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既然如此……就按賈先生的計謀處理罷。”我嘆了口氣,賈詡說得很有道理,只是自己總隱隱覺得有些不對。這種感覺以前也出現過一次,那是在濮陽陳宮勸我自告奮勇擔任西路軍統領,結果上了陳宮的惡當,令自己栽了好大一個跟頭,這次又會是怎麼樣呢?

正在此時,後院裡忽然傳來一聲女子的尖叫,我眼前猛然浮現貂蟬舉刀自盡的情景,不禁臉色大變,站起身來:“走,咱們趕緊去看看!”

自盡的不是貂蟬,而是嚴主母,當侍女發覺的時候,她已經斷氣多時了。

在負責看護奉先公家眷的郝萌的帶領下,我和賈詡進入廂房,來到牀前。只見躺在牀上的嚴氏臉色鐵青,雙眼緊閉,雙手放在胸口,整個人已變得好象議事廳外的石階一樣冰冷。

“這臭婊子大約是餓得狠了,竟然把自己的耳環和戒指全都吃了下去,”郝萌的聲音裡有一種得意忘形的飄飄然,“哈哈,真是老天有眼。”

看着嚴氏的遺容,我輕輕嘆了口氣。這女人雖然心計城府都異常深沉,但性格卻倔強高傲之極。得知奉先公歸天,大約是認爲我必定會來尋仇,因此索性自殺了事。她就是這樣的人,對自己竟也能手段毒辣,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聽見郝萌在一邊幸災樂禍,嬉笑不絕,我斜眼瞪了他一眼。這個沒半點心肝的傢伙,令他看護主公的家眷,結果出現這種事不說,還有心情嬉皮笑臉?

這一眼掃過去,登時發現郝萌正對着賈詡擠眉弄眼,而賈詡卻面無表情,眼觀鼻,鼻觀心,一副完全視而不見的表情。我頓時想起,提建議由郝萌來看守家眷的不是別人,正是賈詡。背後一陣涼意頓時升起:嚴氏之死,內情真是如此簡單嗎?她曾令郝萌去捉我,後來險些把我二人一同在廳****死,所以郝萌與她仇怨頗深。這件事情,賈詡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就算是郝萌親自把戒指塞進嚴氏的嘴巴去,我也決不會感到意外,爲什麼賈詡會建議由他來看守家眷呢?

剛要斥責郝萌的無禮,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心中又是一凜,猛然醒悟:這事情實是天衣無縫,問也問不出結果的。況且賈詡充其量也不過就是推薦了個不合適的人選而已,真正下決定將此任務交給郝萌之人卻是我自己。老狐狸當時提出這個建議後,自己連磕巴都不打一個就直接同意了。莫非在我的心中,也下意識地存了借刀殺人之心麼?

這個念頭即便是在心頭多縈繞片刻,都令我感到一種難堪的罪惡感。於是索性不再多想,卻不免對賈詡增加幾分戒心:他把握機會提出這建議,莫非是打算借我之令和郝萌之手去除掉嚴氏這個禍患不成?經過近來幾次接觸,我發現賈詡確實有超人之處,他知識豐富,閱歷豐厚,洞察力之高,爲我平生僅見。無論是多麼複雜的事物,到了這老狐狸的眼裡,輕而易舉就能把握住脈絡所在。

這次行動雖然使我重掌中牟大權,但卻弒殺了主公,所謂兵諫,其實還是失敗了。按照賈詡秘密準備烏頭藥這一點來看,想必老狐狸對奉先公的頑強個性一清二楚,對兵諫計劃之中的漏洞和我的幼稚之處是早有認識的。可是在昨天晚上我們四人研究行動方案時,他爲什麼一直隱而不發,任由我去實行那個不完善的計劃呢?

從佈置強弩手開始,到準備硫磺必要時放火燒屋,然後箭頭上秘密塗毒……一股涼意爬上後背,我不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怕這老狐狸其實早看出我對主公估計不足,他不但不加提醒,而且還假模假樣地建議等全軍撤退到南陽後再採取行動……現在重新回憶分析賈詡這些異常行爲,不過是考慮我可能會臨陣退縮,所以採取一種以退爲進的策略罷了——我一直落入這老狐狸套中尚不自知,這廝壓根兒就沒有想過以兵諫解決問題,他一開始就打算先利用逼人聲勢,造成我與奉先公的激烈衝突,再加以佈置乘機設計殺死奉先公。

想到這裡,我心猛地一顫,若他真是這麼做,那居心又何在?如今曹操大舉進犯,主公的死反而成爲我的擋箭牌,莫非這也是賈詡計謀中的一個環節麼?這老狐狸昔日在李傕手下,藉助傳旨之機會來爲我獻計獻策……賈詡行事,一向都打着一石雙鳥的算盤,就算真預先想到了以奉先公之死換取與曹操的聯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目前雖然還看不出究竟對我有什麼不良居心,但此人居心叵測又足智多謀,心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深,實在可怕之極,卻是不可不防。

這些念頭彷彿閃電似的在腦子裡一晃,我只覺得心中疑竇叢生,當下也不再言語,揹負雙手轉身出了廂房,賈詡和郝萌趕緊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

又走了幾步,我腦子裡靈光一閃,忽然有了定計,隨即在後院廊下立住腳步,轉身道:“賈先生,你的建議極好,只不過卻忽略了一點,馬超率領的鐵羌盟大軍只怕也快要到了。如今我軍勢單立孤,真髓還需要有您這樣的才智之士出謀劃策,實是一刻也不希望與您分開……因此這向曹操求和之事,還是另行委派人選罷——郝萌,此次出使曹營的任務,就由你去完成。”

看郝萌鼓起眼睛露出爲難的神色,我伸手製止了他,聲色俱厲道:“你休要推辭!郝萌,我令你維護主公家眷周全,你是怎麼做的?主母喪命,你難辭其糾,我不予處置,已經是極大的寬容!這次讓你作爲求和使者,是要你將功補過——賈先生,具體應當做些什麼說些什麼,煩勞您爲他詳細解說一下。”

賈老狐狸,中牟四面強敵環繞,隨時都可能有滅頂之災,論形勢之糟,比昔日的李傕尚且有過之而無不及。您老其狡如狐,其滑如油,我纔不相信竟不會爲自己籌謀退路。所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中牟屯田之所以能步入正軌,還要多謝您上次所獻那發丘取金之計呢,倘若閣下今番又打算故技重施,要藉此次機會去與曹操搭上線,再將我軍內情拱手奉上,以做晉見之禮……嘿,這可能性不是沒有罷?

真髓可不比李傕那等沒腦子的冤大頭,說什麼也不會給你這種機會,老狐狸,你還是安心在此爲我出謀劃策罷。

一面心中盤算着新計謀,一面不露聲色地盯着賈詡。原本打算從他的表情上尋出些端倪,但是我失望了,和一旁泄氣皮球似的郝萌相比,這老狐狸的面色平靜一如既往,接到命令後,他恭恭敬敬一鞠到地,道:“主公思慮縝密,所料極是,屬下這就爲郝將軍打點出行所需的一切。”就在這時,親兵進來報告,張遼和魏續到了。我命賈詡與郝萌先留在後堂不要露頭,自己則親去迎張遼他們。

轉過後廊剛進入議事廳,正巧看到兩位好朋友那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胸中泛起一股溫暖之意,但這種感情隨即就被愧仄取代。魏續和張遼一進門,剛剛擡眼看到我,立即面色大變,停下了腳步。我愕然停步,看到他們驚疑不定地盯着自己的額頭,才恍然大悟:張遼他們之所以要儘快趕過來,就是擔心兵諫最終會演變成火併,而一看見我額頭扎着戴孝的白布,馬上就明白了所發生的一切。

此時三人站在諾大一個廳堂正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纔好,場面氣氛尷尬之極。

還是魏續先打破了僵局,冷冷道:“真髓,主公的靈柩呢?”我心中一顫,魏續平日裡吊兒郎當,對我一向是“臭小子”“明達小子”地亂叫,從來沒有正經稱呼我的全名,今天還是頭一次。

我沙啞着嗓子,低聲答道:“靈柩還在後堂,兩位大哥,你們這就跟隨真髓去探望他老人家的遺容罷。”

他們二人卻依然站在那裡不動,張遼一對虎目發紅,啞聲道:“明……真將軍,主公……主公他臨去之前,可有什麼遺言麼?”

這稱呼變化我盡數聽在耳中,不免胸中一痛,他們二人對我語氣生硬之極,再不復昔日之情,竟全然不問奉先公是怎麼死的,想必心中已認定了兇手就是我了,又鉤起自己對奉先公逝世時情景的回憶,兩道淚水不受控制地自臉龐流下,哽咽道:“主公彌留之際,讓我照顧好他的家眷,他還說……要我記得每日給赤兔喂酵炒的牧草……”

聽到這句回答,魏續早已號啕痛哭——他是主公的親戚,得知了奉先公確切死訊,不免大放悲聲。張遼在一旁不言不語,仰頭望向屋頂,胸口起伏不定,淚水涔涔而下,過了好久才顫聲泣道:“好,明達,我隨你去見他最後一面。”

夕陽即將消失在地平線上,在那最後一抹紅暈的周圍,天空呈現出一種淡淡的藕荷色,等到這淡紫延伸到了頭頂,又已形成了一大塊沉凝的靚藍。

由於後庭院地面上滿是水窪,所以我們被迫從議事廳和廂房裡搬出四隻案几,拼湊成一張簡陋的臥榻,又從庫房中取出五六斤棉和一匹布,一層層地鋪在上面。面龐上的血污已經被擦拭乾淨,奉先公閉着眼睛靜靜地躺在上面,身上是貂蟬爲他蓋的草蓆。

此時郝萌已出城去向曹操求和,高順、安羅珊都身負重傷,****接手城防也分不開身。除去此四人之外,其餘將領盡數到齊,一同在“臥榻”前大約兩丈遠處束手而立,分成左右兩列縱着排開,左列依次是張遼、曹性、魏續,都是跟隨主公的幷州舊部;右列卻是我到中牟後提拔的新骨幹,依次是賈詡、魏延、鄧博、秦宜祿、胡車兒、胡安。所有人都是一身鎧甲,只在額頭上簡單系了一條白布。

唯一的例外就是貂蟬。她就象個被這個世界所遺棄的鬼魂,獨自一人身穿雪白的喪服,抱着主公的幼女,悄無聲息地站在院落最不起眼的牆角里。兩隻美目閃着幽幽的光,卻再沒了昔日的飛揚神采,只知道直鉤鉤地向前盯着臥榻上的人形,有一種萬念俱灰的孤寂。她這可憐楚楚的動人模樣,令我回憶起濮陽第一次彼此見面的經歷,隨即奉先公傳授武藝的種種情景不聽使喚地依次在眼前出現,心中不由猛地抽痛起來。

奉先公,您自詡是來自大草原的孤狼,這話一點都沒錯。自從您步入中原,狼奔豕突,轉戰天下,也不知掀起多少驚濤駭浪。現在您撒手而去,本應該入土爲安,可目前我軍形勢萬分緊急,屬下連個簡單的葬禮都無法爲您籌措妥當……

您傳授我武藝,又提拔我爲將軍,可結果卻爲我逼迫而死,我不僅未能將您妥善安葬,甚至臨終前您委託保護家眷一事,我也沒能做到……雖說可將一切過失都推委於亂世生存的艱難,乃是不得以而爲之。可您畢竟於我數有大恩,天下不忠不義之人,還有比得上我真髓的嗎?

……

撩開戰袍跪倒在地,我帶領着衆將,向奉先公重重地叩了九個頭,然後站起身來,從兩眼紅腫的張遼手裡接過在冷風中獵獵做響的火把,走到“臥榻”前點燃了草蓆。黑煙升起,火焰噼噼啪啪地響着,我眼睛模糊地看着奉先公的軀體逐漸被火光和濃煙吞沒,默默從腰間抽出佩刀,壓在左鬢角上從上向下用力一劃,鮮血從寸長的傷口中迸出,登時染紅了自己半邊面孔。

主公,這嫠面之禮是來於您的故鄉——大草原。父母過世之時,真髓曾立誓要活着看到這個黑暗亂世的終結,因此絕對不能輕言就死。屬下現在所能做到的,只能先以自身鮮血爲祭,以表心中的痛悔和歉疚。他日九泉之下,若再能……只怕是即便真到了九泉之下,真髓也沒面目再見您了……

……

先吸了口長氣控制一下情緒,我這才慢慢轉過身來面對諸將,朗聲道:“諸位將軍,曹操兵鋒已至朱仙鎮,距我中牟不足四十里。”此言一出,全場譁然,火光照耀下,除了賈詡之外人人面如土色——我軍近日接連大敗不說,成廉、侯成、李封、薛蘭四將喪命,宋憲、臧霸生死未卜,高順也身負重傷,至今昏迷不醒……這一切追根揪底,全都是由於曹操。以奉先公的驍勇善戰,生前尚且不是此人的對手,況且是現在呢?

“前年曹操爲報父仇東征陶謙,屠殺徐州百姓數十萬口,連河水都爲屍體所阻。此人對敵手段之殘忍,世所周知。去年主公率領我等取得兗州,幾乎逼得曹操走入絕境,他與我等乃是不共戴天的強仇大敵!”我頓了頓,厲聲高叫道,“今日曹操親領大軍壓境,其目的所在,不言而喻,正是要斬草除根,將我等斬盡殺絕!我等都是堂堂血性男兒,難道要束手就擒,任其宰割麼?爲今之計,只有乘其立足未穩,與曹賊決一死戰,方能有一線生機!”

說到這裡,我偷眼望向賈詡,不禁暗暗冷笑:饒是這老狐狸養氣功夫已臻化境,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聽到我最後這一句話,也不免驚惶之情溢於言表。

若是換了其他人,都可能爲賈詡先前那天花亂墜般的分析推衍所迷惑,但我曾熟讀曹操的著作,對他的瞭解實比任何人都深刻得多。曹孟德此人,雄才大略,頑強堅毅,做事雷厲風行,不圖虛名,腳踏實地。如今他大軍已動,根據我的瞭解,以此人的個性和主見,是決不會甘心師老無功的。又怎可能憑一兩個謀士的三言兩語,就空手而回呢?賈詡對曹操目前形勢的優劣以及兗州當務之急的分析,可謂一針見血,但是最後得出的結論卻荒謬之極,實在讓我不得不懷疑這老狐狸的用心。

無論什麼事,首先都要講究實力。既然要表示願以把守兗州西部門戶爲條件,打算奉曹操爲軍事盟主向他求和,那首先起碼要讓他了解,我軍具備守住這門戶的實力。如今中牟內變亂迭起,老弱殘兵加起來不足八千,奉先公又撒手歸天,整個兒城池就好比一塊軟豆腐,但凡有人用手指輕輕一戳,就能刺出個洞來。在這種情況下,又還怎談得上什麼實力?曹操若是得知奉先公已死,中牟變亂迭起,城中空虛,立即發兵進攻還來不及,又怎麼可能同意我軍的求和條件?

我之所以向主公發難,就是因爲他在中牟倒行逆施,弄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曹操屠徐州之事慘絕人寰,天下爲之震驚,就算他此時急於回師整頓內部,估計不會有這時間和精力在中牟再殺上一次。可是城池易主,誰也無法保證會發生什麼事。倘若就這樣將中牟拱手獻予強仇,姑且不要說日後死後如何面對主公,此時此刻,我還有什麼臉面對這些隨我一同兵諫的弟兄和部下?

賈老頭兒,以你的超絕才智,並不是想不到這其中的關鍵,而是你攙雜的私心太重了!

中牟形勢險惡,你一開始勸我投降,我就已然覺察不對。後來見我抵抗的態度堅決,於是迫不得已纔將投降改爲了求和。至於你親自請纓,其用意更是昭然若揭。

賈老頭兒,你之所以膽敢如此大膽妄爲,只因你前幾次佔了上風,所以欺我年少,認定在下會對你言聽計從,覺得可以將我真髓舞弄於股掌之上……哼,未免把真髓看得忒也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