圖把他敲暈。

趙彥連捱了幾下,腦子已經開始糊塗,可雙手憑着直覺和一股瀕死之勁,仍舊抓住徐幹細弱的脖子。眼看徐幹的掙扎越來越慢,孫禮眼中寒光一閃,手起刀落,將趙彥的頭一舉斬下。他的力度掌握得非常好,刀刃剛好切開趙彥的脖頸,卻沒傷到徐幹的身體。

徐幹只覺得一股刺鼻的血腥沖天而來,趙彥的頭顱從身上滾落,而無頭的身體,卻仍舊保持着掐脖子的動作。孫禮蹲下身去,用力把趙彥的雙手掰開。他發現,徐幹至少在趙彥的腰眼附近刺了十幾刀,每一刀都入體極深,即使沒有那一刀斷頭,趙彥也絕活不了。

董妃死在自己之手,現在爲她報仇的男人也死在自己之手,命運還真是奇怪。孫禮想到這裡,面上露出一絲自嘲,用下襬擦乾刀上的血跡,插入鞘中。

趙彥的頭顱倒在地上,雙目依然圓睜,眼神裡沒有不甘,沒有憤怒,只有一種強烈的期待,似乎死亡對他來說,是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情。

“唐姬會不會有一天,也被我殺死呢?”孫禮沒來由地涌現出莫名預感。他不知道,就在距離現場不遠的地方,隱蔽身形的唐姬用手掩口,淚流滿面。

當孫禮砍下趙彥頭的那一瞬間,她的夢魘非但未得削減,反而愈加清晰。這個人逼殺了王服,困殺了董妃,斬殺了趙彥,而每一個死者都曾對唐姬產生刻骨銘心的震撼。唐姬心中的陰霾,逐漸凝聚成實,成了孫禮的身影,深深烙在了她的心中,再也無法擦除。

在孫禮的身旁,死裡逃生的徐幹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眼睛有些發凸像一隻青蛙,原本一塵不染的長袍上都是血污,再無倜儻風流的氣度。死裡逃生的他一絲力氣也無,驚懼有如一條鎖鏈緊緊把身體纏住。滿寵走過去,摸了摸徐幹的脈搏,吩咐左右道:“快把徐大人扶坐起來,脖頸後仰,放到上風處。”

他浸淫仵作之學很久,對這類事故的處理得心應手。吩咐完這一切,滿寵又把目光投向趙彥,全場都震驚的時候,只有他還保持着冷靜——因爲他觀察的不是趙彥,而是趙彥身後的夜幕。

另外一個凝望着無頭屍體的人是孔融,他捋着鬍鬚,久久無言,一瞬間彷彿老了十幾歲。

“彥威,你,你怎麼如此衝動。許都聚儒之事剛有了眉目,老夫還指望你挑起重擔,居中奔走呢……”孔融閉起眼睛,心中哀傷難平。趙彥是他看着長大的,趙家傾覆之時,他父親還將趙彥託付孔融照顧。孔融前來許都之時,有意栽培這年輕人,把他提攜爲議郎,跟隨左右。想不到今日竟……

趙彥在衆目睽睽之下襲擊許都令未遂被殺,即便是孔融也無法爲他公開辯護。可是,趙彥雖然魯莽,此舉卻於大節不虧,倘若孔融撒手不管,豈不讓天下義士寒心?

“彥威,你是聶政再世,荊軻復生。我不會讓你無籍籍名地死去。我會讓你的名字昭於天下。”

孔融暗暗下了決心,大袖一拂,正待要開口說話,忽然眼前人影一動,滿寵擋在了他面前。

“滿伯寧?老夫現在心情不好,你別來惹我!”

滿寵平靜道:“有兩件事須請孔少府澄清一下。”孔融瞪起眼睛:“人你們都殺了,還有什麼好問?”滿寵擡起頭:“不是問趙議郎的事,而是問您的。今日下午,您所乘馬車在城南街巷突然失控,幾致傾覆,可有此事?”

“有。”孔融生硬地回答。

“第二件。您的居所在歸德坊,從宣義將軍處返回家中,直行一路向西即是,爲何要繞行這裡?”

“老夫願意走哪裡,難道還要許都令管麼?!”

看着幾乎要爆發的孔融,滿寵沒有繼續問下去。孔融又看了一眼趙彥的屍身,未置一詞,悄然拂袖而去。

徐幹已經被人扶到樹下癱坐,眼神發呆。孫禮指揮着周圍的人開始清理現場,將趙彥的身體和頭顱搬開,在附近弄來黃沙鋪在血跡之上。司空府裡的護衛此時也聽到動靜,紛紛前來詢問。而在不遠處唐姬剛纔藏身之處,此時已空空如也,只留下地上幾滴溼痕。

四周的人都在忙碌着,滿寵此時卻雙手負在身後,仰望着如墨天空,臉上的皺紋勾勒成一副困惑的表情。

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一切都不是偶然,包括趙彥的舉動和自己的離職,以及許都最近一連串詭秘事情的背後,都有一條絲線若隱若現。他在努力想着,試圖解析出其中真相。

在他的腦海中,尚書檯、禁宮、司空府、許都衛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建築化爲點,身居其中的人們彼此連接成線,點線相交,幾十條,乃至幾百條線彼此勾連縱橫,令人眼花繚亂,勾勒出一個別樣的許都。他傾盡全力,推算出其中動向,在繁雜的流動中拈出那一條關鍵,卻總是失敗。

身爲前任許都令,滿寵對許都潛藏的幾條暗流瞭如指掌,無論是雒陽派、漢室還是世族,他都有自信捋清脈絡,胸有成竹——可唯獨這一根線,牽繫廣泛,錯綜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它隱於萬千頭緒之中,有若入林之兔,極難尋見痕跡。趙彥之死,恐怕只是它入林一剎那被吹開的野草罷了。

滿寵不清楚誰在背後操控那根絲線,亦不知他終將把許都牽引至何處,只能勉強分辨出那絲線的下一個節點會落在何處。夜空下,他緩緩擡起手,食指伸向北邊遠方的某一點。

滿寵的嘴脣輕微地摩擦了幾下,周圍沒人聽見他的聲音。

尾聲

“主公,討曹檄文已經寫就,請您過目。”

文士將一卷竹簡恭敬地遞過去。在他兩側,河北的文武重臣站成兩排,注視着高高在上的主公。袁紹左手端着酒杯,右手將竹簡遞給身旁的侍從,讓他讀出來,讓大帳中的人都聽見。

侍從領命,展卷開始大聲誦讀。等到唸完以後,袁紹拍案讚道:“寫得好!陳主簿文筆犀利,句句刺中要害!等曹孟德看了這檄文,只怕是要羞憤欲死,自來請降了。”他說完以後,麾下諸臣都“哈哈”笑了起來。文士聽到這誇獎,倒沒面露喜色,只是尷尬地搓了搓手,口中謙遜。

這時候,郭圖突然出列,跪倒在地:“啓稟主公,臣雖纔不及,願爲陳主簿錦上添花。”

“哦?你有什麼好主意?”袁紹啜了一口酒。

“陳主薄歷數了曹賊諸多罪名,可謂精準犀利,但臣以爲還不完全。曹賊以迎立天子爲功,如果舉發他在許都欺凌漢臣之事,則天下人皆知其虛僞,曹賊軍心勢必動搖。”

袁紹“嗯”了一聲,上次董承之死,弄得他灰頭土臉,狼狽不堪,一直希望能扳回一局。他瞥了沮授一眼,讓後者非常尷尬。袁紹問道:“那麼郭監軍你有什麼好計?”

“臣新近獲得一條消息,再加上楊太尉之事,二事並舉,添入檄文,足可以撼動許都。”

“哦?說來聽聽。”袁紹饒有興趣地勾了勾手指,馬上有人將筆墨取來,還鋪開一片新的空白竹簡。郭圖得意洋洋地揮筆寫了幾句,呈給袁紹看,上面寫的是:故太尉楊彪,典歷二司,享國極位。操因緣眥睚,被以非罪;榜楚參並,五毒備至;觸情任忒,不顧憲綱。又議郎趙彥,忠諫直言,義有可納,是以聖朝含聽,改容加飾。操欲迷奪時明,杜絕言路,擅收立殺,不俟報國。

袁紹用手指滑過墨痕:“這個趙彥被殺,果有其事?”

“正是!他是前幾天……”郭圖正要詳細說明,袁紹卻揮了揮手,興味索然地打斷他的話,“這件事記得加進去,然後傳檄天下,細節你們自己把握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