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從辦公室出來,經過長長的走廊,起初兩人都不做聲。

“他人真好。”

“唔。好得少見。”芷卉垂下眼,“他們大概都怕得罪年級主任。”

“……我們現在就拿去給校長吧。該籤的差不多都簽了。”

“你等我會兒,我叫上謝井原和杏久。”

“嗯。”

[五]

校長室裡,所有人對峙着。

裁決人捧着那張“呈情表”坐在辦公桌後一語不發,彷彿在仔細研讀。

芷卉在太過凝重的氣氛中走了神,想起高一時跟着A班的同學“大鬧校長室”的那件事。起因不過是最喜歡的老師以“工作需要”爲名被調去別班,就惹來學生們異常過激的抗議示威行徑,宣稱要“上天入地踏平校長室”把老師留下來。任性如此,現在想着還有點可笑,特別像小孩子的胡鬧。最後還是讓校長大人笑眯眯地安撫了兩句打發了。

所以說,聯名上書這種事,即使在A班身先士卒的情況下,也從沒有成功的先例。

芷卉擔憂地回頭看看身後的杏久,目光卻被什麼吸引直愣愣地掉了下去,落在女生被男生牽着的手上。

室內冰冷的地面上好似忽然長出溫暖的花,叫人內心柔軟起來。

在不同尋常的溫度蔓延的同時,校長擡起頭慢吞吞地對年級主任說道:“老顏啊,都高三了,就不要開除學生了,影響不好。讓他們都順順利利畢業吧。”

“啊?可是……”

大多數人心中石塊落地,鬆了口氣。芷卉立刻側頭去看謝井原,揣測着他現在是什麼心情。出於同學情分他該高興起來,但這怎麼說也是他的第一次完敗紀錄啊。

男生面無表情地看着前方,連側臉都散發着冷峻,線條銳利又絕決地斷在下巴上。

想在這種“冰箱”臉上看出什麼內心活動完全是徒勞。

“不過江寒,”老校長重新響起的聲音讓人再次緊張起來,“目前學業是最重要的,不管怎樣,要給我考個好大學。沙杏久也是一樣,聽見沒?”

杏久從上高中起就一直蝸居K班,聽慣了責備諷刺的話,“你這樣怎麼高考?”“你乾脆別讀了”“你考這麼差有沒有羞恥心哪?”“大學你想都別想了”……所有的幻想早被埋葬在水泥地面下,貧瘠一片生長不出。就連和江寒在一起,她也會被指責“不要勾引優秀男生”。

現在卻突然被校長要求“和他一樣考上好大學”。可以麼?真的可以麼?

女生愣了兩秒,重重地點了點頭,鼻子不爭氣地一酸,淚水在眼眶裡打着轉,拼命忍着纔沒掉下來。

江寒如釋重負地笑起來,臉上仍有孩子氣的兩個酒窩。

至於謝井原,在踏出辦公室的同時被人從身後揪住碎碎念着“哈根達斯哈根達斯”,頓時有種溺水般的錯覺。

[六]

和在乎的人並肩而行,會不由自主變得像貓一樣對細節敏感。冬日天黑得早,到放學時已經四下昏暗。

街道呈現出一派喪失光澤的灰色調,玻璃上蒙着霧氣的公交車龐大的身軀擁堵在學校門口。學校裡各式各樣的小轎車再往外一擠,很快校門口被來自各方的黃色車燈織成一張席。

芷卉扯了扯勒得很緊的書包,跟着男生在車縫裡穿行。用“剛從風箱裡出逃的老鼠”來形容這些車輛也不爲過,突然插針般往自己身後躥來的一輛把女生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揪住男生的衣袖。

謝井原很詫異地回過頭看了一眼,也沒掙脫,保持這種姿勢直到過了馬路女生順勢騰出手拍拍胸口。

“呼呼,好險。”女生笑着抓向自己呼出的一小團白氣。

“我真服了你,這麼大人不會單獨過馬路。”

“哼,算你是過馬路的能手。”女生很不屑地朝旁邊拋開視線,不一會兒又轉回來,“你不覺得嗎?江寒和以前不大一樣了。”

“嗯?是啊,長高了。”

芷卉翻着白眼:“誰跟你說這個!我是說性格!”

“有嗎?”

“有啊有啊,因爲有喜歡的女生所以感覺變了好多。”

“……”

“以前他根本就不是這樣啊,又傻,又可愛,又幼稚,又脾氣好,又……哎--”

白駒過隙的瞬間,被一股力量強行後拉的女生正想抱怨,便看見一輛別克從剛纔自己腳踩的地方呼嘯而過,冒出一身冷汗。

“說話時要看路啊。”

“……”

男生慣性般地往前邁了好幾步才發現臉色蒼白的女生被落在原地,折轉回來推了推她。

“沒事吧?”

“……”

“怎麼了?”

“……”

“……書包太重我幫你拿吧。”

原本被嚇得不輕快要哭出來的女生突然感到含了一口血就快要吐出來,把停在原地的行爲理解爲“書包太重”這根本就不是正常人的思維吧?她開始懷疑無論對他說什麼都會是對牛彈琴。

芷卉幾乎在用怨憤的眼神回報好心把她書包接過去的人,甚至想直接掄起書包向對方砸過去。

“吶,我不想去了。”

“哈?”

“就是突然不想去了。”

“……”

“回家吧。”

“我真是搞不懂你。”

“留到夏天吧。今天真的好冷。”

“嗯。”

雖然課業優異,在感情方面謝井原這傢伙簡直遲鈍得比一塊花崗岩好不到哪兒去。所以,也沒有必要勉強自己大冬天去“享受”他請客那個別有深意的冰淇淋了吧,反正什麼深意到他那裡都變成無意義。所以,也沒有必要問出那些在自己心裡蠢蠢欲動的問題。

--如果我是沙杏久,你會像江寒一樣堅定嗎?

女生沒有絲毫理由地,胡思亂想着。

在畢業班掀起的這場巨大風波雖然平息,但似乎在每個人心裡還涌動着無法平復的波瀾,謝井原除外。

[七]

暖烘烘的車廂裡,女生的臉被薰得又紅又燙,仰頭向男生望去,他正無動於衷地注視着車窗外,視線幾乎沒有焦點,散漫地在馬路上游弋。芷卉很奇怪爲什麼他就不覺得熱?好像那些熱騰騰的蒸汽碰上他便立刻結成了霜。

她爲自己的古怪想象感到可笑。

心裡卻同時溢出無法理喻的難過。

天空已經從淺灰完全過渡到深黑,特別恰好的,芷卉所在的這輛車所經過的地方,暖黃的路燈正順次亮起來,像是安靜在向喧囂延伸推進,她神經末梢的血液忽地沸騰起來。

覺察到身邊女生動了動的謝井原收回視線,發現她的手沒抓住任何東西,不像身高足夠的男生右手拉着的是頭頂的吊環。

正趕上下班高峰,雖然車廂裡現在擠得已經塞不下再多一個人,前後左右都在與別人反覆驗證牛三定律的存在,動彈不得,但如果什麼都不抓着的話一旦剎車就會摔倒。

“吶,你拉住我或者書包吧。”男生說着擡了擡拎着女生書包的左手。

芷卉一呆,心裡面某一塊鬆動下去,被四周氾濫的噪音泡漲了。

“嗯。”也就是在低頭的那一瞬,不知道從哪裡借來了勇氣。

芷卉伸出的手並不是扶住男生的手臂,也不是自己的書包帶,而是穿過與他人的間隙,向更遠的地方伸去,在視野不及之處雙手交疊,環成圈。完全脫離了正常的範圍。

繼而,把臉貼在了他挺括的藏青色制服上,和自己身上相同的布料,卻是完全不同的氣息,在很久以前曾熟悉過,後來險些忘了,就消融在當時與現在如出一轍的鏡頭裡。

不同的是這次,身高的差異讓女生明顯聽見了鼓點一樣的心跳。

如同被設計般,四面被堵得死死的,沒有任何出路。無法往後躲開,也不可能將她推開,不知所措的男生只好怔怔地被圈在女生突如其來的擁抱裡。

聽見她對自己說--

“井原,我……”

--這樣叫出來,也不是很肉麻吧?

--懷着特別自私的心,在高三時把前途後途都忘掉了。

--只是想留你在我身邊。

--只是想留在你身邊。

--我……

[八]

事後女生懊惱得直想揪自己頭髮。

在那麼浪漫的場景中,女主角突發性地撞進男主角的懷裡,死死地抱住他,在擁擠的公交車上形成定格,然後緩緩擡起頭直視他的眼睛,對他說:“井原,我喜歡你。”那樣就完美了完美了啊!

偏偏,擔負女主角重任的是自己這種白癡,真不知道應該算女主角還是女豬腳!在五個字都已經說出了三個的情況下居然轉而怯場。所謂想象中浪漫的告白於是變成了--

“井原,我……好冷。”

意識到自己說出了什麼的女生立刻當場石化。

從勇氣像電流一樣突然躥出到莫名其妙地流失,一系列動作的屬性從脫軌變成了脫線。那麼,接下去,被寄託了衆望的兩個人的狀態也只能用“脫線加瀑布汗二人組”來形容了。

懊惱的視線中,芷卉自下而上地看見男生利落的臉部線條鬆了下來,極力想保持“冷麪”的常態卻再次失敗,笑意從隱約在頭髮後的瞳仁裡漾開,跳躍過光線棲息的顴骨,這次連嘴角也被牽動起來,甚至笑出了聲音,下巴上原本銳利的線條也一起被拉出了柔和的弧度。

懊惱的女生呆呆地望着他這種“連商店的老闆娘看了都會給他打對摺”的必殺笑容,自己臉上的表情大概只能用“茫然若失”來描述。

像等待宣判般,男生笑過之後總該回答些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