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海擒敵大結局
六月的早晨,朝霞映紅了蔚藍色的天空。我在布拉德蓋特的格里芬旅館俯視着面前平靜的大海。庫克海灘邊停靠着一艘燈塔船,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個小小的鐘形浮標。再往南三四公里,緊靠海岸的地方停泊着一艘小型驅逐艦。麥克吉利夫雷派來給我做助手的斯凱福曾經在海軍服過役,他認識這艘驅逐艦,便把艦名和艦長的名字告訴了我。我立即發電報向瓦爾特爵士作了報告。
早飯後,斯凱福從房產管理處取來了拉弗山崖上各座臺階的大門鑰匙。我便和他一起沿着沙灘往拉弗山崖走過去。到了那兒,我找到崖下一個隱蔽的地方藏了起來,等着,而斯凱福則走過去開始仔細數那裡的六七座臺階。我當然不想被人看見,不過正好,整個上午這地方十分清靜,只有海鷗來回飛翔,沒有任何人跡。
斯凱福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數完那幾座臺階。當他讀着手中的小紙條向我走來時,我緊張得心都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了:失敗或成功,全看我的推測是否正確了!
他大聲地讀出了各座臺階的級數:“三十四,三十五,三十九,四十二,四十七,”還有,“二十一,看來這兒崖頭比較低……”我一聽見“三十九”這個數字,一下子幾乎跳將起來,大聲歡叫。
我們急忙趕回城裡向麥克吉利夫雷發出電報,並叫他給我們派來了六七個幫手。我把他們分派開去監視各個旅館,並派斯凱福去專門調查三十九級臺階頂上的那座房子。
斯凱福帶回來的消息既讓我滿意,又讓我納悶。房產管理員告訴他,那座房子叫做特拉法加別墅,房主是一個叫做阿普萊頓的老先生,退休前是個股票經紀人。管理員說,阿普萊頓先生今年夏天常來這裡住,這個禮拜就住在這裡,已經好幾天了。關於這位阿普萊頓的情況斯凱福沒能瞭解到多少,只聽說他是個殷實、本分的老者,按時交納各種稅費,還不時爲本地的慈善機構捐贈一些善款。
斯凱福裝成一個縫紉機推銷員,從後門混進了那座房子。家裡只有三個僕人:女廚子、女管家和粗使女僕,這與這裡普通中產人家的情況一模一樣。那女廚子不是個愛說閒話的料,沒說幾句,就當着他的面把門關上了。不過斯凱福並不太失望,因爲他確信,那女廚子本來就什麼都渾然不知。這家的隔壁,是一家新修的樓房,正好可以用來藏在那裡監視這一家。另一邊的一家正在招租,房子空着,園子裡雜草叢生,一片荒蕪。
我借了斯凱福的望遠鏡,午飯前去拉弗崖頂上一路視察。我掩身在一排排的花園別墅後,慢慢前行,最後在一個高爾夫球場邊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觀察點。從這兒可以看到,崖頂上全是草坪,草坪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張座椅。其間有一塊欄杆圍起來的小廣場,裡面種着各種灌木,那座三十九級的臺階便從這兒往下延伸到海灘上去。特拉法加別墅也看得很清楚。這是一座遊廊環繞着的紅色磚房,屋後是草地網球場,屋前是一個典型的海濱花園,裡面長滿了延命菊和天竺葵,還豎着一根高高的旗杆,上面一幅碩大的英國國旗在無風的空中耷拉着。
不一會兒,有人從屋裡出來,沿着崖頭踱了過去。我把望遠鏡對準了他,看出這是一個老人,身穿法蘭絨便褲和藍嗶嘰上衣,頭上戴了一頂草帽。他手裡拿着望遠鏡和報紙,走到一張椅子前坐了下來,開始讀報。他每讀一會兒便舉起望遠鏡向海面上張望,特別是望着那艘驅逐艦,望了許久。我一直觀察着他,有半個多鐘頭。直到他起身回家去吃午飯,我纔回我的住所去吃飯。
眼前的情況使我心裡很疑惑。我事先完全沒有料到會看到這樣一幅祥和安靜的民居景象。這老頭兒到底是不是我前幾天在荒原農場裡遭遇的那個禿頂收藏家呢?現在看上去,他完全就像是那種在郊區或度假村常見的頤養天年的老者。如果你想找一個安分守己、與人爲善的老人形象的話,那簡直就非他莫屬了。
吃過午飯,坐進旅館陽臺時,我一下子又精神抖擻了起來。因爲我看到一個我預期中的情況,幸虧沒有錯過:一條遊艇從南邊悄悄開過來,就在幾乎正對着拉弗懸崖的海邊停泊了下來。這遊艇噸位有一百五十噸左右,從白色艦旗上可以看出,是屬於英國海軍的船隻。我和斯凱福馬上決定前往港口,下午僱一隻小船去海里假裝釣魚,一探這遊艇的究竟。
我們在海上度過了一個溫暖而平靜的下午。我們兩人釣了大約有十公斤的鱈魚和青魚。浪花翻騰、波光粼粼的大海使我的心情變得舒暢、輕鬆起來。我們可以遠遠地望見拉弗崖頂上紅紅綠綠的別墅,特別是特拉法加別墅那根高大的旗杆。到四點鐘左右,魚釣得差不多了,我們便叫船伕把小船劃到那艘遊艇跟前去。那遊艇靜靜地停泊在那裡,就像是一隻身姿優雅的白鳥,隨時準備展翅飛翔。斯凱福說,從船體的形態可以判定這是一艘高速遊艇,配備的發動機功率一定相當可觀。
遊艇上有幾個水手正在打磨銅器。我從其中一個的帽子上看出這遊艇叫“阿利亞德內”號。我試着和這個水手搭訕,他回話是柔柔的埃塞克斯口音。另一個水手走了過來,我問他現在幾點鐘了,他的話顯然也是英國口音。我們的船伕也在與另一名水手談論天氣。有那麼一會兒,我們的船槳幾乎都要觸到遊艇的艦首右舷了。
後來,他們忽然都埋下頭去幹活,不理我們了。原來,一個軍官從甲板上走了過來。這軍官是一個整潔而討人喜歡的年輕人,他操着很純正的英語問我們釣魚釣得怎麼樣。但他的樣子一看就是個德國人:那剪得短短的頭髮、領口和領帶的裁剪,都完全不是英國式的。
這多少使我得到了一點信心。但當我們划着小船回布拉德蓋特時,我心裡那份頑固的疑惑仍然沒有減退。最令我困惑的是,敵人已經知道我從斯卡德那兒得知了有關他們活動的情報,要是他們知道斯卡德也掌握着他們要從這裡出逃的證據的話,爲什麼他們還不趕緊改變計劃呢?他們難道可以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冒險嗎?顯然,這裡關鍵的問題是,敵人知不知道斯卡德已經掌握了他們從哪裡逃跑的計劃。就在昨天晚上,我還振振有詞地對那幾位高官們說什麼德國人嚴格按預定計劃行事的習性。但現在,如果德國人疑心我已盯住了他們的話,再不改變計劃,不就太愚蠢了嗎?我又想到,昨天晚上那個冒充阿洛亞的傢伙有沒有發現我認出了他呢?不知爲什麼,我覺得他沒有發覺,對此我很肯定。整個事情發展到此時此刻,從各方面判斷,好像可以開始爲即將到手的勝利感到歡欣了,然而這一整個下午,我卻感到從未有過的緊張和焦灼。
在旅館裡,我見到了那艘驅逐艦的艦長,斯凱福把我向他做了介紹。我們稍稍攀談了幾句後,我決定再去監視特拉法加別墅一兩個小時。
我在山崖上更高處一座空房子的花園裡找到一個地點,從那兒可以清楚地看到特拉法加別墅的整個院落。我看見院子裡有兩個人在打網球,其中一個就是我上午已經見過的那個老人。另一個年歲小點,胖點,腰裡繫了一條印有某個體育俱樂部徽記的圍巾。兩個人打得非常起勁,正像兩個城裡人在使勁活動,想好好出身汗一般。這場景看來真是再正常不過了。他們又是喊叫又是歡笑,然後停下來要喝點東西,女僕人就用托盤端來了兩大杯啤酒。面對此情此景,我不禁揉了揉眼睛自問:我是不是成了世上最傻的傻瓜?搞陰謀和暗殺的,是那些在蘇格蘭荒原上駕着飛機和汽車追逐我的人,特別是那個禿頂的收藏家。把那些傢伙與殺死斯卡德的尖刀放在一起,與威脅世界和平的暴行聯繫在一起,是再自然不過的了。然而現在我眼前的,卻是兩個老實本分的公民,他們正在做正當的體育活動,接下來他們也許就會進屋去吃一餐普通的晚飯,在飯桌上會談起股市價格,談到最近的板球比賽積分,以及本地的種種異聞逸事,如此等等。一切都再正常不過了。這簡直就好像是我費盡心機編織了一張網,想捕捉禿鷲和鷹隼,然而,網裡撞進來的卻是兩隻乖乖的小畫眉鳥。
不一會兒,第三個人來了。這是個年輕人,他騎輛自行車,背上背了一個插滿球杆的高爾夫球袋。他繞過房子走進網球場,那兩個打球的見了,便高聲地招呼他。顯然他們在同他開玩笑,說笑聲聽上去也像是地道的英語。接着,那個胖些的男子用絲手帕揩了揩眉毛,宣稱他要去洗個澡了。我聽見他說:“我找到了一種合適的浴液,能夠幫我減肥,還能緩解腰腿疼痛。鮑勃,我明天再跟你較量高爾夫,保證一杆一洞。”說笑間,活脫一副英國派頭。
然後他們都進了屋子,只留我一人空守在那兒,感覺自己活像個白癡。難道,我這次是完全認錯了方向,找錯了目標?難道他們這是在表演嗎?如果真是,那又是在表演給誰看呢?他們並不知道我就躲在離他們三十幾米遠的一叢石南竹裡監視他們啊!實在是不能不相信,這三個快活的傢伙真的不過是幾個普通的英國人,他們住在郊區,閒時打打球,自娛自樂而已。你儘可以覺得他們無聊,但無論如何總還是清白無辜的啊。
可是,他們又正好是三個人,正好是一老、一胖、一黑瘦。他們的房子地點又正與斯卡德筆記本中的線索相符,而且離房子一公里處還停泊着一艘遊艇,艇上還至少有一個德國軍官。我繼而又想到了卡洛里德斯的被刺,想到全歐洲現在都在大戰爆發的危機中戰慄,想到留在倫敦的那些高官們正在焦灼地靜候着今天就要發生的重大事件。毫無疑問,此刻陰謀正在某一個地方推進。“黑石頭”已經贏了前幾手,如果今晚再讓他們把情報帶出英國,他們就大獲全勝了。
看來眼下我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當做心裡沒有任何疑慮,義無反顧地繼續向前,即使最終我失敗了,也要失敗得優雅、漂亮一些。我這一輩子還從未面臨過像現在這樣下不了決心的局面。我想我應該闖進那所房子裡去,但我又實在是寧願與一夥武裝匪徒火拼,或者赤手空拳地與一頭猛獅搏鬥,也不願走進那三個樂呵呵的英國人家裡,對他們說他們的把戲該結束了。弄不好,我自己倒可能被他們大大恥笑一頓!
這時我忽然想起
在洛得西亞時,我的朋友老彼得·皮恩納爾對我說過的話。這段話我在前面曾經引述過。彼得是我見過的最能幹的一個偵探。在走上正道之前,他自己也時常犯科作案,常常被政府通緝追捕,但他卻總能安然脫身、逍遙法外。彼得有一次同我閒聊,聊到了如何僞裝的問題。當時他談到一條經驗,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說,除了像指紋這樣絕對可靠的身體特徵之外,靠其他身體和外貌上的特徵來識別一個逃犯是沒有什麼用的,如果這個逃犯真正善於僞裝的話。他嘲笑染頭髮、戴假鬍鬚等手段,都不過是雕蟲小技,而最重要的,則是要創造合適的“環境和氛圍”。如果一個罪犯先是被警察在某一個環境裡看到,然後他能躲到另一個完完全全不同的環境裡的話,他就可能躲過警察。特別是如果他還能完全融入這個新的環境,而且舉止風度顯得他好像生來就一直生活在這類環境中的話,那麼世界上最精明的警探也會被他愚弄。他常誇耀他自己的一個故事,說他有一次怎樣借穿了一套黑禮服,到教堂裡做禮拜,而且就和抓他的那個警察看着同一本聖歌集,一同唱讚美詩,但那警察竟一直沒能認出他。要是那警察先前曾在類似教堂的正經場合見過他的話,可能就會抓住他。然而,那警察事先只見過他在一家酒館裡用手槍朝燈泡亂射的樣子。
想起彼得的這段話,使我這一整天來第一次感到了一點安慰。不錯,老彼得是個搞僞裝的高手,而我現在追捕的這幾個傢伙恐怕也是此道中的佼佼者。他們難道不也正是在玩彼得的這套把戲嗎?在他們目前的處境下,傻瓜纔會讓自己顯得與衆不同,而精明的人一定要僞裝得與常人無異,雖然實際上他們是真正的異類。
老彼得還有另一段話,在我裝扮養路工時起了很大的作用。他說:“如果你要扮演一個角色,你就必須進入角色,必須連自己都相信你就是這個角色本人,否則你永遠也演不像。”對了,這就解釋了他們爲什麼打網球。他們並不是在刻意表演,他們只不過是轉換了一下角色真實生活中的內容,一切都順理成章、自自然然。“進入角色”,這聽起來簡單,但真正做到卻極不容易。彼得說過,“進入角色”乃是歷史上所有著名罪犯們成功的秘訣。
已經快八點了,我回去找到斯凱福,交代了給他的指示,並和他一起佈置好了他手下的警員。我一點也沒有胃口,便走出門去散步。我繞過空寂無人的高爾夫球場,來到了別墅區更北邊懸崖頂上的一處地方。
在新修的整潔小道上,我遇到了好些從海灘和網球場歸來的人們,大都身穿法蘭絨的衣褲。還遇到一個從無線電臺回來的海岸警衛隊員,一個趕着幾頭毛驢的馬戲班丑角。遠處海面上飄浮着藍色的霧靄,停泊在那裡的“阿利亞德內”號遊艇和南面海里的驅逐艦上都亮起了燈光。在庫克海灘外面,幾艘客輪正在往泰晤士河口行駛,船上的燈火映亮了上方的夜空。整個兒的夜景是如此之靜謐而安詳,我的心都要被一點點地融化了。我費了好大勁才收回思緒,抖起精神,在九點半鐘時舉步向特拉法加別墅走去。
路上我看到一隻灰狗搖搖擺擺地跟在一個保姆的身後,一下子覺得心裡踏實了許多。我聯想起我在南非洛德西亞時也養過這樣一隻灰狗,常常帶着它到帕利山裡去打獵。我們去打短角羚羊,就是灰褐色的那種。記得有一次我們正在追逐着一隻羚羊,可追着追着,忽然狗和我都找不到它了。灰狗全靠它銳敏的視覺,而我的眼力也相當好,但那羚羊還是就從我們眼前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後來,我才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灰色的羚羊站在灰色岩石前,就隱沒在了背景裡,一點也顯現不出來,這就跟烏鴉停在烏雲的背景上,人一點也分辨不出來一樣。被追逐的羚羊用不着逃跑,只要靜靜地站着不動,它的身影便會融入背景之中。
這件往事一閃現在腦際,我立刻意識到這個道理正適用於我眼下的情況。“黑石頭”用不着逃跑,他們要靜靜地融入周圍的環境。對,就是這樣!我到此爲止,路子都走得對!我要把這一點牢牢記在心裡,要堅定信心,不再猶豫動搖。我要對老彼得發誓,要記住這一點,永不忘記!
此刻斯凱福的手下們應該已經得到通知了,但我眼前還不見他們一個人影。特拉法加別墅四面敞開着,就像是一座市場上的房屋,人人都可以在周圍觀看。一段一米高的欄杆把它同山崖上的道路隔開,底層房屋的窗戶都洞開着,屋子裡面是影影綽綽的燈光和低低的談話聲,主人們大概正在結束晚餐。一切都顯得公開坦蕩,光明正大。我走上前去,推開大門,按響了門鈴。同時心裡卻又升起一絲疑惑:我這是不是又會鬧大笑話,自取其辱?
我是這樣一個人:在世界上走南闖北,經歷豐富,對上流社會和下層社會都很熟悉,與這兩個階層的人都能融洽相處、打成一片。我瞭解他們,他們也瞭解我。我跟牧羊人、流浪漢、養路工之類的人在一起時感到相當自在;跟瓦爾特爵士,以及昨晚見到的那些高官權貴們相處時也很輕鬆自然。我說不清爲什麼會這樣,可事實就是這樣。但是,我對於處在這兩個階層之間的中產階級卻很陌生,不瞭解這些住在郊區別墅、生活舒適愜意的人羣。我不知道他們如何看待事物,也不瞭解他們的習慣和規矩。所以現在前去見他們,我簡直像條非洲曼巴蛇般的緊張而膽怯。
當衣着整潔的女僕給我打開門時,我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說我要找阿普萊頓先生,那女僕便把我讓了進去。我本來打算好,進門後就徑直闖進餐廳,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使他們來不及反應,從而在驚愕中流露出認識我的神情,這樣便證實了我的推測。但不想,我卻被引進了一間整潔的前廳,裡面空無一人。這倒使我一下子手足無措了起來。這廳裡放置着高爾夫球杖、網球拍、草帽、便帽,一雙雙手套,一捆捆手杖,都是些幾乎在每個英國人家庭裡都能見到的東西。一些衣物和防水服整齊地疊放在一座舊橡木櫥頂上;一座古老的座鐘在滴滴答答地走着;牆上掛着整排打磨光亮的銅暖鍋、一個氣壓計,還有一幅奇爾滕城贏了聖萊格賽馬大獎賽的圖片。整個前廳佈置得就跟一個聖公會教堂一樣,中規中矩、正統規範。我有點被這裡的氣氛震懾住了。那女僕問我姓名時,我很機械地報給了她,接着便被她帶進了前廳右首的吸菸室。這吸菸室給人的感覺更差。我沒有時間仔細觀察,只看見壁爐上面擺着一些裝在相框裡的集體照片,肯定是些英國公立學校或大學學生的合影之類。我就這麼瀏覽了一眼,便趕緊回過神來,專心跟着那女僕往前走。但已經遲了!她已經走進了前面的餐廳,向主人報上了我的名字。我遲了一步,錯過了觀察那三個人反應的機會。
當我走進餐廳時,坐在餐桌首座的那個老頭已經站了起來,並轉過身來迎接我。他身穿晚便服,一件短上衣,配一個黑領結。第二個人——我心裡稱他爲“矮胖子”——也是同樣打扮。那第三個人是個黑瘦的傢伙,他身穿藍嗶嘰西服,白軟襯領,還佩戴着某個學校或運動俱樂部的彩色綬帶。
那老人看上去彬彬有禮,“是漢內先生吧?”他探詢道,“是您要見我?哦……好,我們最好還是到吸菸室去談吧。”他又轉身對另外兩人說:“我去去就來,兩位,你們繼續吃吧。”
我雖然心裡一點底也沒有,但仍決心強迫自己把這場“遊戲”玩到底。於是我拖過一張椅子,就地坐了下來。
“我想我們以前見過面,”我說,“所以我想你知道我是來幹什麼的。”
屋裡的光線很暗,但我還依稀能看到他們的臉。他們茫然無知的樣子,的確表演得很像。
“也許,也許吧。”老頭兒說,“我記性不大好。不過,還是請您把您的來意告訴我吧,先生,我實在是不明白。”
“那好吧。”我一邊開口說,一邊心裡直打鼓:我是不是又在犯傻。“我是來告訴你們,你們的遊戲該收場了。我現在帶着逮捕令,來逮捕你們三位先生。”
“逮捕?”老頭兒叫道,顯得非常震驚,“逮捕!老天爺,爲什麼?”
“因爲上個月二十三日,你們在倫敦殺害了富蘭克林·斯卡德!”
“我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啊。”老頭兒神情迷惘地說。
另一個人插進來說:“就是那件波特蘭大廈謀殺案,我在報上看到過。我的天!你們一定是搞糊塗了,先生,您是哪兒來的?”
“蘇格蘭場。”我說。
接着整整一分鐘,一片沉默。那老頭兒直瞪着眼前的盤子,手裡不停翻弄着一粒堅果,活脫一副深受冤屈、孤立無助的樣子。
然後那個矮胖子說話了。他說得結結巴巴,一字一頓,好像是在字斟句酌、仔細地選擇他的措辭一樣。
“別擔心,叔叔。”他說,“這完全是一場荒唐的誤會;這種事情有時候真會發生,但我們也很容易就能說清楚。證明我們的清白並不難,我可以拿出證據,證明我自己五月二十三日那天不在英國,鮑勃那天是待在療養院裡。你倒是在倫敦,但你可以說清楚你那天在做什麼。”
“說得對,珀西!這當然很簡單。二十三日!那正是阿伽莎婚禮的第二天嘛。讓我想想,我那天做了什麼。那天早上我從沃金開車來到倫敦,跟查理·西蒙斯一起在俱樂部吃了午餐。然後,呃,是了,然後又到費什芒格家去吃了晚餐。我記起來了,那天晚上的潘麴酒很倒胃口,所以第二天早上我臉色很難看。對了,我差點忘了,這,不就是我那天晚餐後帶回來的那盒雪茄嗎?”他指着桌上的一個盒子笑道,聲音裡卻透着緊張和不安。
“我覺得,先生,”那個年輕人轉過來對着我說,“您也會看出,您是搞錯了。我們跟所有的英國人一樣,都想盡力幫助政府的執法機構,我們不希望看到蘇格蘭場自己鬧笑話。對吧,叔叔?”
“當然啦,鮑勃,當然。”老傢伙的嗓音似乎逐漸恢復了自然,“我們會盡最大的力量幫助政府當局的……不過,這也真有點太過分了,教人難以接受……”
“這一下,奈莉不知道要怎麼取笑你了!”矮胖子說道,“她總說你會無聊
得死掉,因爲你的生活真是太單調了。可現在這下子,變化來得有點太猛烈、太厲害了吧!”說着,他開心地笑了起來。
“唔,可不是嗎!想想看,這件事要在我們的俱樂部裡傳開了,那該有多轟動!說真的,漢內先生,這件事真是太滑稽了,以至於我連生氣都生不起來,也不想再爲自己辯白了。我也差不多原諒您這樣嚇我一跳了。您剛纔臉色那麼嚴肅,弄得我都迷糊了。我甚至在想:難道我真是在夢遊之中殺了人不成?”
這不可能是在表演,這簡直太逼真了!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我動搖了,幾乎想要向他們道歉,然後轉身走人了事。但我對自己說:你必須堅持到底!即便你最後成了全英國的大笑料,現在也必須堅持到底!這時,我覺得餐桌上的蠟燭不夠亮,同時也爲了掩飾自己的惶惑,便站起身來,走到門邊,擰亮了電燈開關。突如其來的亮光,使他們都眯起了眼睛,不停地眨動着,我便正好站在那裡,一個個仔細審視他們三個人的臉龐。
可是,我還是沒看出什麼來。他們一個是年老而禿頂,一個是既矮又胖,還一個則是又黑又瘦。單就他們的相貌看,我既不能排除他們是在蘇格蘭荒原上追殺我的那三個敵人,也不能肯定他們就是。這裡我自己也沒法解釋,爲什麼像我這麼一個觀察力和記憶力都很強的人,不久前假扮養路工時看到過其中兩個人的眼睛,後來在假扮奈德·因斯利時又看過第三個人的眼睛,而現在竟然一點也認不出來呢?眼下,他們看上去完全與他們自己所聲稱的人一模一樣,我沒有理由認定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是壞人。
在這樣一個令人感到舒適愜意的餐廳裡,四壁掛着銅飾版畫,壁爐臺上是一幅身穿圍裙的老婦人的畫像,我實在看不出有任何跡象,能把他們與荒原上的那三個亡命徒掛起鉤來;我身邊還放着一個銀製的煙盒,上面鐫刻的文字表明,這是某高爾夫球錦標賽獎給聖拜德俱樂部的阿普爾頓先生的獎品。凡此種種,都叫我疑惑了起來。幸虧我牢牢銘記着我對老彼得所發的“永不動搖”的誓言,纔沒有跳將起來,急忙逃出這間屋子。
“怎麼樣?先生,”那老頭兒很客氣地說,“您檢查過了,現在您放心了吧!”
我說不出話來。
“我想您也可以看出,現在結束這件荒唐的案子,完全符合您的職守,是不是?我們對此沒有怨言,但您也該能夠理解:這種事對任何有身份的人,都是很不愉快的。”
我搖搖頭。
“哦,上帝!”那年輕人出聲道,“這真是太過分了!”
“那您是打算把我們送到警察局去嗎?”胖子問道,“那倒也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但您大概還看不起本地的警察分局,而要把我們帶到別處去吧?我有權要求您出示您的逮捕證,但我不想爲難您,就不看了。我理解,您也不過是在執行公務而已。但您得承認,您這件事真是搞得太離譜、太過分了!您現在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或者招我的人來把他們抓起來;或者承認我的愚蠢和魯莽,然後離開;二者必居其一,沒有別的選擇。但究竟怎麼辦,我十分困惑。這整個地方,這明顯清白無辜的氣氛,不,不僅是這些,還有他們三人臉上流露的那份真誠和無辜,都使我感到愈來愈迷惑。
“哦,老彼得!”我在心裡呼喚着。有一會兒工夫,我差點兒要開始責罵自己的愚蠢,並請求他們的原諒了。
“我建議我們來打一局橋牌,”胖子說,“這樣漢內先生也可以有時間再好好想想。您看我們一直玩牌都是三缺一。怎麼樣,打嗎,先生?”
我接受了,就像在俱樂部裡接受隨便一個牌局邀請一樣。但所有這些都使我更加迷惑。我們一起走進吸菸室,在那裡擺開了牌局。有人遞給我菸捲和飲料。我暈暈乎乎地坐到桌邊,像在夢中一般。窗戶開着,外面,黃色的月光灑滿了海面和山崖,浩浩茫茫,影影綽綽,一如我心頭的那份迷惘。那三個人都恢復了自然,輕鬆地談笑起來,話題自然是那類你在任何一個高爾夫俱樂部都能聽到的街談巷議。我坐在他們中間,眉頭緊皺,眼神遊移,樣子一定十分古怪。
我的牌局搭檔是那個黑瘦的年輕人。平時我橋牌打得不錯,但那天晚上卻連連失手。他們看出我被他們攪糊塗了,於是變得更加輕鬆、活躍起來。我不停地觀察着他們的表情,可仍然什麼也沒看出來。但我牢牢地記着老彼得的話。我知道,他們看上去可能沒有什麼異樣,但他們實際上卻可能就是真正的異類。
突然,一件事讓我心裡一驚:
那老頭兒放下牌來,點上了一支菸,沒有馬上再拿起牌,卻在椅背上靠了一會兒,另一隻手無意識地在膝蓋上敲起了鼓點。
這個小動作一下子提醒了我:當我在荒原的農舍裡站在他面前,背後被他的僕人用手槍逼着的時候,他就是用這樣的動作在膝蓋上敲着鼓點的!
這一個小小的細節,轉瞬即逝。我完全可能看着手裡的牌而錯過這個細節,然而我沒有,我捕捉住了它。就像靈光一閃,我心中的迷霧廓清了,一切都明朗了。我現在面對着這三個人,百分之百地肯定,我已經認出他們了。
這時,壁爐臺上的鐘敲響了十下。晚上十點了。
倏然間,這三個人在我眼裡現出了他們的原形。這個年輕人就是那個殺人兇手!剛纔他看上去還是一張笑臉,但現在我卻從他臉上讀出了冷酷和兇殘。我肯定就是他,用刺刀把斯卡德刺死在了地板上,也就是他這樣的傢伙,把子彈射進了卡洛里德斯的胸膛。
我又看着那個矮胖男子,發現他臉上的特點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難以捉摸。看來,他是一個戴着百變面具的傢伙,可以根據需要,隨心所欲地變更自己的面相。這傢伙一定是一個出色的“演員”,也許就是他昨晚扮演了“阿洛亞勳爵”的角色,也許不是,但這並不重要。我還猜測,他或許就是第一個跟蹤斯卡德,並給他留了名片的人。斯卡德曾說那個人說話結巴,我現在才體會到,一個說話結巴的間諜會多麼叫人感到恐怖。
那個老頭兒纔是他們的核心人物。他敏銳、冷峻、鎮靜、精明,像蒸汽軋路機一般無情。現在我算是睜開眼睛看清他了,真不知先前怎麼竟會覺得他臉上還流露着仁慈呢?他那下顎就像鋼鐵一樣的冷硬,眼睛裡閃動着鷹隼一般的殘忍。我繼續打着牌,滿腔的仇恨不斷地在我胸中奔突、涌動,以至於當我的搭檔問我話時,我哽咽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我再也不能繼續和他們這樣坐下去了。
“哎呀,鮑勃,你看什麼時候了!”老頭兒忽然說道,“你忘了你還要趕車嗎?”接着他轉身向我,解釋着說:“鮑勃今晚得進一趟城。”聲音裡透着一派虛僞。我擡頭看了看鐘,馬上就十點半了。
“我恐怕他不得不取消這趟旅行了!”我說道。
“哦,我操!”那年輕人叫了起來,“我以爲你已經完事兒了吶!我無論如何得走。我可以把我的住址留給你。你還要什麼抵押,我都給你。”
“不行!”我說,“你必須留下。”
聽了我這話,我想他們一定意識到事情已到了最後一搏的關頭。在這之前,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說服我,讓我承認是我弄錯了。但他們失算了。這時,老頭兒說話了:
“我現在就去向警方報告,保釋我的侄兒。這應該讓你滿意了吧,漢內先生?”
不知是我幻聽,還是真聽到了,總之,我在他的聲音裡辨出了一絲遊移和虛僞。我擡頭瞄了他一眼,恰好看到他的眼瞼像猛禽一樣垂了下來,蓋住了半個眼珠,那嚇人的樣子,正與之前那個禿頂收藏家留在我腦膜上揮之不去的記憶一模一樣!
我立刻吹響了警哨,向我的人馬報警。
頃刻間,屋裡的燈全滅了。黑暗中,一雙強壯的手臂從背後抱住了我的腰,緊緊壓住我的口袋,大概是怕我會從那裡掏出槍來。
“快跑,弗朗茨!”一個聲音用德語大叫,“上船,上船!”就在這當兒,我看到我這邊的兩個人出現在了月光下的草坪上。
黑瘦年輕人猛地撲向窗戶,翻身而出,在有人來得及抓住他之前,躍過低矮的籬笆逃走了。黑屋子裡好像已經進來了好多人,我看見那個矮胖子已被我們的人抓住了,我手裡也緊緊扭着那老頭兒,但我的眼睛卻一直注視着屋子外面的情況。在月光下,只見弗朗茨在小路上飛奔,拼命向那條通向海灘的臺階跑去。有一個人在他後面追,但沒能逮住他。弗朗茨一跑進那座臺階的大門,就返身把門鎖上。我雙手掐着老傢伙的脖子,定定地望着那邊,一直到大約他已下完臺階到達海邊的時候。
突然,老傢伙從我手中掙脫,向牆邊撲了過去。只聽見“咔嗒”一聲響,像是有個手柄被扳動了。接着,從深深的地底下隱隱傳來一陣嘩啦啦的垮塌聲,透過窗戶,我看見一股灰白色的塵土正從臺階口處冒升上來……
有人把燈開亮了。
老頭兒目光矍鑠地盯着我。
“他脫身了!”他叫道,“你們趕不上他……抓不到他了!他勝利了!DER SCHWARZE STEIN IST IN DER SIEGESKRONE!(德語:勝利屬於我們黑石頭!)”
他眼裡閃爍着超乎尋常的勝利歡欣。剛纔他的眼瞼還像禽鳥一樣地耷拉着,而此刻卻睜圓了,一股烈火在裡面燃燒,放射出獵鷹般驕傲的光彩。到這時,我才第一次意識到我的對手是一個多麼可怕的傢伙:他不僅僅是一個間諜,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是一個狂熱的愛國者!
當手銬哐啷一聲銬上他手腕時,我對他說了當晚最後一句話:
“我祝弗朗茨能好好享受他的‘勝利’。也許你有興趣知道:你們的‘阿利亞德內’號遊艇一小時前就已落到我們手中了。”
衆所周知,三個星期後,大戰爆發了。英國宣戰後的第一個禮拜,我就參了軍。因爲有參加過馬塔貝爾戰爭的經歷,我立即被任命爲上尉連長。不過我認爲,我對這場戰爭的最大貢獻,在穿上這身卡其布軍服之前就已做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