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瘋女

吳玉瘋了!

花花聽到這個令人驚愕的消息後,獨自跑回了達拉村。

我和父親聞訊趕到了達拉村。情況比我們想象的更糟糕:吳玉的房子已經被燒燬了,只剩下一片廢墟,被鄰居臨時當作了牛圈。

鄰居主動告訴父親:王元從來不去幹活,天天爛酒,喝醉了就打吳玉,沒錢了就叫吳玉去找你們要。吳玉真可憐,幾乎天天以淚洗面。有一天,喝醉了的王元將吳玉暴打了一頓,因爲吳玉擠牛奶耽誤了給他做飯,趁吳玉昏迷不醒的時候,將她的衣服脫光了,綁在門柱上,說是要體會一下西門慶鞭打潘金蓮的滋味。

光天化日之下,這種屈辱是致命的,吳玉醒來,頓時就瘋了。她不僅每天深夜大吼大叫,而且放火把房子燒掉了。

村裡的瘋人,染惡疾和垂死之人,一般都會安置在斯登洞裡,然後聽天由命了。吳玉也不例外,被王元扔在斯登洞就不管了,全靠鄉親們送點吃的。

王元呢?父親問。

鄰居憤憤地說:不知道,可能跑了吧。臨別時,還留話給你,如果你來了,就把吳玉還給你。

父親和我心急火燎地跑到斯登洞,看見花花正在生火,看見我們,一言不發,就只是抹眼淚。洞裡只有幾樣簡單的傢什,三塊石頭支了口鍋,洞裡盡是嗆人的煙味。花花用手從熾熱的炭灰中掏出兩個烤熟的洋芋,讓我們打個尖。

吳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似乎吃驚地盯着我們,嘴裡不停地嘰嘰咕咕不知道在念着什麼。見到父親也好像是似曾相識的模樣,卻叫不出名字。

吳玉渾身散發着一大股惡臭的味道,身上衣不蔽體,髒污不堪,臉上則是麻木、討好的笑意,不停地點着頭。

我是陳真光。父親握住吳玉的手,不讓她東晃西晃的。吳玉似乎站不穩,撲在父親的懷裡。

吳玉點點頭,說:知道是你來了,你是和我一起進入黑暗中嗎?

父親問道:你是真瘋還是假瘋?

吳玉低下了頭,答非所問:我是一隻猴子,一隻猴子。你要走了?

父親說:我不走,我陪着你。

吳玉指着壁畫說:好啊,像這些人一樣,那麼自由。像我們一樣?

父親再次問道:你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

吳玉說:在斯登洞裡生活過的人都已死了,我在這裡生活,所以我早已經是個死人了。我是一個不乾淨的女人,早該死了!

你沒有死,只是想多了。父親說。

我是個漂亮的姑娘!吳玉喃喃道,所有的人都想得到我,你也是嗎?

那時候的你是燦爛的、幸福的。父親一邊說,一邊用手輕輕地撫摸着吳玉的臉,那是一張什麼臉啊,傷痕累累,滿臉泥污,早已經看不到原來的樣子。

那波光盈盈的眼睛呢?那嬌豔明媚的神采呢?那臉蛋上淡淡的太陽紅,潔晰的皮膚閃爍着灼熱誘人的光芒。那時的吳玉如花似玉。那在草地上的追逐,格桑花叢中的親吻,斯登洞裡的歡愉……

父親再也忍不住了,眼裡閃現出淚光,眼淚滴在了吳玉的臉上,慢慢地流入了她的嘴裡。我看見父親流淚,一時間有點發愣。

吳玉舔舔嘴角,彷彿那是甘甜的泉水,或者是特效的神藥,臉色漸漸地變紅、發燙,然後渾身發抖,猛地從嘴裡冒出一口烏黑的鮮血。

吳玉的眼睛睜開了,剛纔還渾濁的瞳孔一下子清亮了,突然放聲哭了起來,即使王元把她當牲畜一般凌虐她都沒有哭過。那久違的哭聲啊,在幽閉的斯登洞裡久久地縈繞;那些久違的記憶啊,復活了;那些壁畫上的人物,在這哭聲的旋律中,復活了……

花花和我到內洞的滴水凼裡打來水,燒熱以後,父親開始給吳玉梳洗頭髮。那頭髮板結得很嚴重,吳玉護痛,還有點抗拒,父親便把她的頭髮整個浸潤在熱水中,用手輕輕地揉,讓頭髮慢慢軟化,這樣梳洗起來就不痛了。洗完頭髮,吳玉自己把衣服脫下了,這哪是什麼衣服啊,就只是一塊牛毛線織的氈子用一根繩子胡亂地拴在身上。父親細心地給她洗淨身體,換上了乾爽的衣物,吳玉便依偎在父親的懷裡睡着了。這一切自然而然,甚至都沒有想過迴避我。也許,在他們的意識中,我們就是一家人。

我也直覺到吳玉對父親的依戀,那是永遠無法割捨的。父親在家裡是一個掃把倒了都不扶的人,一天板着個臉,有着說一不二的威權,對兒女也絕少溫情,但是,今天,讓我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父親,一個讓我百感交集的父親,柔情似水的男人。

父親說:你們回去上課,等情況好點,我帶她到醫院。

下山的路走得很慢,我們不斷地回頭望着斯登洞。

花花說:今天是阿媽睡得最安靜的一天。阿媽時好時壞,有時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許,她就盼着你阿爸來,他逃難的時候,他們就在這洞裡生活過,我懷疑我是你的親姐姐,但阿媽現在這狀況,怎麼知道呢?

我怎麼面對花花,怎麼面對父親,怎麼面對母親,那是我意識世界中嶄新的一頁,也許沉默,纔是我唯一能做到的最好的處理方式。

母親得知消息,沒有一點表情,該幹什麼幹什麼。在母親的意識中,父親做什麼,總有他的理由,從來不會跟她商量。

可是,才過了五天,父親就回來了,臉色鐵青。

父親這下闖大禍了,事情的發展方向,完全出乎意料——

這段時間,父親陪着吳玉,用盡了各種辦法,吳玉的病情也有了好轉,吳玉已經習慣在父親的懷裡入睡了。王元一時興起想來看看吳玉死了沒,來在斯登洞卻看到這一幕,便不依不饒地大叫捉姦。

沒有任何道理可講,父親的行爲不論出發點是什麼,只要當事人王元存心要置父親於死地,那絕對可以上綱上線:和已婚瘋女同居、破壞婚姻,條條都可以判刑。

王元說:我並不稀奇吳玉,我什麼女人沒有見過?當年想和我睡覺的女人要排隊。但是,我睡過的女人,在生孩子之前,不準接觸任何男人。

王元的狂言激怒了達拉村的人,曾經的歷史,是人們心中的傷疤一樣,還沒有好徹底就被王元撕開,血淋淋的現實讓人不堪回首。這麼多年,父親在達拉村雖然沒有什麼大的貢獻,但是混了個臉熟,人緣還是不錯的。幾個小夥子將王元狠狠地揍了一頓,全村的人以行動證明了父親的善良和王元的歹毒。

從組織的角度,只有和稀泥,讓父親全身而退,反正吳玉也有所恢復了。

就在父親無可奈何把吳玉交給王元的時候,吳玉竭力反抗,說:只要你願意,我跟你走,當你一輩子的下人,守着花花和你。

父親沒有說話,嘴角痛苦地抽搐着,牙齒彷彿都要咬碎。作爲一個國家幹部,在輿論和組織面前,個人是沒有任何選擇餘地的,更不能一錯再錯。

吳玉慘然一笑道:我可以爲你做任何事,但決不勉強你!

這就是吳玉,從母親進山到現在,她從來沒有勉強過父親爲她做任何事。吳玉卻願意爲他做任何事,在她心目中,父親就是她的天,她寧願忍受一切痛苦,都不可能去把天戳破。他也知道,要讓父親捨棄一切,只和她相守,那就是一個奇蹟。

但是,奇蹟並沒有降臨,這在預料之中。

現在的吳玉已經不是原來自信、爽朗的吳玉了,勉強不了別人,也過不了自己那一關,她着了魔,心靈深處燃燒着熾熱的火焰,陷入一個人爲的沼澤裡而無法自拔。如果生命的存在讓人如此痛苦,那還不如早點結束。如果有來世,結束這痛苦的現世,用現世痛苦而執著的修煉,成就一個美好的來世,那是一個人的最佳選擇。恍惚的吳玉,獨自走向懸崖,在衆目睽睽之下,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父親瘋了似的連滾帶爬奔下山去,在古錦河邊的一片碎石灘上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吳玉。父親抱着吳玉一個勁地狂呼:我願意,我願意!

吳玉痛苦地抽搐着,用最後一點力氣指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說:這裡還有一個,這不是你的,我帶他走了,不給你添麻煩。

吳玉在父親懷中心滿意足嚥下最後一口氣,這是她永遠不離開父親又不讓父親爲難的唯一辦法。

吳玉的手慢慢地涼了下去,父親大哭起來,如果不是達拉村的人把父親拉住,父親甚至可能會抱着吳玉撲進古錦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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