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明的時候,約平旦末刻,天才剛剛矇矇亮,玄甲重騎就再次出發。
作爲一支騎兵部隊,玄甲重騎是沒有後勤輜重的。但一路上都是路過自己和曹操的地盤,在食物方面,倒是不需要擔心。
唯一的麻煩就在於因爲是重騎出動,沒有家當,士兵們的衣服會穿很多天,又是大旱天氣,酷熱難耐,還得加急訓練,中暑、衣服發臭、馬匹生病等等問題接踵而來。
好在青州醫療還算髮達,中暑這樣的問題別說在東漢,就算是在春秋戰國,也已經有了治療方法,於《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當中多有記載。
漢末兩大神醫,一個華佗,一個張仲景。華佗爲外科手術鼻祖,張仲景則是內科大家。不過華佗的內科水平也不差,治療陳登的寄生蟲病以及治療胃病、黃疸病、腫瘤摘除等等,都是在正史上早有記錄。
華佗雖雲遊四方,卻也將一身醫術傾囊相授,有多名親傳弟子在青州醫學院擔任高層,對付中暑這種病,幾乎是小事一件。只是麻煩的是這年代沒有什麼玻璃瓶裝藿香正氣水,所以每有中暑的,就得將攜帶的藥材臨時熬煮,還是很耽誤時間。
不過一路上磕磕碰碰,好歹也算是在五月下旬抵達了河南尹,正常來說,兩地相隔約一千二百里,且黃河兩岸又是華夏文明發源地,交通發達,道路通暢,如果路途上沒有太大耽擱,頂多十五六天就能從青州抵達洛陽。
但現在卻走了將近一個月,從五月初走到了五月底。
之所以花了那麼多時間,除了在陽平和甄城耽誤了幾天功夫以外,主要原因也是因爲黃河兩岸現在並不太平。
現在曹操僅僅只是控制了東郡西南幾個縣,濮陽、白馬、燕縣等地,河對面就是袁紹佔據的區域,爲了防止河對面袁紹兵馬襲擾,陳暮不得不繞道陳留,從濟陰進入陳留郡,然後從陳留進入河南尹,繞了遠路。
進入河南尹之後,情況就好了太多。從酸棗南面的封丘進入了陽武,一路上都是熱火朝天的景象,夏粟收割的季節,農民在田裡幹活,不時有軍隊調動,成了現在整個河南尹的常態。
粟苗本來就耐旱,只需要少量的水就能渡過災情。河南之地今年之所以這樣,除了因爲很多河流已經曬到乾涸實在沒水了以外,還跟沒有提前做好應對有關係。
而司隸因爲緊鄰黃河,
水系繁多,陳暮早年在此地興修水利,引黃河之水四處通渠,雖不能說全面覆蓋,但情況也比河南等地好不少。
在陽武縣休息一晚,然後再次趕路,抵達了滎陽,最後過成皋,也就是虎牢關,到鞏縣的時候天色暗淡,再次休息一晚上,此時便正式出發,算算腳程,大抵能在午後就能到洛陽,一路上被操練得精疲力盡的玄甲重騎們終於看到了希望,不由得紛紛加快了步伐,快速趕路。
很快,纔剛剛到晌午,他們就抵達了洛陽東面,這裡是偃師縣與洛陽相接的地方,北面是洛水,過了洛水就是邙山。遠遠地已經能看到在起伏不定的丘陵盡頭,有一座浩大的城市,在官道遠處的亭舍下,打着傘蓋的車隊已經早早地在等着。
亭舍並不是一個涼亭,而是一個類似於驛站加基層派出所的機構。四四方方,有圍牆,裡面有院子,由於今年的天氣十分炎熱,過來迎接的人並不在外面,只是把馬車停在驛站門口,馬匹牽到亭舍內部的馬廄裡。
在外面望風的士兵遠遠地看到了玄甲重騎在慢慢過來,馬上向裡面通報。不一會兒,成羣結隊的士兵就牽着馬從亭舍裡走出來,訓練有素的各就各位,繫馬車的繫馬車,打旗幟的打旗幟。
這些是儀仗隊,專門用來陪伴天子或者天使出行,有時候迎接重要人物也會出現,但往往都是跟着天子或者被皇帝派出來的使者行動,戰鬥力怎麼樣先不說,但確實威風。
跟風餐露宿近一個月的玄甲重騎士兵比起來,儀仗隊一個個彪形大漢威武地騎在馬上,目光炯炯有神,形態威風凜凜,彷彿乞丐和富人一樣差距明顯。
陳暮對儀仗隊倒是不在意,花架子而已,玄甲重騎衆人這些年雖疏於訓練,但殺人如麻,屠戮一隊銀樣鑞槍頭的儀仗隊還是簡單。
他真正關注的是傘蓋和旗幟。
之前說過,傘蓋不僅是皇帝能用,高官也能用。只要是代替天子出使,就有使用的資格。不過傘蓋的形制與皇帝有區別,皇帝的是大傘蓋,官員的是小傘蓋,外形也不一樣,可以通過這一點,來觀察來的人是誰。
陳暮對這樣的禮節規章制式自然瞭如指掌,只看一眼遠處的傘蓋形狀,就知道最少是一位三公級別的人物在前面的亭舍下,不過想也知道,劉虞作爲天子,自然不可能親自過來迎接他。
馬隊緩緩抵達近前,陳暮離了約四五十步就翻身下馬,他差不多也猜到來人是誰,到了亭舍外,楊彪與幾名公卿從亭中屋舍裡走了出來,笑吟吟地看着他。
“師兄!”
“子歸!”
楊彪大笑着上前,二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其實陳暮跟楊彪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也就是老師楊賜去世的那一年經常往府上跑,因而相互熟悉。
不過自從天下崩壞之後,陳暮扶搖直上,青州與劉虞站在了同一邊,他的重要性對於朝廷來說自然不言而喻,因此哪怕實際上關係沒有那麼親近,也一定要打出楊賜的這張牌。
“師兄多年未見,風采依舊呀。”
陳暮與楊彪放開手,上下打量,看到相比於當年從長安出來時頗爲頹廢萎靡的模樣,現在的楊彪倒是容光煥發,精神矍鑠,想來也是那時劉辯的“死”給了他很大的打擊,但現在劉虞上位後,穩定了這批老臣之心,因而重新振作。
“到底是比不得子歸啊。”
楊彪不自覺摸了摸鬢角的白髮,再看看陳暮,當年的少年郎彷彿在他臉上沒有留下任何歲月的痕跡,長髮用紫金冠束起,身披絲綢青衫,皮膚白皙似吹彈可破,說他是個二十上下的青年,亦是令人信服,絲毫看不出陳子歸原來已經縱橫天下十餘載,今年已三十一歲,已將開始步入中年。
陳暮笑道:“師兄就莫要和我互相吹捧了,如今天下未定,四海未安,還得師兄砥礪前行,多多治理朝政纔是。”
“來,子歸,爲你介紹一下。”
楊彪拉着他的手,向身後幾名公卿示意道:“這是宗正劉艾,城陽王之後。”
劉艾約四十餘歲,最早爲朝廷議郎,董卓之時,被董卓徵爲相國長史,滿朝公卿迴歸洛陽之後,原來的宗正劉虞被朝臣們推舉爲皇帝,滿朝上下所有宗室也就劉艾的資歷勉強夠,只能讓他擔任宗正。
陳暮微笑着與劉艾拱手行禮,城陽王一脈跟老大哥劉備一脈一樣,也是西漢的藩王系,不過老大哥那一脈,好歹還是漢景帝的後代,而城陽王一脈則是劉邦孫子劉章的子孫,血脈關係跟如今東漢劉秀這一脈差得更遠,所以當初推舉天子的時候,整個洛陽只能推舉劉秀後代的劉虞,沒法推舉西漢藩王系。
當然,差得再遠,和劉備一樣也跟皇位無緣。因爲劉秀屬於開創了一個新的朝代,如果還想繼續繼承東漢,身份至少要像劉虞一樣屬於劉秀子孫。以劉備的身份,包括劉焉、劉表等人在內,其實都沒有資格,除非他們重新開創一個新的朝代,不然的話上位合法性是個老大難題。
這也是將來劉備繼承漢室最大的阻礙。
“這是太僕趙岐。”
楊彪又指着一個鬍子頭髮都花白,體態瘦弱的小老頭介紹。
小老頭看着快九十了,可精神矍鑠,身子骨硬朗得很,歷史上這位可是和馬日磾一起出使袁術,跑了上千里路,身體當然棒。
對於這樣能活很久的老壽星,陳暮還是非常羨慕,亦是馬上行禮問好,十分禮貌。
當然,除了敬老以外,最重要的是這位屬於黨人中的老古董級別,名望很高,要想控制冀州那羣黨人,讓他們死心塌地地跟着洛陽朝廷混,少不得這位重量級老黨人出面。
緊接着楊彪又介紹了大鴻臚陳紀,衛尉周忠,少府周奐,廷尉魯旭等,這次前來迎接的規格還是非常高,三公九卿到了七個,算是給足了陳暮面子。
陳暮笑着和老熟人陳紀打招呼,當年陳紀爲平原相,他的兒子陳羣以及幾名陳家子弟就在泰山學院讀書,雙方自然熟悉。
和同級別的官員相互打了見面,緊接着有人從後面鑽出來,向着陳暮恭恭敬敬道:“叔父!”
“哦?你是?”
陳暮詫異地上下打量着這人,只見此人約二十上下,體態修長,儀表堂堂,面容看着隱約間有些熟悉感,就是不知道是誰。
楊彪大笑道:“子歸,這是我兒楊修,我取字德祖,你忘了,他小時候常找你問經學。”
“哦吼。”
陳暮頓時樂道:“原來是阿修啊,經年未見,沒想到你居然已經長這麼大了。”
楊修恭敬道:“叔父,自從上次洛陽一別,已有九載未見。”
陳暮不自覺地想像楊修小時候那樣去摸他的腦袋,但忽然想起人家已經從十二三歲的孩子長到了二十二歲的大人,個子跟自己差不多,便收起了手,含蓄地點點頭:“好,不錯,以後當勉之,爲國家和社稷效力,大漢天下的未來,還得靠你們。”
他嘴裡這麼說,心裡卻是在感嘆時光荏苒,歲月如梭。不知不覺中,自己的晚輩居然也已經成年,開始走向這個社會,這種感覺,就彷彿上一世,90後們還是孩子的代名詞,一夜之間,連00後都開始爲人父母了一樣。
世界變得真快。
“師君!”
便在這個時候,又有一人出來,向着陳暮拱手。
只見此人同樣約二十上下,身高八尺,長相俊朗,器宇軒昂。
這下就不用猜了,陳紀在這裡,又是自己的學生,除了陳羣還能是誰?
當下陳暮微笑地說道:“陳羣,難得你還沒有忘記我這個師君。”
陳羣連忙道:“師君教誨羣猶記在心,莫不敢忘。”
“很好。”
陳暮輕點下頜,對於這個學生,他還是很滿意的,當年教的時候,也是領悟最快的弟子。
這些年來,師徒也常有書信,陳暮亦會寄一些書籍給他,讓他自行領悟觀看。
雖然不知道他學得怎麼樣,但光陳羣這個名字,想來也不會太差。
“子歸,走吧,天子在等你呢。”
楊彪見他與衆人寒暄過後,便示意可以出發了。
當下衆人再次啓程,儀仗隊和車隊浩浩蕩蕩在前方開路,後面如乞丐軍一樣的玄甲重騎跟着。
雖然前後對比反差明顯,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儀仗隊看着威風,可徒有其表。玄甲重騎看着頹廢,但眼眸中的殺氣卻是藏不住的,高下自有判斷。
從洛水南岸往西又行了約一里地,就能看到一公里外的洛陽城牆,城外曾經被大火焚燒的舊址早就已經不在,人們在灰燼之中再一次建立起了新的家園,東市繁華不再,但亦有人煙,一棟棟新的房屋拔地而起,街道鱗次櫛比,就是鴻池邊的貨棧比原來小了很多。
一路行來,陳暮還是十分感慨。當年在鴻池邊上的貨棧追查侯栩蹤跡,又在南城朱雀門附近住了數年。曾經皇宮內外每一棟房屋,每一塊青石板,每一片瓦礫,都彷彿歷歷在目。如今卻只剩下一片舊日殘骸,以及石板間無人清理的野草。
過了洛水,穿過鴻池,就到了洛陽東市,這裡早就沒有了曾經人來人往的熱鬧。連當年東市的三分之一都不如,不過好在劉虞愛民如子,車隊路過的時候,沒有一個百姓眼中露出懼怕與敬畏,而是井然有序地讓開道路。
從東市出來,通過吊橋過了護城河,就正式進入了內城,還是那道耗門,熟悉的街道和太尉府,就映入了眼簾,馬車像是穿越了時光,記憶在這一瞬間開始模糊起來,陳暮再也分不清楚是真是假。
他隱約間彷彿回到了多年前還在擔任尚書令時的一個早上,他坐在馬車上,緩緩地進入了宮門,穿過朱雀門,進入了卻非殿,然後來到西宮向劉宏問早,最後去明光殿辦公。
不知何時,崇德殿的大門早就已經敞開。他走下了馬車,與諸多公卿們來到了殿外,恍惚中帶着一絲茫然的眼神逐漸變得清澈,恢復了自己的神智。
陳暮苦笑了一聲。
是啊。
劉宏這人,除了滔天大事以外,可從來都不會在崇德殿開早朝。
他收拾收拾心情,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後拾級而上。
崇德殿內很暗,只有廳堂被門外的陽光照到。
在內侍的引領下,陳暮一步步走了進去,低着頭,踩着小碎步,進入了廳中。
因爲從光明步入黑暗導致視力不適應,他什麼都看不清楚。
但他知道應該怎麼做,所有的流程,彷彿在內心深處早就演練了無數遍一樣,亦如同多年前那無數個劉宏睡懶覺的早晨。
“陛下!”
陳暮雙手放在額前,左右手交錯平舉,緩緩跪在地上,喊出了那句久違一般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