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良只是正常的一個禮節性問候,然而聽在袁熙耳中卻覺得分外刺耳。
首先,顏良站的位置正在郡府大堂前,那通常是主人迎候客人所站的位置。
按照袁熙的想法,你顏良完全應該站在郡府門口相迎,而不是站在郡府裡邊,更遑論把自己當做主人。
其次,顏良說了句“何來之遲”,更是戳中了袁熙心裡的隱痛。
他辛辛苦苦圍攻漁陽兩個多月卻未能建功,顏良竟然只攻打了大半天就破城先登,先他一步邁入漁陽城內。
袁熙把顏良的這句問候當作是對他的嘲諷,板着臉答道:“顏府君到得倒早!”
顏良一愣,心想這廝好不懂禮貌,雖然自己仍兼着常山國相,喊自己顏府君倒也沒錯。
但就好比後世的書記兼市長,別人總是會稱呼書記,基本不會再稱呼市長一樣,自從自己升任度遼將軍後,人前人後大家都稱自己爲將軍。
然而顏良略一思索便也不與他計較,只是略一側身道:“使君裡邊請!”
說完也不多虛套,當先邁步便往大堂裡走。
袁熙見顏良居然要搶在他前邊入內,立刻邁開大步搶到顏良身前,絲毫不怕步子大了扯着蛋。
因着知道袁熙肯定回來,大堂內早就經過一番佈置,在北邊的方牀上一左一右並排放着兩個案几,自然便是主座。
袁熙毫不客氣地當先來到靠右側的那個主座一屁股坐下,只留下左側那個位置給顏良。
漢以右爲尊,雖然同是主座,因着左右不同隱隱間也分出個高下來。
顏良對袁熙如此作態心中鄙夷道:“這屁股下的座次自當按照功勞來定,什麼時候按照跑得快來定了?”
不過他面上卻是不動聲色,默默來到左首主座坐定。
袁熙見自己搶了先,嘴角微微勾起,顯然頗爲得意。
兩位主人已經坐定,跟隨他們入內的衆將校幕僚也按照官職、資歷一一就坐。
由於袁熙選的是右側主座,幽州將校沒幕僚都坐在右側客位,一直在他麾下受他指揮的勃海、河間、博陵、安平四郡國將校亦是如此,將右側客位坐得滿滿當當。
反觀左側客座人員倒並不齊整,至少居前幾個位置空了好幾個,張斐、顏枚、牛大等主要將領都沒到,只有辛儒、龐統等幕僚以及中山郡兵的兩名軍候和監軍甄堯作陪。
待隨從之人都差不多坐下後,袁熙道:“顏府君麾下將校怎還不前來?”
顏良道:“將士們方經苦戰,城內外尚有不少隱患未除,還不是坐下來休息的時候。”
顏良這一下簡直是指桑罵槐,一方面表示奪城之功都是自己麾下所建,一方面鄙視袁熙急着進來瓜分勝利果實。
袁熙臉一黑,他以爲鮮于輔已經在他的猛攻下堅持了兩個月,早就是強弩之末,顏良不過是佔了他的便宜罷了,並無什麼值得稱道之事。
眼下顏良卻一副洋洋自得的面目,讓袁熙怎麼看怎麼可憎。
但他又沒辦法懟回去,畢竟是自己求着顏良過來,人家一過來就拿下了漁陽,自己還能說什麼呢?
他只得轉移話題道:“先時商議時,說好了攻破漁陽後,所獲財貨兩邊平分,可我屬下的軍吏去接管庫房時,你麾下的吏員卻已經搶先一步盡數佔住,卻不知是何道理?”
顏良道:“哦,那是我特意交代的,防止城破之時有人渾水摸魚,特意控制住各個庫房,檢閱賬冊清點物資。既然幽州的吏員來了,那就一起清點,也好做個見證。”
袁熙見顏良不是想要獨佔物資,心中稍安,說道:“顏府君不遠千里前來幽州助我平亂,此次漁陽戰事已畢,不知打算何時班師回程?”
顏良被袁熙連連稱呼爲顏府君,不免心中有氣,不客氣地答道:“我既受度遼將軍印綬,轄制幽並邊郡兵馬,護衛邊郡安寧正是我的職責所在,如今幽州之亂的禍首鮮于輔、閻柔雖已先後被制服,但亂局尚未完全平息,談何班師回程?”
袁熙一聽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還打算賴在幽州不走了?
還沒等袁熙發話,焦觸就率先跳了出來,說道:“如今漁陽已定,閻柔也敗,哪裡還有什麼亂局未平,即便有田豫等宵小之輩作祟,亦不足爲慮,我幽州自己的兵馬便可輕鬆平定,毋須顏府君幫手。”
顏良聞言大笑道:“哈哈哈哈!原來是焦校尉,不知這拿下鮮于輔和閻柔,你可曾有過微末貢獻?若是你率領的幽州兵馬能得力一些,何須我與諸郡國兵馬前來援手?”
看在袁老闆的面子上我還奈何不得袁熙,但你焦觸又是什麼玩意?
上次在老子婚宴上搞事情還沒與你算賬,今天自己跳出來豈不是找罵?
焦觸道:“誰說我幽州兵馬不得力,若無我等強攻漁陽兩個多月,使得漁陽守軍疲敝不堪,你焉能輕易得手?”
由於級別不對等,顏良在開口奚落了一番焦觸後便不願與他多嗶嗶,自顧自拿起水杯喝水,這種罵架的事情自有下面人代勞。
辛儒站出來道:“焦校尉此言差異,原本在出兵之前說好兵分兩路各行其是,然我家將軍奔襲數百里一戰奪馬城,再戰俘閻柔,三戰下大小寧城,可謂是乾脆利落之極,可曾要幽州兵馬幫過分毫?”
“我家將軍聞漁陽戰事不利,受袁幽州所請帶兵來援,轉戰千里,不過三天便拿下泉州,破了鮮于輔的老巢,期間幽州兵馬可曾有過絲毫助益?”
“我軍連番大戰,本就已經疲敝不堪,然再三收到袁幽州求援之請,念在漁陽百姓飽受戰亂之苦,不顧將士勞苦再來漁陽。”
“之後約定我軍主攻東門,幽州及勃海、河間、博陵、安平諸郡兵馬牽制其餘三門。我軍將士不顧疲勞,不避險阻,不畏死傷,幾經奮戰方纔拿下先登之功,克定漁陽。”
“若是按照焦校尉所言,圍困久些便是大功,爲何不繼續再圍上一個月,兩個月,甚或半年,總是能奪下城池,卻爲何急於請求我軍北上?”
論翻嘴皮子功夫,即便是十個焦觸也抵不上一個辛儒,他被辛儒好一通搶白,直說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卻不知如何迴應是好,只是發狠道:“汝又是何人,此處怎容你大放厥詞!”
辛儒聞言把臉也一板,說道:“我乃度遼將軍幕下從事中郎潁川辛伯寧,有份參與軍務,難不成還不許我實話實說不成?”
袁熙雖然沒見過辛儒,但是知道辛評、辛毗兄弟有這麼個侄兒。
辛評如今爲大將軍東曹掾兼鄴城令,乃是袁紹最信重的幕僚之一。
袁熙自然不願爲了此事與辛儒交惡,從而得罪了辛儒的叔父辛評,便出言道:“焦校尉,不得無禮,暫且退下。”
袁熙這邊倒也不是沒有明白人,別駕韓珩知道此戰己方雖然起了一定作用,但一錘定音的還是顏良的兵馬,既然對方是受邀而來,沒有道理事情剛剛做完就趕人家走。
韓珩道:“度遼將軍長途跋涉,又經連番大戰,正應好好休息一番,不若就在漁陽城外紮營,待將士們緩過了勁來再歸師,如何?”
袁熙聞言眉頭微皺,略嫌不滿地看向了韓珩,這個提議可沒有事先徵得他的同意。
韓珩彷彿知道袁熙的意思,卻對袁熙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出言阻止。
袁熙琢磨了韓珩的意思後倒也略微理解了他的意思,畢竟人家大老遠走一遭,立刻趕人走也不是待客之道。
正當袁熙以爲顏良會順水推舟答應下來時,顏良一邊又有人站出來說話。
這次出來的是急於表現的吳質,他說道:“我家將軍先前說了,幽州亂局尚未平息,且要待徹底平定了再議其他。”
袁熙心想好嘛,這是存心要賴在幽州了?
韓珩卻沒有這麼多想法,只是應道:“雖潞城、雍奴等地仍在賊手,然賊首以伏誅,餘輩不足慮爾,我幽州兵馬可自行解決,就不必勞煩度遼將軍的兵馬了。”
吳質道:“先前在北上途中,田豫、商宇等將已經爲我家將軍勸告,表示不再支持賊首鮮于輔,願意棄暗投明,已經毋須征討也!”
韓珩道:“既如此,漁陽已盡數平定,何言幽州亂局未平呢?”
吳質冷笑道:“難道諸君都對抄寇縣鄉的鮮卑東部大人闕機視若無睹麼?”
被吳質當面指責,幽州陣營裡也有人不服氣,張南出列道:“那闕機抄寇的是鮮于輔的治下,幹我等何事?”
吳質哈哈一笑,答道:“鮮于輔叛亂還是我華夏之間內事,什麼時候容得外族插手,難不成被抄寇的縣鄉不是幽州治下?受害的不是大漢子民?諸君只顧盯着鮮于輔,卻放任鮮卑人侵凌地方,是爲棄本逐末也!”
不得不說,吳質的嘴皮子還真利索,把驅逐闕機一下子就上升到了民族感情層面,令人無法反駁。
韓珩聞言略一思忖後道:“度遼之意是要率兵驅逐闕機?”
顏良迎着韓珩的目光,言之鑿鑿地答道:“何止是驅逐?但凡侵害我大漢土地,侵凌我大漢子民者,我必欲滅其部族,斬其首級,以震駭胡虜。”
話音剛落,從幽州臣僚座次裡立刻站出一人呼應道:“胡虜猖獗,自當予以迎頭痛擊,我願助度遼將軍一臂之力!”
站出來呼應的正是牽招牽子經,他昨天夜裡就被崔鈞說動,今天更是親自到遠處觀摩了討逆營攻城,對顏良麾下兵馬之戰法新穎犀利歎爲觀止,讓他愈發生出了踢開袁熙,跟着顏良痛快淋漓打一打鮮卑人的想法。
袁熙見己方陣營居然有人附和顏良,不免十分不快,但看清了人後卻也不敢輕易呵斥。
畢竟牽招是老爹袁紹的親信,不是他麾下直屬兵馬。
袁熙竟也有幾分急智,他本就對闕機抄掠他糧草一事記恨在心,只是當時爲了顧全大局沒有反擊,如今聽顏良要主動攬過攻打鮮卑人的活計,便順水推舟道:“既然顏將軍意欲征討鮮卑人,那我便派牽都尉將烏桓突騎相助,祝將軍再建新功!”
好嘛,聽說顏良要打鮮卑人,袁熙連稱呼都改了,從府君立刻升級爲將軍。
顏良微微一愣,心想袁熙倒也有些小聰明,這樣就想把自己打發走?事情哪有這麼容易!
顏良道:“我自是要出兵平滅鮮卑,不過出徵前卻還有一事未了。”
袁熙道:“不知顏將軍還有何事?”
顏良道:“漁陽方經兵災,又遭賊寇,僞太守鮮于輔已經伏誅,合當向大將軍薦舉一個得力的人選,儘快重建漁陽的防務,幫助百姓恢復生產,渡過難關。”
袁熙一聽就炸毛了,心想這是我幽州內部事務,不容他人粗暴干涉,說道:“漁陽太守人選一事,我自會向大將軍薦舉,就不勞顏將軍費心了。”
顏良道:“此話不然,漁陽爲鮮于輔控制多年,郡中不知還有多少他的餘黨,且此地多胡,我可以代爲驅逐這次,但下次,下下次,難保胡虜不再抄寇,若無一個合適的人選,豈不是我等打生打死都白費了功夫?將士們的血都白白流了?”
見二人要當場爭執起來,韓珩連忙出來打圓場道:“度遼將軍言之有理,難道將軍心中已有人選?”
顏良裝作努力思索一番後答道:“倒是尚未,此畢竟是幽州之務,自當聽聽袁使君的意見。”
袁熙一聽原來你還知道聽我的意見,心中稍寬,便道:“我欲使焦校尉兼領漁陽。”
顏良眉頭一挑,說道:“焦校尉雖能帶些兵馬,然漁陽形勢複雜,戰後重建之務要優於備邊,怕非良選!”
一旁的焦觸被顏良當面否定,雖然心中憤懣不已,但他是當事人不能出言辯駁,只能冷哼兩聲表達不滿。
袁熙卻絲毫沒有爲屬下分辨的意思,或許心裡也覺得焦觸不太行,又提議道:“別駕韓珩,素有賢名,政務嫺熟,可爲漁陽守。”
顏良仍舊搖頭道:“韓別駕固然高才,然可曾執掌過一郡之地,應對過胡虜入寇之事?”
韓珩自己也覺得自己做不好,主動出言辭讓道:“下吏才疏學淺,恐不堪重任,還請使君另選良才。”
袁熙皺皺眉頭,他手下文武以韓珩與焦觸爲首,這二人都不堪任,那還有誰人?
他眼光往右首座位上一掃,直到看到某個風度翩翩的中年人後皺着的眉頭才舒展開來,說道:“崔州平冀州名士,昔日曾爲二千石,所牧西河亦漢胡雜處,堪稱漁陽太守之良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