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二部

【威懾紀元12年,“青銅時代”號】

從“青銅時代”號上可以用肉眼看到地球了,減速航行時艦尾對着地球方向,能離開崗位的人們紛紛來到艦尾廣場,透過寬闊的舷窗觀看地球。這時,地球還只是一顆星星,只能微微看出些藍色。最後的減速開始了,隨着星際引擎的啓動,原來處於失重狀態飄浮於廣場上空的人們如落葉般緩緩向舷窗飄去,最後都貼在高大的舷窗玻璃壁上。過載緩緩加強,停在一個G,這是地球的重力,舷窗成了地面,趴在上面的人們感到這重力像是前方母親星球的擁抱,玻璃壁像迴音壁般傳遞着人們的聲音:

“回家了!”

“回家了!”

“要見到孩子了。”

“我們能有孩子了! ”

“她說她還等着我。”

“到時候你肯定看不上她了,你是全人類的英雄,到時候追你的女孩子會像鳥羣一樣。”

“多少年沒看到過鳥羣了?”

“想想前面的事,真像夢。”

“現在纔像夢呢。”

“太空真可怕。”

“是啊,我回去就退役,開一個小農場,永遠生活在大地上。”

……

距地球艦隊慘烈的覆滅已經十四年了,在太陽系的兩端爆發黑暗戰役後,殘存的艦隊與地球的聯繫就中斷了,但在其後一年半的時間裡,“青銅時代”號仍能監聽到地球發出的大量信息,大部分是地球表面的廣播和通信,也有清晰度更高的太空通信。但突然,在危機紀元208年11月初的兩天時間裡,地球向太空溢散的帶有信息的電磁波全部消失,所有的波段都陷入一片沉默,地球就像一盞突然關掉的燈。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黑暗森林恐懼症

當人類得知宇宙的黑暗森林狀態後,這個在篝火旁大喊的孩子立刻澆滅了火,在黑暗中瑟瑟發抖,連一顆火星都害怕了。

在最初的幾天裡,甚至民用移動通信都被禁止,全球大部分通信基站都被強令關閉。這在以前肯定會引發大動亂的措施,現在卻得到了民衆廣泛的理解和贊同。雖然隨着理智的漸漸恢復,移動通信也恢復了,但對電磁發射的管制空前嚴格,無線通信都被限制在很低的功率,超過此功率的發射則可能被判處反人類罪。

其實,人們心裡也明白這是毫無意義的過度反應。地球電磁信息向太空溢散的高峰是在模擬信號時代,那時的電視和無線廣播都有很高的功率。但進入數字通信時代後,一方面大量的通信轉入光纖和電纜,另一方面即使無線的數字通信功率也較模擬通信小許多,地球向太空的電磁溢散急劇減少,以至於三體危機前,還有學者憂慮地球越來越難以被外星朋友發現了。

其實電磁波是宇宙間最原始、效率最低的信息傳遞方式,在太空中電磁信號的衰減和畸變都很快,絕大部分自地球溢散的電磁信息都傳不出兩光年,只有葉文潔創造的那種恆星級功率的發射纔有可能被星際監聽者接收到。

以人類的技術水平向前一步,高效的宇宙信息傳遞技術有兩種:中微子和引力波,後者後來成爲人類對三體世界的主要威懾手段。

黑暗森林理論對人類文明的影響是極其深刻的:那個篝火餘燼旁的孩子,由外向樂觀變得孤僻自閉了。

對於地球電磁信息突然消失的原因,“青銅時代”號上的人們大多認爲太陽系已經被佔領了,“青銅時代”號增大了加速功率,向26光年外一顆帶有類地行星的恆星進發。

但在十天後,“青銅時代”號突然收到了一條來自太空艦隊司令部的電波信息。信息同時發向“青銅時代”號和遠在太陽系另一端的“藍色空間”號,說明了剛剛發生在地球上的事,告訴他們人類對三體世界的威懾已經成功建立,讓兩艦立刻返航,並說明這條信息是冒險發出的,不會再重複。

對於這個信息,“青銅時代”號不敢輕信,不排除是太陽系的佔領者設下的陷阱。但爲可能的返航考慮,飛船停止了加速,同時向地球連續發電詢問,不過均無答覆,地球的電磁靜默在繼續着。

正當“青銅時代”號準備再次啓動加速時,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一個來自三體世界的智子在艦上低維展開,在“青銅時代”號和太陽系之間建立了量子通信信道。於是,一切才最終被證實。

“青銅時代”號上的太空軍人們得知,作爲末日戰役中倖存的戰艦,他們已成爲人類的英雄,整個地球世界都在盼望着他們的迴歸,艦隊司令部宣佈對“青銅時代”號上的全體官兵集體授予最高榮譽勳章。

“青銅時代”號立刻返航,這時,它位於距太陽兩千三百個天文單位的太空中,早已越出柯伊伯帶,但距奧爾特星雲還十分遙遠。由於已經接近最高航速,減速消耗了大量聚變燃料,最後向太陽系方向只能達到較低的速度,回家的航行用了十一年。

前方出現一個小白點,迅速清晰起來,這是迎接“青銅時代”號的“萬有引力”號戰艦。

“萬有引力”號是末日戰役後地球建造的第一艘恆星級戰艦。現在,星際飛船的外形越來越不規則。一般的巨型飛船都是由幾個模塊組成,可以組合成多種形狀,但“萬有引力”號則相反,呈一個白色圓柱體,這個圓柱體是如此規則,以至產生了一種不真實感,好像某種超級繪圖軟件以太空爲屏幕繪出的一個基本形狀,彷彿是柏拉圖理想世界中的一個元素,而不是現實中的實體。如果“青銅時代”號上的人們看到過地球上的引力波天線,會立刻發現這艘飛船幾乎是它的完美複製品。事實上,“萬有引力”號的整個船體就是一個引力波天線,它等同於一個能進行星際航行的引力波發射器,同地球上的那個發射器一樣,可以隨時向宇宙的各個方向廣播引力波信息——這兩個巨型引力波發射裝置,共同構成了人類對三體世界的黑暗森林威懾。

編隊航行了一天後,“青銅時代”號在“萬有引力”號的護送下進入地球同步軌道,緩緩泊入太空港。從“青銅時代”號上可以看到,在太空港廣闊的空氣區,人山人海,世界上這麼多的人聚集在一起,能想起來的只有奧運會開幕式和麥加朝聖了。戰艦緩緩進入一片彩色的大雪中,那是人海中向他們拋出的鮮花。艦上的人都向兩側的人海中眺望,試圖找到他們的親人,他們遠遠看到每個人都熱淚盈眶,忘情地歡呼着。

“青銅時代”號微微震動了一下,終於停泊。艦長向艦隊總部報告飛船的情況,同時說明將留下執勤人員,得到的回答是:應該讓他們儘快與親人團聚,不必留艦執勤。一名上校率領替代的執勤小組很快登艦,他們和艦上遇到的每個人擁抱,共同灑下重逢的淚水。從他們的軍裝上看不出是屬於哪支艦隊,他們告訴艦上的人,重建的太陽系艦隊將是一個整體,而包括他們在內的參加過末日戰役的精英們將成爲艦隊的骨幹力量。

“我們將在有生之年征服三體世界,併爲人類開闢第二個太陽系!”那位登艦迎接的上校說。

立刻有人回答說外太空太可怕了,他們願意永遠待在地球上。上校回答說那當然好,他們是全人類的英雄,有權選擇自己今後的生活,不過在休息一陣後他們會改變想法的,他渴望看到這艘偉大的戰艦再次起航。

“青銅時代”號上的人們開始離艦,所有官兵穿過一條長長的通道進入空氣區,眼前豁然開朗。與艦上相比,這裡的空氣異常清新,像雨後初晴般香甜,在藍色地球的背景下,人海發出的歡呼聲充滿了廣闊的空間。

在上校的要求下,艦長開始點名。上校堅持要求點了兩遍,確認全艦人員都在此。

突然,一切陷入寂靜,周圍的人海依舊沸騰着,但發出的聲浪完全消失了。上校的聲音響了起來,他臉上仍殘留着溫暖的微笑,但聲音在這詭異的寂靜中如利劍般鋒利:

“現在聲明:你們都已被開除軍籍,不再屬於太陽系艦隊,但你們給艦隊帶來的恥辱永遠無法抹去!你們現在也不能與親人團聚,他們並不希望見到你們。你們的父母以你們爲恥,你們的配偶大部分已經離你們而去。雖然社會並沒有歧視你們的孩子,但他們這十多年也是在恥辱中長大,他們恨你們!你們已經被移交給艦隊國際的司法系統。”

上校說完,與幾位隨行軍官匆匆離去。同時,人海消失了,周圍暗了下來。幾束探照燈光來回掃射,照出包圍他們的大批武裝憲兵,他們分佈在周圍廣場上和遠處的臺階上,所有的槍口都對準這裡。有人回頭看看,“青銅時代”號周圍的那些花束倒是真的,在飄浮的花叢中,他們的戰艦像一口待葬的巨大棺材。

腳下的磁力鞋都同時失效,他們在失重中失去支撐飄浮起來,像一羣動彈不得的靶子。一個冷漠的聲音從什麼地方向他們喊話:“所有攜帶武器的人請把武器交出來!請各位配合,否則無法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從現在起,你們所有人都因一級謀殺罪和反人類罪被逮捕了!”

【威懾紀元13年,審判】

對“青銅時代”號案件的審理由太陽系艦隊的軍事法庭進行,法庭位於地球同步軌道的艦隊基地中。艦隊國際的主體位於火星、小行星帶和木星軌道上,但由於地球國際對此案極爲關注,於是把法庭設在地球附近。爲適應來自地面的旁聽者,基地旋轉產生重力,在法庭寬闊的窗外,藍色的地球、耀眼的太陽和銀河系燦爛的星海交替出現,彷彿是不同價值觀的宏大展示,“青銅時代”號案件就在這變幻的光影中開庭。法庭審理持續了一個月,以下是部分庭審記錄。

尼爾•斯科特,男,45歲,上校軍銜,時任“青銅時代”號艦長。

……

法官:我們還需要再次回到對“量子”號攻擊的決策過程上來。

斯科特:那我再重複一遍,攻擊是由我獨立決定並下令進行的,之前我沒有同“青銅時代”號的任何一位軍官討論和溝通過。

法官:你一直試圖獨攬全部責任,這對你,甚至對你試圖袒護的對象,都不利。

公訴人:已經證明,攻擊前有過一次全艦投票。

斯科特:對這次的投票我已經做過說明,艦上人員總計1775名,贊同攻擊的只有59人,不是攻擊的原因和依據。

法官:你能給出這59人的名單嗎?

斯科特:投票是無記名的,在艦內網絡上進行,這些在航行和作戰日誌上都有記錄。

公訴人:你沒有說實話。我們有充分證據證明,投票是記名的,更重要的是,結果與你所說的完全不同,你篡改了日誌記錄。

法官:我們現在需要你交出真實的投票結果記錄。

斯科特:我沒有,現在那上面顯示的結果就是真實的。

法官:尼爾•斯科特,我提醒你,如果你繼續對法庭調查採取這種不合作的態度,可能會害了你的許多無辜的部下,也就是那些曾對攻擊“量子”號投反對票的人。如果沒有你提供的證據,我們只能依據現有罪證對“青銅時代”號所有下級軍官、所有士官和士兵統一定罪量刑。

斯科特:怎麼能這麼做?!我們面對的是法律嗎?你是法官嗎?無罪推定原則呢?

法官:對反人類罪不適用無罪推定原則,這一國際法準則在危機紀元就確立了,以確保人類的叛徒受到法律制裁。

斯科特:我們不是人類的叛徒!我們爲地球而戰時,你們在哪兒?!

公訴人:你們是!兩個世紀前的地球三體組織背叛人類的利益,今天的你們背叛人類最基本的道德準則。

斯科特:(沉默)

法官:希望你知道僞造證據的後果。另外,在開庭時你曾代表本案所有被告發表過一份聲明,對“量子”號1847名死難者和他們親人表示懺悔,現在是你體現誠意的時候了。

斯科特:(長時間沉默)好吧,我交出真實結果,你們可以從“青銅時代”號上日誌數據庫中的一個加密記錄中得到,那裡有全部的投票記錄。

公訴人:在此之前,你能對大體情況做一個說明嗎?比如,贊成攻擊“量子”號的人有多少?

斯科特:1670人,佔艦上總人數的94%。

法官:請肅靜!

斯科特:但即使結果不是這樣,即使贊成率低於50%,我也會發起攻擊。

公訴人:那我提醒你:“青銅時代”號與太陽系另一側的“自然選擇”號等新艦不同,A.I.智能程度較低,沒有部下的配合,你不可能單獨發動攻擊。

……

賽巴斯蒂安•史耐德,男,31歲,少校軍銜,時任“青銅時代”號武器系統目標甄別和攻擊模式控制軍官。

……

公訴人:你是“青銅時代”號上除艦長外唯一擁有阻止或中止攻擊的系統權限的軍官。

史耐德:是的。

法官:你沒有這麼做。

史耐德:沒有。

法官:你當時的心理狀態是什麼?

史耐德:那一瞬間,哦,不是攻擊的那一瞬間,是之前我得知“青銅時代”號再也不可能返回、飛船就是我的全部世界的那一瞬間,我就改變了。沒有過程,一下子就變了,變成另外一個人,就好像——那個傳說中的什麼思想鋼印一樣。

法官:你認爲有可能嗎?我是說艦上存在思想鋼印。

史耐德:當然不可能,我只是比喻,太空本身就是一個思想鋼印……總之那一瞬間我就放棄了自我,成了集體的一部分,成了集體的一個細胞、一個零件——只有集體生存下來,自己的存在纔有意義……就是這樣,我說不清楚,我不指望你們理解。即使您,法官先生,親自乘上“青銅時代”號,再向太陽系外沿着我們的航線航行幾萬個天文單位,甚至比那更遠,你也不可能理解,因爲你知道你還會回來,你的靈魂一步都沒離開,還在地球上——除非飛船的後面突然間一無所有,太陽地球都消失,變成一片虛空,那時你才能理解我的那種變化。

我是加利福尼亞人,公元1967年,在我的家鄉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有一個名叫羅恩•瓊斯的高中教師(哦,請不要因爲暫時跑題打斷我,謝謝),爲了讓他的學生透徹地理解什麼是極權、什麼是納粹,就在班上用模擬的方式建立了一個極權社會。只用了五天時間,瓊斯就成功了,他的班級成了一個微型的納粹德國,在那裡,每個學生都自願放棄了自我和自由,融入至高無上的集體,並對集體的目標充滿宗教般的狂熱。最後,這場以遊戲開始的教學試驗幾乎失控。後來這件事被德國人拍成了電影,當事人還寫過一本書,名叫《極權只需五天》。同樣,“青銅時代”號在得知了自己永遠流浪太空的命運後,也建立了這樣一個集體極權社會,知道我們用了多長時間嗎?

五分鐘。

真的只有五分鐘,那個全體會議只開了五分鐘,這個極權社會的基本價值觀就得到了“青銅時代”號上絕大多數人的認可。所以,當人類真正流落太空時,極權只需五分鐘。

……

鮑里斯•洛文斯基,男,36歲,中校軍銜,時任“青銅時代”號副艦長。

……

法官:是你率領首批小分隊進入被攻擊的“量子”號嗎?

洛文斯基:是的。

法官:當時裡面還有活着的人嗎?

洛文斯基:沒有。

法官:遺體情況怎麼樣?

洛文斯基:人都死於氫彈電磁脈衝作用於艦體產生的次聲波,遺體全部完好。

法官:你們是怎麼處理遺體的?

洛文斯基:像“藍色空間”號那樣,爲他們建立了紀念碑。

法官:紀念碑中有遺體嗎?

洛文斯基:沒有,我懷疑太陽系另一端“藍色空間”號建立的那座紀念碑中也沒有。

法官:遺體去了哪裡?

洛文斯基:補充艦上的食品庫存。

法官:全部?

洛文斯基:全部。

法官:這件事情是怎麼決定下來的?是誰首先決定把遺體作爲食物的?

洛文斯基:這個……我真的想不起來了。當時感覺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我負責全艦後勤配給,指揮對遺體的貯存和分配等工作。

法官:遺體是怎樣食用的?

洛文斯基:就是那樣,大多數是同生態循環系統的蔬菜和肉類混在一起烹調。

法官:食用者都是哪些人?

洛文斯基:所有人,“青銅時代”號上的所有人。艦上四個餐廳裡都有這種食物,肯定都吃過。

法官:他們知道吃的是什麼嗎?

洛文斯基:當然。

法官:他們的反應呢?

洛文斯基:我想,肯定有人有些不適應吧,但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哦,有一次在軍官餐廳用餐時,我還聽旁邊的一位軍官說了句:謝謝,喬伊娜。

法官:什麼意思?

洛文斯基:卡爾•喬伊娜中尉是“量子”號上的通信軍官,他吃的好像就是她的一部分。

法官:他怎麼可能知道吃的是誰呢?

洛文斯基:您知道身份標識單元吧,像一粒米那麼大,植入左臂,能耐高溫,偶爾烹調時沒把那東西取出來,食用者在盤子裡發現時可以用隨身通信器什麼的把上面的信息讀出來。

法官:法庭肅靜!請把兩位暈倒的女士送出去……你們不會不知道,這種行爲已經打破了人類的道德底線。

洛文斯基:當時有另外的道德底線。“青銅時代”號在末日戰役中超功率加速時,因爲動力系統過載,艦上的生態循環系統斷電近兩個小時,系統因此造成嚴重損壞,恢復得很慢;冬眠系統也出現故障,只能容納五百多人,這樣還有一千多人要吃飯,當時如果沒有額外的補給,會有一半人餓死。即使沒有這種情況,考慮到未來漫長的航程,把那麼多寶貴的蛋白質資源拋棄在太空中不加以利用,纔是打破了道德底線……當然,我不是在爲自己辯護,也沒有爲“青銅時代”號上的任何人辯護,當我已經恢復到地球人的思維時,講出這些來並不容易,請相信,並不容易。

尼爾•斯科特艦長在法庭的最後陳述:

我沒有太多可說的,只有一個警告:生命從海洋登上陸地是地球生物進化的一個里程碑,但那些上岸的魚再也不是魚了;同樣,真正進入太空的人,再也不是人了。所以,人們,當你們打算飛向外太空再也不回頭時,請千萬慎重,需付出的代價比你們想象的要大得多。

……

最後宣判結果:因犯反人類罪和謀殺罪,尼爾•斯科特艦長和其他六名高級軍官被判終身監禁;其餘1768人中,只有138人被宣佈無罪,餘下均被判刑,刑期從二十年至三百年不等。

由於艦隊國際的監獄位於火星和木星軌道之間荒涼的小行星帶,犯人們只能再次飛離地球。“青銅時代”號返航後,他們雖來到了距地球近在咫尺的同步軌道,但三千五百億千米中的這最後三萬千米卻永遠走不過去了。當押送飛船加速時,同在返航的戰艦中一樣,他們又都飄落在船尾的舷窗上,像一堆永遠無法歸根的落葉,看着無數次縈繞夢中的藍色地球漸漸遠去,再次變成一顆淡藍色的星星。

在離開基地前,包括原副艦長洛文斯基、原目標甄別軍官史耐德等十幾人在憲兵的押解下最後一次進入“青銅時代”號,同接收該艦的新部隊進行一些細節方面的交接。在過去的十幾年中,這裡曾是他們的整個世界,他們在各處精心設置了草地、森林和海岸的全息影像,還培育了真正的花草,修建了噴泉和魚池,使這裡真正成爲家的樣子。現在,這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們的痕跡被完全抹去,“青銅時代”號又變成了一艘冷冰冰的星際戰艦。艦上遇到的每一個軍人都對他們投來冷漠的目光,或者乾脆忽略他們的存在。這些軍人在敬禮時目光特別專注,以表明這軍禮是對着押解他們的憲兵軍官的,與這些穿囚服的人無關。

史耐德被帶到一個球形艙裡,向三名軍官交代一些目標甄別系統的技術細節。那三名軍官兩男一女,那名女中尉十分美麗,但這三人面對史耐德就像面對一個電腦查詢界面一樣,聲音冷淡地輸入問題等待回答,沒有一絲禮貌的表示,更沒一句多餘的話。

需解決的問題並不太多,一個小時就完成了。這時,史耐德在半空中的操作界面上點了幾下,似乎是在離開前習慣性地關閉操作窗口,然後他突然猛踹艙壁,在失重中飛到球形艙的另一端。幾乎同時,球形艙分成了兩個,三名軍官和一名憲兵被關在其中一個艙裡,史耐德獨自在另一間裡。

史耐德在面前調出一個操作界面,以令人目眩的速度點擊着,那是一個通信界面,他在激活“青銅時代”號的大功率超遠程星際通信系統。

一聲悶響,艙壁被激光槍燒出一個小洞,艙內充滿了白色的濃煙。憲兵從另一側把槍管伸過來,對準史耐德,警告他立刻停止操作並打開艙門。

“‘青銅時代’呼叫‘藍色空間’!‘青銅時代’呼叫‘藍色空間’!”史耐德的聲音並不高,他知道呼叫傳輸的距離與他的音高無關。

一束激光穿透史耐德的胸膛,血液變成紅色的蒸汽噴出,被自己的血霧所籠罩的他,用盡最後的生命嘶啞地喊出一句話:

“不要返航,這裡不是家!”

對於地球發出的返航誘餌,“藍色空間”號本來就比“青銅時代”號多了一些猶豫和懷疑,它只進行低功率減速,直至收到“青銅時代”號的警報時,還保持着離開太陽系的正速度。收到警報後,它立刻由減速轉換爲全功率加速,繼續逃離太陽系。

當地球通過三體的智子情報得知這個消息時,兩個文明第一次擁有了一個共同的敵人。

令他們欣慰的是,“藍色空間”號目前還不具備對兩個世界進行黑暗森林威脅的能力,它即使以最大功率向宇宙發送兩個恆星系的座標,也幾乎不可能被第三方收到。要到達最近的恆星巴納德星進行恆星級功率的宇宙廣播,以“藍色空間”號的航行能力,需要三百年時間;但目前它的航向並沒有改變以指向巴納德星,而是仍然向着之前確定的目標NH558J2星飛行,需兩千多年才能到達。

“萬有引力”號立刻起航追擊“藍色空間”號,這是目前太陽系唯一一艘能夠進行恆星際航行的飛船。在此之前,三體世界曾提議由速度更快的水滴(正式稱呼是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追趕並摧毀目標,但地球世界堅決拒絕了這個提議,認爲這是人類的內部事務。末日戰役是人類最大的創傷,十多年來,其疼痛不但沒有減輕,反而愈加劇烈。允許水滴再次攻擊人類,在政治上是絕對不可接受的,儘管在大多數人的心目中,“藍色空間”號已經是一艘異類的飛船了,但對其執法只能由人類實施。也許考慮到時間充裕,三體世界沒有堅持,只是強調“萬有引力”號具有發射引力波的能力,必須保證它的絕對安全,水滴應與其同行,以確保對“藍色空間”號的壓倒優勢。

於是,“萬有引力”號與兩個水滴編隊航行,它們之間的距離保持在幾千米。兩者大小懸殊,當看到“萬有引力”號的全景時,水滴幾乎不可見,但後者表面卻完整而清晰地映着“萬有引力”號的鏡像。

“萬有引力”號只比“藍色空間”號晚建十年時間,除了引力波發射,並沒有更多的先進技術,其推進能力只是略優於“藍色空間”號,能追上後者完全憑藉燃料優勢。即使這樣,按照目前兩艦的速度和加速度,“萬有引力”號追上“藍色空間”號也需要五十年時間。

【威懾紀元61年,執劍人】

在一棵巨樹建築的頂端,程心仰望着她的星星,那是她被喚醒的原因。

在當年的羣星計劃中,共有十五個人購買了十七顆恆星,除程心外,其他十四人都湮沒在茫茫歷史中,也找不到有合法繼承權的後人,大低谷像一隻篩子,濾掉了太多的東西。現在,只有程心是唯一一個合法擁有恆星的人。

現在,人類還沒有飛向太陽系外的任何恆星,但技術的飛速發展,已經使300光年內的恆星不再只有象徵意義。程心擁有的DX3906被證明並不是一顆裸星,剛剛發現它帶有兩顆行星,從其中一顆行星的質量、軌道和大氣光譜推測,它極可能是一顆與地球十分相似的類地行星,於是其價值急劇飆升。人們隨後驚奇地發現,這個遙遠的世界竟然是有主人的。

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想收回這顆恆星的所有權,但按照法律,這隻有在其主人同意出讓的情況下才能實現,於是,冬眠了二百六十四年的程心被喚醒了。

程心醒來後首先得知:同預料的一樣,階梯飛行器沒有任何消息,三體人艦隊沒有截獲它,也沒有觀測到它的存在,階梯計劃已經被歷史遺忘,雲天明的大腦永遠迷失在茫茫太空中。但就是這個已經沒入虛無的人,卻給他愛的人留下了一個實實在在的世界,一個由一顆恆星和兩顆行星構成的世界。

DX3906的行星是一位名叫艾AA的博士生髮現的。她在做自己的博士畢業論文研究時,採用了一種新的觀測方法,用一顆恆星作爲引力透鏡觀測另一顆恆星,由此獲得了這個發現。

在程心眼中,艾AA是個像鳥一般輕靈的女孩子,充滿生機地圍着她飛來飛去。她自稱熟悉公元人,因爲自己的導師就是一位公元世紀的物理學家。也許是這個原因,她得到了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被指定爲程心與聯合國太空開發署之間的聯絡人。

聯合國和艦隊的要求讓程心很爲難。她當然不能獨自佔有一個世界,但也不能把深愛她的人送的禮物賣掉。她提出無償放棄對DX3906的所有權,只保留那張證書作爲紀念,但卻被告知不行。按照現有法律,政府、聯合國和艦隊都不能無償接收這樣大宗的個人資產,他們只能從她手中買下DX3906,這是程心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經過痛苦的思考,她決定出讓兩顆行星的所有權,保留恆星,但同時與聯合國和艦隊簽署一份附加協議,確定人類可以免費使用該恆星產生的能量。經過研究,這個想法在法律上是可行的。

AA告訴程心,只出讓行星的話,聯合國的出價就低許多,但那仍然是一筆鉅額財產,她需要成立一個公司來運作。AA接着問,如果成立公司的話,程心是否願意讓她來工作,得到程心的肯定答覆後,AA立刻打電話辭掉了太空開發署聯絡人的職位,並聲稱自己開始爲程心工作了,開始爲她的利益說話。

“你傻不傻呀?!”AA大叫道,“有許多選擇,你卻做了最糟的一個!比如你可以把恆星一起轉讓,那樣你就成爲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了!或者,什麼都不出讓,整個星系全給自己留着,這是完全可以的!在這個時代,法律對個人財產是絕對保護的,沒人能搶走你的世界!然後,然後你再冬眠,直到能夠飛向DX3906那一天,你可以飛到自己的世界去,那麼大的地方,有海洋和大陸,想怎麼玩就怎麼玩!當然最好帶上我……”

程心說她已經決定,“我們倆相隔快三個世紀了,我不指望能馬上互相理解。”

“是,是。”AA一聲嘆息,“可你應該重新認識良心和責任這兩樣東西,責任使你出讓行星,良心使你保留恆星;責任又讓你放棄恆星的能量。你是過去那種被這兩樣東西綁架的人,像我的導師那樣。不過,在這個時代,良心和責任可不是褒義詞,這兩種東西表現得太多會被視爲心理疾病,叫社會人格強迫症,要接受治療的。”

……

即使在城市的燈光中,程心也沒費太大力氣就找到了DX3906。與她的時代相比,現在的大氣層清澈了許多。她從夜空收回目光,回到令她驚歎的現實中:她和AA就像站在一棵發光聖誕樹上的兩隻小螞蟻,周圍是聖誕樹的森林,光輝燦爛的大樓像葉子般掛滿了每根樹枝。但這座巨型城市是建在地面上的,隨着威懾而來的和平,人類的第二次穴居時代結束了。

她們沿着這根樹枝走去,每根樹枝都是一條大街,路面飄浮着許多信息窗口,使得街道像一條五光十色的河流。時常有幾個窗口從路中的主流中飄出來,跟着她們走一小段,發現她們對自己不感興趣後又飄回到主流中去。屬於這條街的建築都掛在下面。這是最高的樹枝,上面就是星空,如果走在下面的樹枝大街上,就會被掛在周圍和上方樹枝的建築所圍繞,自己彷彿是一隻小蟲子,飛行在樹葉和果實都發出絢麗光芒的夢幻森林中。

程心看着街上的行人,一個女孩子,兩個女孩子,一羣女孩子,又是一個……都是女孩子,都很美麗,穿着閃閃發光的衣服,像是這夢幻森林中的精靈。好不容易有一個看上去年齡稍大些的,也是女人,美麗幾乎掩蓋了年齡。當她們走到這根樹枝的盡頭,面對着下面的燈海,程心問出了那個她早就想問的問題:

“男人呢?”

她甦醒已有四天,從沒見過男人。

“到處都是啊。”AA指指附近,“看那個背靠着欄杆的,還有那邊三個,還有那兩個正在走過來的,都是男人。”

程心看看那幾個人,她(他)們面容白嫩姣好,長髮披肩,身材苗條柔軟,彷彿骨頭都是香蕉做的,舉止是那麼優雅輕柔,說話聲音隨着微風傳過來,細軟而甜美……在她的時代,這些人在女人中也都屬於女人味最濃的那一類。

程心很快想明白了:其實這種進程早已開始。公元20世紀80年代可能是最後一個崇尚男性氣質的年代,那以後,雖然男人還在,但社會和時尚所喜歡的男人越來越女性化。她想起了21世紀初的某些日韓男明星,第一眼看上去也是美麗女孩的樣子,那時人們稱之爲男色時代來臨。大低谷打斷了人類的女性化進程,但隨着威懾時代而來的半個多世紀的舒適的和平,使這一進程加速了。

AA說:“你們公元人最初確實很難分辨他們,不過這對你來說可能容易些,從那些男人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這樣的古典美人是很吸引他們的。”

程心有些警惕地看了一眼AA。

“你想什麼呀,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女人耶!哼,你們那時的男人有什麼好?粗魯野蠻骯髒,像是沒有充分進化的物種,你會適應這個美好時代的。”

程心在三個世紀前即將進入冬眠時,對自己在未來會面臨的困境做過各種假設,但現在這個是她不可能想象到的。想想在這個女性化世界的長遠生活會是什麼樣子,程心的心中一陣惆悵,不由得又擡頭去夜空中尋找自己的星星。

“又在想他呀!”AA扳着程心的雙肩說,“就算那個男人當時沒有飛向太空,和你在一起,你們孫子的孫子現在也進墳墓了。這是全新的時代,全新的生活,與過去全無關係的!”

程心努力使自己這樣想,並努力使思緒返回現實。來到這個時代只有幾天,她對以往近三個世紀的歷史只有大概的瞭解,最令她震驚的就是人類與三體世界因黑暗森林威懾而建立起來的戰略平衡,這時,一個問題突然冒上腦際。

這樣一個柔軟的女性世界,威懾?!

程心和AA往回走去,路面上,又有幾個信息窗口圍着她們飄移,其中一個引起了程心的注意:首先是因爲畫面上有一個男人,顯然是過去時代的男人,面色憔悴,頭髮蓬亂,站在一座黑色的墓碑旁。他和墓碑處於陰冷的暗影中,但他的雙眼似乎映射着遙遠天邊的晨曦,顯得很亮。下面有一行字幕:

……在他那個時代,殺人是要判死刑的。

程心覺得這個男人很面熟,細看時畫面又消失了,代之以一個正在演講的中年女人(程心只能認爲是女性)。她的衣服不發光,很正式,使她看上去像一個政治家,剛纔的字幕就是她說出的話。這個窗口覺察到了程心的注意,放大了許多,同時發出了剛好能讓她聽到的聲音,演講者的聲音很甜美,每個字像用長長的糖絲連起來,但說的內容很可怕:

“爲什麼要判死刑?答案是因爲殺了人,但這只是正確答案之一,還有一個答案是:因爲殺的人太少了。殺一個人是要被判死刑的,殺幾個幾十個更是如此,如果殺了幾千幾萬人,那就罪該萬死;但如果再多些,殺了幾十萬人呢?當然也該判死刑,但對於有些歷史知識的人,這個回答就不是太確定了;再進一步,如果殺了幾百萬人呢?那可以肯定這人不會被判死刑,甚至不會受到法律的懲處,不信看看歷史就知道了,那些殺人超過百萬的人,好像都被稱爲偉人和英雄;更進一步,如果這人毀滅了一個世界,殺死了其中的所有生命,那他就成了救世主!”

“她(他?)在說羅輯,他們想審判他。”AA說。

“爲什麼?”

“很複雜,直接原因是:那個恆星系,就是他向宇宙廣播了座標導致其被摧毀的那個,不知道其中有沒有生命,但肯定存在有的可能,所以他被指控有世界滅絕罪的嫌疑。這是現代法律中最重的罪了。”

“你就是程心吧?!”這聲音讓程心吃了一驚,因爲它竟來自路面的那個窗口,裡面的演講者驚喜地看着程心並指着她說,像見到一個老朋友。“你是擁有那個遙遠世界的人。啊,你真的很好,把那個時代的美都帶給我們,你是唯一擁有一個世界的人,也能拯救這個世界,大衆對你寄予厚望!哦,我是……”

AA一腳把那個畫面關掉了。程心被這個時代的信息技術深深震撼,她不知道自己的影像如何傳到演講者那裡,更不知道她(他?)是如何從億萬觀衆中把自己檢索出來的。

AA趕到程心前面,轉身退着走面對她問道:“你會毀滅一個世界以建立這種威懾嗎?特別是:如果敵人沒有被你的威懾嚇住,那你會按動按鈕毀滅兩個世界嗎?”

“這問題沒意義,我怎麼可能把自己置於那種位置?”

AA停下腳步,抓住程心的雙肩,直視她的雙眼,“真的不會嗎?”

“當然,就我能想到的,那是對一個人來說最可怕的境地了,比死可怕多了。”程心說,AA的認真使她有些吃驚。

AA點點頭,“那我就放心了……明天再細談,早點休息吧,你現在很虛弱,要一個星期才能完全恢復。”

第二天一早,程心就接到AA的電話,AA在屏幕上眉飛色舞地說今天上午要帶她去一個好地方,給她一個驚喜,並說接她的車就在樓頂上。程心來到樓頂,果真看到了那輛開着車門的飛行車,她進入車內時發現AA並不在裡面。車門無聲地滑上,程心身下的座椅像手掌般把她握住,飛行車輕盈地飛起,匯入城市森林間飛車的洪流中。這時天還早,朝陽射入城市森林的無數道光束幾乎與地面平行,飛行車就在一道道陽光間穿越城市。巨樹建築漸漸稀疏,最後完全消失了,藍天下的大地被森林和草原所覆蓋,一片令程心陶醉的綠色撲面而來。

威懾紀元開始後,地球重工業幾乎全部移到了太空軌道,生態環境迅速恢復,現在已經接近工業革命前的水平。由於人口減少和糧食生產工業化,耕地也在消失,地球正在變成一個大公園。

這突然到來的美好世界使程心有一種不真實感,自從冬眠甦醒後,她一直恍若夢中。

半個小時後飛行車降落了,車門滑開,程心一下車,它立刻升空飛走了。螺旋槳攪起的大風平息後,寂靜籠罩着一切,只有鳥鳴從遠方傳來。程心打量着周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廢棄的建築中。這些建築像是公元世紀的,好像是一個居住區,每座樓房的下半部分都長滿了密密的藤蔓植物。看着這被新紀元的綠色所覆蓋的過去,程心多少找回了一些現實感。

她叫着AA的名字,回答她的卻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好!”

這聲音來自程心身後二樓的一個陽臺,她轉身看到了站在纏滿藤蔓的陽臺上那個男人,不是現在女性化的男性,而是過去真正的男人。程心彷彿又回到夢中,但這次是她的公元世紀噩夢的延續:這個男人是托馬斯•維德,穿的衣服也是與過去一樣的黑皮夾克,只是他看上去老了些,可能他是在程心之後許多年冬眠的,或者比程心更早甦醒,也許兩者都有。但程心的目光立刻集中在維德的右手上,那隻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握着一把手槍,公元世紀的手槍,槍口對着程心。

“這槍裡的子彈是爲水下射擊特製的,據說能保存很長時間,但已經二百七十多年了,不知還能不能用。”維德說,臉上露出程心熟悉的冰水般的微笑,那種笑容是他在欣賞別人絕望時特有的。

子彈能用。一聲爆響中,程心看到槍口的火光,自己左肩像被猛擊一拳,衝擊力把她推靠到後面的一堵殘壁上。槍聲被密集的藤蔓植物吸收,傳不了多遠,外面的鳥鳴聲還在繼續。

“不能用現在的槍,它們每次射擊都會自動在公共安全數據庫中登記。”維德說,語氣與三個世紀前同程心談日常工作時一樣平淡。

“爲什麼?!”程心說出了三個世紀後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她沒感到疼,左肩只有一種綿軟的麻痹感。

“爲了執劍人。我想成爲執劍人,你會同我競爭,而你會成功。我對你本人沒有一點兒惡意,不管你信不信,我此時很難過。”

“瓦季姆是你殺的?”程心問,血從她的嘴角流出。

“是,階梯計劃需要他。而現在,我的新計劃卻不需要你。你們都很出色,但擋道的棋子都應清除。我只能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

維德說完又開了一槍,子彈穿透程心的左腹部,仍然沒有痛感,但全身在麻痹中失去支撐,她靠着牆慢慢滑下,在身後的藤蔓葉子上留下鮮紅的血跡。維德再次扣動扳機,這次,近三個世紀的歲月終於顯出了作用,槍沒響。維德拉動槍栓退出臭彈,再次把槍口對準程心。就在這時,他握槍的右臂好像自己爆炸了,一團白煙升起後,維德的右小臂消失了,被燒焦的骨肉碎片飛濺到周圍的綠葉中,手槍卻完好無損地掉到樓下。維德沒動,彷彿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已經消失的右小臂,然後擡頭仰望,在他看的方向,一輛飛行警車正俯衝下來,還沒有接觸地面,就有幾名帶槍的警察跳到下面在氣流中翻騰的深草裡,他們看上去也是身材苗條的女孩,但動作敏捷。

最後下來的是AA,她的淚眼在程心已經模糊的視線中晃動着,也能聽到她的哭訴聲,大意是有人僞造她的電話等等。

劇痛開始出現,且來勢兇猛,程心休克了過去。很快她又醒來了,發現自己已經在車裡,身體被不知名膜狀物全部包裹起來,疼痛消失了,甚至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意識再次模糊。她最後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問:

“什麼是執劍人?”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面壁者的幽靈——執劍人

羅輯對三體世界建立的黑暗森林威懾無疑是偉大的功績,但最終產生這個功績的面壁計劃卻被認爲是一個極其幼稚的荒唐舉動。人類當時像個第一次走向社會的孩子,對險惡的外部世界充滿了恐懼和迷茫,面壁計劃就是這種精神衝擊的產物。隨着羅輯把威懾控制權移交給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人們認爲面壁計劃這一歷史的傳奇永遠結束了。

人們開始對威懾本身進行深入思考,由此誕生了一門學科:威懾博弈學。

構成威懾的主要元素有:威懾者和被威懾者,在黑暗森林威懾中分別是人類和三體世界;威懾操作,發射三體世界座標導致兩個世界毀滅;威懾控制者,掌握髮射開關的人或組織;威懾目標,三體世界放棄侵略並向人類世界傳遞技術。

以威懾者和被威懾者同歸於盡爲後果進行的威懾,被稱爲終極威懾。

與其他類型的威懾相比,終極威懾的特點是:一旦威懾失敗,那麼再進行威懾操作對於威懾者來說便毫無意義。

終極威懾成功的關鍵在於,必須使被威懾者相信,如果它不接受威懾目標,就有極大的可能觸發威懾操作。描述這一因素的是威懾博弈學中的一個重要指標:威懾度。只有威懾度高於80%,終極威懾纔有可能成功。

人們很快發現一個極其沮喪的事實:如果黑暗森林威懾的控制權掌握在人類的大羣體手中,威懾度幾乎爲零。

讓人類集體做出毀滅兩個世界的決定本來就極其艱難,這個決定遠遠超出了人類社會的道德和價值觀底線,而黑暗森林威懾本身的情形使這種決定的可能性進一步降低:如果威懾失敗,人類還有至少一代人的時間可以存活,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對活着的人就是全部了;如果因威懾失敗而進行威懾操作,向宇宙廣播兩個世界的座標,那毀滅隨時都可能到來,這個結果遠糟於放棄威懾操作。所以,當威懾失敗時,人類的羣體反應是完全可以預測的。

但個體的反應無法預測。

黑暗森林威懾的成功,正是建立在羅輯個體的不可預測上。當威懾失敗時,決定他行爲的更多是他的人格特徵和心理因素,即使是基於理智,他個人的利益與人類整體利益未必契合。威懾紀元初,兩個世界對羅輯的全部人格特徵進行了極其詳細的研究,並建立了相應的數學模型,人類和三體的威懾博弈學者們得出了幾乎相同的結果:依威懾失敗時的精神狀態不同,羅輯的威懾度在91.9%至98.4%之間浮動,三體世界絕對不敢冒這個險。

在威懾建立後很短的時間裡,雖然還沒來得及進行上述的深入研究,但人們很快覺察到了這個事實,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立刻把威懾控制權交還給羅輯,就像扔出一塊滾燙的鐵。從收回到交還控制權,前後只有十八個小時的時間,但這段時間已足夠水滴摧毀環繞太陽的核彈鏈以阻止人類進行座標廣播,而敵人沒有行動,這被認爲是三體世界在這場戰爭中的最大失誤,而人類則冷汗淋漓地長出了一口氣。

於是,羅輯一直掌握着黑暗森林威懾的控制權。他的手中,先是握着太陽核彈鏈的起爆開關,後來握着引力波的發射開關——兩個世界的戰略平衡,像一個倒放的金字塔,令人心悸地支撐在他這樣一個針尖般的原點上。

黑暗森林威懾是懸在兩個世界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羅輯就是懸劍的髮絲,他被稱爲執劍人。

面壁計劃並沒有成爲歷史,人類無法擺脫面壁者的幽靈。

如果說面壁計劃是人類歷史上首次出現的怪物,那黑暗森林威懾和執劍人在歷史上卻有過先例。公元20世紀華約和北約兩大軍事集團的冷戰就是一個準終極威懾。冷戰中的1974年,蘇聯啓動Perimeter計劃,建立了一個後來被稱爲末日系統的預警系統,其目的是在北約核突襲中,當政府決策層和軍隊高級指揮層均被消滅、國家已失去大腦的情況下,仍具備啓動核反擊的能力。它利用核爆監測系統監控蘇聯境內的核爆跡象,所有的數據會彙整到中央計算機,經過邏輯判讀決定是否要啓動核反擊。這個系統的核心是一個絕密的位於地層深處的控制室,當系統做出反擊的判斷時,將由控制室內的一名值班人員啓動核反擊。公元2009年,一位曾參加過Perimeter戰略值班的軍官對記者披露,他當時竟然只是一名剛從伏龍芝軍事學院畢業的二十五歲的少尉!當系統做出反擊判斷時,他是毀滅的最後一道屏障。這時,蘇聯全境和東歐已在火海之中,他在地面的親人和朋友都已經死亡,如果他按下啓動反擊的按鈕,北美大陸在半個小時後也將同樣成爲生命的地獄,隨之而來的覆蓋全球的輻射塵和核冬天將是整個人類的末日。那一時刻,人類文明的命運就掌握在他手中。後來,人們問他最多的話就是:如果那一時刻真的到來,你會按下按鈕嗎?

這位歷史上最早的執劍人說:我不知道。

人們現在的希望就是:黑暗森林威懾能夠出現像20世紀的核威懾那樣美好的結局。

歲月在詭異的平衡中流逝,威懾已經建立了六十年,已過百歲的羅輯仍執掌着威懾控制權。他在人們眼中的形象也在慢慢變化。

主張對三體世界採取強硬政策的鷹派不喜歡他。早在威懾剛建立時,強硬派就主張向三體世界提出更加苛刻的條件,企圖徹底解除三體世界的武裝。有些方案已經到了荒唐的地步,比如“裸移民”計劃,提出讓三體人全體脫水,然後由貨運飛船送至奧爾特星雲,再由人類飛船接運到太陽系,存儲於建造在月球或火星上的幹庫中,依據某種條件分小批逐步解凍。

溫和的鴿派同樣不喜歡羅輯。他們關注的焦點集中在被羅輯泄露座標的187J3X1恆星系中是否有生命和文明上。對這一點,兩個世界的天文學家們都無法做出肯定的回答,無法證明有,也無法證明沒有。但羅輯肯定有世界毀滅罪的嫌疑。他們認爲,人類和三體兩個文明要想建立一個和平共處的世界,必須以泛宇宙的人權體系爲基礎,即承認宇宙間所有文明生物都擁有完全平等的人權。而要使這樣一個泛宇宙人權體系成爲現實,就必須對羅輯進行審判。

羅輯對兩者都沒有理會。他只是握着引力波發射的開關,沉默地堅守着執劍人的崗位,堅守了半個世紀。

人們發現,人類對三體世界的任何政策,都不可能繞過執劍人,沒有執劍人的承認,人類的政策在三體世界沒有任何效力。這樣,執劍人就成爲像面壁者一樣擁有巨大權力的獨裁者。

隨着時間的流逝,羅輯的形象由救世主一天一天地變成了一個不可理喻的怪物和毀滅世界的暴君。

人們發現威懾紀元是一個很奇怪的時代,一方面,人類社會達到空前的文明程度,民主和人權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另一方面,整個社會卻籠罩在一個獨裁者的陰影下。有學者認爲,科學技術一度是消滅極權的力量之一,但當威脅文明生存的危機出現時,科技卻可能成爲催生新極權的土壤。在傳統的極權中,獨裁者只能通過其他人來實現統治,這就面臨着低效率和無數的不確定因素,所以,在人類歷史上,百分之百的獨裁體制從來沒有出現過。但技術卻爲這種超級獨裁的實現提供了可能,面壁者和持劍者都是令人憂慮的例子。超級技術和超級危機結合,有可能使人類社會退回黑暗時代。

但大多數人也承認,目前還不到停止威懾的時候。隨着智子封鎖的解除和三體世界的知識輸入,人類科學飛速發展,但與三體世界比,還相差兩到三個技術時代;只有當兩個世界科技實力相當時,才能考慮停止威懾。

還有一個選擇:把威懾控制權交給人工智能。這一選擇曾被認真考慮,並進行了大量的研究試驗,它的最大優勢是威懾度極高,但最終被否決了。把兩個世界的命運交付給機器,這本身就是一件很恐怖的事。試驗發現,A.I.對威懾所面臨的複雜情況做出正確判斷的機率比人要低許多,因爲這種判斷本身所要求的不僅僅是邏輯推理能力。另外,在政治上這也不會使人們感覺更好,這不過是把人的獨裁轉化成機器獨裁,從政治角度看更糟糕。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智子對A.I.的干擾。雖然這種情況從未發生過,但僅僅這種可能性的存在就使這個選擇成爲不可能。

折中的選擇是更換執劍人。即使不考慮以上的因素,羅輯已是百歲老人,思維和心理隨時可能出現異常波動,把兩個世界的命運放到他手中很難讓人放心。

程心恢復得很快。醫生們聲稱,即使那把手槍中的十顆7毫米子彈全部擊中她,即使她的心臟被擊碎,現代醫學也能把她救活並恢復到與正常人基本無異的健康狀態,但如果大腦被擊中就沒救了。

據警方透露,維德幾乎成功。世界上最近的一起謀殺案發生在二十八年前,而這個城市已經近四十年沒有謀殺犯罪了,警方對預防和偵破謀殺案已經生疏。是另一名執劍者候選人,維德的一個競爭對手,向警方提出警告,但他也沒有任何證據,只是以這個時代所沒有的敏銳覺察到了維德的意圖。半信半疑的警方耽誤了很多時間,直到發現了維德僞造AA的電話時才採取行動。

許多人到醫院來看望程心,有政府、聯合國和艦隊的官員,社會各界的人士,當然也有AA和她的朋友們。程心現在已經能夠很容易地分辨現代人的性別,同時也漸漸適應了外表完全女性化的現代男人,感覺他們有一種她的時代的男人們所沒有的優雅,但他們還遠不可能對她產生異性吸引力。

隨着陌生感的消失,程心渴望進一步瞭解這個時代,可目前她還只能待在病房裡。

這天,AA在病房中爲她放了一部全息電影,說是本屆奧斯卡獎的最佳影片,名叫《長江童話》,取材於李之儀的《卜算子》“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影片描寫一個沒有具體年份的上古田園時代,分別居住在長江入海口和源頭的一對情侶的愛情。整部影片中,男女主人公之間的距離不可跨越,他們從未見面,連想象中的相會畫面都沒出現過,但他們的思念之情卻被表現得無比悽婉動人。影片的攝影也十分唯美,長江入海處江南的清麗婉約和源頭青藏高原的雄渾壯闊相互映襯,令程心陶醉。影片絲毫不見她的時代那類商業化的張揚,故事像長江一樣從容流淌,使她融入其中。

程心想到,她現在就在時間大河的江之尾,而江之頭卻空蕩蕩的……

這部電影激起了程心對新紀元文化的興趣,當她能走動時,AA又帶她去了畫展和音樂會。程心清晰地記得公元世紀在798廠和上海現代藝術雙年展中見到的那些變態怪異的東西,很難想象那時的藝術延伸到現在是什麼樣子。但她看到的畫都很溫和寫實,而柔美的色彩中又躍動着生機和情感,她感覺那一幅幅畫就像一顆顆心,在爲自然和人性之美輕輕跳動。至於音樂,她感覺聽到的都像是古典交響曲,讓她又想到了那部電影中的長江,厚重雄渾又從容舒緩,她像是在目不轉睛地看着江面的流水,不知不覺中感到不是水在流,而是人在向上遊走,她就這樣被帶了很遠很遠……

這個時代的文化藝術與程心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但也不是簡單地迴歸古典,更像是自後現代以後的螺旋昇華,完全建立在一個新的美學基礎上,比如《長江童話》中就包含着對宇宙時空的深刻隱喻。但使程心最爲激動的是,21世紀後現代文化藝術中所充斥的那種晦暗絕望變異喧鬧消失得無影無蹤,代之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溫馨的寧靜和樂觀。

“我愛這個時代,但想想也挺讓人吃驚的。”程心說。

“要是知道這些電影、畫和音樂的作者,你就更吃驚了,他們都是四光年外的三體人。”AA說,看着程心目瞪口呆的樣子,她開心地大笑起來。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文化反射

威懾建立之後,爲了接收和消化三體世界向地球傳送的科學技術信息,成立了世界科學院,這是一個與聯合國同級別的國際組織。人們最初預測,人類只能接收到來自三體世界的擠牙膏似的零星信息,且這些信息充滿刻意的謬誤和誤導,地球科學家們只能從中猜謎般地獲得真正的新知識。但三體世界在這方面的態度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他們在短時間內系統地傳送了海量的知識信息,主要是基礎科學信息,包括數學、物理學、宇宙學、分子生物學(以三體世界生命爲基礎)等等,每一類都是一個完整的學科體系。這巨量的信息令地球科學界一時手足無措。三體世界還對地球人進行了不間斷的指導,一時間地球世界幾乎成了一所大學。智子對加速器的封鎖解除後,三體物理學的核心內容一步步得到實驗證實,使人類對這些知識的真實性有了初步的確認。三體世界甚至多次抱怨世界科學院消化知識的速度太慢,他們似乎迫不及待地想使人類達到自己世界的科學水平,至少在基礎科學方面是這樣。

對這一令人困惑的現象,人們提出了多種解釋,較爲可信的一種是:三體世界看到了人類科學加速發展的優勢,想通過人類科學的發展獲得新的知識,地球被作爲一個知識電池來使用,試圖在爲其充電後獲得更高的能量。

三體世界對此的解釋是:如此慷慨的知識傳送是出於對地球文明的敬意,三體世界從地球文明那裡得到了更多的東西。人類文化使三體世界睜開了一雙新的眼睛,看到了生命和文明更深層的意義,體驗到了以前從未覺察到的自然和人性之美。人類文化在三體世界廣爲傳播和滲透,正迅速和深刻地改變着三體世界的社會形態,並在半個世紀中引發了多次革命,使得三體世界的社會結構和政治體制與地球越來越相似,人類的價值觀正在那個遙遠的社會得到認同和推崇,人類文化正被所有三體人所迷戀。

開始,人們對此將信將疑,但隨之而來的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文化反射浪潮證實了這一切。

威懾紀元十年後,由三體世界傳送而來的,除了海量的知識信息,還有越來越多的模仿人類的文化藝術作品,包括電影、小說、詩歌、音樂、繪畫等。令人吃驚的是,三體世界對人類文化的模仿似乎沒有經歷邯鄲學步的過程,一開始就達到了很高的水準。這種現象被學者們稱爲文化反射。人類文明在宇宙中有了一面鏡子,使人類從以前不可能的角度重新認識自己。在以後的十年間,反射文化在人類世界流行開來,取代正在日益頹廢和失去活力的地球本土文化,成爲文化主流,在大衆中引領時尚,在學者中成爲尋找新的文化思想和美學理念的源泉。

現在,一部電影或小說,如果不預先說明,一般無法看出它的來源,很難確定其作者是人類還是三體人。因爲在來自三體世界的作品中,人物全部是地球人類,自然環境也都是地球類型的,完全看不出異世界的影子,這是三體世界接受人類文化的最有力證明。同時,三體世界本身仍然籠罩在神秘的面紗中,幾乎沒有任何關於那個世界的細節被傳送過來。三體人認爲,自己粗陋的本土文化現在還不值得展示給人類,特別是雙方生物學和自然環境的巨大差異,一旦展現,可能會給已經建立起來的寶貴的交流帶來意想不到的障礙。

人們欣慰地看到,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一束陽光真的照進了黑暗森林的這個角落。

程心出院的這一天,AA說智子想見她。

程心已經知道,現在,智子這個詞並不是指那些來自三體世界的強大詭異的智能化微觀粒子,而是一個女人的名字。這女人是個機器人,由人類最先進的A.I.和仿生技術製造,卻由以前被稱爲智子的智能粒子控制。這個名叫智子的女人是三體世界在地球的大使,與以前智子的低維展開相比,她的出現使得兩個世界的交流變得更加自然和順暢。

智子住在位於城市邊緣的一棵巨樹上,從飛行車上遠遠看去,那巨樹的葉子很稀疏,彷彿正處於深秋的凋零之中。智子的住所位於最頂端的樹枝上,那根樹枝只有一片葉子,那是一幢雅緻的竹木結構的小別墅,在一團白雲中時隱時現。現在是無雲的晴天,那團白雲顯然是別墅所生成的。

程心和AA沿長長的樹枝走到盡頭,路面都是由圓潤的石子鋪成,兩旁是翠綠的草坪。沿一道旋梯可以下到懸空的別墅,智子在別墅門口迎接她們。她身材纖小,穿着華美的日本和服,整個人像是被一團花簇擁着。當程心看清她的面容時,花叢黯然失色,程心很難想象有這樣完美的女性容貌,但真正讓這美麗具有生機的,是控制她的靈魂。她淺淺一笑,如微風吹皺一汪春水,水中的陽光細碎輕柔地盪漾開來。智子對她們緩緩鞠躬,程心感覺她整個人就是一個漢字:柔——外形和內涵都像。

“歡迎,歡迎,本該到府上拜訪,可那樣就不能用茶道來招待了,請多多見諒。真的很高興見到你們。”智子再次鞠躬說,她的聲音和身體一樣輕細柔軟,剛剛能聽清,但似乎有一種魔力,彷彿她說話時別的聲音都停下來,爲她的細語讓路。

兩人跟着智子走進庭院,她的圓髮髻上插着的一朵小白花在她們前面微微顫動着,她也不時回頭對她們微笑。這時,程心已經忘記眼前是一個外星侵略者,忘記在四光年外控制着她的那個強大的異世界,眼前只是一個美麗柔順的女人。特別之處只是她的女人味太濃了,像一滴濃縮的顏料,如果把她扔到一個大湖中溶化開來,那整個湖都是女人的色彩了。

庭院中小路的兩側都是青翠的竹林,白霧在竹林中凝成薄薄的一層,懸在半人高的林中微微起伏。走過一座下面有淙淙清泉的小木橋,智子退到一邊鞠躬把兩人讓進客廳。客廳是純東方式的,很敞亮,四壁都有大塊的鏤空,使這裡像一個大亭子。外面只有藍天白雲,雲都是從近處涌出,飄得很快。牆上掛着一幅不大的浮世繪和一個繪着國畫風景的扇面,裝飾簡約典雅,恰到好處。

智子請程心和AA在柔軟的榻榻米上坐下,然後自己也以優雅的姿勢坐下來,有條不紊地把一件件精美的茶具在面前擺開。

“可得有耐心,這茶可能兩小時後才喝得上。”AA在程心耳邊低聲說。

智子從和服中拿出一塊潔白的帕巾,開始輕輕擦拭已經極其潔淨的茶具,先是細細地擦一個精緻的有着長長細柄的竹製水杓,然後依次輕擦那些白瓷和黃銅小碗,用竹杓把一隻陶罐中的清泉水舀到一個小瓷鍋中,放到一個精緻的銅爐上燒着,然後從一隻小白瓷罐中把細細的綠色茶末倒進小碗,用竹刷慢慢旋抹……這一切都做得極慢,有些程序還反覆做,僅擦茶具一項就用了近二十分鐘,對智子來說,這些動作的功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們的儀式感。

但程心並沒有感到厭倦,智子那輕柔飄逸的動作有一種催眠作用,令她着迷。不時有清涼的微風從外面的空中吹來,智子的玉臂彷彿不是自己在動,而是被微風吹拂着飄蕩,她的纖纖玉手所撫弄的也彷彿不是茶具,而是某種更爲柔軟的東西,像輕紗,像白雲,像……時間,是的,她在輕撫時間,時間在她的手中變得柔軟蜿蜒,流淌得如同竹林中的那層薄霧般緩慢。這是另一個時間,在這個時間中,血與火的歷史消失了,塵世也退到不存在的遠方,只有白雲、竹林和茶香,這真的是日本茶道中“和敬清寂”的世界。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茶終於煮好了,又經過一系列紛繁的儀式後,終於遞到程心和AA手上。程心嚐了一口那碧綠的茶汁,一陣苦香沁入心脾,腦海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變得清澈透明瞭。

“我們女人在一起,世界就很美好,可我們的世界也很脆弱,我們女人可要愛護這一切啊。”智子輕言慢語地說,然後深深鞠躬,語氣變得激動起來,“請多關照,請多關照!”

對於這話中的深意,以及這茶中的深意,程心自然是理解的。

接下來的一次聚會,又把程心拉回到沉重的現實。

與智子見面後的第二天,有六個公元人來見程心,他們都是第二任執劍者的候選人,均爲男性,年齡在三十四至六十八歲之間。與威懾紀元之初相比,這個年代從冬眠中甦醒的公元人數量已經大大減少,但仍形成一個特定的社會階層。對於他們來說,融入現代社會要比在危機紀元後期甦醒的那些人更加困難。公元人階層中的男性都自覺或不自覺地使自己的外表和人格漸漸女性化,以適應這個女性化社會,但程心眼前的這六個男人都沒有這麼做,他們都頑固地堅守着自己的男性外表和性格。如果程心前些日子見到這些人,一定會有一種舒適感,但現在她卻感到壓抑。

這些男人的眼中沒有陽光,很深的城府使他們都把自己掩藏在看不透的面具下。程心感到自己面對着一堵由六塊冰冷的岩石構築的城牆,城牆顯露着歲月磨礪的堅硬和粗糙,沉重中透着寒氣,後面暗藏殺機。

程心首先對那位向警方報警的候選人表示感謝。她是真誠的,不管怎樣,他救了她的命。那個面容冷峻的四十八歲男人叫畢雲峰,曾經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粒子加速器的設計師之一。同程心一樣,他也是大型工程派向未來的聯絡員,期望有朝一日智子的封鎖解除後加速器能夠重新啓用,但那個時代建造的所有加速器都沒能保留到威懾紀元。

“但願我沒有犯錯誤。”畢雲峰說,他可能想幽默一些,但無論程心還是其他人都沒有這種感覺。

“我們是來勸你不要競選執劍人的。”另一個男人直截了當地說。他叫曹彬,三十四歲,是所有候選人中最年輕的一位。危機開始時他曾是丁儀的同事,是一名物理學家。智子封鎖加速器的真相公佈後,他痛感理論物理學已成爲沒有實驗基礎的空對空的數學遊戲,就進入冬眠等待封鎖解除。

“如果我競選,你們認爲有可能成功?”程心問。從智子那裡回來後,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她的腦際,幾乎使她徹夜未眠。

“如果你那麼做,幾乎肯定能成功。”伊萬•安東諾夫說,這個英俊的俄羅斯人是候選人中除曹彬外最年輕的,四十三歲,卻資歷非凡。他曾是俄羅斯最年輕的海軍中將,官至波羅的海艦隊副司令,因絕症而冬眠。

“我有威懾力嗎?”程心笑着問。

“不是一點沒有。你曾是PIA的成員,在過去的兩個多世紀裡,PIA曾對三體世界採取過大批的主動偵察行動,末日戰役前夕甚至向太陽系艦隊發出過關於水滴攻擊的警告,可惜沒受重視。它現在已經成爲一個傳奇般的機構,這點會使你在威懾方面加分的。另外,你是唯一一個擁有另一個世界的人,那也可以拯救眼前這個世界,不管這是否合乎邏輯,現在的公衆就是這麼聯想的……”

“關鍵不在於此,聽我解釋。”一個禿頂的老男人打斷了安東諾夫的話,他叫A•J•霍普金斯,或者說他自稱叫這個名字,因爲他甦醒時身份資料都丟失了,而他又拒絕提供任何身份信息,連隨便編一份都拒絕,這使他獲得公民身份頗費周折。但他神秘的身世卻也爲競選加了不少分,他與安東諾夫一起,被認爲是候選人中最具威懾力的兩位。“在公衆眼中,最理想的執劍人是這樣的:他們讓三體世界害怕,同時卻要讓人類,也就是現在這些娘兒們和假娘兒們不害怕。這樣的人當然不存在,所以他們就傾向於讓自己不害怕的。你讓他們不害怕,因爲你是女人,更因爲你是一個在她們眼中形象美好的女人。這些娘娘腔比我們那時的孩子還天真,看事情只會看表面……現在她們都認爲事情在朝好的方向發展,宇宙大同就要到來了,所以威懾越來越不重要,執劍的手應該穩當一些。”

“難道不是嗎?”程心問,霍普金斯的輕佻語氣讓她很反感。

六個男人沒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幾乎不爲她所覺察地交換着目光,同時他們的目光也更加陰沉了。身處他們中間,程心彷彿置身於陰冷的井底,她在心裡打了個寒戰。

“孩子,你不適合成爲執劍人。”那位最年長者說話了,他六十八歲,是冬眠時職位最高的人,時任韓國外交部副部長。“你沒有政治經驗,又年輕,經歷有限,還沒有正確判斷形勢的能力,更不具備執劍者所要求的心理素質,你除了善良和責任感外什麼都沒有。”

“我不相信你真的想過執劍人的生活,你應該知道那是怎樣一種犧牲的。”一直沉默的那個男人說,他曾是一位資深律師。

最後這句話讓程心沉默了,她也是剛剛纔知道了現任執劍者羅輯在威懾紀元的經歷。

六位執劍者候選人走後,AA對程心說:“我覺得,執劍人的生活不叫生活,地獄裡都找不到那麼糟的位置,這些公元男人幹嗎追逐那個?”

“用自己的一根手指就能決定全人類和另一個世界的命運,這種感覺,對那時的某些男人來說是很有吸引力的,也可能是他們的終身追求,會讓他們着魔。”

“該不會讓你也着魔吧?”

程心沒有回答,現在,事情真的不是那麼簡單了。

“那個男人,真難想象有那麼陰暗那麼瘋狂那麼變態!”AA顯然是在指維德。

“他不是最危險的。”程心說。

維德確實不是最危險的,他的險惡隱藏得並不深。公元人的城府之深、人格之複雜,是AA和其他現代人很難想象的。這剩下的六個男人,在他們那冰冷的面具後面隱藏着什麼?誰知道他們中有沒有葉文潔或章北海?更可怕的是,有幾個?

在程心面前,這個世界顯示出她的脆弱,就像一個飄飛在荊棘叢中的美麗肥皂泡,任何輕微的觸碰都會使一切在瞬間破滅。

一週以後,程心來到聯合國總部,參加DX3906恆星系中兩顆行星的轉讓儀式。

儀式結束後,行星防禦理事會主席與她談話,代表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正式提出希望她競選執劍人。他說已有的六位候選人都有太多的不確定因素,他們中的任何人當選,都會被相當一部分公衆視爲一個巨大的危險和威脅,將引發大面積恐慌,接下來發生的事很難預料。另一個危險因素是:這六位候選人都對三體世界有着強烈的不信任和攻擊傾向,出自他們中的第二任執劍人可能與地球國際和艦隊國際中的鷹派合作,推行強硬政策,藉助黑暗森林威懾向三體世界提出更高的要挾,可能使目前兩個世界間發展良好的和平進程和科學文化交流突然中斷,後果不堪設想……她當選則可以避免這一切的發生。

穴居時代結束後,聯合國總部又遷回了舊址。程心對這裡並不陌生,大廈的外貌與三個世紀前相差不大,甚至前面廣場上的雕塑都保存完好,草坪也恢復如初。站在這裡,程心想起二百七十年前那個動盪的夜晚,面壁計劃公佈,羅輯遭到槍擊,晃動的探照燈光束下混亂的人羣,直升機旋翼攪起的氣流吹動她的長髮,救護車閃着紅燈嗚咽着遠去……那一切彷彿就發生在昨天。背對着紐約燈海的維德雙眸閃着冷光,說出了那句改變了她一生的話:“只送大腦。”

如果沒有那句話,現在的一切都將與她無關,她只是一個在兩個世紀前就已經逝去的普通人,她的一切都已經在時間的江之源頭消逝得無影無蹤。如果足夠幸運,她的第十代子孫此時可能正等待着第二任執劍者的誕生。

但現在,她活着,面對着廣場上的人海,顯示她肖像的全息標語影像在人羣上方飄蕩,像絢麗的彩雲。一個抱着嬰兒的年輕母親走上來,把懷中幾個月大的孩子遞給她,那個可愛的小寶寶對着她甜甜地笑着。她抱住那個溫暖的小肉團,把寶寶溼軟的小臉貼到自己的臉上,心立刻融化了,她感覺自己抱着整個世界,這個新世界就如同懷中的嬰兒般可愛而脆弱。

“看,她是聖母瑪麗亞,她真的是!”年輕母親對人羣喊道,然後轉向程心,熱淚盈眶地雙手合十,“美麗善良的聖母,保護這個世界吧,不要讓那些野蠻的嗜血的男人毀掉這美好的一切。”

人羣發出應和的歡呼聲,程心懷中的寶寶被嚇哭了,她趕緊抱緊他。她一直在問自己一個問題:還有別的選擇嗎?現在有了最後的答案:沒有。因爲三個原因:

第一,一個人被推崇爲救世主與被推上斷頭臺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她)都沒有選擇,先是羅輯,後是程心。

第二,年輕母親的話和懷中溫暖柔軟的嬰兒讓程心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看清了自己對這個新世界的感情的實質:母性。是她在公元世紀從未體會過的母性,在她的潛意識中,新世界中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的孩子,她不可能看着他們受到傷害。以前,她把這誤認爲是責任,但母性和責任不一樣,前者是本能,無法擺脫。

第三,還有一個事實,像一堵不可逾越的牆一樣矗立在程心面前,即使前兩項都不成立,這堵牆仍然立在那裡,這就是雲天明。

同樣是地獄,同樣是深淵,雲天明先走進去了,是爲她走進去的,現在她不可能退卻,只能接受這個報應。

程心的童年沐浴在母愛的陽光中,但只有母愛。她也曾問過媽媽:爸爸在哪兒?與其他的單身母親不同,媽媽對這個問題反應從容,先是平靜地說不知道,然後又輕輕嘆息說,要是能知道就好了。程心也問過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媽媽說是撿來的。與一般母親的謊言不同,媽媽說的是實情,程心確實是她撿來的。媽媽從未結過婚,在一個傍晚與男友約會時,看到被遺棄在公園長椅上的剛三個月大的程心,襁褓中還有一瓶奶、一千塊錢和一張寫着孩子出生年月的小紙條。本來媽媽和男友是打算把孩子交給派出所的,那樣派出所會把孩子轉交給民政局,然後,叫另一個名字的程心,將在一家保育院中開始她的孤兒生涯。不過,媽媽後來又決定第二天早上再把孩子送去,不知是爲了提前體驗做母親的感覺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但當太陽再次升起時,她已經很難再把孩子送走了,一想到這個小生命要離開母親去漂泊,她的心就劇痛起來,於是她決定做程心的母親。那個男友後來因此離開了她。在以後的十年中,媽媽又交了四五個男友,都因爲這個孩子沒有談成。程心後來知道,那些男友大都沒有明確反對媽媽收養自己,但只要對方表現出一點不理解或不耐煩,她就與他分手了,她不想給孩子帶來一點傷害。

程心小時候並沒感到家庭有什麼殘缺,相反,她覺得家就應該是這樣,就是媽媽和女兒的小世界,所有的愛和快樂這個小世界中全有,她甚至懷疑再多一個爸爸會不會有些多餘。長大一些後,程心終於還是感覺到父愛的缺失。開始這感覺只是一絲一縷的,後來漸漸強烈起來。也就在這時,媽媽給她找到了一個爸爸,那是一個很好的男人,有愛心有責任感,他愛上媽媽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媽媽對程心的愛。於是,程心生活的天空中又多了一個太陽。這時,程心感到這個小世界很完整了,再來一個人真的多餘了,於是爸爸媽媽再也沒有要孩子。

後來程心上大學,第一次離開爸爸媽媽。再往後,生活就像一匹脫繮的野馬,馱着她越走越遠。終於,她不但要在空間上遠離他們,還要在時間上遠行了,她要去未來。

永別的那一夜銘心刻骨,她告訴爸爸媽媽明天還回來,不過她知道回不來了,她無法面對那分離的時刻,只能不辭而別,但他們好像看出了什麼。

媽媽拉着她的手說:“咱們仨是因爲愛走到一起的……”

那一夜,她在他們的窗前站到天明。在她的感覺中,夜風的吹拂,星星的閃爍,都是在重複媽媽最後的話。

三個世紀後,她終於有機會爲愛做些事了。

“我將競選執劍人。”程心對嬰兒的母親說。

【威懾紀元62年,奧爾特星雲外,“萬有引力”號】

“萬有引力”號對“藍色空間”號的追擊已經持續了半個世紀,現在它已接近目標,距“藍色空間”號只有三個天文單位了。與兩艦飛過的1.5光年的漫長航程相比,現在可以說是近在咫尺。

十年前,“萬有引力”號穿過了奧爾特星雲,這片距太陽1光年的彗星出沒的冷寂空間被認爲是太陽系最後的邊界,“萬有引力”號和“藍色空間”號是首次越過這個邊界的人類飛船。當時絲毫沒有穿越星雲的感覺,偶爾有一顆冰凍的沒有彗尾的彗星近距離掠過,也在幾萬幾十萬千米之外,肉眼根本看不到。

越過奧爾特星雲後,“萬有引力”號便進入了真正意義上的外太空。這時,太陽已經變成了一顆艦尾方向的普通星星,與其他的星星一樣,失去了真實的存在感,彷彿是遙遠虛空中的幻覺。所有的方向都是深不見底的深淵,唯一能被感官確定的實體存在就是與“萬有引力”號編隊飛行的水滴了。兩個水滴分別位於飛船兩側五千米處,肉眼剛剛能夠看到。“萬有引力”號上的人們喜歡用望遠鏡透過舷窗看水滴,它畢竟是這無際虛空中的一個安慰。其實看水滴就是看自己,它像一面鏡子,表面映出“萬有引力”號的鏡像,雖然有些變形,但由於水滴表面的絕對光滑,鏡像十分清晰,只要放大到足夠的倍數,觀察者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飛船舷窗裡的自己。

但“萬有引力”號上一百多名官兵中的大部分人感覺不到這種寂寥,他們在冬眠中度過了這五十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飛船日常航行時的值班人員只有五至十人,在輪換值勤中,每人的值勤時間只有三至五年。

整個追擊過程,就是“萬有引力”號和“藍色空間”號兩艦間複雜的加速博弈過程。首先,“藍色空間”號不可能進行無限制加速,那樣會耗盡燃料,失去機動能力,即使擺脫追擊,面對前方茫茫的太空荒漠也等於自殺。而“萬有引力”號的加速也受到限制,它的燃料貯備雖然遠多於“藍色空間”號,但要考慮返航,這樣,在沒有意外發生的情況下,燃料應分成四等份使用,分別是:向太陽系外加速,返航前的減速,返航向太陽系加速,到達地球前的減速。所以,能夠用於追擊加速的燃料只佔總貯備量的四分之一。好在通過對之前航行記錄的計算和智子情報,“萬有引力”號能夠精確掌握“藍色空間”號的燃料貯備量,而後者對前者的燃料情況則一無所知,所以在這場博弈中,“萬有引力”號能看到“藍色空間”號手中的牌,反之則不行。在雙方交替的加速中,“萬有引力”號一直保持着高於“藍色空間”號的速度,但兩艦的最終速度與它們能達到的最高速度都相差甚遠。在追擊開始後的第二十五年,也許是已經達到了燃料消耗的底線,“藍色空間”號停止了加速。

在半個世紀的航程中,“萬有引力”號一直在呼叫“藍色空間”號,告訴他們逃跑沒有意義,即使甩脫地球的追擊戰艦,水滴也肯定能追上並消滅他們;而回到地球,他們將得到公正的審判,命令他們立刻減速返航。這如果實現將大大縮短追擊時間,但“藍色空間”號一直沒有理會。

就在一年前,當“萬有引力”號與“藍色空間”號的距離縮短至三十個天文單位時,發生了一件並不是太意外的事:“萬有引力”號和兩個同行的水滴進入智子盲區,與地球的實時通信中斷了,只能採用電磁波和中微子通信,“萬有引力”號發出的信息到達地球需要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還要等待同樣長的時間才能得到回覆。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黑暗森林的另一個間接證據——智子盲區

危機紀元之初,在使用智子系統探測地球的同時,三體世界也向銀河系的其他方向發射了接近光速的智子,首批發射了六個。但這些智子不久均進入盲區,最遠的一個只飛行了7光年。後來發射的智子也遇到了同樣的事情,最近的盲區是跟隨“萬有引力”號的智子遇到的,與地球的距離只有1.3光年。

智子間的量子聯結是一次性的,一旦中斷不可能恢復,那些進入盲區的智子都永遠迷失在了太空中。

對於智子遇到了什麼樣的干擾,三體世界一無所知,這種干擾可能是自然的,也可能是“人”爲的;三體和地球科學家都傾向於後者。

飛向銀河系的智子在進入盲區前,只來得及探測兩個鄰近的帶有行星的恆星系,其中都沒有生命和文明。但三體和地球的學者們都認爲,那些星系的荒涼正是智子能夠接近它們的原因。

所以,直到威懾紀元後期,宇宙對兩個世界仍保持着神秘的面紗,但智子盲區的存在很可能是黑暗森林狀態的一個間接證據,這個狀態不允許宇宙變得透明。

智子進入盲區對“萬有引力”號的使命並沒有致命的影響,但卻使任務複雜了許多。之前,潛入“藍色空間”號內部的智子,使“萬有引力”號一直能夠掌握目標飛船內部的情況,現在“藍色空間”號開始對“萬有引力”號呈現黑箱狀態。其次,水滴失去了三體世界的實時控制,其行爲完全由內置的A.I.所控制,可能會發生意想不到的情況。

以上情況促使“萬有引力”號的值勤艦長決定加快任務的進程,“萬有引力”號再次提速,加快接近目標。

隨着“萬有引力”號的迅速逼近,“藍色空間”號第一次與追擊艦聯繫,提出一個解決方案:把包括主要嫌疑犯在內的艦上三分之二的人員送上太空穿梭機,離開“藍色空間”號,由“萬有引力”號接收,剩下三分之一的人駕駛“藍色空間”號繼續飛向太空深處的目標。這樣,人類在星際就保留了一個前哨和種子,保留了一個探索的機會。

這個要求被堅決拒絕。“萬有引力”號聲明:“藍色空間”號上的所有人都有謀殺嫌疑,必須全部接受審判,他們是被太空異化的人,已經不被人類社會認爲是自己的一部分,更不可能代表人類探索宇宙。

“藍色空間”號顯然終於意識到逃跑和抵抗都沒有意義,如果追擊者只有太陽系戰艦,那還可以背水一戰,但同行的兩個水滴已經使雙方的實力變得不成比例。在水滴面前,“藍色空間”號只是一個紙糊的靶子,沒有任何逃脫的可能。在雙方相距十五個天文單位時,“藍色空間”號向“萬有引力”號投降,放棄逃跑,同時開始全功率減速,這使兩艦的距離急劇縮短,漫長的追捕就要結束了。

“萬有引力”號全艦從冬眠中甦醒,戰艦進入戰鬥狀態,曾經冷清寂靜了半個世紀的飛船再次充滿了人氣。

醒來的人們所面對的,除了近在眼前的追捕目標,還有與地球失去實時通信的事實。後者並未在精神上拉近他們與“藍色空間”號的距離,恰恰相反,就像一個與父母暫時走失的孩子,對所遇到的根本沒有父母的野孩子更加恐懼和不信任,所有人都希望儘快把“藍色空間”號繩之以法,然後返航。雖然兩艦同處廣漠冷寂的外太空,以相差不多的速度朝着同一方向航行,但在精神上,“萬有引力”號與“藍色空間”號所進行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遠航,前者是有源的,後者無源。

在全體甦醒後第九十八小時,“萬有引力”號上的心理醫生韋斯特接待了第一位諮詢者。來人是戴文中校,這令韋斯特有些吃驚,在醫生的記錄中,他是艦上心理穩定係數最高的人。戴文是隨艦的憲兵指揮官,負責“萬有引力”號追上目標後,解除“藍色空間”號的武裝並逮捕所有嫌疑犯。“萬有引力”號起航時,地球上的男人是最後一代像男人的男人,而戴文又是他們中間最男性化的,他外形剽悍,常被誤認爲是公元人。他經常發表一些強硬言論,認爲對於黑暗戰役一案,法律應該恢復死刑。

“醫生,我知道你會對聽到的一切保守秘密,我也知道這很可笑。”戴文小心翼翼地說,一反他往日鋒芒畢露的作風。

“中校,對於我的專業來說,沒什麼是可笑的,一切都很正常。”

“昨天,星際時間大約是436950,我從四號會議艙出來,沿十七號艦廊回我的艙。就在艦廊中間,靠近情報中心那裡,迎面走來一個人,是一名中尉,或者說穿着太空軍中尉的軍便裝。這時除了值勤的,大部分人都睡了,不過在那裡遇到一個人也沒什麼奇怪的,只是……”中校搖搖頭,眼神恍惚起來,像是在回憶夢境。

“有什麼不對嗎?”

“我與那人擦肩而過,他向我敬禮,我隨意掃了他一眼……”

上校又停了下來,醫生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那個人是——是‘藍色空間’號上的陸戰隊指揮官樸義君少校。”

“你是說‘藍色空間’號嗎?”韋斯特平靜地問,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奇感。

戴文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醫生,你知道我的工作,我不停地通過智子發來的實時圖像監視着‘藍色空間’號內部,可以這麼說:我對那裡的所有人比對這裡的人更熟悉,我當然認識樸義君,那個朝鮮人。”

“也許只是艦上一個相貌相近的人。”

“本艦的人我也熟悉,沒有這樣的人。而且……他敬禮後從我身邊走過,面無表情,我站在那裡呆了幾秒鐘,回頭看時,艦廊裡已經空無一人了。”

“上校,你是什麼時候甦醒的?”

“三年前,爲了監視目標內部情況,我以前也是艦上甦醒時間最長的人。”

“那麼你肯定經歷了進入智子盲區的事件。”

“當然。”

“那之前你一直看着目標飛船上的實時圖像,我想在你的感覺中,自己更像是身處‘藍色空間’號而不是‘萬有引力’號。”

“是的,醫生,很多時間確實有這種感覺。”

“然後,圖像突然消失了,那裡你什麼都看不到了,同時你也很累了……上校,就這麼簡單,相信我,不必擔心,很正常。建議你多休息,現在畢竟人手很充裕了。”

“醫生,我是末日戰役的倖存者,當時被爆炸拋出來,蜷縮在一個不比你這張桌子大多少的救生艙中,在海王星軌道上飄了一個月。獲救時我都快死了,但心理仍沒有出現問題,更沒有幻覺……我相信我看到的。” 戴文說着起身離開,走到艙門時他又轉過身來,“再遇到那個雜種,不管在什麼地方,我會殺了他。”

三號生態區發生了一起小事故,一根培養液管道破裂了,這是一根很堅固的碳纖維管,且不承壓,發生破裂的可能性很小。維護工程師伊萬穿過生態區熱帶雨林般的無土栽培植物,看到破裂的管道已經關閉液流,有幾個人正在清理泄出的黃色培養液。見到管子上的破口時伊萬愣住了,像見了鬼一般——

“這……這是微隕石擊破的!”

有人笑出聲來。伊萬在工作上是個老成持重的人,正因爲如此,他現在才顯得更可笑。幾個生態區都位於艦體中部,具體到三號區,距最近的艦體外壁也有幾十米遠。

“我做過十多年的艙外維護,這種事閉上眼睛都不會弄錯!你們看,外爆型破口,邊緣有明顯的高溫燒蝕,典型的微隕石擊創!”

伊萬把眼睛湊近破口,仔細察看破口對面的管道內壁,然後讓一名技師用切割工具把管壁切下圓圓的一片,拿去顯微放大。當放大一千倍的圖像傳來時,所有人都在震驚中沉默了。管壁上鑲嵌着幾個黑色的小顆粒,大小約幾微米,放大後的圖像中,顆粒的晶面閃閃發光,像是幾隻不懷好意的眸子盯着他們。這些宇航員當然都知道那是什麼東西,這顆微隕石的直徑約一百微米,擊穿第一道管壁時自己也破碎了,已失去大部分動能的碎片鑲嵌在破口對面的管壁上。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擡頭仰望破口上方。

上方的艙壁光潔無損。事實上,在這道艙壁上方,與外面的太空還隔着幾十道、也可能是上百道各種厚度的艙壁,這些艙壁中任何一道受到這樣的撞擊都會引發高級別報警。

但這顆微隕石只可能來自太空,因爲從創口的狀態推斷,微隕石與管道的相對速度高達每秒三萬米,不可能在艦內把它加速到如此高的速度,更不可能在生態區裡做到這點。

“見鬼了。”一位叫艾克的中尉咕噥一聲,轉身走開了。他這話別有含義,因爲就在十幾個小時前,他還見過一次更大的鬼。

那時,艾克正躺在自己艙室的牀上昏昏欲睡,突然看到對面的艙壁上開了一個圓形的口子,直徑有一米左右,掛在牆上的那幅夏威夷風景畫與圓口重合的部分消失了。本來,飛船內部的許多艙壁是可變形的,可以在任何位置自動出現艙門,但並不會出現這種圓形的洞,況且中層軍官宿舍的艙壁都是不可變形的金屬壁。艾克細看,發現那個圓洞的邊緣像鏡面一般光潔。這件事雖然詭異,但也是艾克求之不得的,因爲隔壁住着薇拉中尉。

薇拉是艦上的A.I.系統維護工程師,那個俄羅斯美人是艾克狂熱追求的對象,但薇拉對他似乎沒什麼興趣。艾克還記得兩天前的事,當時他和薇拉都剛結束值勤,一起回到軍官艙,艾克想到薇拉的艙室裡坐坐,但她同每次一樣,只是堵在門口和他說話。

“我只是進去坐坐。你看親愛的,我們是鄰居,我連你的門都沒串過一次,你總得照顧一下男人的尊嚴。”艾克說。

“這個艦上有尊嚴的男人都是憂鬱的,沒有心情串女人的門。”薇拉斜眼瞟着艾克說。

“有什麼可憂鬱的?我們追上那幫殺人犯以後,世界上一切威脅都消失了,快樂的時代就要到來了。”

“他們不是殺人犯!如果沒有威懾,‘藍色空間’號現在就是人類延續的唯一希望。可我們現在正和人類的敵人聯手追擊他們,你一點兒都不覺得恥辱?”

“哦,親愛的,”艾克手指薇拉豐滿的胸部說,“你這樣的思想,是怎麼……”

“是怎麼參加這次航行的,對嗎?你去心理軍官和艦長那裡告發我好了,我會馬上被強制冬眠,回去後就被踢出軍隊,我求之不得呢!”薇拉說完,在艾克面前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現在,艾克可以從這個洞順理成章地進入薇拉的艙室了。他解開失重束縛帶,從牀上坐起來,但立刻停住。他看到圓洞的下方,牀頭櫃的三分之一也消失了,那是位於圓洞前的部分,斷面和圓洞的邊緣一樣,也是光潔晶亮的鏡面,像被一把無形的利刀削掉了一樣。被切斷的不僅是牀頭櫃,還有裝在裡面的東西,他看到一摞衣服被齊齊地切開,斷茬也是亮晶晶的。整個斷面與圓洞邊緣吻合在一起,能看出是一個球面。艾克輕推牀面,在失重中升起一點,透過圓洞向隔壁看去,立刻嚇得魂飛天外,幾乎肯定自己是在噩夢中。洞的另一側,薇拉緊靠艙壁的單人牀少了一部分,躺在牀上的薇拉的小腿和那部分牀也一起消失了!牀和腿的斷面仍然是鏡面,腿的斷面雖然光潔無比,像塗上水銀一般,但也能清晰地看到被齊齊切斷的肌肉和骨骼。不過,薇拉剩下的部分好像安然無恙,她躺在那裡睡得很香,豐滿的胸部在均勻的呼吸中緩緩起伏。放在平時,艾克一定會陶醉其中,但現在他只感到一種超自然的恐怖。他稍微定神細看,發現牀和腿的斷面也是與圓洞邊緣吻合的球面形狀。

看起來這是一個直徑一米左右的泡狀空間,在泡內的東西全消失了。

艾克從牀頭拿起一把提琴弓,顫抖着把弓向那個無形的空間泡伸去。果然,弓伸進泡內的部分消失了,但弓弦仍然緊繃着。他把弓抽回來,發現它完好無損。不過他仍然慶幸自己沒有鑽這個洞,誰知自己能不能完好無損地從另一側出去?

艾克強迫自己鎮靜,想了想出現目前這種超自然現象的最可能的原因,然後做出了一個他自認爲明智的決定:戴上催眠帽重新躺回牀上。他紮緊束縛帶後啓動了催眠帽,把睡眠時間設定成半小時。

半小時後艾克準時醒來,看到圓洞依舊。

於是他又把催眠時間設定爲一個小時,醒來後再看,圓洞消失了,艙壁依舊,那幅風景畫完好無損地掛在那裡,一切都與原來一樣。

但艾克還是很擔心薇拉。他衝出門去,來到薇拉的門前,沒按門鈴,使勁砸門,腦子裡浮現的都是薇拉斷了半截腿躺在牀上奄奄一息的可怕畫面。門好半天才開,薇拉在門前睡眼矇矓地問他怎麼回事。

“我來看看,你……還好嗎?”艾克說着向下看看,薇拉的睡裙中兩條修長的美腿完好無損。

“白癡!”薇拉把門猛地關上。

回到自己的艙室後,艾克又戴上催眠帽,這一次他把睡眠時間定爲八個小時。對於剛纔的事,唯一明智的選擇就是讓它爛在自己肚子裡。由於“萬有引力”號的特殊性質,對艦上人員,特別是各級軍官的心理監視十分嚴格,艦上部署了一支心理監視部隊。在一百多名定員中,就有十幾名心理軍官,以至於起航時有人質問,這是星際飛船還是精神病院。再加上那個非軍職的心理學家韋斯特,此人特別討厭,把什麼都歸結爲心理障礙和精神疾病,讓人覺得馬桶不通了他都能用心理學理論加以分析。艦上的心理甄別標準十分苛刻,只要被認定有輕度心理障礙,就要強制冬眠。那對艾克來說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將導致他錯過兩艦會合的歷史性時刻,如果那樣,半個世紀後回到地球時,他在未來女孩們的眼中將不再是英雄。

但現在艾克對韋斯特和其他心理軍官的厭惡感減輕了一些,以前總認爲他們小題大做故弄玄虛,沒想到人真的能有這樣逼真的幻覺。

與艾克的幻覺相比,劉曉明中士見到的超自然景象可以稱得上壯觀了。

當時,中士執行了一次艦外巡查任務,就是駕駛一艘小型太空艇,在距飛船一定距離處對它的外部進行常規檢查,以期發現船體表面的異常,如隕石撞擊等。這是一項古老而過時的操作,不是必須的,也很少進行,因爲靈敏的傳感監測系統可以隨時發現艦體異常,同時這項操作只能在飛船勻速航行時進行,加速航段要做十分困難。最近,隨着向“藍色空間”號的靠近,“萬有引力”號頻繁地做加速和減速調整,現在終於停止加速,處於勻速航行狀態,中士接到命令,借這一機會進行一次艦外巡查。

中士駕駛太空艇從艦體中部平滑地駛出“萬有引力”號,在太空中滑行到能夠看到飛船整體的距離。巨大的艦體沐浴在銀河系的星光中,與冬眠航行時不同,所有的舷窗和外側艦廊都透出燈光,在艦體表面形成一片燦爛的亮點,使“萬有引力”號看上去更加氣勢磅礴。

但中士很快發現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萬有引力”號是一個標準的圓柱體,而現在,它的尾部竟然是一個斜面!同時,中士發現艦體的長度短了許多,約有五分之一的樣子,就像艦尾被一把無形的巨刀削掉了一段!

中士把眼睛閉上幾秒鐘,再次睜開後,看到的仍然在是尾部被削掉的“萬有引力”號!頓時一股寒氣穿透脊髓。這恐懼不僅是由於眼前景象的詭異,還有更實際的內容:這艘巨型星際飛船是一個有機整體,如果艦尾突然消失,能量循環系統將被完全破壞,隨之而來的將是整艦的大爆炸。但現在什麼都沒有發生,飛船仍在平穩地航行中,看上去像絕對靜止地懸在太空中一樣。耳機中和眼前的系統屏幕上

連最輕微的異常報警都沒有。

中士打開通話開關,想要向上級報告,但旋即又把通話頻道關上了。他想起一位參加過末日戰役的老宇航員的話:“太空中的直覺是不可靠的,如果必須依靠直覺行事,就先從一數到一百,沒有時間的話,也至少要數到十。”

他閉上眼睛開始數,數到十時睜開眼,“萬有引力”號的艦尾仍然不見蹤影;他閉上眼睛繼續數,呼吸急促起來,但仍努力回憶着經受過的訓練,迫使自己冷靜再冷靜。數到三十時睜眼,終於看到了完整無缺的“萬有引力”號。中士又閉上眼長出一口氣,使自己劇烈的心跳穩定下來,然後操縱太空艇向艦尾駛去,繞到圓柱體的頂端,看到了聚變發動機三個巨大的噴口。發動機沒有啓動,聚變堆維持着最低功率運行,噴口只透出黯淡的紅光,讓他想起地球上的晚霞。

中士慶幸自己沒有報告,軍官還可能接受心理治療,像他這樣級別的士官則只能因精神問題而被強制冬眠,同艾克一樣,劉曉明也不想作爲一個廢品回到地球。

韋斯特醫生到艦尾去找關一帆,他是一名隨艦航行的學者,在設於艦尾的宇宙學觀測站工作。中部生活區有分配給關一帆的生活艙,但他很少到那裡住,而是長期待在觀測站中,連吃飯都讓服務機器人送去,人們稱他爲“艦尾隱士”。

觀測站只是一個窄小的球形艙,關一帆就在裡面工作和生活,這人不修邊幅,頭髮鬍子老長,但看上去還是很年輕。韋斯特見到關一帆時,他正懸浮在球形艙正中,一副躁動不安的樣子,額頭汗溼,眼神緊張,一隻手不時拉扯一下已經大開的領口,好像喘不過氣來似的。

“我在工作,沒時間接待你,我在電話裡告訴過你的。”關一帆說,顯然對醫生的到來感到很厭煩。

“正是在電話裡,我發現你有精神障礙的症狀,所以來看看。”

“我不是軍人,只要沒有威脅到飛船和他人的安全,你管不着我。”

“不錯,按規定我可以不管,我來是爲了你好。”韋斯特轉身離去,“我不相信一個患有幽閉恐懼症的人能在這種地方正常工作。”

韋斯特聽到關一帆說讓他等等,他沒有理會繼續離去,正如預料的那樣,關一帆從後面追上來,拉住他說:“你是怎麼知道的?我確實有你說的那個……幽閉恐懼,我感到很幽閉,像被塞到一根細管子裡,有時又覺得被兩片無限大的鐵片壓在中間,壓扁了……”

“不奇怪,看看你待的地方。”醫生指指觀測站,它像是卡在縱橫交錯的管道和線纜中的一隻小雞蛋,“你的研究對象是最大的,可待的地方是最小的,再想想你在這裡待了多長時間?你上次甦醒後已經四年沒冬眠了吧?”

“我沒抱怨,‘萬有引力’號的使命是執法而不是探索,起航匆匆忙忙的,能建立這個站就不錯了……關鍵是,我的幽閉恐懼與這個無關。”

“我們到一號廣場去散散心吧,肯定對你有幫助。”

醫生沒再多說什麼,拉着關一帆向艦首飄去。如果在加速狀態下,從艦尾到艦首相當於從一千多米深的井裡爬上來,但在目前勻速航行的失重狀態下,去那裡就很容易了。一號廣場位於圓柱形艦體的頭部,籠罩在一個半球形透明罩下,站在這裡,幾乎感覺不到半球罩的存在,彷彿置身於太空中。與球形艙中的星空全息影像相比,這裡更能體會到外太空航行的“去物質效應”。

“去物質效應”是宇航心理學中的一個概念。當人們身處地球世界時,周圍被物質實體所圍繞,潛意識中的世界圖像是物質的和實體的;但在遠離太陽系的外太空中,星星只是遙遠的光點,銀河系也只是一片發光的薄霧,從感官和心理上,世界已經失去了質量和實體感,空間主宰了一切,於是,航行者潛意識中的世界圖像由物質的變成了虛空的,這個心理模型是宇航心理學的基本座標。這時,在心理層面上,飛船成爲了宇宙中唯一的一個物質實體。在亞光速下,飛船的運動是不可察覺的,宇宙變成了一間沒有邊際的空曠展廳,羣星都像幻覺,飛船是唯一的展品。這種心理模型可能帶來巨大的孤獨感,並且很容易在潛意識中產生對“展品”的超級觀察者的幻想,進而又帶來因完全暴露而產生的被動感和不安。

所以,外太空宇航中的負面心理因素大多是以外部環境的超開放性爲基礎的,而在這種環境下,關一帆竟然產生了幽閉恐懼,這在韋斯特豐富的專業經歷中十分罕見。但眼前還有一件更奇怪的事:韋斯特明顯看出,關一帆進入廣場後,暴露於廣闊太空並沒有使他產生舒適的解脫感,他身上那種因幽閉產生的躁動不安似乎一點都沒有減輕。這也許證明了他說過的話,他的幽閉恐懼可能真的與那狹窄的觀測站無關,這使得韋斯特對他產生了更大的興趣。

“你沒感覺好些嗎?”醫生問。

“沒有,一點沒有,還是很幽閉,這裡,這一切,都很幽閉。”

關一帆只是對星空掃了一眼,就望着“萬有引力”號的航行方向,醫生知道,他是想看到“藍色空間”號。現在,兩艦相距只有十萬千米,速度基本相同,都停止加速處於勻速航行狀態,以外太空的尺度可以說是在編隊航行了。兩艦指揮層正在就交接細節進行最後的談判。但在這個距離上,肉眼還是不能看到對方。水滴也看不到了,按照半個世紀前起航時與三體世界的協議,它們現在處於距兩艦均爲三十萬千米的位置。三者的位置構成了一個細長的等腰三角形。

關一帆收回目光,看着韋斯特說:“昨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裡到了一個地方,那是一個很寬敞的地方,寬敞到你不可能想象的程度。醒來後感覺現實很狹窄,就感到幽閉恐懼了。就好像,從一出生就一直把你關在一個小箱子裡,也無所謂,可一旦把你放出來一次再關回去,就不一樣了。”

“說說你在夢中去的那個地方。”

關一帆對醫生神秘地一笑,“我會對艦上的科學家說,甚至還想對‘藍色空間’號上的科學家說,但不會對你說。醫生,我對你本人沒有成見,但實在看不慣你們這個行業所共有的那副德性:只要你們認定誰有精神障礙,那此人說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病態幻覺。”

“可你剛說過是在做夢。”

關一帆搖搖頭,努力回憶着什麼,“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夢,也不知道那時是不是醒着。有時候,你會在夢中覺得醒來了,卻發現仍在夢中;有時候,你本來醒着,卻好像在夢中。”

“後一種情況很少見,如果在你身上發生了,就可以判定爲精神障礙的症狀。哦,我這麼說又讓你不滿了。”

“不不,其實想想我們倆也有共同之處:我們都有自己的觀察對象,你觀察精神病人,我觀察宇宙;和你一樣,我也有一套判定觀察對象是否健全的標準,這個標準就是數學意義上的和諧與美。”

“那你的觀察對象顯然是健全的。”

“你錯了,醫生。”關一帆手指燦爛的銀河,眼睛卻盯着韋斯特,像在指給他看一個突然出現的巨大怪物,“它是一個高位截癱的病人!”

“爲什麼?”

關一帆抱着雙膝把自己縮成一團,這動作也同時使他在失重中慢慢旋轉起來,他看到壯麗的銀河系圍繞着自己運行,自己成了宇宙中心。

“因爲光速,已知宇宙的尺度是一百六十億光年,還在膨脹中,可光速卻只有每秒三十萬千米,慢得要命。這意味着,光永遠不可能從宇宙的一端傳到另一端,由於沒有東西能超過光速,那宇宙一端的信息和作用力也永遠不能傳到另一端。如果宇宙是一個人,就意味着他沒有一個神經信號能夠傳遍全身,他的大腦不知道四肢的存在,四肢不知道大腦的存在,同時每個肢體也不知道其他肢體的存在,這不是截癱病人是什麼?其實我有一個比這更糟的印象,宇宙只不過是一具膨脹中的死屍 。”

“有意思,關博士,很有意思!”

“除了每秒三十萬千米的光速,還有另一個‘三’的症狀。”

“什麼?”

“三維,在弦理論中,不算時間維,宇宙有十個維度,可只有三個維度釋放到宏觀,形成我們的世界,其餘的都捲曲在微觀中。”

“弦論好像對此有所解釋。”

“有人認爲是兩類弦相遇並相互抵消了什麼東西才把維度釋放到宏觀,而在三維以上的維度就沒有這種相遇的機會了……這解釋很牽強,總之在數學上不是美的。與前面所說的,可以統稱爲宇宙三與三十萬的綜合徵。”

“那麼病因呢?”

關一帆哈哈大笑着摟住了醫生的肩膀,“偉大的問題!不瞞你說,還真沒人想這麼遠!我相信是有病因的,那可能是科學所能揭露的真相中最恐怖的一個。但……醫生,你以爲我是誰啊,我不過是龜縮在一艘飛船尾巴上的小小觀測者,起航時只是個年紀輕輕的助理研究員。”他放開醫生,對着銀河長嘆一聲,“我是艦上冬眠時間最長的人,起航的時候我才二十六歲,現在也只有三十一,但宇宙在我眼裡,已經由所有美和信仰的寄託物變成了一具膨脹的屍體……我感覺已經老了,羣星不再吸引我,我只想回家。”

與關一帆不同,韋斯特醫生的甦醒時間很長。他一直認爲,要保持別人的心理穩定,自己首先要成爲有能力控制情緒的人,但現在,有什麼東西衝擊了他的心靈,他第一次帶着感情回望半個世紀的漫長航程,雙眼有些溼潤了,“朋友,我也老了。”

像是回答他們的話,戰鬥警報忽然淒厲地鳴響,彷彿整個星空都在尖叫。大幅的警報信息窗口也在廣場上空彈出,那些窗口層層疊疊地涌現,像彩色的烏雲般很快覆蓋了銀河。

“水滴攻擊!”韋斯特對一臉茫然的關一帆說,“它們都在急劇加速,一個對準‘藍色空間’號,一個對準我們。”

關一帆四下看看,本能地想抓住什麼東西以防飛船突然加速,但四周空無一物,最後只能抓住醫生。

韋斯特握住他的手說:“戰艦不會機動飛行的,來不及了,我們只剩十幾秒鐘了。”

短暫的驚慌後,兩個人都有一種奇異的慶幸感,慶幸死亡來得如此突然,以至於根本沒有時間恐懼。也許,剛纔對宇宙的討論是對死亡最好的準備。他們都想到同一句話,關一帆先說了出來:

“看來,我們都不用爲自己的病人操心了。”

【威懾紀元62年11月28日16:00至16:17,威懾控制中心】

高速電梯向下沉去,上方越來越厚的地層似乎全壓在程心的心上。

半年前,在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聯合會議上,程心當選爲第二任引力波威懾系統控制者,即執劍人,她得到的票數將近第二名的兩倍。現在她正前往威懾控制中心,在那裡將舉行威懾控制權的移交。

威懾控制中心是人類所建造的最深的建築,位於地下四十五千米,已經穿過了地殼,深入到莫霍不連續面下的地幔中。這裡的壓力和溫度都比地殼高許多,地層的主要成分是堅固的橄欖岩。

電梯運行了近二十分鐘纔到達,程心走出電梯,迎面看到一扇黑色的鋼門,門上用白色的大字寫着黑暗森林威懾控制中心的正式名稱: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零號控制站,並鑲嵌着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的徽標。

這座超深建築是很複雜的,有獨立封閉的空氣循環系統,而不是直接與地面大氣相通,否則,四十五千米深度產生的高氣壓將使人感到嚴重不適;還有一套強大的冷卻系統,以抵禦地幔近500℃的高溫。但程心看到的只有空曠。門廳的白牆顯然都具有顯示功能,但現在全是空空蕩蕩的白色,其他一無所有,彷彿這裡剛建完還沒有正式使用。半個世紀前在設計控制中心時曾徵求過羅輯的意見,他當時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

像墳墓一樣簡潔。

威懾控制權移交儀式是很隆重的,不過都是在四十五千米高的地面上進行,那裡聚集了地球國際和艦隊國際的所有首腦,程心就是在他們那代表着全人類的注視下走進電梯的。但這裡主持最後交接的只有兩個人:行星防禦理事會主席和艦隊總參謀長,他們代表了直接領導和運行威懾系統的兩個機構。

PDC主席指着空曠的門廳對程心說,控制中心將按照她的想法重新佈置,這裡可以有草坪、植物和噴泉等等,如果她願意,這裡也可以用全息影像完全模擬地面的景觀。

“我們不希望你過他那樣的生活,真的。”艦隊參謀長說。也許是他身着軍裝的緣故,程心從他身上看到了一些過去的男人的影子,他的話也讓她感到一絲溫暖,但這些除不去她心上的沉重,這沉重像上方的地層,已經累積了四十五千米厚。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執劍人的抉擇——生存與毀滅的十分鐘

建立黑暗森林威懾的第一個系統,是圍繞着太陽的三千多枚包裹着油膜物質的核彈,核彈爆炸後產生的塵埃將使太陽發生閃爍,向宇宙廣播三體世界的座標信息。這個系統雖然龐大,但極不穩定,可靠性也很差。在水滴解除對太陽的電磁波全頻段封鎖後,向太陽發射超大功率電波的發射系統立刻投入運行,與核彈鏈威懾系統互相補充。

以上兩個系統都是以包括可見光在內的電磁波作爲廣播媒介。現在知道,這是星際通信中最原始的手段,被稱爲“太空狼煙”。由於電磁波在太空的高衰減性和高畸變性,廣播的範圍十分有限。

在威懾建立時,人類已經初步掌握了引力波和中微子的接收技術,只缺少發射和調製技術。人類要求三體世界傳送的第一批技術信息就是關於這方面的,這使地球世界迅速掌握了中微子和引力波通信技術。雖然與量子通信相比,這兩項技術仍然落後,引力波和中微子的傳輸速度都限制在光速,但與電磁波通信相比已經高了一個層次。

這兩種傳遞媒介都具有極低的衰減,因而具有極遠的傳送距離。特別是中微子,幾乎不與其他物質發生作用,理論上一束經過調製的中微子,可以把信息傳到已知的宇宙盡頭,所產生的衰減和畸變也不影響信息的閱讀。但中微子束只能定向發射,引力波卻可以向宇宙的所有方向進行廣播,於是,引力波成爲黑暗森林威懾的主要手段。

引力波發射的基本原理是具有極高質量密度的長弦的振動,最理想的發射天線是黑洞,可用大量微型黑洞連成一條長鏈,在振動中發射引力波。但這個技術即使三體文明也做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使用簡併態 物質構成振動弦。這種超密度弦的直徑僅有幾納米,只佔天線整體的極小一部分,體積巨大的天線大部分只是用來支撐和包裹這種超密弦的材料,所以天線總質量並不太大。

構成振動弦的簡併態物質原本在白矮星和中子星內部存在,放在常規環境中會發生衰變,變成普通元素。目前人類能夠製造的振動弦半衰期是五十年左右,半衰期一到,天線就完全失效,所以引力波天線的壽命是半個世紀,到時需要更換。

引力波威懾第一階段的主要戰略思想是確保威懾,計劃建造一百個引力波發射臺,部署在各大洲的不同位置。但引力波通信有一個缺陷:發射裝置無法小型化。引力波天線體積巨大結構複雜,建設成本高昂,最終只建造了二十三臺引力波發射器。但使得“確保威懾”思想被否定的還是另一個事件。

威懾建立後,地球三體組織逐漸消失,但另一類與之相反的極端組織——信奉人類中心論,主張徹底消滅三體世界——卻發展起來。“地球之子”就是其中規模較大的一個。威懾紀元6年,“地球之子”對設在南極大陸的一個引力波發射臺發動襲擊,企圖奪取發射器,進而掌握威懾控制權。“地球之子”出動三百多名武裝人員,使用了包括小型次聲核彈在內的先進武器,加上該組織在發射臺內部潛伏的內應,襲擊險些得手。如果不是守衛部隊及時炸燬了發射天線,後果不堪設想。

“地球之子”事件在兩個世界都引起了巨大的恐慌。人們意識到引力波發射器是一個何等危險的東西。三體世界也施加了巨大的壓力,使得地球在對引力波技術傳播嚴加控制的同時,很快把已建成的二十三個發射臺縮減爲四個,其中三個分別位於亞洲、北美和歐洲,剩下的一個就是太空中的“萬有引力”號飛船。

所有發射器的啓動均採用正觸發,環太陽核彈鏈採用的負觸發方式已沒有意義,因爲現在的情況與羅輯單槍匹馬建立威懾時已大不相同,一旦執劍人被消滅,別的人或機構可以接過威懾控制權。

最初,龐大的引力波天線只能在地面建造。但隨着技術的進步,威懾建立十二年後,三架發射天線和相關設備都移到地層深處。然而人們清楚,幾十千米厚的地層對發射臺和控制中心提供的保護,主要是針對來自人類自身的威脅,對於三體世界可能發動的攻擊則意義不大。

對於用強互作用力構造的水滴,掩護引力波發射器的幾十千米地層如同液體一樣,可以輕易穿透。

威懾建立後,航向太陽系的三體艦隊全部轉向,這是可以用人類的觀測技術證實的。人們最關心的,是已經到達太陽系的十個水滴——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的去向。三體世界堅持在太陽系留下四個水滴,理由是引力波發射器有可能被人類極端勢力劫持,這種情況一旦發生,三體世界應該有能力採取措施保衛兩個世界的安全。地球當局勉強同意,但要求四個水滴的位置不得超越太陽系外圍的柯伊伯帶,同時每個水滴都有一個人類探測器跟隨,隨時掌握其位置和軌道。這樣,一旦有變,地球能夠有五十個小時左右的預警時間。這四個水滴中的兩個後來隨“萬有引力”號追擊“藍色空間”號,柯伊伯帶只剩下兩個水滴。

但沒人知道另外六個水滴在哪裡。

按照三體世界的說法,那六個水滴已經離開太陽系追趕轉向的三體艦隊了,但沒人相信。

三體人對於人類,早已不是當初的透明思維的生物了。在過去的兩個世紀中,他們在欺騙和計謀方面學得很快,這可能是他們從人類文化中得到的最大的收穫。

人們確信,那六個水滴肯定大部分甚至全部潛伏在太陽系。但是由於水滴體積極小速度極快,具有超強的機動能力,且對電磁雷達隱形,對它們的搜索和跟蹤極其困難。地球採用播撒油膜物質和其他最先進的太空監測手段,有效的監視半徑也只能達到十分之一個天文單位,也就是一千五百萬千米,如果水滴進入這個範圍,地球有把握髮現,但若在這個半徑之外,基本上就是水滴自由行動的空間了。

水滴以最高速度衝過這一千五百萬千米,只需十分鐘。

這就是一旦那個終極時刻到來時,執劍人所擁有的決斷時間。

一陣低沉的隆隆聲響起,那道有一米多厚的沉重鋼門緩緩移開,程心一行三人走進了黑暗森林威懾系統的心臟。

迎接程心的是更加廣闊的空白和空曠。這是一間半圓形的大廳,迎面是一堵半弧形的白牆,表面有些半透明,像冰做的,地板和頂板都是潔淨的白色。這裡給程心的第一印象是:她面對着一隻沒有眸子的空眼球,透出一種荒涼的茫然。

然後程心看到了羅輯。

羅輯盤腿端坐在白色大廳正中,面對着那堵弧形白牆,他的頭髮和鬍鬚都很長,但不亂,梳理得很整齊,也都是純白色,幾乎與白牆融爲一體,這使得他穿的整潔的黑色中山裝格外醒目。他端坐在那裡,呈一個穩定的倒丁字形,彷彿是海灘上一隻孤獨的鐵錨,任歲月之風從頭項吹過,任時間之浪在面前咆哮,巍然不動,以不可思議的堅定等待着一艘永不歸航的船。他的右手握着一個紅色的條狀物,那就是執劍者的劍柄——引力波廣播的啓動開關。他的存在使這個空眼球有了眸子,雖然與大廳相比只是一個黑點,卻使荒涼和茫然消失了,眼睛有了神。而羅輯本人的眼睛從這個方向是看不到的,他對來人絲毫沒有反應,只是盯着面前的白牆。

如果面壁十年可以破壁,那這堵白牆已經破了五次。

PDC主席攔住了程心和參謀長,輕輕地說,離交接時間還有十分鐘。

五十四年的最後十分鐘,羅輯仍然堅守着。

在威懾建立之初,羅輯曾有過一段美好時光,那時他與莊顏和孩子團聚,重溫兩個世紀前的幸福。但這段時間很短暫,不到兩年,莊顏就帶着孩子離開了羅輯。原因衆說紛紜,比較流行的說法是,當羅輯在公衆面前仍然是一個救世主時,他的形象在他最親近的人眼中已經發生了變化,莊顏漸漸意識到,與自己朝夕相處的是已經毀滅了一個世界、同時把另外兩個世界的命運攥在手中的男人,他變成了一個陌生的怪物,讓她和孩子害怕,於是她們離開了;另一種說法是,羅輯主動叫她們離開,以便她們能有正常的生活。莊顏和孩子以後不知所蹤,她們現在應該都還活着,在什麼地方過着普通人平靜的生活。

莊顏和孩子離開之時,也是地球引力波發射器代替環繞太陽的核彈鏈成爲威懾武器的時候,從此,羅輯開始了漫長的執劍人生涯。

羅輯置身於宇宙的決鬥場,他所面對的,不是已經成爲花架子的中國劍術,也不是炫耀技巧的西洋劍法,而是一招奪命的日本劍道。在真正的日本劍道中,格鬥過程極其短暫,常常短至半秒,最長也不超過兩秒,利劍相擊的轉瞬間,已有一方倒在血泊中。但在這電光石火的對決之前,雙方都要以一個石雕般凝固的姿勢站定,長時間地逼視對方,這一過程可能長達十分鐘!這時,劍客的劍不在手裡而在心中,心劍化爲目光直刺敵人的靈魂深處,真正的決鬥是在這一過程中完成的,在兩劍客之間那寂靜的空間裡,靈魂之劍如無聲的霹靂撞擊搏殺,手中劍未出,勝負生死已定。

羅輯就是以這種目光逼視着那堵白牆,逼視着那個四光年外的世界。他知道智子使得敵人能看到自己的目光,這目光帶着地獄的寒氣和巨石的沉重,帶着犧牲一切的決絕,令敵人心悸,使他們打消一切輕率的舉動。

劍客的逼視總有盡頭,最後的對決總會到來,但對於羅輯,對於他置身的這場宇宙決鬥,出劍的時刻可能永生永世也不會出現。

但也可能就在下一秒。

就這樣,羅輯與三體世界對視了五十四年,他由一個玩世不恭的人,變成一位面壁五十四年的真正面壁者,一位五十四年執劍待發的地球文明的守護人。

這五十四年中,羅輯一直在沉默中堅守,沒有說過一句話。事實上,如果一個人十至十五年不說話,他將失去語言能力,雖能聽懂但不能說了。羅輯肯定已經不會說話了,他要說的一切都在那面壁的炯炯目光中,他已經使自己變成一臺威懾機器,一枚在半個世紀的漫長歲月中每一秒都一觸即發的地雷,維持着兩個世界恐怖的平衡。

“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最高控制權交接時間已到。”PDC主席打破沉默鄭重宣佈。

羅輯仍然保持原姿態不動,參謀長走過去想扶他站起來,但他擡起左手謝絕了。程心注意到,他擡手的動作剛健有力,完全沒有百歲老人的遲緩。然後,羅輯自己穩穩地站了起來,令程心驚奇的是,他由盤腿坐地到直立,兩手竟沒有接觸過地面,年輕人要做到這點都很吃力。

“羅輯先生,這是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最高控制權第二任掌握者程心,請把廣播啓動開關交給她。”

羅輯站立的身姿很挺拔,他向着看了半個世紀的白牆凝視了最後幾秒鐘,然後向牆微微鞠躬。

他是在向敵人致意,他們隔着四光年的深淵遙遙對視半個世紀,這也是一種緣分。

然後他轉身面對程心,新老執劍人默默相對。他們的目光只是交會了短暫的一剎那,那一瞬間,程心感覺有一道銳利的光芒掃過她靈魂的暗夜,在那目光中,她感覺自己像紙一樣薄而輕飄,甚至完全透明瞭。她無法想象,五十四年的面壁使這位老人悟出了什麼,他的思想也許在歲月中沉澱得像他們頭頂的地層一樣厚重,也可能像地層之上的藍天一樣空靈。她不可能真正知道,除非自己也走到這一天。除了不見底的深邃,她讀不懂他的目光。

羅輯用雙手把開關交給了程心,程心也用雙手接過了這個地球歷史上最沉重的東西,於是,兩個世界的支點由一位一百零一歲的老人轉移到一個二十九歲的年輕女子身上。

開關帶着羅輯的體溫。它真的很像劍柄,上面有四個按鈕,其中一個在頂端,爲防止意外啓動,除了按下按鈕需要很大的力度外,還要按一定順序按動才能生效。

羅輯輕輕後退兩步,向三人微微點頭致意,然後轉身邁着穩健的步伐向大門走去。

程心注意到,在整個過程中,沒有誰對羅輯五十四年的工作說過一句感謝的話。她不知道PDC主席和艦隊總參謀長是否想說;交接過程在沒有羅輯參與的情況下預演過多次,沒有表達感謝的安排。

人類不感謝羅輯。

門廳中,幾個身穿黑色西裝的人擋住羅輯,其中一人說:“羅輯先生,我以國際法庭檢察官的名義通知你,你已被指控犯有世界滅絕罪,現被國際法庭拘押,將接受調查。”

羅輯沒有看這些人,繼續向電梯門走去,檢察官們不由自主地讓出路來。事實上,羅輯可能根本就沒有覺察到他們的存在,他眼中銳利的光芒熄滅了,代之以晚霞般的平靜。漫長的使命已經最後完成,那最沉重的責任現在離開了他。以後,不管他在已經女性化的人類眼中是怎樣的惡魔和怪物,人們都不得不承認,縱觀文明史,他的勝利無人能及。

鋼門沒有關,程心聽到了門廳裡的人說的話。她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衝過去對羅輯說聲謝謝,但還是剋制住了自己,黯然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電梯中。

然後,PDC主席和艦隊總參謀長也默默地離開了。

當鋼門隆隆地關閉時,程心感到以前的人生像漏斗中的水一樣從越來越窄的門中漏出去;當鋼門完全關上時,一個新的她誕生了。

她再次看看手中的紅色開關,它已經成爲她的一部分,以後她與它不能分離,即使睡眠時也要把它放在枕邊。

白色的半圓大廳中一片死寂,彷彿時間也被封閉在這裡不再流動,真的很像墳墓。以後這兒就是她的全部世界了。她首先要做的是讓這裡恢復生活的氣息。她不想像羅輯那樣,她不是戰士和決鬥者,她是女人,畢竟要在這裡度過很長時間,可能是十年、半個世紀,其實她爲這個使命準備了一生,所以站在這漫長道路的起點,她很坦然。

但命運卻再次顯示了它的怪異無常,程心準備了一生的執劍人生涯,從她接過紅色開關時起,僅僅持續了十五分鐘便結束了。

【威懾紀元最後十分鐘,62年11月28日16:17:34至16:27:58,威懾控制中心】

弧形的白牆突然變成了紅色,彷彿被地獄的岩漿燒透了,這是最高警報的顏色。一行白色大字出現在紅色的背景上,每個字都像是一聲驚懼的尖叫:

發現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共六個,其中一個飛向地球與太陽的拉格朗日點,另外五個以一、二、二分爲三個編隊,以25000千米/秒的速度衝向地球,預計十分鐘後到達地面!

在程心的身邊出現了1至5這五個懸浮的數字,發出幽幽的綠光。這是五個全息按鈕,點擊任何一個,都會在空中彈出相應的信息窗口,不同程度地顯示更詳細的情報內容。所有的信息均來自監視地球周圍一千五百萬千米太空的預警系統,由太陽系艦隊總參謀部對預警信息進行分析後轉發給執劍人。

後來知道,六個水滴就潛伏在一千五百萬千米警戒圈外圍不遠,距地球一千八百萬至兩千萬千米之間的太空中,其中三個長期以太陽爲背景,藉助凌日干擾 掩護自己;另外三個則混雜在飄浮於這一區域的一堆太空垃圾中,這堆垃圾主要是地球軌道上的早期裂變核電廠的反應堆核廢料。其實,即使水滴不採取這些隱蔽措施,在警戒圈外也很難發現它們。之前,人們一直認爲水滴最可能的潛伏位置是在更遠處的小行星帶。

羅輯等待了半個世紀的晴空霹靂,在他離開五分鐘後就降臨到了程心的頭上。

程心沒有點擊那些全息按鈕,她不需要更多的信息了。

程心首先明白了一件事:錯了,自己全弄錯了。在她的潛意識深處,自己的執劍人使命一直呈現着一幅完全錯誤的圖像。當然,她一直在做着最壞的準備,或者說努力使自己這樣做。她曾在艦隊和PDC專家的幫助下,詳細瞭解了威懾系統的整體配置,也曾同艦隊上層指揮系統和PDC的戰略家們徹夜討論可能出現的各種極端情況,甚至設想過比現在還糟糕的情形。但她犯了一個自己沒有也不可能覺察到的致命錯誤,其實也正是因爲這個錯誤,她才得以當選第二任執劍人。

她在潛意識中不相信現在的事情會發生。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1400萬千米,最近1350萬千米,九分鐘到達地面!

在程心的潛意識中,她是一個守護者,不是毀滅者;她是一個女人,不是戰士。她將用自己的一生守護兩個世界的平衡,讓來自三體的科技使地球越來越強大,讓來自地球的文化使三體越來越文明,直到有一天,一個聲音對她說:放下紅色開關,到地面上來吧,世界不再需要黑暗森林威懾,不再需要執劍人了。

當她以執劍人的身份面對那個遙遠的世界時,與羅輯不同,她沒感覺到這是一場生死決鬥,只感覺這是一盤棋,她平靜地在棋盤前坐下,想好了各種開局,假設了對方的各種棋路並一一想好應對的方法,她準備用一生的時間下這盤棋。

但對方沒有移動一枚棋子,而是抓起棋盤向她劈頭蓋臉砸過來。

就在五分鐘前程心從羅輯手中接過紅色開關的一剎那,六個水滴就從潛伏處開始向地球全力加速,敵人沒有多耽擱一秒鐘。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1300萬千米,最近1200萬千米,八分鐘到達地面!

空白。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1150萬千米,最近1050萬千米,七分鐘到達地面!

空白,全是空白,除了白色的大廳、白色的大字,外面的一切也都是空白,程心彷彿懸浮在牛奶宇宙之中。這是一團直徑160億光年的牛奶,在這廣漠的空白中,她找不到任何依託。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1000萬千米,最近900萬千米,六分鐘到達地面!

怎麼辦?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900萬千米,最近750萬千米,五分鐘到達地面!

空白開始消散,上方四十五千米厚的地層又顯示出沉重的存在,那是沉積的時間。在最下面的一層,就是緊壓在威懾控制中心上面的,可能是四十億年前的沉積層,那時地球剛剛誕生五億年。那一片渾濁的海,那是海的嬰兒狀態,海面被不間斷的閃電擊打着;那時的太陽,是迷濛的天空中一個毛茸茸的光團,在海面上映出一片血紅;以很短的間隔,天空中不時出現另一些光團,拖着長長的火尾撞擊海面,這些隕石激起的海嘯會把巨浪推上岩漿橫流的大陸,水火相遇產生的遮天蒸汽雲讓太陽更加黯淡……與這地獄的慘烈不同,渾濁的海水中悄悄地醞釀着小小的故事。這時,有機分子在閃電和宇宙射線中誕生,它們碰撞、融合、裂解。這是一場漫長的積木遊戲,持續了五億年。終於,一根分子鏈顫抖着分裂,複製出另一根完全相同的分子鏈,然後它們分別吸附周圍的有機小分子,再次複製自己……在這場積木遊戲中,產生這樣自我複製的分子鏈的機率如此之小,如同一陣龍捲風捲起一堆金屬垃圾,落下後就組裝成一輛奔馳車一般。

但這事竟然發生了,於是,長達三十五億年的壯麗歷程開始了。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750萬千米,最近600萬千米,四分鐘到達地面!

太古代21億年,元古代的震旦紀18億3000萬年;然後是古生代:寒武紀7000萬年,奧陶紀6000萬年,志留紀4000萬年,泥盆紀5000萬年,石炭紀650萬年,二疊紀5500萬年;然後中生代開始了:三疊紀3500萬年,侏羅紀5800萬年,白堊紀7000萬年;然後是新生代:第三紀6450萬年,第四紀250萬年。然後人類出現,與以前漫長的歲月相比僅是彈指一揮間,王朝與時代像焰火般變幻,古猿扔向空中的骨頭棒還沒落回地面就變成了宇宙飛船。最後,這35億年風雨兼程的行進在一個小小的人類個體面前停下了,她只是在地球上生活過的一千億人中的一個,她手中握着一個紅色的開關。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600萬千米,最近450萬千米,三分鐘到達地面!

四十億年時光沉積在程心上方,讓她窒息,她的潛意識拼命上浮,試圖升上地面喘口氣。潛意識中的地面擠滿了生物,最顯眼的是包括恐龍在內的巨大爬行動物,它們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鋪滿大地,直到目力所及的地平線;在恐龍間的縫隙和它們的腿間腹下,擠着包括人類在內的哺乳動物;再往下,在無數雙腳下,地面像涌動着黑色的水流,那是無數三葉蟲和螞蟻……天空中,幾千億隻鳥形成一個覆蓋整個蒼穹的烏雲旋渦,翼手龍巨大的影子在其中時隱時現……

萬籟俱寂,最可怕的是那些眼睛,恐龍的眼睛,三葉蟲和螞蟻的眼睛,鳥和蝴蝶的眼睛,細菌的眼睛……僅人類的眼睛就有一千億雙,正好等於銀河系中恆星的數量,其中有所有普通人的眼睛,也有達•芬奇、莎士比亞和愛因斯坦的眼睛。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450萬千米,最近300萬千米,兩分鐘到達地面!個數爲二的兩個編隊分別指向亞洲和北美大陸,個數爲一的編隊指向歐洲大陸。

按動開關,三十五億年的進程將中止,一切都將消失在宇宙的漫漫長夜中,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那個嬰兒彷彿又回到她的懷中,軟軟的,暖暖的,小臉溼乎乎的,甜甜地笑着,叫她媽媽。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300萬千米,最近150萬千米,正在急劇減速,一分鐘三十秒到達地面!

“不——”程心驚叫一聲,把手中的開關扔了出去,像看一個魔鬼般看着它滑向遠處。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已接近月球軌道,繼續減速,按照其航線延長線推測攻擊目標:北美、歐洲和亞洲引力波發射臺,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零號控制站,預計三十秒後接觸地面。

最後這段時間像蛛絲般被無限拉長,但程心沒有再猶豫,她堅持已經做出的決斷。這個決斷不是用思想做出的,而是深藏在她的基因中,這基因可以一直追溯到四十億年前,決斷在那時已經做出,在後來幾十億年的滄海桑田中被不斷加強,不管對與錯,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

好在解脫就要到來了。

強震出現了,這是水滴穿過地層時產生的。程心無法站立,跌坐在地,在她的感覺中,周圍的堅實岩層都不存在了,控制中心似乎被放在一面巨大的鼓膜上。程心閉起雙眼,想象着水滴在上面穿過地層的情景,等待着那個光滑晶亮的魔鬼以宇宙速度擊中這裡,把她和周圍的一切化爲熔漿。

但震動猛烈跳動了幾下後停止了,就像鼓師在曲終時的幾下猛擂。

大屏幕上的紅色消失了,代之以之前的白色,使這裡瞬間顯得明亮空曠起來。幾行黑色大字在白色背景上顯現:

北美引力波發射臺被摧毀。

歐洲引力波發射臺被摧毀。

亞洲引力波發射臺被摧毀。

太陽電波放大功能被全頻段壓制。

寂靜再次覆蓋了一切,只有隱約的淅瀝水聲,是什麼地方被震裂的水管發出的。

現在程心知道,剛纔的震動是水滴攻擊亞洲引力波發射天線時發出的,那個發射臺距這裡只有二十千米,也在同一深度的地下。

水滴沒有攻擊執劍人。

那幾行黑字消失,在一片茫然的空白後,最後的顯示出現:

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無法恢復,黑暗森林威懾終止。

【威懾後一小時,失落的世界】

程心乘電梯來到地面,走出入口站的大門時,她看到了一小時前剛舉行過威懾控制權交接儀式的露天會場。參加儀式的人們已經離去,這裡空蕩蕩的,只有那排旗杆在夕陽中拉出長長的影子,最高的兩根旗杆上掛着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的旗幟,後面是各國的國旗,這些旗幟在微風中平靜地飄揚着。再向前看是一望無際的戈壁,幾隻鳥兒鳴叫着落入近處的一叢紅柳,遠方可以看到連綿的祁連山,少量的積雪在山頂勾出幾抹銀色。

一切依舊,但這個世界已經不屬於人類了。

程心不知道該做什麼,威懾中止後,任何方面都沒有與她聯繫。現在,與威懾一樣,執劍人已經不存在了。

她茫然地向前走去,在走出基地大門時,兩個哨兵向她敬禮。她害怕面對人們,但她發現,他們的眼中除了一絲好奇外並沒有更多的東西,顯然他們還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按照常規,執劍人是可以短暫地來到地面的,他們可能以爲她上來是因爲剛纔的地震。程心又看到大門邊的一輛軍用飛行車旁有幾名軍官,他們甚至沒向她這邊看,只是專注地看着她背對的方向,其中一位還向那邊指了指。

程心轉身順着他們的目光看去,看到了地平線上那朵蘑菇雲,那是從地下噴出的塵埃,十分濃密,以至於看上去像是固體。它突兀地出現在平靜的天地之間,彷彿是用圖形軟件在一幅風景畫中隨意疊加上去的東西。再細看,程心感到那朵蘑菇雲像是一個醜陋的頭像,在夕陽中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蘑菇雲是從水滴穿入地層的位置噴出的。

程心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轉身一看,竟是艾AA正向這裡跑過來。她穿着白色的風衣,長髮被風吹起,喘着氣說她來看程心,但他們不讓她進去。她指着遠處自己的車說,還給程心的新住處帶來了好幾盆花呢,然後她指着遠方的蘑菇雲問,那是不是火山爆發,和剛纔的地震有關係嗎?

程心真想抱住AA大哭一場,但她剋制住了自己,想讓這個快樂的女孩子晚一些知道已經發生的事,也想讓剛剛結束的美好時代的餘音再延長一些。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對黑暗森林威懾失敗的反思

導致失敗最重要的因素當然是對執劍人的錯誤選擇,這方面將在另外的章節專門論述,這裡只從技術角度重新審視威懾系統設計上的失誤。

威懾失敗後,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引力波發射器太少了,當初把已經建成的二十三個發射臺中的二十個拆除是一個錯誤。但這種想法沒有抓住問題的實質。根據監測數據,水滴穿入地層摧毀一個發射臺所需的時間平均只有十幾秒鐘,即使計劃中的一百個發射臺全部建成並部署,水滴摧毀整個系統也用不了多少時間。關鍵在於這個系統是可摧毀的,而人類本來有機會建造一個不可摧毀的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

問題不在於引力波發射臺的數量,而在於它們部署的位置。

設想如果已經建造的二十三個發射臺不是位於地面而是在太空,也就是說建造二十三艘“萬有引力”號飛船,平時各飛船拉開距離分散在太陽系不同的位置,即使水滴發動突然襲擊,也很難全部消滅它們,必然有一艘或多艘飛船逃脫追擊消失在太空深處。

這樣黑暗森林威懾系統的威懾度便增加很多,而且,所增加的威懾度與執劍人無關。當三體世界意識到,憑他們在太陽系的力量不可能完全摧毀威懾系統,他們對自己的冒險可能會謹慎許多。

遺憾的是,“萬有引力”號只有一艘。

沒有建造多艘引力波飛船的原因有兩個:其一是“地球之子”對南極引力波發射臺的襲擊。在這方面,對於來自人類的威脅,引力波發射飛船與地基發射臺相比更不安全,有着更多的不確定因素。其二是經濟原因。由於引力波發射天線體積巨大,引力波飛船的天線只能是船體本身,這樣天線材料還要滿足宇航的要求,成本更是成倍增長,建造“萬有引力”號的費用幾乎是地球上二十三個發射臺的總和。同時,飛船的船體不可能更新,所以當貫穿船體的簡併態振動弦達到五十年的半衰期而失效時,飛船的發射功能消失,只能製造新的引力波飛船。

但更深層的原因潛藏在人們意識深處,從來沒有被說出甚至可能沒有被意識到:引力波飛船太強大了,強大到它的建造者自己都害怕。如果發生事變,水滴的襲擊或其他原因迫使引力波飛船飛向太空深處,且由於太陽系內存在的威脅永遠不能返航,它們就成爲新的“藍色空間”號和“青銅時代”號,或變成什麼更不確定更可怕的東西,同時,它們擁有引力波宇宙廣播的能力(雖然不會超過振動弦的半衰期),因而掌握着人類世界的命運!那樣,一種恐怖的不確定性將永遠播撒到太空中。

這種恐懼歸根結底還是對黑暗森林威懾本身的恐懼,這就是終極威懾的特點:威懾者和被威懾者對威懾有着相同的恐懼。

程心走向那幾位軍官,向他們提出要去噴發點看一看。其中一位負責基地警戒的中校立刻爲她派了兩輛飛行車,一輛送她去噴發點,另一輛上有幾名士兵負責警衛。程心讓艾AA在原地等着自己,但AA堅持要隨程心去,只好讓她上了車。

飛行車以貼地的高度朝塵雲方向飛去,速度很慢。AA問開車的士兵那是怎麼回事,士兵說他也不知道,那火山共噴發了兩次,間隔幾分鐘時間,他說這可能是中國境內有史以來的第一座活火山吧。

他做夢也想不到,火山下面就是這個世界曾經的戰略支點——引力波發射天線。第一次火山噴發是水滴穿入地層時產生的,它摧毀天線後沿原路穿出地層,引發了第二次噴發。由於噴發主要是由水滴在地層中釋放的巨大動能所引起,並非地幔中的物質噴出,所以都很短暫。水滴速度極快,穿入和飛出地表時肉眼是看不到的。

在飛車下面掠過的戈壁上,零星出現了一些冒煙的小坑,那是由噴發口飛出的岩漿和灼熱的岩石砸出的。前行中,小坑漸漸密集起來,戈壁上籠罩着一層煙霧,不時能看到燃燒的紅柳叢,這裡人跡罕至,但也能看到幾幢被震塌的舊建築。這一片看上去像是剛剛結束了一場戰役的戰場。

那團塵雲已經被風吹散了一些,不再呈蘑菇狀,變得像一頭亂髮,邊緣被即將落下的夕陽照成了血紅色。在接近噴發點時,飛行車被一道空中警戒線攔住了,只好降落。在程心的堅持下,地面的警戒線讓她通過了,這些軍人不知道世界已經陷落,程心在他們面前仍有執劍人的權威。但他們擋住了AA,任她怎樣叫喊掙扎也不讓通過。

這個方向在上風,沒有太多的塵埃落下,但煙塵擋住了夕陽的光芒,形成一片不斷變幻着濃淡的陰影。程心在陰影中走了一百多米,來到一個巨坑的邊緣。坑呈漏斗狀,中心有幾十米深,大團濃密的白煙仍從坑中涌出,坑底有一片暗紅色,那是一窪岩漿。

就在這個坑下方四十五千米深處,引力波天線,那個長一千五百米、直徑五十米,在磁懸浮狀態下懸浮於地幔空洞的圓柱體,已經被擊成碎片並被熾熱的岩漿吞沒。

這本來也應該是她的命運,對於一名放棄了威懾操作的執劍人,那是最好的結局。

坑底的那一片紅光對程心產生了強烈的誘惑,只要再向前走一步,她就能實現自己渴望的解脫。在撲面而來的滾滾熱浪中,她出神地盯着那一窪暗紅的岩漿,直到被身後一串銀鈴般的大笑驚醒過來。

程心轉身循着笑聲看去,只見在夕陽透過煙塵投下的變幻光影中,一個苗條的身影正向這裡走來。一直等那人走到面前,程心才認出她是智子。

除了依舊白嫩姣美的臉,這個機器人與程心上次見到的已經判若兩人。她身穿沙漠迷彩,頭上那曾經插着鮮花的圓髮髻不見了,代之以精幹的短髮,脖子上圍着一條忍者的黑巾,背後插着一把長長的武士刀,顯得英姿颯爽。其實她身上那已到極致的女人味並沒有消失,身姿和舉動仍顯出如水的輕柔,但這些卻融入了一股美豔的殺氣,如一條柔軟而致命的絞索,巨坑中涌出的熱浪也驅不散她帶來的寒氣。

“你做出了我們預測的選擇。”智子冷笑着說,“不必自責,事實是:人們選擇了你,也就選擇了這個結局,全人類裡面,就你一個是無辜的。”

智子的話讓程心的心動了一下,她並沒有爲此感到安慰,但不得不承認這個美麗的魔鬼有一種穿透心靈的力量。

這時,程心看到AA也走了過來。她顯然已經得知或猜到了什麼,兩眼冒火地盯着智子,從地上抱起一塊石頭就向智子的後腦勺砸去。智子轉身一揮手,像趕走一隻蚊子般擋開了石頭。AA衝智子喊着她能想到的所有罵女人的話,立即又拾起一塊石頭。智子從背上抽出了武士刀,一手把不顧一切撲過來阻止她的程心推開,一手把刀旋轉着揮舞起來,刀在空氣中嗚嗚作響,像電風扇一般看不見了。智子停下時,一小縷斷髮從AA頭上飄落下來,她嚇得縮着脖子,像凍住一般不敢動了。

程心注意到智子手中的武士刀,她曾在那幢雲霧中的東方別墅裡見過,當時它與另外兩把短些的倭刀一起放在茶案上一個精緻的木刀架上,都裝在鞘中,看上去那麼無害。

“這都是爲什麼?”程心喃喃地問,更像是問自己。

“因爲宇宙不是童話。”

程心從理智上當然明白,威懾平衡如果維持下去,美好的前景只屬於人類而不是三體世界,但在她的潛意識中,宇宙仍是童話,一個愛的童話。她最大的錯誤,就在於沒有真正站在敵人的立場上看問題。

從智子看她的眼神中,程心明白了自己爲什麼沒有被水滴攻擊。

在引力波發射系統被摧毀、太陽電波放大功能被壓制的情況下,程心活着也做不了什麼;進一步推測:如果人類還掌握着三體世界所不知道的其他宇宙廣播手段(可能性極小),在執劍人被消滅的情況下,可能會有別的人啓動廣播,但執劍人存在時這種可能性就會小許多,因爲那些人有了依靠和推脫的理由。

但他們依靠的是什麼?程心不是一個威懾者,反而成了一道安全屏障,敵人看透了她。

她是一個童話。

“你不要得意,我們還有‘萬有引力’號!”AA說,她的膽子又恢復了一些。

智子把刀背放到肩上輕蔑地一笑,“小傻瓜!‘萬有引力’號已經被摧毀了,就在一個多小時前交接完成時。很遺憾,如果沒有盲區,我本來現在就可以給你們展示它在一光年外的殘骸的。”

現在,一個蓄謀已久的精巧計劃顯現出來:威懾控制權交接的具體時間在五個月前就已確定,那時跟隨“萬有引力”號的智子還沒有進入盲區,隨行的兩個水滴已經接到在交接完成後立刻摧毀“萬有引力”號的指令。

智子把長刀向後一揚,準確地插入背上的鞘中,“我要走了,請代我向羅輯博士表達三體世界的敬意,他是一個強大的威懾者,偉大的戰士。另外,如果有機會,也請向托馬斯•維德先生表示遺憾。”

智子的最後一句話讓程心吃驚地擡起頭來。

“知道嗎?在我們的人格分析系統中,你的威懾度在百分之十上下波動,像一條爬行的小蚯蚓;羅輯的威懾度曲線像一條兇猛的眼鏡蛇,在百分之九十高度波動;而維德……”智子遙望着煙塵後面落得只剩一角的夕陽,眼中透出明顯的恐懼,然後用力搖搖頭,彷彿正努力從自己的腦子中趕走什麼,“他根本沒有曲線,在所有外部環境參數下,他的威懾度全頂在百分之一百,那個魔鬼!如果他成爲執劍者,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和平將繼續,我們已經等了六十二年,都不得不繼續等下去,也許再等半個世紀或更長。那時,三體世界只能同在實力上已經勢均力敵的地球文明戰鬥,或妥協……但我們知道,人們肯定會選擇你的。”

智子大步離開,走遠後她又轉過身來,對沉默相視的程心和AA喊道:“可憐蟲們,準備去澳大利亞吧!”

【威懾後六十天,失落的世界】

在威懾中止後的第三十八天,運行在小行帶外側的林格-斐茲羅觀測站發現,三體星系附近朝太陽系方向的星際塵埃雲中出現了飛船航跡,共四百一十五條,顯然,三體世界向太陽系派出了第二支艦隊。

這支艦隊應該是五年前派出的,在四年前穿過了塵埃雲。這是三體世界一個相當冒險的行動,因爲如果不能在起航後的第五年摧毀人類的黑暗森林威懾系統,艦隊穿過塵埃雲被發現後可能引發威懾操作。這說明,早在那時,對於人類世界對黑暗森林威懾心態的轉變,以及可能選擇什麼樣的第二任執劍人,三體世界已經有了準確的預測。

歷史似乎又回到了起點,新的輪迴開始了。

在威懾中止後,人類世界的前途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但同兩個多世紀前第一輪危機開始時一樣,人們並沒有把這種黑暗同自己的命運聯繫起來。從塵埃雲中的航跡分析,第二支三體艦隊的速度與第一支沒有太大差別,即使後面會有更高的加速,艦隊到達太陽系也在兩三個世紀以後,現在活着的人們都能夠平安地度過自己的一生。有了大低谷的教訓,人類社會不會再次爲了未來而犧牲現在。

但這一次人類沒有那麼幸運。

在三體艦隊駛出塵埃雲後僅三天,觀測系統竟然在第二片塵埃雲中發現了航跡,也是四百一十五條!這不可能是更早時候派出的另一支艦隊,只能是幾天前發現的那同一支艦隊。第一支三體艦隊從第一片塵埃雲到達第二片用了五年,而第二支艦隊只用了六天!

三體艦隊達到了光速!

從對第二片塵埃雲中航跡的分析也證明了這件事。那四百一十五條航跡以每秒三十萬千米的光速延伸,在光速飛船的衝擊下,那些航跡十分醒目。

從時間上看,艦隊在穿過第一片塵埃雲時立刻進入光速,其間竟沒有加速過程。

如果這樣,三體第二艦隊應該已經到達了太陽系。可以說它們幾乎到達了。現在,使用中型天文望遠鏡,也可以看到距太陽六千個天文單位處的太空中的一片亮點,有四百一十五個。那是三體艦隊減速時推進器的火焰,但這卻是常規推進器,這時,艦隊已經脫離光速,速度驟降至光速的百分之十五。顯然這是允許常規推進在到達太陽系前充分減速的最高速度,按照這個速度和艦隊減速率計算,三體第二艦隊到達太陽系還需一年左右的時間。

這確實是一件令人費解的事:三體艦隊顯然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達到或脫離光速,但它們卻不敢在三體星系或太陽系附近這麼做。艦隊起航後,用了整整一年時間以常規速度航行,直到與三體星系相距六千個天文單位時才進入光速;在距太陽系同樣距離處脫離光速降至常規推進速度,這段距離光速航行只需一個月,艦隊卻不惜再花一年的時間用常規推進航行。這樣,第二艦隊的航行時間比完全光速航行整整多出了兩年。

能想到的解釋只有一個:這是爲了避免四百一十五艘飛船進入光速時對兩個世界產生影響。這個安全距離是地球到海王星距離的兩百倍,如果在這個距離上才能避免飛船對行星的影響,那就意味着引擎產生的能量比恆星還高兩個數量級!這實在難以想象。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三體世界的技術爆炸

三體世界的技術發展是從什麼時候由勻速變爲爆炸式加速的,這一直是個謎。有學者認爲這種加速早在危機紀元開始前就出現了,也有人認爲三體世界的技術是晚至威懾紀元纔出現飛躍的。對於三體技術爆炸的動因,人們的看法倒是比較一致,認爲主要有兩個方面:

首先,地球文明對三體世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在這一點上三體人可能沒有撒謊。自第一個智子到達地球后,大量涌入的人類文化使三體世界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人類的部分價值觀得到認同:發現了爲應對亂紀元的災難而產生的極權體制對科學的阻礙,思想自由得到鼓勵,個體的價值得到尊重——這些都有可能在那個遙遠的世界引發類似文藝復興的思想啓蒙運動,進而產生科技的飛躍,這一定是一段輝煌的歷史,但其具體的過程卻不得而知。

另一個可能只是猜測:飛向宇宙其他方向的智子並非像三體人所說的一無所獲,在進入盲區前,它們很可能至少探測了一個文明世界。如果是這樣,三體世界從這個第三方文明中得到的可能不僅僅是技術知識,還有關於宇宙黑暗森林狀態的重要信息。那樣的話,不管在哪個方面,三體世界現在都比地球所知道的多得多。

智子在威懾中止後第一次露面,她仍穿着那身迷彩服,背插武士刀,向全世界宣佈第二支三體艦隊將於四年後到達太陽系,將完成對這個恆星系的全面佔領。

與第一輪危機時不同,三體世界對人類的政策發生了重大變化。智子宣稱三體沒有消滅人類文明的計劃,而是在太陽系爲人類劃出了保留地,具體的位置是:地球上的澳大利亞,火星的三分之一領土,這樣,就保證了人類文明最基本的生存空間。

智子說,爲四年後的被佔領做準備,人類必須立刻開始向保留地移民;爲了執行她所說的“去威脅化”,徹底杜絕黑暗森林威懾和類似威脅的再一次出現,人類必須解除武裝,進行“裸移民”,即在移民過程中不能攜帶任何重型裝備和設施。移民必須在一年內完成。

目前,人類在火星上和太空中的可居住空間,最多隻能容納三百萬人,所以,移民的目的地主要是澳大利亞。

直到這時,人們仍然幻想着至少一代人的平安生活,所以在智子的講話發表後,沒有一個國家響應,更沒有人開始移民。

在史稱“保留地聲明”的講話發表五天後,一直在地球大氣層內巡行的五個水滴中的一個攻擊了北美、歐洲和亞洲的三座大城市。攻擊的目的並不是毀滅城市,只是恐嚇。它徑直穿過城市的巨樹森林,沿途撞擊懸掛在樹枝上的建築,那些被擊中的建築先是熊熊燃燒,然後像爛掉的果實一般從幾百米高度墜落到地面,造成三十多萬人死亡,這是自末日戰役後最慘重的人類傷亡事件。

現在人們認識到,在水滴面前,人類世界就像石塊下的雞蛋一般脆弱,任何城市和大規模設施都不可能提供有效遮蔽。如果三體人願意,他們可以摧毀所有城市,逐步把地球表面變成一片廢墟。

其實,人類正在逐漸改變這種劣勢。人們早就認識到,對水滴的防禦,只能藉助強互作用力材料(SIM) 本身。在威懾中止前,地球和艦隊的研究機構已經能夠在實驗室中少量製造這種超級材料,只是距批量生產和實用化還有很遠的距離。如果再有十年時間,強互作用力材料就可以大批量生產。雖然水滴的推進系統還遠遠超出人類的技術能力,但可以用SIM製造常規導彈,藉助數量優勢,一旦擊中就有可能摧毀水滴;或者用SIM建造防禦屏障,即使水滴敢於攻擊這種屏障,它也變成了一枚一次性的炮彈。

但現在,這已經永遠不可能變爲現實了。

智子再次發表講話,聲稱三體世界之所以改變對人類文明的滅絕政策,完全是出於對地球文化的熱愛和敬意。向澳大利亞的移民完成後,會有一段艱難的日子,但只是短暫的三四年,當三體艦隊到達後,完全有能力使澳大利亞的四十億人過上舒適的生活。同時,佔領者還將幫助人類建造火星和太空中的居住空間,在艦隊到達五年後就可以向火星和太空大規模移民,十五年後就能基本完成。那時,人類將擁有相對而言足夠大的生存空間,兩個文明將在太陽系開始新的和平生活。但這一切,都要以第一次移民的順利進行爲前提。如果向澳大利亞的移民不立即開始,水滴將繼續攻擊城市。在一年的期限後,任何處於保留地之外的人類都將被當做三體領土的入侵者而消滅。當然,只要人類離開城市呈疏散狀態,僅憑五個水滴是做不到這一點的,它們不可能把分散在各大陸上的一個個或一小羣一小羣的人全部殺死,但在四年後,到達太陽系的三體艦隊無疑能夠做到這一點。

“是燦爛輝煌的地球文化爲人類贏得了生存的機會,希望你們珍惜。”智子最後說。

全人類向澳大利亞的移民開始了。

【威懾後第一年,澳大利亞】

程心站在弗雷斯老人的房前,看着熱浪滾滾的維多利亞沙漠。目力所及之處,密佈着剛建成的簡易住房,在正午的陽光下,這些合成板和薄金屬板建成的房子顯得嶄新而脆弱,像一大片剛扔到沙漠上的摺紙玩具。

庫克船長在五個世紀前發現澳大利亞時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全人類會聚集到這塊曾經無比空曠的大陸上。

程心和艾AA是隨最早的一批移民來到澳大利亞的。程心本來可以去堪培拉或悉尼這樣的大城市過比較舒適的生活,但她堅持做一個普通移民,來到內陸條件最差的、位於沃伯頓附近沙漠中的移民區。讓她無比感動的是,同樣可以去大城市的AA堅持要跟着她。

移民區的生活是艱苦的,但在最初的日子裡,到來的移民數量不多,還可以忍受。與物質生活的艱苦相比,更糟糕的還是來自人的騷擾。程心和AA最初是兩個人住一間簡易房,但隨着移民的增加,房間裡的人數漸漸增加到八個。另外六個女人都是在天堂一般的威懾紀元出生的,在這裡,到處是她們平生第一次見到的事物:食品和水的定量配給,沒有信息牆壁甚至沒有空調的房間、公共廁所和公共浴室、上下鋪……這是一個絕對平均的社會,錢沒有用,所有人得到的配給都完全一樣。她們以前只在歷史電影中看到過這些,移民區的生活對她們而言是地獄般的折磨,程心自然就成了這些人發泄的對象。她們動不動就對她惡語相向,罵她是廢物,沒能威懾住三體世界,最該死的是在接到攻擊警報後放棄了威懾操作,否則引力波廣播一啓動,三體人就嚇跑了,至少還有幾十年的好日子過,即使廣播啓動後地球立即毀滅,也比到這鬼地方受罪強。開始她們只是罵,後來發展到對程心動手動腳,甚至搶奪她的配給品。

但AA卻拼命保護她的朋友,她像個小潑婦一樣一天與那六個女人打好幾次架,有一次抓住一個最兇女人的頭髮往上下鋪的牀柱上撞,把那人撞得血流滿面,那幾個女人這以後纔再不敢輕易惹她和程心了。

但憎恨程心的並不止這幾個人,周圍的移民也經常來騷擾,他們有時朝這間房子扔石頭,有時一大羣人圍住房子齊聲叫罵。

對這些,程心都坦然接受了——這些甚至對她是一種安慰,作爲失敗的執劍人,她覺得自己應該付出比這更大的代價。

這時,一位名叫弗雷斯的老人來找她,請她和AA到自己的房子裡去住。弗雷斯是澳大利亞土著,八十多歲了,身體仍很強健,黝黑的臉上長着雪白的鬍鬚。作爲本地人,他暫時能夠保有自己的房子。他是一個冬眠後甦醒的公元人,在危機紀元前曾是一個土著文化保護組織的負責人,在危機紀元初冬眠,目的是爲了在未來繼續自己的事業。醒來後他發現,跟自己預料的一樣,澳大利亞土著與他們的文化一起,已經接近消失了。

弗雷斯的房子建於21世紀,很舊但十分堅固,位於一處樹叢邊緣。遷到這裡後,程心和AA的生活安定了許多,但老人給她們最多的還是心靈上的安寧。與大多數人對三體世界撕心裂肺的憤怒和刻骨銘心的仇恨不同,弗雷斯淡然地面對眼前的一切,他很少談論這危難的時局,只說過一句話:

“孩子,人做過的,神都記着。”

是的,人做過的別說神,人自己都還記着。五個世紀前,文明的地球人登上了這塊大陸(儘管大部分是歐洲的犯人),在叢林中把土著當成野獸射殺,後來發現他們是人不是獸,仍照殺不誤。澳大利亞土著已經在這片廣闊的土地上生活了幾萬年,白人來的時候澳大利亞還有五十萬土著,但很快就被殺得只剩三萬,直至逃到澳大利亞西部的荒涼沙漠中才倖免於難……其實,當智子發表保留地聲明時,人們都注意到她用了Reservation這個詞,這是當年對印第安保留地的稱呼,那是在另一塊遙遠的大陸上,文明的地球人到達那裡後,印第安人的命運比澳大利亞土著更悲慘。

剛到弗雷斯家裡時,AA對那舊房子中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那裡好像是澳大利亞土著文化的博物館,到處裝飾着古老的樹皮畫和巖畫、用木塊和空心樹幹做成的樂器、草辮裙、飛去來器和長矛等。最讓AA感興趣的是幾罐用白色黏土、紅色和黃色的赭石做成的顏料,她立刻知道了那是幹什麼用的,就用手指蘸着在自己的臉上塗了起來,然後跳起她從什麼地方看到過的土著舞蹈,嘴裡哈哈地叫着,說早點這樣就能把之前住的房間裡那幾個婊子嚇住。

弗雷斯笑着搖搖頭,說她跳的不是澳大利亞土著的舞,是毛利人的,外來的人常把這兩者搞混,但他們很不同,前者溫順,後者是兇悍的戰士;而就算是毛利人的舞她跳得也不對,沒把握住其精神。說着,老人用顏料在自己臉上塗了起來,很快塗成一張生動的臉譜,然後脫下上衣,露出了黝黑的胸膛上與年齡不相稱的結實肌肉,從牆角拿了一根貨真價實的長矛,爲她們跳起了毛利戰士的舞蹈。他的表演立刻像勾了魂似的把她們吸引住了,弗雷斯平時的和善寬厚消失得無影無蹤,瞬間變成一個咄咄逼人的凶煞惡神,渾身上下充滿了雄壯剽悍的攻擊力,他的每一聲怒吼、每一次跺腳,都使窗玻璃嗡嗡作響,令人不由得發抖。最令她們震撼的還是他的眼睛,睜得滾圓,灼熱的怒火和冰冷的殺氣噴涌而出,凝聚了大洋洲雷電和颶風的力量,那目光彷彿在驚天動地地大喊:不要跑!我要殺了你!!我要吃了你!!!

跳完舞,弗雷斯又恢復了平時的和善模樣,他說:“一個毛利勇士,關鍵是要盯住敵人的眼睛,用眼睛打敗他,再用長矛殺死他。”他走到程心面前,意味深長地看着她,“孩子,你沒有盯住敵人的眼睛。”他輕輕拍拍程心的肩膀,“但,這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第二天,程心做了一件連她自己也很難理解的事:她去看了維德。

那次謀殺未遂後,托馬斯•維德被判刑三十年,現在,他所在的監獄剛遷到澳大利亞的查爾維爾。

當程心見到維德時,他正在幹活,把一個用做倉庫的簡易房的窗子用合成板封住。他的一隻袖管是空的,在這個時代,本來很容易接一隻功能與正常手臂差不多的假肢的,不知爲什麼他沒有那麼做。

有兩個顯然也是公元人的男犯人衝程心輕佻地打口哨,但看到程心要找的人後他們立刻變得老實了,都趕緊垂頭幹活,好像對剛纔的舉動有些後怕。

走近維德後,程心有些驚奇地發現,雖然在服刑,還是在這樣艱苦的地方,他反而變得比她上次看到時整潔了許多,他的鬍子颳得很乾淨,頭髮梳得整齊有形。這個時代的犯人已經不穿囚服了,但他的白襯衣是這裡最乾淨的,甚至比那三個獄警都乾淨。他嘴裡含着幾顆釘子,每次用左手將一顆釘子按進合成板裡,然後拿起錘子利落有力地把釘子敲進去。他看了程心一眼,臉上的冷漠沒有絲毫變化,繼續在沉默中幹活。

程心看到這人第一眼時就知道,他沒有放棄,他的野心和理想,他的陰險,還有許許多多程心從來不知道的東西,什麼都沒有放棄。

程心向維德伸出一隻手來,他看了她一眼,放下錘子,把嘴裡咬着的釘子放到她手中,然後她遞一顆釘子,他就釘一顆,直到程心手中的釘子都釘完了,他纔打破沉默。

“走吧。”維德說,又從工具箱中抓出一把釘子,這次沒有遞給程心,也沒有咬在嘴裡,而是放在腳旁的地上。

“我,我只是……”程心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是說離開澳大利亞,在移民完成前快走。”維德低聲說,他說這話時嘴脣幾乎不動,眼睛盯着正在釘的合成板,稍遠些的人都會以爲他在專心幹活。

同三個世紀前的許多次一樣,維德又是以一句簡短的話讓程心呆住了。每次,他都像是扔給她一個緻密的線團,她得一段一段把線團拆開才能領會其中複雜的含義。但這一次,維德的話讓她立刻不寒而慄,她甚至沒有膽量去拆那線團。

“走吧。”維德沒有給程心提問的時間,緊接着說,然後轉向她,短暫地露出他特有的那種冰水般的微笑,“這次是讓你離開這兒。”

在回沃伯頓的路上,程心看到了大地上密集得望不到邊的簡易房,看到了在房屋之間的空地上忙碌的密密麻麻的人羣。突然,她感到自己的視角發生了變化,像從世界之外看着這一切,而這一切也突然變得像一個熙熙攘攘的蟻窩。這個詭異的視角使她處於一種莫名的恐懼之中,一時間,澳大利亞明媚的陽光也帶上了冷雨的陰森。

移民進行到第三個月時,遷移到澳大利亞的人數已經超過十億。同時,各國政府也陸續遷往澳大利亞各大城市,聯合國遷到悉尼。移民由各國政府領導指揮,聯合國移民委員會對全世界的移民行動進行協調。在澳大利亞,移民都按國家分區域聚集,以至於澳大利亞成了一個地球世界的縮小版,除了大城市外,原有的地名已棄之不用,代之以各個國家的名稱和各國大城市的名稱,現在,紐約、東京和上海都不過是由一片簡易房構成的難民營。

對這樣超大規模的人口遷移和聚集,無論是聯合國還是各國政府都毫無經驗,各種巨大的困難和危險很快浮現出來。

首先是住房問題,移民領導者們發現,即使把全世界現有的建築材料都搬到澳大利亞,也只能滿足最後移民人數不到五分之一的居住需求,而這時所謂的居住僅僅是每人一張牀而已。在移民達到五億時,已經沒有足夠的材料建造簡易房,只能建造超大型的帳篷,像體育館一般大小,每個能住上萬人,但在這種極其惡劣的居住環境和衛生條件下,大規模傳染病隨時可能爆發。

糧食開始出現短缺,由於澳大利亞原有的農業工廠遠遠不能滿足移民的需要,糧食必須從世界各地運來,隨着移民人口的增加,糧食從調運到分發至移民手中的過程越來越複雜和漫長。

但最危險的還是移民社會的失控。在移民區,超信息化社會已經完全消失了,剛來的人還在牆上、牀頭小桌上甚至自己的衣服上亂點,但立刻發現這些都是沒有IT的死東西,甚至基本的通信都不能保障,人們只能從極其有限的渠道得知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事情,對於這些來自超信息化社會的人來說,這就像失明一般。在這種情況下,現代政府以往的領導手段都失效了,他們不知道怎樣維持這樣一個超擁擠社會的運行。

與此同時,太空中的人類移民也正在進行。

威懾中止時,太空約有一百五十萬人。這些在太空中長期生活的人分成兩個部分,其中約五十萬人屬於地球國際,生活在地球軌道上的太空城、空間站以及月球基地中;另一部分則屬於太陽系艦隊,分佈於火星基地、木星基地和遊弋在太陽系的太空戰艦中。

屬於地球國際的太空人絕大部分都在月球軌道以內,只能返回地面,同地球上的所有人一樣移民澳大利亞。

屬於太陽系艦隊的約一百萬人則全部移民至艦隊的火星基地,那裡是三體世界爲人類指定的第二處保留地。

自從末日戰役後,太陽系艦隊再也沒有恢復到那樣龐大的規模,在威懾中止時,艦隊只有一百多艘恆星級戰艦。雖然技術在發展,但戰艦的速度一直沒有提高,似乎核聚變推進已經達到了極限。現在,三體艦隊的壓倒優勢不僅僅在於它們能夠達到光速,最可怕之處還在於它們根本不經加速就能夠直接躍遷至光速;而人類的戰艦如果考慮燃料的消耗以保證返航的話,加速到最高的百分之十五光速可能需要一年的時間,與三體飛船相比,慢得像蝸牛。

威懾中止時,太陽系艦隊的一百多艘恆星級戰艦本來有機會逃脫到外太空,如果當時所有戰艦朝不同的方向全速逃離,太陽系中的八個水滴很難追上它們。但沒有一艘戰艦這樣做,都按智子的命令返回了火星軌道,理由很簡單:移民到火星,與地球上向澳大利亞的移民不同,一百萬人在火星基地的封閉城市中仍能繼續文明舒適的生活,因爲基地本來的設計就能夠容納這麼多人長期生活。與永遠流浪外太空相比,這無疑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三體世界對於火星上的人類十分警惕,從柯伊伯帶返回的兩個水滴長期在火星城市上空盤旋監視,因爲與地球移民不同,太陽系艦隊雖然已經基本解除武裝,但火星基地中的人類仍然掌握着現代技術,否則城市無法生存。不過,火星人類絕對不敢進行製造引力波發射器之類的冒險,建造這樣巨大的東西不可能不被智子察覺,半個世紀前末日戰役的恐怖歷歷在目,而火星城市像蛋殼般脆弱,水滴一次撞擊造成的減壓就可能使所有人陷入滅頂之災。

太空中的移民在三個月內就完成了,月球軌道內的五十萬人返回地球進入澳大利亞,太陽系艦隊的一百萬人移居火星。這時,太陽系的太空中已經沒有人了,只有空蕩蕩的太空城和戰艦飄浮在地球、火星和木星軌道上,飄浮在荒涼的小行星帶中,彷彿是一片寂靜的金屬墳墓,埋葬着人類的光榮與夢想。

在弗雷斯老人的家中,程心也只能從電視中得知外面的情況。這天,她從電視中看到一個食品分發現場的實況,這是一次全息轉播,有身臨其境之感。現在這種需要超高速帶寬的電視廣播越來越少了,只在重要新聞時出現,平時只能收到2D畫面。

轉播的地點是在沙漠邊緣的卡內基,全息畫面中出現了一個巨型帳篷,像是平放在沙漠中的半個巨蛋,而從中擁出的人羣則如同巨蛋破裂後溢出的蛋清。人們蜂擁而出是因爲來了食品運輸機,這種提升力很大而體積很小的運輸機一般採用吊運方式運送食品,即把包裝成一個大立方體的食品吊在機身下運輸。這次來的運輸機有兩架,第一架運輸機剛把吊運的食品垛放到地面上,人羣就如決堤的洪水般擁來,很快把食品垛圍住淹沒,負責維持秩序的幾十名士兵構成的警戒線一觸即垮,那幾名負責分發食品的工作人員嚇得又從一架長梯爬回運輸機內,這堆食品就如同一塊扔進渾水的雪團一樣很快融化不見了。鏡頭向地面拉近,可以看見搶到食品的人又面臨着周圍人的爭搶,那一袋袋食品像蟻羣中的米粒一般,很快被撕碎扯爛,然後人們又爭搶散落在地的東西。另一架運輸機則把第二個食品垛放在稍遠一些的空地上,這一次根本沒有士兵警戒,負責分發的人員也沒敢下機,人羣立即像被磁鐵吸引的鐵屑一般蜂擁而來,很快又把食品垛圍在中間。

這時,一個綠色的身影從運輸機中飛出,苗條而矯健,從十幾米高處輕盈地落到食品垛上。涌動的人羣頓時凝固了,人們看到站在垛頂的是智子,她仍是那身迷彩服打扮,頸上的黑巾在熱風中飄蕩,更襯托出臉龐的白皙。

“排隊!”智子對着人羣喊道。

鏡頭拉近,可以看清智子怒視人羣的美麗的眼睛,她的聲音很大,在運輸機的轟鳴聲裡都能聽清。但下面的人羣僅被她的出現鎮住了一小會兒,很快又騷動起來,靠近食品垛的人開始割斷外面的網兜拿食品。接着騷動加劇,人羣再次沸騰起來,有幾個膽大的絲毫不管智子的存在,開始向垛頂爬。

“你們這些廢物!爲什麼不維持秩序?!”智子仰頭向懸停在上方的運輸機喊道,在運輸機敞開的艙門處,站着幾個臉色煞白的聯合國移民委員會的官員。“你們的軍隊呢?!警察呢?!允許你們帶進來的那些武器呢?!你們的職責呢?!”

艙門口的那幾個人中有一位是移民委員會主席,他一隻手緊抓着艙門,另一隻手對着智子攤了一下,慌亂地搖搖頭,表示無能爲力。

智子從背後拔出武士刀,以快得幾乎讓人看不清的動作連揮三下,將剛爬上垛頂的三個人都砍成了兩截。那三個人被砍的方式驚人地一致,都是刀從左肩進右肋出,被斜斜地劈開,那六塊半截人體向垛下飛去,還在半空,裡面的內臟已經溢出散開,同飛揚的血瀑一起,噼裡啪啦地落在人羣中。在一片恐懼的驚叫和哭號中,智子從垛頂凌空跳下,落到人羣中,再次閃電般地砍殺起來,轉眼間已經砍倒了十幾個人。人羣驚恐地後退,很快在她的周圍清出了一塊空地,就像一滴洗潔精落到盤中的油湯裡一般。空地上那十幾具屍體也都同前面三人一樣,被從左肩到右肋斜斜地劈開,這是讓血和內臟最快流出的方式。在那一大片血紅面前,人羣中的一部分被嚇得暈倒在地。智子向前走去,人們驚慌地閃開,她的身體似乎帶着一圈無形的力場,把人羣排斥開來,始終在自己周圍保持着一圈空地。她走了幾步站住了,人羣再次凝固。

“排隊。”智子說,這次聲音不高。

人羣很快變成了長長的隊列,彷彿在運行一個數組排序程序一樣。隊列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巨型帳篷那兒,還繞着它轉了一圈。

智子縱身一躍,跳回了食品垛的頂上,用滴血的長刀指着下面的隊列說:“人類自由墮落的時代結束了,要想在這裡活下去,就要重新學會集體主義,重新拾起人的尊嚴!”

當天夜裡程心失眠了,她輕輕走出房間。這時已是深夜,她看到門廳的臺階上有一閃一閃的火星,那是弗雷斯在抽菸。他的膝上放着一把“迪傑裡多”,那是澳大利亞一種土著樂器,用挖空的粗樹枝做成,有一米多長。他每天晚上都要坐在這兒吹一會兒。“迪傑裡多”發出一種低沉渾厚的嗚嗚聲,不像是音樂,彷彿是大地的鼾聲,每天晚上,程心和AA都是在這種聲音中入睡。

程心走到弗雷斯身邊坐下,她很喜歡同老人在一起,他那種對苦難現實的超然猶如鎮痛劑一般安撫着她那顆破碎的心。老人從不看電視,也不關心地球上正在發生的任何事。每天夜裡,他幾乎不回自己的房間,就坐在這裡靠着門廊的木柱入睡,直到朝陽照到身上時才醒來,甚至在暴雨之夜他都這樣,說這兒比牀上睡得舒服。他曾經說,如果有一天政府的那幫雜種來把房子收走,他不會去移民區,在樹叢中搭一個遮雨的小草棚就能過下去。AA說,他這把年紀那樣不行的,他說,祖先行,他就行。早在第四紀冰河期,他的祖先就從亞洲划着獨木舟漂過太平洋來到這裡,那可是四萬年前,希臘呀埃及呀連影子還沒有呢。他說自己在21世紀曾是一名富有的醫生,在墨爾本有自己的診所,威懾紀元甦醒後也一直過着舒適的現代生活,但就在移民開始時,他體內的某種東西復甦了,突然感覺自己其實是大地和叢林中的動物,領悟到生活所需要的東西其實是那麼少,感覺睡在露天就很好,很舒服。

弗雷斯說,他不知道這是什麼兆頭。

程心看着遠處的移民區,已是深夜,那裡的燈光稀疏了一些,一望無際的簡易房在星光下顯出一種難得的靜謐。程心突然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置身於另一個移民時代,那是五個世紀前澳大利亞的移民時代,那片平房中睡着的,都是粗獷的牛仔和牧馬人,她甚至嗅到了馬糞和牧草的味道。程心把這感覺對弗雷斯說了。

“那時可沒這麼擠,據說一個白人向另一個白人買牧場,只需付一箱威士忌的錢,然後買家在日出時騎快馬跑出去,日落時回來,這一大圈圍住的土地就歸他了。”

程心以前對澳大利亞的印象大多來自於那部與這個國家同名的電影,在電影裡,男女主人公趕着馬羣橫穿北澳大利亞壯麗的大陸,不過那不是移民時代,是二戰時期,是距她度過青春的那個時代不遠的過去,但放到現在已經是很遠的歷史了——電影中的休•傑克曼和妮可•基德曼應該都已經逝去兩個多世紀了。程心突然想到,不久前看到維德在簡易房前幹活的樣子,很像那個電影中的男主人公。

想到維德,程心就把一個月前維德對她說的那句話告訴了弗雷斯,她早就想對他說這事,但又怕打擾了他超然的心境。

“我知道這人。”弗雷斯說,“孩子,我肯定地說你應該聽他的,但你又不可能離開澳大利亞,所以不要想這事了。想不可能的事有什麼用?”

弗雷斯說的是事實,現在想從澳大利亞出去是很難的。封鎖澳大利亞的不僅有水滴,還有智子招募的地球治安軍的海上力量。從澳大利亞返回各大陸的飛行器和船舶,如果被查出載有移民,會立刻遭到攻擊。同時,隨着移民期限的臨近,願意回去的人很少,澳大利亞雖然艱苦,總比回去送命強。零星的小規模偷渡一直存在,但像程心這種備受矚目的公衆人物是不可能這樣離開的。

然而這些並不是程心所考慮的,無論怎樣,她都不會離開這裡。

弗雷斯似乎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但看到程心在黑暗中沉默着,似乎期待他發表更多的看法,就接着說:“我是一個骨科醫生,你可能知道,斷了的骨頭長好後,癒合的斷裂處長得比原來還粗,這在醫學上叫超量恢復,是說如果人體有機會彌補以前缺少的某些東西,那麼這些東西可能恢復到比不缺少它們的人更多。與人類相比,他們——”他指指星空,“他們曾經缺什麼你是知道的,他們超量恢復了嗎?恢復到什麼程度?誰也不清楚。”

程心被這話震撼了,但弗雷斯似乎沒有繼續討論的興趣,他仰望着夜空,緩緩吟誦道:

“所有的部落都已消失,

所有的長矛都已折斷。

在這裡,

我們曾經飲露餐花,

而你們,

卻撒下一片礫石。”

就像聽弗雷斯吹響“迪傑裡多”一樣,程心的心被這首詩觸動了。

“這是20世紀一位澳大利亞土著詩人的詩,他叫傑克•戴維斯。”

老人說完,便靠在廊柱上,不一會兒就發出了鼾聲。程心坐在夜色中,坐在對這鉅變中的世界無動於衷的羣星下,直到東方發白。

移民開始半年後,世界人口的一半,二十一億人已經遷移到澳大利亞。

潛藏的危機開始爆發,移民開始後第七個月發生的堪培拉慘案,成爲一連串噩夢開始的標誌。

智子要求人類進行裸移民,這也是威懾紀元中地球世界的鷹派曾對三體世界移民太陽系提出過的設想。除了建築材料和建造新的農業工廠的大型部件,以及必需的生活用品和醫療設備,移民不得攜帶任何軍用和民用的重型裝備,各國前往移民區的軍隊也只能配備有限的維持秩序用的輕武器,人類被徹底解除了武裝。

但澳大利亞政府除外,他們保留了一切,包括陸海空軍的全部裝備。於是,這個自誕生以來就一直處於國際事務邊緣的國家一躍成爲人類世界的霸主。

移民初期,澳大利亞政府是無可指摘的,他們和全體澳大利亞人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來安置移民。但隨着各大洲的移民如洪水般擁進澳大利亞,這個曾經是地球上唯一獨佔一塊大陸的國家心理開始失衡,澳大利亞原住民社會民怨沸騰,新上臺的政府開始對移民奉行強硬政策。他們很快發現,現在澳大利亞聯邦對其餘國家的優勢,與三體對地球世界的優勢也差不多了。後來的移民大都被安置在荒涼的內地,像新南威爾士州這樣富庶的沿海地帶,被劃爲澳大利亞的“保留領土”,禁止移民,堪培拉和悉尼被劃爲“保留城市”,也禁止移民定居,於是,移民能夠長期居住的大城市只剩下墨爾本。澳大利亞政府也開始變得頤指氣使,以人類家長自居,漸漸凌駕於聯合國和各國政府之上。

雖然新南威爾士州禁止移民,但很難阻止內地移民去旅行。出於對剛剛告別的城市生活的嚮往,移民大量擁入悉尼,雖然不讓定居,但就是在街頭流浪也比住在移民村裡強,至少讓人感覺仍然身處文明世界,這使得城市人滿爲患。澳大利亞政府決定把移民從悉尼市內驅逐出去,以後也禁止外來移民進入城市,這引起了滯留城中的移民和軍警的衝突,造成了一些傷亡。

悉尼事件引發了移民對澳大利亞政府早已鬱積的衆怒,有上億移民擁進新南威爾士州,擁向悉尼。面對眼前鋪天蓋地的滾滾人海,州和城市的澳大利亞駐軍望風而逃。幾千萬人涌入悉尼,洗劫了城市,像一個巨大的蟻羣覆蓋了一具新鮮的動物屍體,很快使其變成白骨架。悉尼市內火光沖天,犯罪橫行,變成一個由巨樹建築構成的恐怖森林,生存條件還不如移民區了。

之後,移民大軍又把目標轉向兩百多公里外的堪培拉。由於堪培拉是澳大利亞首都,在移民開始後有一半國家的政府也遷移至此,聯合國也剛從悉尼轉移到這裡,軍隊不得不進行防守。這一次衝突造成了重大傷亡,死了五十多萬人,大部分並非死於軍隊的火力下,而是死於上億人的混亂造成的踩踏和飢渴;在這場持續了十多天的大混亂裡,有幾千萬人完全斷絕了食物和飲水供應。

移民社會也發生着深刻的變化。人們發現,在這塊擁擠飢餓的大陸上,民主變成了比專制更可怕的東西,所有人都渴望秩序和強有力的政府,原有的社會體制迅速瓦解,人民只希望政府能給他們帶來食物、水和能放一張牀的生存空間,別的都不在乎了。聚集在這塊大陸上的人類社會像寒流中的湖面一樣,一塊接一塊地凍結在極權專制的堅冰之下。智子砍完人後說的那句話成爲主流口號,包括法西斯主義在內的形形色色的垃圾,從被埋葬的深墳中浮上表面成爲主流。宗教的力量也在迅速恢復,大批的民衆聚集在不同的信仰和教會之下,於是,一個比極權政治更老的殭屍——政教合一的國家政權開始出現。

作爲極權政治的必然產物,戰爭是不可避免的,國家間的衝突頻繁起來,開始只是爲了搶奪食品和水,後來發展到有計劃地爭奪生存空間。堪培拉慘案後,澳大利亞軍隊有了很強的威懾力,在聯合國的要求下,他們開始以強力手段維持國際秩序,如果不是這樣,一場澳大利亞版的世界大戰已經爆發,而且正如20世紀初有人預言的那樣,這場大戰是用石頭打的。現在除了澳大利亞,各國軍隊甚至連冷兵器也不可能做到人手一把,最常見的武器是建築用金屬支架做的棍棒,連博物館中的古代刀劍都被取出來重新使用。

在這些陰暗的日子裡,無數人早上醒來時都不相信自己真回到了現實。他們發現在僅僅半年的時間裡,人類社會倒退瞭如此長的距離,一隻腳甚至已經踏進了中世紀。

這時,支撐每個人和整個社會免於全面崩潰的,只有一樣東西:三體第二艦隊。現在,艦隊已經越過柯伊伯帶,在晴朗的夜晚,有時用肉眼都可以看到艦隊減速的光焰。那四百一十五個闇弱的光點,是澳大利亞人類的希望之星。人們牢記着智子的承諾,期望艦隊的到來能給這塊大陸上的所有人帶來安寧舒適的生活,昔日的惡魔變成了拯救天使和唯一的精神支柱,人們祈盼它快些降臨。

隨着移民的進行,在澳大利亞以外的地球各大陸的夜晚,一座座城市陷入黑暗中,變成了死寂的空城,就像最後的晚餐結束時豪華餐廳中一盞接一盞熄滅的燈。

移民第九個月時,澳大利亞的人數已經達到三十四億,由於生存環境的進一步惡化,移民曾經被迫停頓。這時,水滴又開始襲擊澳大利亞之外有人居住的城市,智子也再次發出威脅,說一年的期限一到,對保留地之外人類的清除工作立刻開始。現在,澳大利亞就像一輛即將開往不歸路的囚車,上面的犯人已經快把車廂擠爆了,卻還要把剩下的七億人硬塞進去。

智子也考慮到了繼續移民面臨的巨大困難,她提出的解決辦法是把新西蘭和大洋洲的一些島國作爲移民的緩衝區。這個措施發揮了作用,在剩下的兩個半月裡,又有六億三千萬人經過緩衝區遷移到澳大利亞。

終於,在距最後期限三天時,運載着最後一批三百萬移民的船隊和飛機相繼從新西蘭起程前往澳大利亞,大移民完成了。

這時,澳大利亞聚集了人類的絕大部分——四十一億六千萬人,在澳大利亞之外,只剩下約八百萬人類,他們分成三個部分:火星基地一百萬人,五百萬地球治安軍和約兩百萬地球抵抗運動成員,還有少量散落各地因各種原因沒有移民的人,數量無法統計。

地球治安軍是智子爲了監督地球移民而招募的人類軍隊,她許諾參軍的人將不參加澳大利亞移民,以後可以自由生活在被三體人佔領的世界中。招募令發出後報名異常踊躍,據後來的統計,網絡上總共出現了十多億份入伍申請,其中兩千萬人參加了面試,最後招募了五百萬人。這些最後的幸運兒並不在意人們的唾沫和鄙夷的目光,因爲他們知道,那些吐唾沫的人中相當一部分是提交過申請的。

有人把地球治安軍與三個世紀前的地球三體組織相提並論,其實兩者的性質完全不同:ETO的成員都是充滿堅定信念的戰士,而參加治安軍的人不過是爲了逃避移民過舒服日子而已。

地球治安軍分爲亞洲、北美和歐洲三個軍團,擁有各大國在移民中遺留下來的精良裝備。移民初期,治安軍的行爲還是比較收斂的,只是按照智子的命令督促各國移民的進行,同時保護城市和地區的基礎設施不被破壞。但隨着澳大利亞困難的加劇,移民進度越來越難以滿足智子的要求,在她的命令和威脅下,治安軍變得越來越瘋狂,不惜大規模動用武力來強迫移民,在世界各地造成了上百萬人的死亡。最後,當移民期限過後,智子下達了消滅保留區外所有人類的命令,治安軍徹底變成了魔鬼。他們駕駛着飛行車端着激光狙擊槍,在空寂的城市和原野上像獵鷹一樣盤旋,見人就殺。

與治安軍相反,地球抵抗運動是人類在這場烈火中煉出的真金。他們有許多分支,數量很難統計,據估計在一百五十萬至兩百萬人之間。他們分散在深山和城市的地下,與治安軍展開游擊戰,並等待着同踏上地球的三體侵略者的最後戰鬥。在人類歷史上所有淪陷區的抵抗組織中,地球抵抗組織付出的犧牲是最大的,因爲治安軍有水滴和智子的協助,抵抗組織每一次作戰行動都近乎於自殺,同時也使得他們不可能進行任何大規模的集結,這就爲治安軍對他們各個擊破創造了條件。

地球抵抗運動的構成很複雜,包括各個階層的人,其中有很大比例是公元人。六名執劍人候選人都是抵抗運動的指揮官,移民結束時,其中的三人已經在戰鬥中犧牲,只剩下加速器工程師畢雲峰、物理學家曹彬和原海軍中將安東諾夫。

所有抵抗運動的成員都知道他們在進行的是一場毫無希望的戰鬥,將來三體艦隊到達地球之日,也就是他們全軍覆滅之時。這些在深山和城市的下水道中衣衫襤褸飢腸轆轆的戰士,是在爲人類最後的尊嚴而戰,他們的存在,是人類這段不堪回首的歷史中唯一的亮色。

凌晨,程心被一陣轟隆聲驚醒。這一夜睡得本來就不安穩,外面人聲不斷,都是新到的移民。程心突然想到現在已經不是打雷的季節了,而且這轟隆聲過後,外面突然安靜下來。她不由打了個寒戰,猛地從牀上坐起來,披衣來到門外。在門廊睡覺的弗雷斯差點絆倒她,老人睡眼矇矓地擡頭看看她,又靠在柱子上繼續睡了。

這時天剛矇矇亮,外面有很多人,都神情緊張地看着東方低聲議論着什麼。程心順着他們的目光看去,只見地平線上升起一道煙柱,很黑很濃,彷彿露出白色晨光的天邊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從人們的口中程心得知,一個小時前治安軍開始大規模空襲澳大利亞,主要的打擊目標是電力系統、港口和大型運輸設備。那道煙柱就是從五公里外剛剛被摧毀的一座核聚變發電廠冒出的。人們又驚恐地擡頭看天,凌晨藍黑的天空中有五道雪白的航跡,那是正在掠過的治安軍轟炸機。

程心轉身回到房間,AA也起牀了,正在打開電視,想從新聞中瞭解發生了什麼事。程心沒看電視,她不需要更多的信息了。近一年來,她不斷地祈禱這一刻不要出現,神經變得極度敏感,只要有一點點跡象就能做出準確判斷;其實從睡夢中聽到那聲來自遠處的轟響時,她基本上已經確定發生了什麼。

維德又對了。

程心發現自己早對這一刻做好了準備,不假思索就知道該做什麼了。她對AA說要去一趟市政府,然後出門從院子裡推了一輛自行車,這是現在移民區中最便捷的交通工具了。同時她還帶了一些食品和水,知道事情多半辦不成,自己還要走更長的路。

程心沿着到處擁堵的路向市政廳騎去。各個國家都把自己的各級行政系統原封不動地搬到了移民區,程心所在區的移民主要來自中國西北地區的一箇中等城市,現在這個區就以這座已經留在另一個大陸上的城市命名,也由原市政府領導。市政廳就在兩公里遠處的一個大帳篷裡,從這裡就可以看到帳篷的白色尖頂。

連續兩週的突擊移民,新來的人不斷擁入,移民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按原行政區分配,而是哪裡有空就向哪裡塞,越來越多的其他城市地區的人擁進來,後面進來的都是其他省份的,甚至還有外國人。在最近的兩個月,澳大利亞又擁入了七億人,移民區已經擁擠不堪。

路的兩側人山人海,各種物品一片狼藉。新到的移民沒有住處,只能

露宿在外,人們現在大多被剛纔的爆炸聲驚起來,不安地望着煙柱升起的方向。晨光把一切都籠罩在一片陰鬱的暗藍中,在這暗藍之中,人們的面孔更顯蒼白。程心又有那種從高處看蟻穴的怪異感覺,在這大片的蒼白麪孔中穿行,她潛意識中感到太陽不會再升起來了。一陣噁心和虛弱襲來,她剎住了車,靠在路邊乾嘔起來,嘔得眼淚都流出來胃才平和下來。她聽到近處有孩子在哭,擡頭看去,一個坐在路邊一堆毯子中抱着孩子的母親,頭髮蓬亂一臉憔悴,任孩子抓撓一動不動,呆滯地看着東方,晨曦使她的雙眼發亮,但透出的只有茫然和麻木。

程心想起了另一位母親,美麗健康,充滿活力,在聯合國大廈前把可愛的嬰兒放到自己的懷抱裡,叫自己聖母……她和那個孩子現在在哪兒?

到市政廳的大帳篷前時,程心不得不下車從人羣中擠過去。平時這裡人也很多,都是來要住處和食品的,但現在這些聚集的人可能是來確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在通過大門前軍警的警戒線時,程心說明了自己是誰才被允許通過,那名軍官並不能確定她的身份,掃描了她的身份證後才放行。當確定她是誰時,他的眼神讓程心銘心刻骨,那眼神在說:

當初我們爲什麼選擇了你?

進入市政廳後,程心找回了一些超信息時代的感覺,她看到在大帳篷中寬闊的空間裡,飄浮着許多全息信息窗口,它們懸浮在衆多的官員和工作人員上方。這些人顯然已徹夜不眠,都顯得疲憊不堪,但也都很忙碌。許多部門都集中在這裡,顯得十分擁擠,讓程心想起公元世紀華爾街的股票交易大廳。人們在懸浮於面前的信息窗口上點擊書寫,然後窗口會自動飄浮到下一個處理程序的人面前,這些發光的窗口像一羣來自剛剛消逝的時代的幽靈,這裡是它們最後的聚集地。

在一間用合成板隔起來的小辦公室裡,程心見到了市長。他很年輕,女性化的清秀面龐上像別人一樣滿是疲憊,還有一絲迷離和恍惚。眼前的重負,顯然不是他們這脆弱的一代能夠承受的。牆上有一個很大的信息窗口,裡面顯示着一座城市的照片,那座城市的建築大多是傳統的地面形,只有不多的幾棵樹形懸掛式建築,顯示城市的規模爲中等。程心注意到畫面是動態的,半空不時有車輛飛過,時間看上去也是凌晨,一切都像從辦公室的窗子看出去一般,那可能是他移民前生活和工作的城市。看到程心,他也露出了那種“我們爲什麼選擇你”的目光,但舉止還是很禮貌,問程心有什麼需要他幫助的。

“我需要和智子聯繫。”程心直截了當地說。

市長搖搖頭,但對程心這要求的驚奇多少驅散了一些疲憊,他對這事顯得認真了許多,“這不可能。首先,我們這個級別的部門不可能直接與她聯繫,省政府都不行,誰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個洲哪個大陸。再說,現在與外界的聯繫很困難,我們與省裡的聯繫剛剛中斷,這裡可能很快就要斷電了。”

“能送我去堪培拉嗎?”

“我不能提供飛機,但可以派地面車輛送你去,可你知道,那也許比步行還慢。程女士,我強烈建議你不要離開,現在到處都非常亂,很危險,城市都在遭受轟炸,我們這裡算比較平靜的。”

由於沒有無線供電系統,移民區不能使用飛行車,只能用地面車輛和飛機,但現在地面道路已經很難通行了。

程心剛走出市政廳的門,就又聽到一聲爆炸,一道新的煙柱從另一個方向升起,人羣由不安變得騷動起來。她擠過去,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車。她決定騎車去五十多公里外的省政府,從那裡聯繫智子,如果不行,再想辦法去堪培拉。

無論如何,這是她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不管結果如何,她必須做下去。

人羣突然安靜下來,在市政廳的上方出現了一個寬闊的信息顯示窗口,其寬度幾乎與大帳篷相當。這個窗口以前也出現過,是市政府發佈重要信息用的。由於電壓不穩,窗口有些抖動,但在凌晨暗黑的天空背景前,它顯示的圖像仍然很清晰。

在空中顯示的圖像是堪培拉的國會大廈,它於1988年落成,但直到現在人們仍稱之爲新國會大廈。從遠處看,大廈如同一個依山而建的巨大掩體,在它的上方有一根可能是地球上最高的旗杆,那根高八十多米的旗杆由四根象徵着穩固的巨型鋼樑支撐在空中,不過現在看來,倒像一個大帳篷的骨架。旗杆上現在飄揚的是聯合國國旗,自悉尼動亂以來,遷至堪培拉的聯合國就把這裡作爲總部。

程心的心像被一隻巨掌抓住,她知道,最後審判日到了。

鏡頭切換到大廈內部的議會大廳,裡面已經坐滿了人,地球國際和艦隊國際的所有首腦都聚集於此,這是由智子緊急召集的聯合國大會。

智子站在主席臺上,她仍身着迷彩服圍着黑巾,但沒帶武士刀。這一年來,她臉上那種美豔的冷酷消失了,顯得容光煥發。她對會場鞠了一躬,程心又看到了兩年前那個溫柔的茶道女人的影子。

“移民結束了!”智子再次鞠躬,“謝謝各位,謝謝所有的人!這是一個偉大的壯舉,可以和原始人類在幾萬年前走出非洲相比。兩個文明的新紀元開始了!”

這時,會場的所有人都緊張地擡起頭來,外面又傳來一聲爆炸,會場上方的三盞長條形吊燈搖晃起來,所有的影子也隨着晃動,彷彿大廈搖搖欲墜。智子的聲音在繼續:

“在偉大的三體艦隊給你們帶來美好的新生活之前,所有人還必須經歷艱難的三個月,我希望人類的表現像這次移民一樣出色!

“現在我宣佈:澳大利亞保留地與外界完全隔絕,七個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和地球治安軍將對這塊大陸實施嚴密封鎖,任何企圖離開澳大利亞的人都將被視爲三體世界領土的侵略者而堅決消滅!

“對地球的去威脅化將繼續進行,這三個月的時間,保留地必須處於低技術的農業社會狀態,禁止使用包括電力在內的任何現代技術。各位都已看到,治安軍正在系統地拆除澳大利亞所有的發電設施。”

程心周圍的人們都互相交換着目光,每個人都希望別人幫助自己把握智子最後一段話中的含義,因爲那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這是屠殺!”會場中有人聲嘶力竭地喊道,所有的影子仍在搖晃,像絞架上的屍體。

這是屠殺。

本來,四十二億人在澳大利亞生活並不是一件難以想象的事,移民完成後,澳大利亞的人口密度爲每平方公里五百多人,比移民前日本的人口密度高不太多。

先前設想中,人類在澳大利亞的生存是以高效率生產的農業工廠爲基礎的,在移民的過程中,有大批農業工廠也遷移到澳大利亞,一部分已經重新裝配完成。在農業工廠裡,經過基因改造的農作物以高出傳統農作物幾十倍的速度生長,但自然的光照不可能爲這種生長提供足夠的能量,只能使用人工產生的超強光照,這就需要大量的電力。

一旦電力中斷,在這些農業工廠的培養槽中,那些能夠吸收紫外線甚至X射線進行光合作用的農作物,將在一兩天內腐爛。

而現有的存糧,只夠四十二億人維持一個月。

“您的這種理解讓我無法理解。”智子對喊“屠殺”的人露出真誠的迷惑表情。

“那糧食呢?!糧食從哪裡來?!”又有人喊道,他們對智子的恐懼已經消失,只剩下極度的絕望。

智子環視大廳中所有的人,“糧食?這不都是糧食?每個人看看你們的周圍,都是糧食,活生生的糧食。”

智子是很平靜地說出這話的,好像真的是在提醒人們被遺忘的糧倉。

沒有人說話,一個策劃已久的滅絕計劃已經走到了最後一步,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智子繼續說:“在即將到來的生存競爭中,大部分人將被淘汰,三個月後艦隊到達之時,這個大陸上將剩下三千萬至五千萬人,這些最後的勝利者將在保留地開始文明自由的生活。地球文明之火不會熄滅,但也只能維持一個火苗,像陵墓中的長明燈。”

澳大利亞聯邦議會大廳是模仿英國議會大廳建造的,佈局有些奇怪,周圍有一圈高高在上的旁聽席,中間的各國首腦所在的議員席好像放在一個大坑中,現在,那裡的人們一定感覺自己處在一個即將被填埋的墳墓裡。

“生存本來就是一種幸運,過去的地球上是如此,現在這個冷酷的宇宙中也到處如此。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人類有了一種幻覺,認爲生存成了唾手可得的東西,這就是你們失敗的根本原因。進化的旗幟將再次在這個世界升起,你們將爲生存而戰,我希望在座的每個人都在那最後的五千萬人之中,希望你們能吃到糧食,而不是被糧食吃掉。”

……

“啊——”離程心不遠處的人羣中傳出一聲女人的尖叫,像利刃劃破晨空,但立刻被一片死寂吞沒了。

程心感到天旋地轉,她並未意識到自己倒下,只是看到天空把大帳篷和信息顯示窗口擠下去,佔據了她的全部視野,然後地面觸到她的後背,彷彿是大地在她背後直立起來一樣。晨空像是晦暗的海洋,那幾縷被朝陽映紅的薄雲像飄浮在海面上的血。接着,她視野的中心出現了一塊黑斑,迅速擴大,就像一張在蠟燭上方展開的紙被燒焦一樣,最後黑色覆蓋了一切。她昏厥的時間很短,兩手很快找到了地面,那是軟軟的沙地。她撐着地面坐起來,又用右手抓住左臂,確定自己恢復了神志,但世界消失了,只有一片黑暗。程心睜大了雙眼,但除了黑暗什麼都看不見——她失明瞭。

各種聲音圍繞着她,她不知道哪些來自現實,哪些是幻覺。有潮水一般的腳步聲,有驚叫聲和哭聲,還有許多自己分辨不出來的怪嘯,像狂風吹過枯林。

有跑過的人撞倒了她,她又掙扎着坐起來,黑暗,眼前還是一片黑暗,像瀝青一般濃稠的黑暗。她轉向自己認爲的東方,但即使在想象中也看不到初升的太陽,那裡升起的是一個黑色的巨輪,把黑色的光芒灑向世界。

在這無邊的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了一雙眼睛,那黑色的眸子與黑暗融爲一體,但她能感覺到它的存在,能感覺到它對自己的注視。那是雲天明的眼睛嗎?自己已經墜入深淵,應該能見到他了。她聽到雲天明在叫她的名字,極力想把這幻覺從腦海中趕走,但這聲音固執地一遍遍響起。她終於確定聲音是來自現實,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是這個時代那種女性化的男音。

“你是程心博士嗎?”

她點點頭,或是感覺自己點了頭。

“你的眼睛怎麼了?看不到了嗎?”

“你是誰?”

“我是治安軍一個特別小分隊的指揮官,智子派我們進入澳大利亞接你走。”

“去哪裡?”

“你想去哪裡都行,她會安排好你的生活,當然,她說這得你自願。”

這時,程心又注意到了另一個聲音,她原以爲那也是幻覺。那是直升機的轟鳴聲。人類已經掌握了反重力,但因能耗巨大而無法投入實用,現在大氣層內的飛行器大部分仍是傳統旋翼式的。她感到了撲面的氣流,證實了確實有直升機懸停在附近。

“我能和智子通話嗎?”

有人把一個東西塞到她手中,是一部移動電話,她把電話湊到耳邊,立刻聽到了智子的聲音:

“喂,執劍人嗎?”

“我是程心,我一直在找你。”

“找我幹什麼?你還以爲自己是救世主嗎?”

程心緩緩搖搖頭,“不,我從來都沒那麼想……我只想救兩個人,這總行吧?”

“哪兩個?”

“艾AA和弗雷斯。”

“就是你那個嘰嘰喳喳的小朋友和那個土著老頭兒?你找我就是爲這個?”

“是的,讓你派來的人帶他們走,讓他們離開澳大利亞過自由的生活。”

“這容易。你呢?”

“你不用管我了。”

“我想你看到了周圍的情況。”

“沒有,我的眼睛什麼都看不到了。”

“你是說你失明瞭?你不應該缺少營養吧?”

剛纔程心就有些奇怪,智子知道AA,但怎麼會也知道弗雷斯呢?他們三人在這一年中確實一直得到了足夠的配給,弗雷斯的房子也沒有像其他當地人的房子那樣被徵用,還有,自從她和AA搬進來後,再沒有人到這裡騷擾過她。程心一直以爲這是當地政府對自己的照顧,現在才知道是智子一直在關心她。程心當然清楚,在四光年外控制智子的肯定是一個羣體,但她與其他人一樣,總是把她當成一個個體,一個女人。

這個正在殺死四十二億人的女人卻在關心她這一個人。

“如果你留在那裡,最後會被別人吃掉的。”智子說。

“我知道。”程心淡淡地回答。

似乎有一聲嘆息,“好吧,有一個智子會一直在你附近,如果你改變主意或需要什麼幫助時,直接說出來我就能聽到。”

程心沉默了,最終沒有說謝謝。

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是那個治安軍指揮官,“我剛接到帶那兩人走的命令,你放心,程心博士。你還是離開的好,這是我個人的請求,這裡很快就變成人間地獄了。”

程心搖搖頭,“你們走吧。知道他們在哪兒吧?謝謝。”

她凝神聽着直升機的聲音,失明後聽覺變得格外靈敏,幾乎像第三隻眼一樣。她聽到直升機飛起,在兩公里外弗雷斯的房子那裡再次降低懸停,幾分鐘後再次升空,漸漸遠去。

程心欣慰地閉上眼睛,其實與睜着一樣只有黑暗。現在,她那已經撕裂的心終於在血泊中平靜下來,這黑暗竟成爲一種保護,因爲這黑暗之外是更恐怖的所在,那裡正在浮現的某種東西,使寒冷感到冷,使黑暗感到黑。

周圍的騷動劇烈起來,腳步聲、衝撞聲、槍聲、咒罵、驚叫、慘叫、哭號……已經開始吃人了嗎?應該不會這麼快,程心相信,即使到了三個月後完全斷糧之際,大部分人也不會吃人。

所以大部分人將被淘汰。

剩下的那五千萬人無論仍然是人還是變成其他什麼東西都不重要,人類作爲一個概念即將消失。

現在,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人類歷史了:走出非洲,走了七萬年,最後走進澳大利亞。

人類在澳大利亞又回到了起點,但再次起程已不可能,旅行結束了。

有嬰兒的哭聲,程心很想把那個小生命抱在懷中,她又想起了兩年前在聯合國大廈前抱過的那個寶寶,軟軟的,暖暖的,孩子的笑那麼甜美。母愛讓程心的心碎了,她怕孩子們餓着。

【威懾紀元最後十分鐘,62年11月28日16:17:34至16:27:58,奧爾特星雲外,“萬有引力”號和“藍色空間”號】

當水滴攻擊的警報出現後,“萬有引力”號上只有一個人如釋重負,他就是詹姆斯•亨特,艦上年齡最大的人,已經七十八歲,人們都叫他老亨特。

半個世紀前,在木星軌道的艦隊總部,二十七歲的亨特從總參謀長那裡接受了使命。

“派你到‘萬有引力’號上去做餐飲控制員。”總參謀長說。

這個崗位其實就是以前的炊事員,只不過現在戰艦上炊事工作全部由人工智能完成,餐飲控制員只負責操作烹飪系統,主要是向其中輸入每餐的菜譜和主食種類。在這個崗位上的最高軍銜也就是中士,而亨特剛被授予上校軍銜,他是艦隊中得到這一軍銜最年輕的一位。但亨特沒有感到奇怪,他知道自己是去做什麼。

“你是一個潛伏者,任務是監控引力波發射臺,一旦出現戰艦高層指揮系統無法控制的危險,就銷燬發射控制器。遇到非常情況時,你可以採取自己認爲合適的一切手段。”

“萬有引力”號的引力波發射系統包括天線和發射控制器,天線就是船體本身,不可能破壞,但只要銷燬發射控制器,整個系統就失效了。按照“萬有引力”號和“藍色空間”號上的條件,是不可能重新裝配一臺新的發射控制器的。

亨特知道,像自己這樣的潛伏者,在古代的核潛艇中也有過。當時不論是在蘇聯還是北約的戰略核潛艇中,都有一些身處不起眼崗位上的士兵和低級軍官肩負着這樣的使命,隨時準備在有人試圖控制潛艇和洲際導彈的發射權時,從他們意想不到的方向採取果斷行動制止陰謀。

“你要密切監視艦上的一切動向,你的任務也需要你不間斷地瞭解所有值勤週期的情況,所以,在整個任務過程中,你不能冬眠。”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一百多歲。”

“你只需活到七十多歲,那時,船體中簡併態振動弦的半衰期就到了,‘萬有引力’號的引力波發射系統將會失效,於是你的使命也就完成了。算下來,你只需要在前半個航程保持甦醒狀態,整個返航航程都可以冬眠。不過,這仍是一個極富獻身精神的使命,幾乎需要獻出一生,你完全可以拒絕。”

“我接受。”

總參謀長問了一個在過去時代的將領不會提出的問題:“爲什麼?”

“末日戰役中,我曾是戰略情報局駐‘牛頓’號的情報分析軍官,在戰艦被水滴擊毀前,我乘一艘救生艇逃生。那是艦上最小的一種救生艇,但上面也能坐五個人,當時有一羣人向這邊移動,可我單獨一個人就把它開走了……”

“這件事我知道,軍事法庭已經有結論,你沒有過失,你的救生艇開出後不到十秒鐘飛船就爆炸了,你沒有時間等其他人。”

“是,但……我現在感覺當時還是和‘牛頓’號在一起的好。”

“是啊,失敗銘心刻骨,我們都覺得自己本不該活下來。不過這一次,你有可能救幾十億人。”

兩人沉默許久,窗外,木星的大紅斑像一隻巨眼一樣注視着他們。

“在交代具體的任務細節前,我首先要你明白一點:任務中行動的觸發應該是極其敏感的,在無法判定危險的程度時,你首先應該選擇銷燬操作,即使誤操作也不是你的責任。在操作中,不必考慮附帶損失,如果需要,毀滅全艦也是可以接受的。”

起航後,亨特被安排在第一輪值勤,爲期五年。這五年間,他一直秘密地吃一種藍色小藥片。到值勤結束時,在冬眠前的體檢中他被查出患有腦血管凝血障礙,又稱冬眠障礙症,這是一種十分罕見的症狀,對人的正常生活沒有任何影響,只是不能冬眠,否則醒來時會導致嚴重的大腦損傷,這也是迄今發現的唯一影響冬眠的病症。當亨特被確診後,他發現周圍人的神情像在出席他的葬禮一般。

於是在整個航程中亨特一直醒着,艦上每個再次甦醒的人都發現他老了一些。他向每一批新醒來的人講述他們冬眠後那十幾年的趣聞軼事,這個炊事兵因此成了艦上最受歡迎的人,無論軍官還是士兵都喜歡他。漸漸地,他成了這次漫長遠航的一個象徵。誰也想不到這個寬厚隨和的伙伕是一個與艦長平級的軍官,也是除艦長外唯一一名擁有在危機出現時毀滅全艦的權限和能力的人。

在頭三十年的時間裡,亨特有過幾個女朋友,他在這方面有着讓其他人嫉妒的優勢,可以和不同時段執勤的女孩子交往。但幾十年後,他漸漸老去,那些仍然年輕的女性就只拿他當一般朋友和一個有趣的人了。

在這半個世紀中,亨特唯一愛過的女性叫秋原玲子,可是在大部分時間裡,他與她之間的距離都大於千萬個天文單位,因爲秋原玲子在“藍色空間”號上,是一名上尉導航員。

追擊“藍色空間”號是三體和地球兩個世界間唯一真正有着共同目標的事業,因爲這艘航向太空深處的孤船是兩個世界共同的威脅。在誘使黑暗戰役倖存的兩艦返航的過程中,“藍色空間”號知曉了宇宙的黑暗森林狀態,如果有朝一日他們掌握了宇宙廣播的能力,後果不堪設想。對“藍色空間”號的追擊得到了三體世界的全力配合,在進入智子盲區前,“萬有引力”號上一直可以收到智子發來的追擊目標內部的實時圖像。

在幾十年的時間裡,亨特先是由中士升爲上士,後來又破格提拔爲軍官,先後由准尉升至上尉,但即使到最後,他也沒有權限看到智子傳來的“藍色空間”號內部的影像。然而他掌握着艦上幾乎所有系統的後門指令,常常在自己的艙室中把來自“藍色空間”號的圖像縮至巴掌大小觀看。他看到那是一個與“萬有引力”號完全不同的小社會,高度軍事化集權,有着嚴格冷酷的紀律,人們在精神上都融入集體之中。第一次見到玲子是起航後第二年,亨特立刻就被這個美麗的東方姑娘迷住了,常常連續幾個小時看着她,感覺對她的生活甚至比對自己的都熟悉。但僅僅一年後,玲子就進入了冬眠,她再次甦醒值勤已經是三十年以後了,這時她仍然年輕,而亨特已經由一個青年變成快六十的人了。在那個聖誕之夜,他在狂歡晚會後回到自己的小艙室,又調出了“藍色空間”號的實時畫面。首先顯示的是那艘飛船複雜的整體結構圖,他點擊航行控制中心所在的位置,顯示的畫面中果然出現了正在值班的玲子。她面對着寬闊的全息星圖,上面有一條醒目的紅線標示出“藍色空間”號的航跡,後面還有一條几乎與紅線重合的白線,那是“萬有引力”號的航跡。亨特注意到,白線所標示的與“萬有引力”號真實的航線有一定的誤差,目前兩艦相距還有幾千個天文單位,在這樣的距離上,對飛船這樣小的目標進行定位極其困難,那條航線可能只是他們的猜測,但兩艦間的距離估計得很準確。這次亨特特意把畫面放大了些,這時,畫面中的玲子突然轉身面對着他,露出一個動人的微笑說:“聖誕快樂!”亨特當然知道玲子並不是對自己說的,她是在祝賀所有的追擊者,她當然知道自己正在被智子監視,但卻無法看到這邊。不管怎樣,這是亨特最幸福快樂的一刻。由於“藍色空間”號上的人員數量多,玲子的值勤時間不長,一年後又再次冬眠了。亨特盼望着與玲子直接見面的那一天,那要到“萬有引力”號追上“藍色空間”號的時候。他悲哀地想,即使一切順利,那時自己也已經快八十了。他只希望對她說一聲“我愛你”,然後目送她去接受審判。

在半個世紀的航程中,亨特一直忠實地履行着自己的職責,他時時刻刻觀察着艦上可能出現的異常情況,不斷地在心中預演着各種危機下的行動預案。但任務本身並沒有給他帶來什麼壓力,因爲他心裡清楚,還有一道最可靠的保險時時伴隨着“萬有引力”號。與艦上的許多人一樣,他也經常從舷窗中遙望編隊航行的水滴,但太空中的水滴在他的眼裡比其他人多了一層意義。他心裡清楚,“萬有引力”號上一旦出現異常,特別是出現叛亂和試圖非法控制引力波發射系統的跡象,水滴會立刻摧毀這艘戰艦。它們的動作絕對比他快,水滴在幾千米外從加速到擊中目標,時間不會超過五秒鐘。

現在,亨特的使命已接近完成。監測系統顯示,引力波發射天線的主體,那根不到十納米粗、卻貫穿一千五百米艦體的簡併態振動弦即將到達它的半衰期,再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振動弦的密度將降低到正常發射引力波的底線之下,天線將完全失效。到時,“萬有引力”號不再是對兩個世界都具有致命威脅的引力波廣播臺,將變成一艘普通的星際飛船,亨特的任務也就完成了。那時,他將表明自己的身份——他很好奇自己面對的是敬佩還是譴責,不管怎樣,他將停止服用那種藍藥片,腦血管凝血障礙將消失,他會進入冬眠,醒來後在地球上的新紀元度過自己的餘生。不過冬眠要在見到玲子之後,反正也快了。

但編隊進入了智子盲區。在半個世紀的潛伏中,他曾設想過上百種危機,這是比較嚴重的一種情況。智子的失效使水滴和三體世界不再能夠實時掌握“萬有引力”號內部的情況,這就意味着一旦出現意外情況,水滴不可能及時做出反應。這使得形勢突然嚴峻起來,亨特肩上的責任陡然增加了十倍,突然出現的壓力使他感覺自己的使命纔剛剛開始。

亨特更加密切地關注艦內的各種動向,由於“萬有引力”號已經處於全艦甦醒狀態,他的監視困難了許多。但亨特是艦上唯一一個所有人都熟悉的人,有着很好的人緣和豐富的人際關係,同時,他表現出來的隨和性格及所處的無關緊要的崗位使大多數人對他都沒有戒心,特別是士兵和下層軍官,把不敢對上層指揮官和心理軍官說的話都對他說了,這使亨特對全局有了準確的掌握。

進入智子盲區以後,形勢變得越來越微妙,半個世紀的航程中都很少出現的異常情況突然大量涌現:處於艦體中心的生態區竟然遭到微隕石的襲擊;不止一個人聲稱見到艙壁突然開口;某些物體部分或全部消失,一段時間後又恢復原狀……所有這些異象中,讓亨特印象最深刻的是憲兵指揮官戴文中校所說的奇遇。戴文屬於戰艦的高級指揮層,亨特本來與他交往不多,但那天他看到戴文主動去找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心理學家,便立刻警覺起來。他用一瓶陳年威士忌去接近戴文,與他攀談,得知了那件怪事。當然,除了微隕石那件事,所有這一切最合理的解釋就是人們的幻覺,智子的消失以某種尚不知曉的方式誘發了羣體的心理障礙,韋斯特博士和那些心理軍官都是這麼說的。亨特的職責不允許他輕易接受這種說法,雖然如果排除心理障礙和幻覺,那一切怪事都顯得不可能,但亨特的使命就是應對可能出現的不可能。

相對於天線的巨大,引力波發射系統的控制單元體積卻很小——處於艦尾一個很小的球形艙中,系統完全獨立,與艦上的其他部分沒有任何聯繫。那個球形艙像一隻被加固的保險箱,包括艦長在內,艦上沒人擁有進入的密碼,只有地球上的執劍人才能啓動系統發射。如果執劍人在地球上啓動引力波廣播,就會有一束中微子信息發向“萬有引力”號,也啓動飛船上的廣播發射,當然,現在這個信號從地球到達這裡需要一年時間。

但“萬有引力”號一旦被劫持,這些防護措施並不能起太大作用。

亨特的手錶上有一個小按鈕,按下後,將觸發發射控制單元所在的球形艙裡的一枚燒熔彈,能夠高溫熔化艙內的一切設備。他要做的就是以不變應萬變,不管出現什麼樣的危機,只要其危險超出閾值,就按動那個小按鈕毀掉髮射控制單元,也就使引力波廣播系統處於不可恢復的失效狀態;事態是否超過危險閾值,由他自己來判斷。

從這個意義上看,亨特其實是一名“反執劍人”。

但亨特並不完全相信手錶上那個按鈕和控制單元艙中那枚他從未見過的燒熔彈的可靠性,他認爲最理想的狀態是日夜守護在控制單元艙外,只是這樣做會引起懷疑,而身份隱蔽是自己最大的優勢。不過他還是想盡量離控制單元艙近一些,就常常去同樣位於艦尾的宇宙學觀測站,這樣做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在全艦甦醒的狀態下,亨特的炊事工作已有人去做,他很清閒,同時因爲關一帆博士是艦上唯一不受軍紀約束的軍外學者,老亨特去那裡找他喝酒聊天是很正常的事。關一帆則在享用亨特利用特權搞來的美酒的同時,向他大談宇宙的“三與三十萬綜合徵”。很快,亨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艦尾觀測站中,與引力波發射系統控制單元艙之間只相距二十多米的廊道。

剛纔,亨特又來到觀測站,在來路上遇到關一帆和那個心理學家前往艦首,於是他決定直接到控制單元艙去看看。就在距那裡不到十米時,水滴攻擊的警報出現了。由於他的級別所限,在面前出現的信息窗口只顯示了很粗略的內容,但他知道,水滴此時距飛船比編隊航行時遠許多,可能還有十幾秒的時間。在這最後的短暫時間裡,老亨特感到的只有解脫和欣慰,不管以後的世界會怎樣,他終於完成了使命,等待他的不是死亡,是自己的勝利。

正因爲如此,當半分鐘後警報解除時,亨特反而成了全艦唯一一個陷入極度恐懼的人。對於他的使命而言,水滴攻擊是一個解脫,但警報的解除則隱含着巨大的危險,因爲這意味着在已經出現的莫測局勢中,引力波發射系統將保持完好。毫不猶豫地,他按動了手錶上的銷燬按鈕。

一片寂靜,雖然控制單元艙密封很嚴,但應該能感覺到內部燒熔彈爆炸的震動,手錶的小屏幕上顯示:銷燬操作無法完成,銷燬模塊已被拆除。

亨特甚至沒感到意外,他早就憑直覺預感到最壞的情況已經出現,剛纔那隻差十幾秒的幸運終於還是沒有降臨。

兩個水滴都沒有擊中目標,它們分別近距離擦過“萬有引力”號和“藍色空間”號,與兩飛船最近時僅相距幾十米。

警報解除三分鐘後,“萬有引力”號的艦長約瑟夫•莫沃維奇才來得及和高層指揮官們聚集到作戰中心。中心顯示着巨大的模擬態勢圖,漆黑的太空背景上隱去了所有的星星,只標示出兩艦的相對位置和水滴的攻擊路線。那兩條長三十萬千米的白線看上去都是直線,但數據顯示兩條長線其實都是拋物曲線,只是曲率太小看不出來。兩個水滴開始加速後不久,它們的航向就在不斷地改變,這種改變十分微小,但累積起來最終造成了它們對各自攻擊目標的幾十米誤差。指揮官們都認識到,這根本不是水滴的航線。他們中的許多人都參加過末日戰役,水滴在超高速運動中凌厲的銳角轉向至今想起仍令他們膽戰心驚;而現在這條航線,看上去像是有一個與航線垂直的外力連續地作用於水滴,把它從攻擊航線上推開。

“可見光錄像。”艦長說。

羣星和銀河出現了,這是真實的太空影像,在一角有一個時間數字飛快跳動。所有人都在重溫幾分鐘前的恐怖,那時能做的只有等待死亡,機動躲避飛行和攔截射擊都沒有任何意義。很快時間數字停止了,這時水滴已經擦過了飛船,但由於速度太快,肉眼不可見。

接着放高速攝影,十幾秒鐘的過程全放完需要很長時間,只選擇最後一段,大家看到了從攝影鏡頭前方掠過的水滴,在羣星背景前像一顆黯淡的流星一閃而過。然後影像重放,當水滴運動至畫面正中時定格,然後逐級放大,直至水滴佔據了大半個畫面。半個世紀的編隊航行令他們對水滴十分熟悉,也使得眼前的情景更令他們震驚:畫面中的水滴形狀依舊,但表面不再是絕對光滑的鏡面,而是呈現晦暗的黃銅色,看上去好像鏽跡斑斑,彷彿一個巫師維持青春的巫術突然失效,三個世紀的太空歲月留下的痕跡一下子全部顯現出來,它不再是一個亮晶晶的精靈,變成了一枚飄浮在太空中的舊炮彈。近年來,與地球的通信使他們瞭解了強互作用力材料的一些基本原理,知道水滴的表面處於一種由內部裝置產生的力場中,這種力場能夠抵消粒子間的電磁力,使強互作用力溢出,如果力場消失,強互作用力材料就變成了一塊普通的金屬。

水滴死了。

接下來顯示後面的監測記錄。模擬圖顯示,水滴擦過“萬有引力”號後,航向停止緩慢的改變,變成了直線勻速滑行,那個神秘的外加推力消失了。這種狀態只持續了幾秒鐘,接着水滴開始減速,戰場分析系統的計算顯示,使水滴減速的推力與剛纔改變它航向的推力大小相等,似乎是同一個推力源由垂直於航向轉移到了水滴的正前方。

在高倍望遠鏡拍攝的可見光影像中,可以看到正在遠去的水滴的背面,接着,水滴自身倒轉了九十度,以與航向垂直的狀態開始減速。就在這時,一幕神話般的情景出現了——現在韋斯特醫生也在場,如果不是他親眼所見,肯定又一口咬定這是心理幻覺——水滴前方出現了一個三角形的物體,長度大約是它的兩倍,大家一眼就認出那是“藍色空間”號上的太空穿梭機!爲了增加推力,穿梭機上外掛了多臺小型聚變發動機,雖然發動機的噴口都背對着畫面,但仍可以看到它們全力開動噴出的光柱。穿梭機緊頂着水滴使它減速,可以推測剛纔使水滴航向改變從而拯救“萬有引力”號的推力也是同一來源。在穿梭機出現後,水滴的另一側又出現了兩個穿宇宙服的身影,減速產生的過載使那兩人的身體緊貼在水滴上,其中一人的手中拿着一個什麼儀器,似乎在對捕獲品進行研究。以前,在人們的印象中,水滴是一種具有神性的東西,似乎不屬於這個世界,也是人不可能接近的,末日戰役前,唯一一次與水滴進行零距離接觸的人都已灰飛煙滅。但在眼前的接觸中,水滴已經神性全無,失去鏡面後它看上去平淡無奇,顯得比旁邊的太空穿梭機和宇航員都陳舊,全無靈氣,像是後者收集的一個古董或廢品。穿梭機和宇航員只出現了幾秒鐘就消失了,已經死去的水滴再次孤零零地飄浮在太空中,但仍在減速,說明穿梭機還在那裡推着它,只是隱形了。

“他們能摧毀水滴?!”有人驚叫。

莫沃維奇艦長的第一反應只想到一件事,同警報解除時的亨特一樣,他沒有片刻猶豫,按動自己手錶上的一個按鈕,那是與亨特那隻一樣的手錶,這一次,錯誤信息顯示在空中跳出的一個紅色信息窗口中:

銷燬操作無法完成,銷燬模塊已被拆除。

艦長轉身衝出作戰中心,向艦尾衝去,其他的軍官都緊跟在後。

“萬有引力”號上最先到達引力波發射控制單元艙的是老亨特,他也沒有進入此艙的權限,遂打算首先斷開控制單元與天線艦體的聯繫,這樣可以暫時使引力波發射系統失效,再設法銷燬艙內的控制單元。

但已經有人在那裡了。

亨特拔出手槍對準那人——此人穿着“萬有引力”號上的中尉軍裝,這與他應該穿的末日戰役時的太空軍服裝不同,可能是從艦上偷來的。對方正在打量着控制單元艙,亨特一看背影就認出了他。

“我知道戴文中校沒看錯。”亨特說。

“藍色空間”號陸戰隊指揮官樸義君少校轉過身來,他很年輕,看上去不超過三十歲,但臉上透出一種“萬有引力”號上的人所沒有的滄桑感。他看上去多少有些意外,也許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人來,也許沒想到來人是老亨特,但他仍很鎮靜,半擡起雙手說:“請聽我解釋。”

老亨特不想聽解釋,他不想知道這人是怎麼進入“萬有引力”號的,甚至不想知道他是人是鬼,不管真相如何,情況已經到了最危急的時刻,他現在只想銷燬引力波發射控制單元,這是他生命的全部目的,而現在這個來自“藍色空間”號上的人擋在他的路上,他毫不猶豫地開槍了。

子彈擊中了樸義君的前胸,衝擊力把他推到身後的艙門上。亨特的手槍發射的是飛船內部專用的特製子彈,不會對艙壁和內部設備造成損壞,但殺傷力顯然不如激光槍。樸義君胸前的彈洞中濺出幾滴血珠,但他仍然在失重中直起身,把手伸進染血的軍服,從右肋掏出自己的槍來。亨特又開了一槍,仍然擊中了對方的胸部,在失重中濺出了更多的血珠。亨特隨後瞄準了目標的頭部,但沒來得及射出第三顆子彈。

剛趕到的包括艦長在內的軍官們看到這樣一幕情景:亨特的手槍飛出好遠,他的身體僵直,兩眼上翻只有眼白,四肢微微抽搐;他的口中血似噴泉,那些血液在失重中凝成大大小小的圓球散佈四周,在這些血球中有一個暗紅色的物體,拳頭大小,後面拖着兩根尾巴一樣的管狀物——由於不透明,很容易同血球區分開,那東西有節奏地搏動着,每次搏動都從拖在後面的細管中擠出一些血來,這就產生了一個推進力,使它在失重中向前飛行,像一隻遊動的暗紅色小水母。

那是亨特的心臟。

在剛纔的掙扎中,亨特的右手先是猛地捂住胸口,接着拼命撕扯胸前的衣服把外衣扯開了,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露出的胸膛,完好無損,沒有一點傷痕。

“馬上手術也許還能救活他。”樸義君少校用沙啞的聲音吃力地說,他胸前的兩個彈洞仍在冒血,“現在醫生不需要開胸就能把心臟接回去……其他的人不要亂動,否則,他們摘除你們的心臟或大腦就像從眼前的樹枝上摘個蘋果一樣容易。‘萬有引力’號已經被佔領了。”

一羣全副武裝的人從另一條廊道衝進來,他們大部分身穿末日戰役前的深藍色陸戰隊輕便宇宙服,顯然都來自“藍色空間”號。陸戰隊員們都端着殺傷力很大的激光衝鋒槍。

艦長向周圍的軍官們示意了一下,他們都默默地扔出武器。“藍色空間”號上的人數是“萬有引力”號的十倍,僅陸戰隊員就有一百多名,可以輕易控制“萬有引力”號全艦。

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是不可置信的,“藍色空間”號已經變成一艘超自然的魔法戰艦,“萬有引力”號上的人們在重溫末日戰役中的震撼。

在“藍色空間”號的球形大廳中央懸浮着一千四百多人,他們大部分是“藍色空間”號上的人員,有一千二百多人。六十多年前,也是在這裡,“藍色空間”號上的官兵列隊宣誓接受章北海的指揮,現在他們基本上還是那些人。由於飛船上常規航行時甦醒狀態的值勤人數很少,所以六十多年後他們的平均年齡只老去三到五歲,大部分人並沒有感到時光的流逝,黑暗戰役的烈焰和太空中冷寂的葬禮都歷歷在目。其餘是來自“萬有引力”號的一百多人。除了軍裝的顏色明顯不同外,兩艦的人員分別聚成了一大一小兩個人羣,他們互存戒心,拉開了很大的距離。

兩羣人之前,兩艦的高級指揮官倒是混聚在一起,他們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藍色空間”號的艦長褚巖上校,他四十三歲,看上去還要年輕些,是一位學者型的軍人,風度儒雅,言行舉止沉穩中甚至帶着一絲羞澀。但在地球世界,褚巖已是一個傳奇人物。黑暗戰役中,是他命令提前抽空了“藍色空間”號內部的空氣,在次聲波核彈的最初攻擊中免於覆滅,以至於在地球的輿論中,“藍色空間”號在黑暗戰役中是屬於自衛還是謀殺仍有爭議。黑暗森林威懾建立後,也是他力排衆議,頂着全艦思鄉心切的巨大壓力,沒有全速回航地球,使得在接到“青銅時代”號的警報後有足夠的時間逃離。關於褚巖還有許多傳說,比如當初“自然選擇”號叛逃時,他是唯一一名主動要求出航追擊的艦長,有證據表明這是別有用心,他的真實目的是想劫持“藍色空間”號與“自然選擇”號一起叛逃,但這也只是傳說。

褚巖說:“這裡聚集了兩艘飛船上的大部分人員,雖然我們之間還存在分歧,我們仍然把所有人看做是一個共同世界的人,這是一個由‘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共同組成的世界。在我們共同規劃這個世界的未來之前,先要完成一件迫在眉睫的事。”

空中出現一個巨大的全息顯示窗口,顯示着太空中一片星光稀疏的區域,畫面正中有一片淡淡的白霧,霧中有一組刷子樣的白色直線,由幾百條平行線段組成,這些線段顯然經過圖像處理的加強,在畫面中很醒目。兩個多世紀以來,“霧中刷子”圖案已爲人們所熟悉,甚至被用來做商標。

“這是三體星系附近星際塵埃中的航跡,是我們在八天前觀察到的。請各位注意看。”

人們都盯着圖像看,很快發現那些白線都有肉眼可以覺察的延伸。

“這是多少倍快放?”“萬有引力”號的一名軍官問。

“沒有快放,是原速。”

這話引發了人羣中的一陣騷動,像初降的暴雨落入樹叢一般。

“粗算一下,這……接近光速了。”“萬有引力”號莫沃維奇艦長說,聲音倒是很平靜,這兩天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太多了。

“是的,第二支三體艦隊正在以光速駛向地球,四年後到達。”褚巖說,他用關切的目光看着“萬有引力”號的人羣,似乎對把這個信息告訴他們感到很不安,“你們起航後,地球世界一天天陷入大同盛世的夢幻中不能自拔,完全誤判了形勢。三體世界一直在等待,現在他們等到了機會。”

“誰能證明這不是僞造的?!”“萬有引力”號的人羣中有人喊。

“我證明!”關一帆說,他在前面和軍官們站在一起,是他們中唯一一個沒穿軍裝的人,“我的觀測站也觀測到了同樣的航跡,只是我主要進行大尺度的宇宙學觀測,沒有注意,經他們提醒我才把與此有關的觀測數據調出來看了。我們和三體星系、太陽系構成了一個不等邊的三角形,三體星系與太陽系是最長的一條邊,我們與太陽系是最短的邊,我們與三體星系連線的長度介於兩者之間,就是說,我們與三體星系的距離比太陽系要近一些,地球大約將在四十天後觀察到航跡。”

禇巖說:“我們相信,在地球那邊事變已經發生,具體時間就是五小時前水滴對我們兩艦發動襲擊的時間。根據從‘萬有引力’號上得到的信息,那正是地球上兩任執劍人之間剛剛完成交接的時間,這就是三體世界等待了半個世紀的機會。兩個水滴顯然在進入盲區之前就接到了指令,這是一個策劃已久的整體計劃。現在可以肯定,黑暗森林威懾狀態已不復存在,可能的結果有兩個:引力波宇宙廣播已經啓動,或者沒有啓動。我們相信——”

禇巖說着,在空中又調出了程心的照片,這是剛從“萬有引力”號上得到的。畫面上的程心在聯合國大廈前抱着嬰兒,這個畫面放得與航跡的畫面一樣大,兩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太空的基色是肅殺的黑色和銀色,分別來自空間的深淵和冰冷的星光;而程心真的像一個美麗的東方聖母,她與懷中的嬰兒沐浴在柔和的金色陽光中,讓人們又找回已久違半個世紀的離太陽很近時的感覺。

“——我們相信是後者。”禇巖接着說。

“他們怎麼選了這樣一個執劍人?!”“藍色空間”號的人羣中有人問。

莫沃維奇艦長說:“‘萬有引力’號起航已經六十多年,我們也飛了有半個世紀了,地球社會的一切都在變化,威懾是個舒服的搖籃,人類躺在裡面,由大人變成了孩子。”

“你們不知道地球上已經沒男人了嗎?”“萬有引力”號的人羣中有人喊道。

“地球人類確實已經沒有能力維持黑暗森林威懾。”禇巖說,“按照計劃,我們將佔領‘萬有引力’號重建威懾,但剛剛知道了引力波天線衰變這回事,我們發射引力波的能力只能再維持兩個月。請相信,這對我們所有的人都是極大的打擊,現在只剩一個選擇:立刻啓動引力波宇宙廣播。”

人羣大亂。在顯示着三體艦隊光速航跡的冷酷太空旁,懷抱嬰兒的程心充滿愛意地看着他們。這兩幅對比鮮明的巨大畫面,彰顯着他們面臨的兩種選擇。

“你們要犯世界滅絕罪?!”莫沃維奇艦長質問道。

面對混亂,禇巖仍保持着平靜,他沒有理會莫沃維奇艦長,徑自對人羣說:“啓動廣播對我們沒有任何意義。現在,不論是地球的追捕還是三體的追殺,我們都逃脫了,兩個世界對我們都不再有威脅。”

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一件事。隱伏在兩艦上的智子進入盲區後不可恢復,它們與三體世界的聯繫永遠中斷,水滴也被摧毀,這樣,兩個世界就丟失了對兩艦的跟蹤。在奧爾特星雲之外的茫茫太空中,即使以三體達到光速的技術力量,重新搜索到兩艘灰塵般的飛船也是不可能的。

“你們這是報復!”“萬有引力”號的一名軍官說。

“我們有權報復三體世界,他們應該爲已經犯下的罪行負責。這是戰爭,消滅敵人天經地義。對於人類世界,按照上面的推論,現在他們所有的引力波發射裝置都已被摧毀,地球已被控制,很可能,對人類的整體滅絕已經開始。啓動宇宙廣播是給地球一個最後的機會,太陽系的座標暴露後,那裡再沒有任何佔領的價值,毀滅隨時可能降臨,藉此就能把太陽系的三體力量趕走;他們的光速艦隊也不會再把太陽系作爲目標,這就使人類至少避開了迫在眉睫的滅絕。另外,我們的引力波廣播只公佈三體星系的座標。”

“這也等於公佈了太陽系的座標。”

“是的,但希望能給地球更多的時間,讓儘可能多的人類逃離太陽系,至於他們到底逃不逃,那是他們自己的事。”

“這畢竟是滅絕兩個世界的行爲,其中一個還是我們的母星,這個決定就像最後審判日的判決一樣重大,是不能這麼輕易做出的!”莫沃維奇說。

“同意。”

禇巖說完,在空中已經出現的兩個顯示窗口之間又出現了一個全息窗口,顯示的圖形極爲簡潔,只有一個長方形的紅色按鈕,長度有一米左右,下方有一個數字,目前顯示爲0。

“我說過,我們是一個完整的世界,這個世界中的所有人都是普通人,但命運把我們推到了對兩個世界做出最後審判的位置上。最後的決定必須做出,但不能由某個人或某些人做出,這將是這個世界的決定,我們舉行全民公決。現在,贊同對三體星系的座標進行引力波宇宙廣播的人,請按動這個紅色按鈕;反對或棄權的什麼都不要做。各位,目前‘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上的人員總數,包括在場的和正在值勤崗位的,共1415人,如果贊成人數達到或超過總人數的三分之二,即944人,宇宙廣播將立刻啓動;否則,將直到天線失效,永不啓動。下面,全民公決開始。”

禇巖說完,轉身按動了懸浮在空中的碩大的紅色按鈕,按鈕閃了一下紅光,表示點擊生效,下面的數字由“0”變爲“1”。緊接着,“藍色空間”號的兩位副艦長也先後按動按鈕,統計數字跳到“3”;接下來是“藍色空間”號上的其他高層軍官,然後是人羣中的中下層軍官和士兵,他們以一列細長的隊列飄過紅色按鈕,一次次按動它。

隨着按鈕的紅光一次次閃起,下面的統計數字在不斷增長,這是歷史心臟的最後跳動,是踏向一切的終點的最後步伐,令所有的人驚心動魄。

數字跳到“795”時,關一帆按動了按鈕,他是“萬有引力”號上投贊成票的第一個人。之後,又有幾名“萬有引力”號的軍官和士兵按動按鈕。

終於,數字跳到了“944”,一行醒目的大字浮現在按鈕上方:

再次點擊,引力波宇宙廣播將啓動。

這時正好輪到隊列中的一名士兵,排在他後面的還有很多人。他把手放到按鈕上,但沒有按動,等着後面的一名少尉把手放到他的手上,接着又有許多雙手放上來,疊成高高的一摞。

“請等一下。”莫沃維奇艦長突然說,他飄過來,在衆目睽睽之下把手放在那摞手的最上方。

然後,這幾十隻手一起按下,按鈕閃起了最後的紅光。

這時,距葉文潔在公元20世紀的那個清晨按下那個紅色按鈕已經三百一十五年了。

引力波發射啓動了。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陣強勁的振動,這振動似乎不是來自外部,而是自己的身體發出的,似乎每個人都變成了一根嗡嗡作響的琴絃。這死亡之琴只彈奏了十二秒就停止了,然後一切陷入寂靜。

在飛船外面,時空的薄膜在引力波中泛起一片漣漪,像風吹皺了暗夜中的湖面,對兩個世界的死亡判決以光速傳向整個宇宙。

【威懾後第一年,移民完成後第六天清晨,澳大利亞】

程心聽到周圍的喧鬧聲突然平息下來,只剩下遠處市政廳上方的信息顯示窗中的聲音。她能聽到其中智子的聲音,還有另外兩個人的講話聲,但由於距離太遠聽不清說什麼,只是感覺他們的話音像咒語一般,使周圍的其他聲音越來越稀少,最後竟完全消失。在他們說話的間隙,四周一片死寂,彷彿世界被凍住一般。

巨大的聲浪突然爆發,使程心不由得顫抖了一下。她已經失明瞭一段時間,大腦中真實世界的圖像正在被虛幻的想象一點點擠走,這聲浪使她感到周圍的太平洋突然一涌而起,喧囂的巨浪從四面八方把澳大利亞吞沒。過了幾秒鐘她才分辨出這竟是歡呼聲。有什麼可歡呼的?難道是羣體大瘋狂的開始?聲浪久久難以平息,只是歡呼漸漸被高聲的話語所取代,說話聲很快密集起來,彷彿在大陸被淹沒後又有暴雨降到無法平靜的海面上。在這聲音的暴雨中,她一時無法分辨出人們在說什麼。

但她一次又一次聽到“藍色空間”和“萬有引力”這兩個詞。

程心被聲浪擾亂的聽覺漸漸又恢復了敏感,她注意到了另一個微弱的聲音,那是自己面前的腳步聲,她感覺有人在面前看着她。果然,那人說話了:

“程心博士,你眼睛怎麼了,看不見了嗎?”程心感到一股微弱的氣流,可能是那人在她眼前晃手,“是市長派我來找你的,我們要回家了。”

“我沒有家。”程心無力地說。家這個詞像一把刀子割在她的心上,使她那已在極度的痛苦中麻木的心又抽搐了一下。她想起了三個世紀前離家時那個冬夜,想起了她在家的窗外迎來的那個黎明……父母都在大低谷前去世,他們絕對想象不到女兒已被時光和命運拋到什麼樣的地方。

“不是,大家都準備回家了,離開澳大利亞,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這話讓程心猛地擡起頭來,睜大雙眼的黑暗還是讓她很不適應,她極力想看清些什麼,“什麼??”

“‘萬有引力’號啓動了引力波廣播!”

這怎麼可能?!

“三體星系的位置暴露了,當然太陽系也暴露了。三體人要跑了!他們的第二支艦隊已經轉向,離開太陽系了,所有的水滴也都從地球撤走了。用智子剛纔的話說:太陽系再也不用擔心入侵,這裡和三體星系一樣,已經成了全宇宙都避之不及的死亡之地。”

怎麼可能?!

“我們要回家了,智子已經命令治安軍全力疏散澳大利亞的人口,從哪裡來回哪裡去。疏散速度會越來越快,不過所有移民要全部離開澳大利亞,還得三到六個月時間吧。你可以先走,市長讓我送你到省裡。”

“‘萬有引力’號?”

“具體是怎麼回事,誰都不知道,智子也不知道,但三體世界肯定收到了引力波廣播,就是在一年多前威懾失敗時發出的。”

“能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嗎?”

“好的,程心博士,你應該感到安慰,他們替你把事情做了。”

那人不再說話了,但程心能感到他還在身邊。周圍的聲浪漸漸消退,接着是暴雨般紛亂的腳步聲,這聲音也很快稀疏了,好像人們都從市政廳前跑開去忙什麼事了。程心感到自己周圍的海水正在退去,廣闊的大地露了出來,自己就坐在這空曠的大地正中,像大洪水後唯一的倖存者。她臉上感到一絲暖意,是太陽升起來了。

【威懾後第一天至第五天,奧爾特星雲外,“萬有引力”號和“藍色空間”號】

“翹曲點用肉眼就能看見,但最好的方法是檢測電磁輻射,它們發出一種電磁波,很微弱,但頻譜有很明顯的特徵,飛船上的常規監測系統就能檢測和定位。一般來說,像飛船這麼大的體積內總會有一到兩個翹曲點,最多的一次出現過十二個。看,現在就有三個。”禇巖說。他正同莫沃維奇和關一帆一起在“藍色空間”號上一條長長的廊道中飄行,他們的前面有一個信息窗口,其中顯示着飛船內部的交通圖,圖中有三個紅點在閃動,他們正向其中一個所在的位置飄去。

“好像在那裡!”關一帆指指前方說。

他們看到前方光滑的艙壁上出現了一個圓孔,直徑一米多,邊緣仍是那種光潔晶亮的鏡面。向孔內看去,可以看到密集的粗細不同的管道,而這些管道中的一部分斷開了,它們中間的一段消失了,斷開的管道有六七根,其中兩根較粗的管道斷面裡有什麼東西在晃動,那是裡面流動的液體。同一根管道相對的兩個斷面中都有液體晃動,液體顯然流過了消失的一段。每根管道的消失段長短不一,所有的斷面大致勾勒出一個球形,從這個形狀上看,這個無形的空間泡的另一半顯然在艙壁的這一側,也就是在廊道里。莫沃維奇和關一帆小心地避開了這一部分空間。

禇巖並不在意,他把手向前伸去,伸進了那個無形泡所在的空間,半隻手臂消失了,在另一側的關一帆看到了手臂光潔的斷面,就像在“萬有引力”號上艾克中尉曾看到的薇拉的腿一樣。禇巖抽回手臂,讓吃驚的莫沃維奇和關一帆看看它完好無損,然後鼓勵他們也試試。於是,兩人也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那無形的泡泡,看着它們消失,然後手臂也消失了,但沒有任何感覺。

“我們進去吧。”禇巖說,然後像跳水似的鑽進了那個空間。莫沃維奇和關一帆驚恐地看着他的身體從頭到腳消失在空氣中,在空間泡無形的球面上,他身體的斷面飛快地變換着形狀,那晶亮的鏡面甚至在周圍的艙壁上反射出水紋一樣跳動的光影。禇巖很快完全消失了,正當莫沃維奇和關一帆面面相覷之際,突然從那個空間伸出兩隻手,那兩隻手和前臂就懸在空中,分別伸向兩人,莫沃維奇和關一帆各抓住一隻手,立刻都被拉進了四維空間。

有過親身經歷的人都一致同意,置身四維空間的感覺是不可能用語言來描述的,他們甚至斷言,四維感覺是人類迄今爲止所遇到的唯一一種絕對不可能用語言描述的事物。

人們總是喜歡用這樣一個類比:想象生活在三維空間中的一張二維平面畫中的扁片人,不管這幅畫多麼豐富多彩,其中的二維人只能看到周圍世界的側面,在他們眼中,周圍的人和事物都是一些長短不一的線段而已。只有當一個二維扁片人從畫中飄出來,進入三維空間,再回頭看那幅畫,才能看到畫的全貌。

這個類比,其實也只是進一步描述了四維感覺的不可描述。

首次從四維空間看三維世界的人,首先領悟到一點:以前身處三維世界時,他其實根本沒看見過自己的世界,如果把三維世界也比做一張畫,他看到的只是那張畫與他的臉平面垂直放置時的樣子,看到的只是畫的側面,一條線;只有從四維看,畫纔對他平放了。他會這樣描述:任何東西都不可能擋住它後面的東西,任何封閉體的內部也都是能看到的。這只是一個簡單的規則,但如果世界真按這個規則呈現,在視覺上是極其震撼的。當所有的遮擋和封閉都不存在,一切都暴露在外時,目擊者首先面對的是相當於三維世界中億萬倍的信息量,對於涌進視覺的海量信息,大腦一時無法把握。

此時,在莫沃維奇和關一帆的眼前,“藍色空間”號飛船像一幅宏偉的巨畫舒展開來。他們可以一直看到艦尾,也可以一直看到艦首。他們能夠看到每一個艙室的內部,也能夠看到艙中每一個封閉容器的內部;可以看到液體在錯綜複雜的管道中流動,看到艦尾核反應堆中核聚變的火球……當然,透視原理仍然起作用,太遠就看不清楚,但一切都能看到。沒有這種經歷的人在聽他們描述時會產生一個錯誤的印象,感覺他們是“透過”艦體看到所有的一切,事實是他們沒有“透過”什麼,一切的一切都並列在外,就像我們看一張紙上畫的圓圈,能看到圓圈內部,並沒有“透過”什麼。這種展開是所有層次上的,最難以描述的是固體的展開,竟然能夠看到固體的內部,比如艙壁或一塊金屬、一塊石頭,能看到它們所有的斷面!他們被視覺信息的海洋淹沒了,彷彿整個宇宙的所有細節全聚集在周圍色彩斑斕地並列呈現出來。

這時,他們不得不面對一個全新的視覺現象:無限細節。在三維世界裡,人類的視覺面對的是有限細節,一個環境或事物不管多麼複雜,呈現的細節是有限的,只要用足夠的時間依次觀看,總能把絕大部分細節盡收眼底。但從四維看三維時,由於三維事物在各個層次上都暴露在四維視野中,原來封閉和被遮擋的一切都平行並列出來。比如一個封閉容器,首先可以看到它內部的物體,而這些內部物體的內部也是可見的,在這無窮層次的暴露並列中,便顯露出無限的細節。在莫沃維奇和關一帆面前的飛船,雖然一切都顯露在眼前,但任何一個小範圍內的一件小東西,比如一隻水杯或一支筆,它們並列出來的細節也是無限的,視覺也接收到無限的信息,用眼睛看時,窮盡一生也不可能看全它們在四維空間的外形。當一個物體在所有層次上都暴露在四維時,便產生了一種令人眩暈的深度感,像一個無限嵌套的俄羅斯套娃,這時,“從果核中看到無窮”不再是一個比喻。

莫沃維奇和關一帆也相互看到了對方,還看到了旁邊的禇巖。他們看到的是並列出無限細節的人體,可以看到所有的骨骼和內臟,可以看到骨骼裡的骨髓,可以看到血液在心臟心室間的流動和瓣膜的開閉,與對方對視時,也可以清晰地看到眼球晶狀體的結構……但“並列”這個詞同樣可能引起誤解,人體各部分的物理位置並沒有任何變化,皮膚仍然包裹着內臟和骨骼,每個人在三維世界中的熟悉形象還在,是細節的一部分,與其他無限的細節並列在一起。

“你們注意手不要亂動,不小心可能會觸到別人或自己的內臟。”禇巖說,“不過只要不用力也問題不大,可能有點兒疼或噁心,有時還會造成輕微的感染。也別亂動周圍的東西,除非你確實知道那是什麼。現在飛船上的一切都是裸露的,你可能觸到高壓電纜或高溫蒸汽什麼的,還可能接觸到集成電路,造成系統故障。總之,對於三維世界來說你們現在有神一樣的力量,但必須經過一段時間對四維的適應才能使用這種力量。”

莫沃維奇和關一帆很快知道了怎樣不觸動內臟。從一個方向上,他們可以像在三維世界裡一樣握住別人的手而不是抓住裡面的骨頭;要觸到骨頭或內臟,則需從另一個方向,那是一個在三維空間中不存在的方向。

接下來,莫沃維奇和關一帆又發現了一件令他們激動的事情:他們能看到星空,在各個方向上都能看到。他們清楚地看見,在宇宙的永恆之夜中,銀河系在燦爛地延伸着。他們知道自己此時仍身處飛船中,三人都沒有穿宇宙服,都在呼吸着飛船中的空氣,但在第四個維度上,他們暴露在太空中。作爲宇航員,三個人都曾經歷過無數次太空行走,但從未感覺到自己在太空中暴露得這樣徹底。以往太空行走時,他們至少包裹在宇宙服中,而現在,沒有任何東西擋在他們和宇宙之間,周圍這展現出無限細節的飛船對星空沒有絲毫遮擋,在第四維度上,整個宇宙與飛船也是並列的。

對於由無限細節產生的無限信息,生來就是用於感覺和思考三維空間的大腦無法把握,最初都處於信息超載的堵塞狀態。但大腦會很快適應四維環境,無意識地忽略掉大部分細節,只把握事物的大框架。

當最初的眩暈過去後,莫沃維奇和關一帆又面臨着一個更大的震撼,這個感覺剛纔被周圍環境的無限細節所轉移——即對空間本身的感覺,或者說是對三維之外的第四個維度的感覺,後來人們稱之爲高維空間感。對於親歷過四維空間的人來說,高維空間感是最難用語言描述的,他們往往試圖這樣說明:我們在三維空間中稱之爲廣闊、浩渺的這類東西,會在第四個維度上被無限重複,在那個三維世界中不存在的方向上被無限複製。他們常常用兩面相對的鏡子來類比:這時在任何一面鏡子中都可以看到被複制的無數面鏡子,一個向深處無限延伸的鏡子長廊,如果作爲類比,長廊中的每面鏡子就都是一個三維空間。或者說:人們在三維世界中看到的廣闊浩渺,其實只是真正的廣闊浩渺的一個橫斷面。描述高維空間感的難處在於,置身於四維空間中的人們看到的空間也是均勻和空無一物的,但有一種難以言表的縱深感,這種縱深不能用距離來描述,它包含在空間的每一個點中。關一帆後來的一句話成爲經典:

“方寸之間,深不見底啊。”

感受高維空間感是一場靈魂的洗禮,在那一刻,像自由、開放、深遠、無限這類概念突然都有了全新的含義。

禇巖說:“我們該回去了,翹曲點只能穩定一段時間,然後就會漂移或消失。尋找新的翹曲點需要在四維中移動,對你們這樣第一次進來的人有一定的危險。”

“在四維怎麼看到翹曲點?”莫沃維奇問。

“很簡單:翹曲點一般是球形的,光在球體內部有折射,裡面的物體也有一定的變形,造成物體形狀的不連續,當然這只是四維空間中的光學效應造成的,不是真正的變形,你們看——”

禇巖指指他們來的方向,莫沃維奇和關一帆又看到了那些管道,它們也呈展開狀態,可以清楚地看到內部流動的液體。就在他們剛纔進入四維空間的地方,有一個透明的球形區域,裡面的管道彎曲變形,那個區域像附着在蛛網上的一顆露珠。這與在三維空間的情況不一樣,後者的翹曲點沒有光的折射效應,是完全隱形的,只能通過它內部已進入四維的物體的消失來感知其存在。

“如果你們再進來,一定要穿宇宙服,因爲如果尋找新的翹曲點返回,新手有時定位不準,返到三維時可能落在飛船外面。”

禇巖示意兩人跟着他,進入那個露珠狀的泡內,就在一瞬間,他們又回到了三維世界,回到飛船的廊道中,就在十分鐘前進入四維空間時的那個位置。其實他們剛纔就沒有離開,只是所在的空間多了一個維度。艙壁上的那個圓洞依舊,仍可以看到裡面那些中斷的管道。

但對於莫沃維奇和關一帆,這已經不是原來那個熟悉的世界了,在他們現在的感覺中,三維世界是如此狹窄和憋悶。關一帆稍好一些,他畢竟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經歷過一次;莫沃維奇則完全處於幽閉恐懼之中,有一種窒息感。

“這種感覺很正常,多經歷幾次就好了。”禇巖笑着說,“二位已經是真正知道廣闊的含義的人,現在就是穿上宇宙服到外面的太空中散步,你們也會感覺狹窄的。”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莫沃維奇扯開衣領喘息着問。

“我們進入了一個太空區域,這個區域中的空間維度是四。就這麼簡單,我們把這個區域叫宇宙中的四維碎塊。”

“可我們現在是在三維中呀!”

“四維空間包含三維空間,就像三維包含二維一樣,要比喻的話,我們現在就處於四維空間中的一張三維的紙片上。”

“是不是這樣一個模型——”關一帆激動地說,“我們的三維宇宙就是一大張薄紙,一張一百六十億光年寬的薄紙,這張紙上的某處粘着一個小小的四維肥皂泡?”

“太妙了,關博士!”禇巖興奮地一拍關一帆的肩膀,使他在失重中翻了一個跟頭,“我一直在想一個形象的比喻,你一下子就找到了!我們需要一個宇宙學家!正是這樣,我們現在是處於這張三維大紙片上,在紙面上爬行,進入了那個肥皂泡與紙面相交的區域。剛纔我們從翹曲點離開紙面,進入了肥皂泡裡面。”

“剛纔雖在四維中,我們自身仍是三維的。”莫沃維奇說。

“是這樣,我們是飄到四維中的三維扁片人。”

“翹曲點到底是什麼東西?”

“三維宇宙這張紙並不是處處平坦的,有些地方彎曲着,翹曲到四維,這就是翹曲點。這是一些低維通向高維的通道,我們可以由這些點進入四維。”

“翹曲點很多嗎?”

“很多,到處都是。‘藍色空間’號之所以能夠早些發現這個四維的秘密,是因爲我們的飛船上人多,所以與翹曲點接觸的機會也多;而‘萬有引力’號上人少,比較空曠,加上你們的心理甄別很嚴格,有人遇到了也不敢說出來。”

“翹曲點都是這麼大嗎?”

“不,有的很大。我感到不解的是,曾經觀察到‘萬有引力’號後部三分之一都翹曲到四維,持續了好幾分鐘,你們居然都沒發現什麼?”

“飛船的後三分之一部分一般沒有人,哦,平時只有他一個。”莫沃維奇轉向關一帆說,“你經歷過一次了,是吧?我聽韋斯特說過。”

“當時半睡半醒的,後來聽了那個白癡的話,我真以爲是自己的心理幻覺。”

“從三維空間看不到四維,但從四維空間能夠看到三維世界的一切並且能對它產生作用。我們就是在四維的高度伏擊了水滴。不管強互作用力探測器有多強大,它仍然是一個三維物體。現在看來,三維本身就意味着脆弱,從四維看去,它不過是一張展開的圖紙而已,毫無防禦能力,可以從四維接近它,不需要知道它的原理,只需在它的內部,哦,對四維來說全是外部,隨意破壞就行。”

“三體世界也不知道四維碎塊的事?”

“現在看來,應該不知道。”

“肥皂泡——這個四維碎塊有多大?”

“在三維空間談四維的大小沒有意義,我們只能說碎塊在三維的投影有多大。只進行了初步探測,我們猜測碎塊的三維投影是球形的,如果這樣,按目前探測的數據計算,它的半徑可能在四十至五十個天文單位之間。”

“與太陽系的大小差不多。”

這時,三人旁邊艙壁上的圓洞開始緩緩移動,同時在縮小,當移到距他們十幾米遠處時完全消失了。但飄浮在他們附近的信息窗口顯示,又有兩個新的翹曲點在“藍色空間”號上出現了。

“三維宇宙中怎麼會出現四維碎塊呢?”關一帆沉吟道。

“不知道,誰都不知道。博士,這是你的事了。”

自從發現四維碎塊的存在後,“藍色空間”號就對這片空間進行了大量的探測研究,現在“萬有引力”號的加入帶來了更爲先進的設備和技術,使探測的範圍和深度擴大了許多。

在三維空間中,這片太空區域十分空曠,看上去沒有什麼異常。探測研究主要在四維空間進行。在四維釋放探測器有很大的難度,大部分探測研究主要是通過天文望遠鏡,把望遠鏡通過翹曲點送入四維,對周圍太空進行觀察。在四維空間操縱三維儀器需要一段時間的適應,當觀測正常進行時,立刻有了震撼的發現。

望遠鏡發現了一個圓環狀的物體,由於無法確定它與飛船的距離,也就無法測量其體積,估計其三維直徑在八十至一百千米左右,環箍直徑約二十千米,像一隻太空魔戒。環箍上可以看到電路狀的複雜結構。從外形上看,基本可以確定這個物體是智慧體制造的。

這是人類第一次直接觀察到兩個世界之外的第三方宇宙文明。

一個最令人震驚的事實是:“魔戒”是封閉的!它處於四維空間中,卻沒有呈現三維展開,它的內部完全不可見,這就意味着它是一個四維物體!進入四維空間後,這是人們第一次見到四維實體。

人們首先感到的是可能被攻擊的恐懼,但“魔戒”表面沒有任何活動的跡象,也沒有探測到它發出的電磁波、中微子和引力波信號。“魔戒”除了緩慢的自轉外,沒有任何加速跡象。初步判斷這可能是一個廢墟,被廢棄已久的太空城或宇宙飛船。

在接下來的觀測中,在四維碎片的深處發現了更多的不明物體,它們大小不一,形狀各異,但都帶有明顯的智慧製造特徵。有金字塔形、十字形、多邊體框架結構等,還有各種不規則的組合體,但明顯不是自然天體。望遠鏡能夠分辨出形狀的這類物體已經有十幾個,在更遠處還有大量的只能看出點狀的物體,總計有上百個。同“魔戒”一樣,它們沒有任何活動跡象,也沒有發出任何可檢測的信號;還有一個共同點:它們都是封閉的四維實體。

關一帆向禇巖艦長提出,要駕駛一艘太空艇近距離考察“魔戒”,有可能的話就進入它的內部。這個要求被堅決拒絕了。在四維空間航行充滿危險,確定位置需要四個座標,而來自三維世界的設備或目測只能確定三個座標,這樣,對於三維航行者來說,四維空間中任何一個物體的位置都是不確定的,無論是使用儀器或目測,探險者都無法確定“魔戒”的方位和距離,有可能突然撞上它。同時,在四維太空中尋找返回的翹曲點比較困難。由於有一個維度座標無法確定,如果發現翹曲點,只能得知它所在的方向,卻無法確定距離,有時翹曲點可能距太空艇很遠,通過它返回三維時空後,也會落到距飛船十分遙遠的地方。另外,太空艇與飛船間通信的電波有相當大的部分溢散到第四個維度,導致信號很微弱,兩者間聯繫很困難。

接着,兩艘飛船內部在一天內同時遭到六次微隕石撞擊,其中“藍色空間”號聚變反應堆的磁懸浮控制單元被一顆直徑一百四十納米的微隕石擊中,完全摧毀。這是飛船最致命的關鍵系統,核聚變反應的小火球溫度高達百萬度,能夠汽化任何材料,它是由磁場懸浮在寬大的反應艙的中心位置。一旦控制單元失效,聚變火球將從磁場中逃逸,可能在瞬間燒穿艦體。好在冗餘單元及時投入,關閉了處於最低功率狀態運行的反應堆,沒有造成更大的災難。

隨着向四維碎塊內部的深入,微隕石的密度明顯增大,同時還觀測到肉眼可見的大隕石從飛船附近掠過,它們與飛船的相對速度是第三宇宙速度的幾倍。在三維太空中,飛船的關鍵部位都層層保護,可以抵擋這些隕石的撞擊,但現在,它們完全暴露在四維中,沒有任何防護能力。

禇巖決定兩艘飛船立刻退出四維碎塊。碎塊在整體上有一個遠離太陽系的速度,與飛船的航行速度方向相同,所以儘管“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飛離太陽系的速度很快,但它們與四維碎塊間的相對速度很小,兩艦隻是慢慢追上了碎塊,目前只深入了很小的距離,減速退出它也很容易。

但關一帆對這個決定暴跳如雷:“宇宙最大的秘密就在眼前,這裡可能隱藏着宇宙學一切問題的答案,我們怎麼能離開?!”

“你是說‘三與三十萬綜合徵’嗎?四維碎塊真讓我想到了它。”

“即使從現實考慮,我們也可能從那個圓環廢墟中得到意想不到的東西!”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要生存下去,現在,兩艦隨時面臨毀滅。”

關一帆嘆息着搖搖頭,“那好吧,離開前讓我乘太空艇去探測一下‘魔戒’,你不是談生存嗎?給我一次機會吧,也許我們以後的生存取決於我這次的發現!”

“可以考慮發射無人探測器。”

“四維世界,只有親眼看到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你應該比我清楚。”

經過兩艦指揮層短暫的商議後,關一帆的提議被批准了,並組成了一支三人探險隊,除關一帆外,還有卓文上尉和韋斯特醫生。卓文是“藍色空間”號上的科學軍官,有着比較豐富的四維空間航行經驗;韋斯特醫生則是自己堅決要求加入的,被批准主要是因爲他在起航前有過研究三體語言學的經歷。

人類曾經在四維空間進行過的最長的航行,是“藍色空間”號對水滴和“萬有引力”號的襲擊。當時曾用太空艇通過四維接近“萬有引力”號,首先把包括樸義君少校在內的三人通過翹曲點送入飛船進行偵察,然後分三批把六十多名陸戰隊員從四維投放到飛船中。對水滴的攻擊則使用小一些的太空穿梭機。但這一次,對“魔戒”的探險航程則遠得多。

太空艇從位於兩艘飛船之間的一個翹曲點進入四維。在出發探險的三個人身後,太空艇小型發動機的核聚變火球在燃燒,隨着功率的增加,由暗紅變成幽藍,與兩艘飛船的聚變堆中的兩個大火球一起,照亮了這個並列展開的無窮世界。這個世界屬於“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的部分在快速離去。漸入太空深處後,高維空間感更加強烈。韋斯特醫生雖然已經兩次進入四維,仍不由得讚歎:

“什麼樣的心靈才能把握這樣的世界啊!”

卓文上尉在駕駛太空艇時使用目光跟蹤鼠標或語音控制,一般不動手,以免觸碰到暴露的敏感部件。這時,“魔戒”用肉眼看去仍是一個隱約可見的小點,但他仍謹慎地使太空艇在很低的速度上行駛。由於空間中多出來的那個不可測度的維度,視覺看到的距離是完全不可靠的,“魔戒”可能仍遠在一個天文單位之外,也可能已經近在眼前。

航行持續了三個小時,太空艇已經超出了曾經在四維空間進行的最遠的航行距離,“魔戒”看上去仍然是一個點,但卓文卻更加謹慎了,隨時做好全力減速和緊急轉向的準備。關一帆有些不耐煩了,請求卓文提高些速度,就在這時,韋斯特驚叫起來,“魔戒”顯示出圓環形狀,是突然顯示的,由一個點瞬間變成硬幣大小,沒有逐漸增大的過程。

“要隨時記住:在第四個維度上我們是瞎子。”卓文說,並再次放慢速度。

航行又持續了兩個多小時,如果在三維,太空艇已經航行了二十萬千米左右。

突然間,硬幣大小的“魔戒”頂天立地地出現在前方。卓文用目光操縱太空艇緊急轉向,使撞向環箍的太空艇從“魔戒”的圓環中穿過。從艇中看去,像是通過了太空中一道巨大的拱門。太空艇全力減速,然後返回,懸停在距“魔戒”的圓心不遠處。

這是人類第一次近距離看到四維物體,與高維空間感相似,他們感受到了被稱爲高維質感的宏偉。“魔戒”是全封閉的,看不到內部,但能感覺到一種巨大的縱深感和包容性。在來自三維世界的眼光中,所看到的“魔戒”不是一個“魔戒”,而是無數個“魔戒”的疊加,這種四維質感攝人心魄,是真正的納須彌於芥子的境界。

從這個距離看到的“魔戒”表面,與從飛船上用望遠鏡觀察有很大不同。它的色彩由金黃變成了暗銅色,那些電路般的精細線條其實是碰撞的擦痕,仍然沒有任何活動跡象,也沒有光亮和其他輻射。看着“魔戒”陳舊的表面,太空艇上的三個人都感到似曾相識,他們想起了被摧毀的水滴,進而想象:如果這個巨大的四維圓環也曾有過晶亮的鏡面表面,那又是何等驚人的景象。

按照計劃,卓文用中頻電波發送了一個問候語。這是一幅簡單的點陣圖,圖中由六行不同數量的點組成了一個質數數列:2、3、5、7、11、13。

他們沒有指望得到應答,但應答立刻出現了,速度之快讓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懸浮在太空艇艙裡的信息窗口顯示出一個簡單點陣圖,與他們發送的類似,也用六行點組成六個質數,但圖中的點陣大了許多,把他們發送的那個數列接了下來:17、19、23、29、31、37。

對方的含義很明確,回答了他們的問候。

在探險計劃中,發送問候語只是一個隨意的嘗試,並沒有準備在得到應答後如何進一步交流。正當三人不知所措時,太空艇的通信系統收到了“魔戒”發來的第二幅點陣圖,是這樣一個數列:2、3、5、7、11、13、1、4、2、1、5、9。很快又收到了第三幅點陣圖:2、3、5、7、11、13、16、6、10、10、4、7。然後是第四幅點陣圖:2、3、5、7、11、13、19、5、1、15、4、8。第五幅點陣圖:2、3、5、7、11、13、7、2、16、4、1、14。點陣圖形不斷地發來,這些圖形所表示的數列都有一個明顯的共同點:頭六個質數是他們發送的問候語。至於後面那六個數,卓文和韋斯特都把期待的目光投向身爲科學家的關一帆。宇宙學家對着顯示窗口中那不斷出現的數列思考了半天,困惑地搖搖頭。

“我看不出後六個數的規律。”

“那就假設沒有規律。”韋斯特指着顯示窗口說,“前六個數是我們發送的,最可能的含義就是表示我們,後六個數沒有規律且不斷出現不同的組合,可能代表‘一切’, 我們的一切。”

“‘它’想知道我們的有關資料?”

“更有可能是語言樣本,以便‘它’譯解和學習後再與我們進一步交流。”

“那就把羅塞塔系統發給‘它’吧。”

“這需要請示。”

羅塞塔系統是一個爲了三體世界的地球語言教學而研製的數據庫,數據庫中包含了約兩百萬字的地球自然史和人類歷史的文字資料,還有大量的動態圖像和圖畫,同時配有一個軟件將文字與圖像中的相應元素對應起來,以便於對地球語言的譯解和學習。

母船批准了探險隊的請求,但太空艇上沒有羅塞塔系統,而此時太空艇與母船的通信信號已經很微弱了,不可能進行大容量的信息傳遞,只能由母船直接向“魔戒”發送。用電磁波當然也不可能,好在“萬有引力”號上裝備了中微子通信設備,但不知道“魔戒”能否接收中微子信號。

在“萬有引力”號用中微子信號發送羅塞塔系統後的三分鐘,太空艇收到了來自“魔戒”的一系列點陣圖,第一幅是很整齊的一個8×8點陣,共六十四個點;第二幅圖中點陣的一角少了一個點,剩下六十三個;第三幅圖中又少一點,剩六十二個……

“這是倒計數,也相當於一個進度條,可能表示‘它’已經收到了羅塞塔,正在譯解,讓我們等待。”韋斯特說。

“可爲什麼是六十四點呢?”

“使用二進制時一個不大不小的數唄,與十進制的一百差不多。”

卓文和關一帆都很慶幸能帶韋斯特來,在與未知的智慧體建立交流方面,心理學家確實很有才能。

在倒計數達到五十七時,令人激動的事情出現了:下一個計數沒有用點陣表示,“魔戒”發來的圖片上赫然顯示出人類的阿拉伯數字56 !

“學得真快!”關一帆讚歎道。

數字繼續減小,每隔約十幾秒減1,幾分鐘後,數字減到0。最新發來的圖片上顯示出四個漢字:

我是墓地。

羅塞塔系統中使用的是漢英混合的文字,“魔戒”肯定也是使用這種文字,只是這句話正好都是漢字。關一帆向通信窗口中輸入一個問題,開始了人類與“魔戒”的交談:

誰的墓地?

這個墓地的建造者的墓地。

這是一艘宇宙飛船嗎?

曾經是飛船,死了以後就是墓地。

你是誰?和我們說話的是誰?

我是墓地,墓地在和你們說話,我是死的。

你是說你是乘員已經死去的飛船本身,或者說是飛船的控制系統?

(沒有回答。)

附近區域還有許多物體,它們也都是墓地嗎?

大部分是墓地,不久後都要成爲墓地,我不認識它們。

你們是從遠處來的,還是一直在這裡?

我從遠處來,它們也從遠處來,從不同的遠處來。

從哪裡來?

海。

這片四維空間是你們建造的嗎?

(沒有回答。)

你們說自己從海里來,海是你們建造的嗎?

這麼說,這片四維空間對於你,或者說對於你的建造者,是類似於海洋的東西嗎?

是水窪,海乾了。

爲什麼這麼小的空間裡聚集了這麼多的飛船,或者說墓地?

海乾了魚就要聚集在水窪裡,水窪也在乾涸,魚都將消失。

所有的魚都在這裡嗎?

把海弄乾的魚不在。

對不起,這話很費解。

把海弄乾的魚在海乾前上了陸地,從一片黑暗森林奔向另一片黑暗森林。

這句話中最後兩個相同的詞像兩聲霹靂,讓太空艇上的三人,以及遠處兩艘母船上通過微弱信號監聽的人們都打了一個寒戰。

黑暗森林……是什麼意思?

就是你們的意思。

那你會攻擊我們嗎?

我是墓地,我是死的,誰都不會攻擊。不同維度之間沒有黑暗森林,低維威脅不到高維,低維的資源對高維沒有用。但同維的都是黑暗森林。

能給我們一些建議嗎?

快離開水窪,你們是薄薄的畫兒,你們脆弱,在水窪裡很快就會變成墓地……呀,你的小船上好像有魚。

關一帆愣了好幾秒鐘纔想到,太空艇上真的有魚,那是他隨身帶着的一個小生態球,比拳頭稍大一些。那個玻璃球內看上去只有一條小魚和幾片海藻,卻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封閉小生態系統。這是關一帆最喜愛的東西,出發前他特意帶上,如果回不去,這東西就做他的陪葬品了。

我喜歡魚,能送給我嗎?

怎麼送?

扔過來。

三人扣上宇宙服的頭盔,打開太空艙的艙蓋,關一帆把生態球舉到眼前,在四維中小心地從三維的方向托住玻璃外壁,最後看了一眼。從四維看去,生態球的無限細節展現無遺,使這個小小的生命世界顯得異常豐富多彩。關一帆揮臂把生態球向“魔戒”方向扔出去,看着那小小的透明球消失在四維太空中。然後他們關上艙蓋,繼續對話:

宇宙中只有這一個水窪嗎?

沒有回答。之後,“魔戒”完全沉默了,無論怎樣聯繫都不再回應。

這時,母艦傳來信息,“藍色空間”號又遭到了一次微隕石的襲擊,兩艦周圍的各種飄浮物也迅速增多,還出現了小尺寸的四維物體,疑似飛船或建築的碎片。禇巖命令他們立刻返回,登上“魔戒”的計劃取消了。

由於掌握了距離,返回時太空艇的速度提高了一倍多,只用兩個多小時就回到了母艦附近,並順利地找到翹曲點回到“藍色空間”號上。

探險隊成爲英雄,受到了熱烈的歡迎,雖然他們的發現對兩艦的未來並無實際意義。

“關博士,對向‘魔戒’提的最後一個問題,你怎麼看?”禇巖很有興趣地問。

“還是用我們的比喻比較直觀:在一張直徑一百六十億光年的大紙上粘着一個直徑僅幾十個天文單位的小肥皂泡,我們卻正好爬進了泡內,這個概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計。可以肯定,紙面上還粘着其他肥皂泡,可能有很多。”

“也就是說,我們未來還會遇到。”

“有一個更迷人的問題:以前遇到過嗎?比如地球,已經在太空中運轉了幾十億年,難道沒有可能進入過四維碎塊嗎?”

“要真有那回事可太驚人了,那隻能發生在恐龍時代或更早,我想人類不可能經歷過。問題是:恐龍能找到翹曲點嗎?”

“現在的關鍵問題是:爲什麼會有肥皂泡?爲什麼三維宇宙中會有這麼多的四維碎塊?”

“這確實是一個巨大的秘密。”

“上校,現在我感覺到,這可能還是一個黑暗的秘密。”

“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開始退出四維碎塊的航行,隨着減速的啓動,飛船上出現了由船尾向船頭的重力。關一帆和兩艦的科學軍官們抓緊最後幾天時間對四維空間進行觀測研究,他們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待在四維中,這一方面是由於工作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因爲三維的狹窄和幽閉越來越讓他們難以忍受。

在減速開始後第五天,突然,所有身處四維的人都在一瞬間回到了三維,他們都不是經由翹曲點回來的。從飛船的電磁輻射檢測系統得知,兩艦上已經沒有一個翹曲點了。

“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退出了四維碎塊。

這有些出乎意料,因爲按照計算,還應該有二十多個小時才能退出四維碎塊內部。提前退出的原因可能有兩個,一是碎塊在與兩艦退出的相反方向加速了,一是碎塊本身在縮小。人們都相信是後者,除了觀測數據外,他們都記得“魔戒”的那句話:

海乾了魚就要聚集在水窪裡,水窪也在乾涸,魚都將消失。

兩艦編隊最後停泊在四維與三維空間的交界處附近,這裡是安全的。

四維碎塊的邊緣是無形的,眼前的太空一片空曠,像深潭中的水面一般平靜。銀河系的星海一如既往地發出燦爛的銀光,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在不遠的前方另一個維度上,隱藏着巨大的秘密。

但人們很快觀察到一種奇怪且壯觀的現象:在前方的太空中,常常出現一些發亮的長線,那些線很細,在出現之初十分筆直,肉眼看不出寬度,長度在五千到三萬千米之間。它們都是突然出現的,開始會發出藍光,然後色彩漸漸變紅,筆直的線也開始彎曲,並中斷成許多小段,最後消失。經觀測發現,這些長線都出現在四維碎塊的邊緣,彷彿有一支無形的巨筆,不斷地在太空中標示出四維與三維的交界線。

無人探測器飛向長線出沒的太空區域,有一次僥倖在近處觀察到長線出現的情景。當時探測器距長線只有一百多千米,近到用普通焦距就能看出線的寬度。長線一出現,探測器就全速向它飛去,到達時線剛剛彎曲消失。在那一區域,檢測到豐富的氫和氦元素,還有許多重元素塵埃,主要是鐵和硅。

通過對觀測數據的研究,關一帆和科學軍官們很快得出結論:這些長線是進入了三維空間的四維物質,由於碎塊的縮小,它們進入了三維太空,瞬間衰變成三維物質。這些進入三維空間的四維物質在四維空間的體積都很小,但它們在第四維度的部分變成三維,體積驟然增大,且呈直線狀展開。據計算,一塊在三維投影的質量只有幾十克的四維物質,三維展開後可以形成一條上萬千米的長線。

現在,兩艦面對這樣一個事實:按照四維碎塊邊緣後退的速度,在二十天左右,“魔戒”將進入三維太空!兩艦將等待目睹這一宇宙奇觀,反正現在他們有的是時間。以前方不斷劃出的長線爲標誌,兩艘飛船謹慎地向前推進,與後退的碎塊邊緣保持着同樣的速度。

在接下來的十幾天裡,關一帆沉浸在思考和計算中,科學軍官們也在熱烈討論。最後大家一致同意,按現有的理論物理學,無法對四維碎塊進行太多的理論分析,但經過三個世紀發展的理論至少能夠做出一項與現實相符的預測:處於宏觀狀態的高維度會向低維度跌落,就像瀑布流下懸崖一樣,這就是四維碎塊不斷縮小的原因:四維空間都跌落到三維。

那個丟失的維度並沒有消失,它從宏觀蜷縮到微觀,成爲蜷縮在微觀的七個維度中的一個。

用肉眼又能夠再次看到“魔戒”了,這個自稱是墓地的存在即將在三維宇宙中毀滅。

這時,“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同時停止前進,並後退了三十萬千米,因爲“魔戒”進入三維太空時,在維度跌落過程中將放出巨大的能量,這也是之前出現的那些長線發光的原因。

二十二天後,四維碎塊的邊界退過了“魔戒”。在它進入三維太空的那一瞬間,宇宙彷彿被攔腰斬斷,長長的斷口發出炫目的強光,如同一顆恆星被瞬間拉成一條線。當光芒黯淡一些後,一條橫過整個太空的長線顯現出來,從飛船上看不到它的頭和尾,像上帝在宇宙的繪圖板上比着丁字尺從左到右畫了一道。據測量,這條把可見的宇宙分成兩部分的線,其長度接近一個天文單位,約一億三千萬千米,幾乎可以把地球和太陽連接起來。與以前出現的那些長線不同,這條線即使從幾十萬千米外仍能看出其寬度。長線發出的光由藍白變成紅色,然後漸漸黯淡下去,線本身也變得寬散彎曲,由一條筆直的長線變成一道塵埃帶,彎彎曲曲不見首尾。它自身已經不發光,但浸透了星海的光芒,變成寧靜的銀灰色。兩艘飛船上觀看的人們這時都有一個奇怪的印象,感覺塵埃帶看上去很像宇宙背景上的銀河系,剛纔發生的彷彿是一次對銀河系的宏大攝影,閃光燈閃過後,拍下的照片在太空中漸漸顯影。

看着這壯麗的景象,關一帆有些傷感,他想起了自己送給“魔戒”的生態球,它只擁有了那個禮物不長的時間。在三維展開的一剎那,“魔戒”內部的所有四維結構都被完全破壞,這是一場最徹底的毀滅。四維碎塊中其他那些已經死去或仍活着的飛船,最終也都無法逃脫這樣的命運,在這廣闊的宇宙中,它們只能在四維碎塊這個小小的角落中存在。

一個巨大而黑暗的秘密。

“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派出多艘太空艇前往塵埃帶,除了考察外,還想看看能不能收集一些有用的資源。“魔戒”三維化以後都變成很普通的元素,大部分是氫和氦,從中有可能得到核聚變燃料。但塵埃中的這兩種元素都呈氣態,擴散很快,沒有收集到多少。另外還有一些重元素,可以採集到一些有用的金屬。

現在,兩艘飛船應該考慮自己的未來了。由“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共同組成的一個臨時委員會宣佈,兩艘飛船上的任何人都可以做出選擇:隨兩艦繼續航行或返回太陽系。兩艦將裝配一個獨立於兩艦的冬眠艙,並把兩艦上七臺聚變發動機中的一臺用於推進它,決定返回的人將乘坐這艘臨時裝配的飛船,在冬眠中返回太陽系,航行時間預計爲三十五年。兩艦將用中微子通信通知地球冬眠飛船的軌道參數,以便在它到達太陽系時進行接應。爲了防止三體世界藉此偵測到兩艦的位置,與地球的聯繫將在冬眠飛船起航一段時間後再進行。如果地球方面能夠在飛船到達太陽系前派出接應飛船協助減速的話,加速段就有更多的燃料用於推進,返回的航程可以縮短至十幾年。

如果那時還有太陽系和地球的話。

只有兩百多人選擇返回,其餘的人不想回到那個正在走向毀滅的世界,決定隨“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繼續航行,飛向未知的太空深處。

一個月後,兩艦編隊和冬眠飛船同時起航,各自飛向不同的方向:冬眠飛船沿來路返回太陽系,“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則計劃繞過四維碎塊,然後再確定一個新的目標星系。

聚變發動機的光芒照亮已經稀薄的塵埃雲帶,將它映成了金紅色,像地球溫馨的晚霞,使所有的人,回家的和遠行的,都熱淚盈眶。美麗的太空晚霞很快消失,永恆之夜又籠罩了一切。

人類文明的兩粒種子繼續向星海深處飄去,不管命運如何,一切總算又開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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