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郭嘉和楊彪達成協議的同時,在距離他們大約數裡之外的樹林裡,司馬朗滿頭大汗地攙扶着一個人,在雪地裡一腳深一腳淺地前進着。

司馬朗攙扶的那人神智清醒,就是臉色不大好。他的腿上被一把匕首深深插入,肉外只留刀柄,這種傷勢不敢輕拔,只得用布條草草紮起,布條已經被鮮血浸染了大半。

“仲達,你撐得住麼?”司馬朗關切地問道。

司馬懿咬緊牙關,強忍着大腿傳來的劇痛:“放心,死不了。”他的表情因疼痛而有些扭曲,雙目更顯出幾分狠戾,就像是一頭負傷的雪原孤狼。在剛纔的狙擊戰中,司馬懿不惜暴露自己的位置來吸引鄧展注意力,成功地讓司馬朗發箭得手,但鄧展最後的反擊也刺中了司馬懿的腿部。

司馬朗焦慮地看了眼司馬懿腿上的傷口,感嘆道:“那傢伙不虧是虎豹騎的精銳,臨死前還要反咬一口。”

“他生死與否,可還不知道呢。”司馬懿搖搖頭,吸着涼氣挪動另外一隻完好的腳。

雖然司馬朗成功地射中了鄧展,可在他們走過去確認生死之前,突然半路殺出一隊古怪的馬隊。司馬兄弟勢單力薄,只能先退隱到遠處。可他們沒想到的是,馬隊的首領居然把鄧展也帶走了。

“肯定沒問題,都穿胸了,鄧展一定是死了。”司馬朗滿懷自信,“不過你說,那些帶走鄧展的是什麼人?曹軍麼?”

“不像。如果是曹軍的巡邏隊,應該第一時間下馬四處搜索兇手纔是。他們鬼鬼祟祟,根本無心停留,像有什麼急事。八成和咱們一樣,沒安好心。不過咱們也得趕緊離開,說不定一會兒曹軍大隊人馬就追上來了。”

司馬懿雖然負傷,頭腦卻很清楚。司馬朗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憨厚地笑了笑,隨即又變得憂心忡忡:“果然和父親說的一樣,這許都雲波詭詐,處處透着居心叵測哎,看來楊平惹出了不小的麻煩啊。”

聽到這個名字,司馬懿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哼:“哼,那個自以爲仁德的蠢材,惹出來亂子,還要咱們來給他擦屁股。”說完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司馬朗連忙緊拽住弟弟的胳膊,用力托起,好讓他的傷腿離開地面,嘴裡低聲嘟囔着:“明明拽着我連夜追擊的人是你……”

“我是怕他連累了咱們司馬家!”

司馬懿大聲反駁,一不留神腳下又一滑,疼得倒抽涼氣。

前一天,鄧展登門拜訪司馬家,說楊氏父子在半路被盜匪劫掠,楊俊臂斷,楊平身死,需要畫像來辨認屍首。聽到這個消息,司馬家的人都非常吃驚,無不傷心流涕。唯獨司馬懿覺出味道不對,他出去打聽了一圈,發現鄧展在登門前,已經偷偷接觸了司馬府和溫縣的幾個下人,繪出了數張畫像。99cswcom

司馬懿找到還在爲楊平之死哭泣的司馬朗,說出自己的疑惑。司馬懿認爲,如果只是普通劫殺,不會出動虎豹騎的軍人來溫縣報信,更不會在拜訪司馬家之前偷偷摸摸地不告而查。何況這個人連楊俊的親筆信都沒帶一份,事有反常必爲妖。

雖然司馬懿不清楚許都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他判斷,楊平一定還沒有死,只是出於某種苦衷改換了身份。

那五張畫像裡,有四張都是楊平的真實相貌,只有第五張出自司馬懿的有意誤導,和楊平一點都不像。鄧展一定也發現了這其中的異狀,所以才決定連夜返回。一旦他把這些畫像帶回去,稍做對比,楊平和司馬家都會陷入大麻煩。

於是他們兄弟倆備弓帶箭,在鄧展離開溫縣後也尾隨而出,利用熟悉地理的優勢抄小路拼命追趕,總算是在鄧展進入許都前截住了他。

那支馬隊離開的時候帶走了鄧展,卻對散落在地上的畫像毫無興趣,司馬兄弟趁機把它們蒐羅在手。司馬朗本想把它們付之一炬,卻被司馬懿攔住了。司馬懿說燒掉是沒用的,如果曹氏沒有拿到畫像,還會繼續派人來溫縣調查,直到查明白爲止。爲了徹底消除曹氏的疑心,必須讓他們撿到這五張畫像,並相信它們沒有問題。

這件工作不比狙殺鄧展更容易。司馬兄弟出發得太匆忙,沒有帶筆墨,無法塗抹就算有筆墨,司馬懿也不敢篡改,這種東西,肯定會隱藏着外人不知的暗號,擅自改動只會徒增懷疑。

但最後司馬懿還是忍着傷痛想出了辦法,然後他們把五張紙半埋在雪裡,這才離開。

“許都的人不會發現什麼破綻?那邊能人可不少。”司馬朗有些擔心地嘮叨了一句。他們此時已經快接近拴馬的樹林,只要到了那裡,就有燒酒和食物可以補充體力。司馬懿的臉色已經凍得煞青,腳步虛浮,體力支撐不了多久了。司馬朗只能一直跟他說話,讓他保持清醒。

聽到哥哥質疑,司馬懿掙扎着擡起頭來:“絕不會,這可是我做的手腳。義和的相貌,絕無法從這五張圖裡看出來。”

“仲達,你何以那麼篤定義和沒死……”

聽到這個問題,司馬懿搖了搖頭:“我不確定。也許那傢伙已經死了,也許沒死。如果他沒死,咱們這一趟苦差事算是有所值;如果他已經死了”年輕人的脖子像狼一樣迅捷地轉向許都方向,“我會讓整個曹家給他陪葬。”

說完他一頭栽倒在地,暈了過去。

淳于瓊把沾在鬍鬚上的露水捋掉,摸了摸自己的大鼻子,順手把鐵盔從頭上摘下來,摜到草地上。這是曹軍鐵匠打造的,比袁軍的手藝差太多了,盔邊的毛刺都未加打磨,把他的額角磨出淺淺的血痕。

在淳于瓊的前方兩裡不到就有一條河流,他們已能聽到“嘩嘩”的水聲。只要接應的船隻及時趕到,他們在兩個時辰之內便可以進入袁軍控制地域,這次行動就算是大獲成功。淳于瓊身後的騎士們個個疲憊不堪,但保持着高昂的士氣。昨天夜裡和今天整整一個白天,他們在曹軍大軍的夾縫裡來回鑽行,晝伏夜出,奇蹟般地沒有引來任何注意。

“將軍此次襲許,立下奇功,聲名必會響震四方。”副將韓莒子興奮地說。淳于瓊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用鞭梢撥弄着坐騎耳朵,眼神充滿落寞。

按說淳于瓊是不必親自來冒這個險的。他曾是靈帝朝西園八校尉之一的右校尉,與袁紹、曹操平起平坐,地位尊崇。後來他一直追隨袁紹,在軍中地位超然,這麼一位高級將領,根本用不着親赴險地。

但淳于瓊自己非常想去。

奇劫許都的計劃一提出,淳于瓊就自告奮勇,表示要親自帶兵前去。淳于瓊跟那些爲了功名或者財貨的庸碌將領不同,別人是爲了勝利而冒險,而他純粹只是爲了冒險而冒險,巴不得每天能有一次驚險刺激的行動,好讓自己快要生鏽的筋骨活動一下。

當年建議袁紹殺入宮中爲大將軍何進報仇的,正是淳于瓊他不是出於政略或者軍略的考慮,只是單純喜歡刺激,越是險象環生的地方就越興奮,這已經變成了他的人生享受,欲罷不能。

對淳于瓊的毛遂自薦,沮授勸不住,審配和郭圖也勸不住,甚至連袁紹都勸不住,最後只得勉爲其難地准許。於是淳于瓊帶着麾下精騎,換上曹軍的裝備,興沖沖地奔許都而去。可是出乎淳于瓊的意料,這次行動太順利了,一仗都沒有打。他憋了一身的殺氣無處發泄,心中不免有些鬱悶。

唯一讓淳于瓊感到欣慰的是,這次居然在半路遭逢了鄧展,還把他活着帶回軍中,算是個意外收穫。

“那兩個人狀況怎麼樣?”淳于瓊問。

他說的兩個人是董承和鄧展,兩個人都在隊伍僅有的一輛馬車上。韓莒子回答說,前者精神還好,只是離開許都以後一直一言不發;後者也保持着沉默,因爲整個人已經奄奄一息,一度被護衛的人疑心已經死了。

淳于瓊下馬,走到馬車旁邊掀開布簾,親自檢查了一下鄧展的傷勢。他驚異地發現,這人的生命力真是頑強,馬車的連續顛簸居然沒有把傷口震裂,也沒有惡化。雖然鄧展仍舊處於昏迷狀態,但如果馬上得到良好的看護與治療,他應該能撐過這一關。

韓莒子開口問道:“將軍您爲何不辭辛苦把這個人帶在身邊?”自從淳于瓊決定把這個被弓箭穿胸的半死鬼帶在身邊以後,他就滿腹疑竇。此前這支隊伍一直處於危險境地中,他沒有多嘴,現在眼看就返回安全地帶了,他終於忍不住了。99cswcom

淳于瓊看了韓莒子一眼:“你覺得對一個仇人來說,最殘忍的報復是什麼?”

“呃……殺死他?”

“你錯了,”淳于瓊從鎧甲縫隙裡掏出一隻跳蚤,扔進嘴裡用力一咬,“是給他施捨一份無法拒絕的大恩情,讓他這輩子都無法償還。”

韓莒子恍然大悟:“原來將軍是要施恩於……”

“你又錯了。”淳于瓊憤憤地打斷他的話,“他的仇人是我,當年施大恩給我的卻是他。”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鳴鏑聲響,交談中止了。淳于瓊和韓莒子重新跨上馬,朝着河邊飛奔而去。他們看到兩條木船從河流上游偷偷摸摸地漂過來,船頭打着蘇家的旗號。蘇家是中山豪商,生意遍佈諸州,在南皮、許都、徐州等地都有營生,打他們家的旗號不會引起曹軍懷疑。

木船開到南岸,尋了一處水淺之處停住了船。淳于瓊隔水與他們對了幾句話,確認是袁軍派來接應的人,這才把其他人叫過來。董承和鄧展被兩名膀大腰圓的騎士抱着涉水登船,那輛馬車運不上來,被就地拆散掩埋。

淳于瓊最後一個上船,他遺憾地朝着南岸望了望,朝船老大做了個開船的手勢。木船順流而下,走出約莫二三十里路,緩緩靠近北岸,在一處隱蔽的簡易碼頭停船。

碼頭上早已有一個人等候在那裡,淳于瓊認出是沮授。他這個人生得很有特點,身材頎長瘦直,頭卻特別大且扁,遠遠望去好像一枚牢牢釘在碼頭上的大釘子。此時沮授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木船竹簡靠岸,卻沒有露出任何急躁的神情。一直到水手把木船搭到岸邊,繫好纜繩,沮授纔不疾不徐地踏上搭板,把淳于瓊迎上碼頭。

沮授在袁紹軍中任奮威將軍,掌管監軍之職,上可管將,下可調兵,權勢極大,就連情報工作也兼有一部分放在他手下。這一次劫持董承的計劃,是沮授一手策劃,他親臨戰線迎接,足見重視。

沮授是冀州一系的中流砥柱,跟淳于瓊不是很對付。所以淳于瓊見到他,沒有多做寒暄,只是一抱拳道,“公與,人我給你帶回來啦。”

“辛苦將軍了。”沮授從懷裡取出畫像,遠遠對着董承打量一番,然後淡淡一笑,也抱拳道,“這一份深入敵後的奇功,將軍算是得着了。”

“公與你說笑了。什麼奇功,不過是帶了個老頭回來而已。”淳于瓊意興闌珊地摸了摸鼻頭。

“將軍這就不懂了。有車騎將軍現身說法,曹賊卑侮漢室、欺凌中樞的劣跡,便可昭告天下,於袁公大業大有好處。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爲上策,呵呵。”

沮授這兩聲乾笑有些生硬,淳于瓊瞥了他一眼,心裡不由得“呸”了一聲。

這兩個人在袁紹營中,一貫政見不合。淳于瓊認爲軍隊就是一切,刀鋒勝過言語;而沮授論調持重,一向不大主張輕動兵戈,傾向於用政治手段解決問題。

當初沮授曾經提議袁紹把天子接來南皮,挾天子以討不庭,在政治上立於不敗之地。這種提議在自由慣了的淳于瓊看來,純屬自找麻煩,束手縛腳,遠不如真刀真槍去討伐來得爽快,因此極力反對。最後淳于瓊聯合潁川派和南陽派,愣是把此事攪黃,從此兩個人交惡。

這次劫持董承,顯然是沮授又打算用“娘娘腔兒”的手段來打擊曹操。淳于瓊雖然自告奮勇前往執行,但他的目的只是享受刺激,並不表示對沮授的認同。

淳于瓊固然看沮授不順眼,沮授對這位莽夫亦是腹誹頗多。他親自跑來碼頭迎接,正是因爲不放心說實在的,沮授一看到淳于瓊那碩大的鼻子,就忍不住牢騷滿腹。當年如果淳于瓊沒有從中作梗,讓他把天子迎來南皮,只怕曹操如今早已俯首請降了,哪裡還用得着費盡心思去搶董承?

“一羣鼠目寸光的東西,袁公周圍的小人和蠢材,未免太多了些。”沮授不無憤慨地想。他一半精力在爲袁紹主公出謀劃策,另外一半精力消耗在確保這些主意不被那些白癡干擾。這讓他很疲憊。

兩位政敵皮裡陽秋地寒暄了一番,沮授表示該去迎接車騎將軍了,淳于瓊連忙吩咐手下人把老人攙過來。

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董承突然之間面色變得慘白,他推開攙扶着的士兵,朝着淳于瓊和沮授跑來。士兵們試圖拽住這位老人,但居然被他掙脫。沮授也嚇了一跳,董承在他的計劃中佔有很重要的地位,可不能有什麼閃失。他和淳于瓊張開雙臂,小跑幾步,把躍上碼頭的董承一下按住。

“董將軍,你莫要怕,你已安全了。”沮授安撫他。董承沒理睬他,赤紅的雙眼掃視着碼頭上,近乎瘋狂地喊道:“荀諶,荀諶來了沒有?”

沮授聽到這名字,先是一愣,旋即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等您抵達南皮的時候,自然會安排您見荀大人。”董承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我要馬上見到他!馬上!不然來不及了!”沮授有些微微的不快,覺得這位車騎將軍架子是不是太大了點兒,一個流亡的罪臣,居然還頤指氣使。他伸出手掌,按在董承胸膛想讓他儘快把情緒平復下來。

當他的手掌一接觸董承前胸,董承突然渾身一震,從口中噴出一股鮮血,登時把沮授噴成一個血葫蘆。沮授一下子嚇呆了,整個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還是淳于瓊反應迅速,伸出大手一把將沮授撥開,去揪董承的衣襟。

這一抓,居然抓空了。董承噴血之後,整個人軟軟地癱倒在碼頭木排之上,身軀蜷縮像只蝦米,四肢不斷劇烈抽搐。淳于瓊眉頭大皺,董承之前都還正常,這纔剛過河不久,便有怪病發作,實在是太蹊蹺了。

淳于瓊隱隱覺得有些不妙,他推了推呆若木雞的沮授,催促他趕快過去。沮授是負責接應的人,如果董承有什麼遺言,只有他有資格聽取。

他勉爲其難地湊過去,看董承的死活。董承突然昂起頭,野獸一般吼着:“荀諶!荀諶!”每喊一聲,他的嘴裡都要涌出許多鮮血。碼頭上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個老人在瘋狂地燃燒着自己最後的生命,試圖說出些什麼。

沮授蹲下身子,手忙腳亂地把董承扶起半個身子。董承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劇烈地喘息道:“荀諶!他……到底在哪裡!”沮授無奈地環顧四周,然後湊到董承耳旁,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話,周圍的人包括淳于瓊都聽不清。

董承瞪大了眼睛,捏住沮授的手臂又緊了幾分:“你們……他們……郭……”

沮授聽到他喊出“郭”字,但不知道這個郭字指的是誰。他俯身想再多問一句,董承的軀體突然一陣劇烈抽搐,然後整個人完全安靜下來。

沮授抹了抹臉上的鮮血,腦子一片混亂。董承是袁曹大戰前的關鍵一環,他們爲此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如果董承出了什麼問題,那可要惹出大亂子的。

淳于瓊踱着步子走過來,董承扭曲的五官表明,他死得極其痛苦。對董承的意外身亡,淳于瓊可一點都不沮喪。董承生死與否,那是文官們需要操心的事情。對他來說,這趟乏味的劫囚之旅在結尾居然翻出新的變故,這纔是最好玩的部分。他有些興奮地捏了捏鬍子,眼神變得閃亮。

這老頭似乎是服了延時的毒藥,一直到這會兒才發作。這一路上淳于瓊親自監督,他沒沾什麼可疑的食物,這麼說,他是在被送出許都前就被下了毒。這麼一推想,難道說,曹氏是故意讓董承被他們劫走?難怪一路上都沒有曹軍的追兵啊……

從董承的反應來看,他恐怕自己都不知情。一直到剛纔毒藥發作,他才急於找荀諶,大概是要交代一些重要的事?可惜毒藥的烈性,讓董承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了。

淳于瓊激動地琢磨着,心想要不要再渡回南岸一探究竟。忽然他看到董承彎曲的指尖有些異樣,湊近一看,發現他在臨終前,用手指蘸着血在碼頭木板上寫了兩個字。

這兩個字寫得潦草不堪,卻讓淳于瓊一下子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