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不可思議的愛

兩河口電站的修建,死亡的人不少,各種原因都有,有高原反應死的,游泳淹死的,喝酒打架死的,前年失蹤的兩個工人,有人說是不小心掉進了巨大的混凝土槽裡,被築進了大壩,算是工程的生祭了。這是一樁很恐怖的事件,查無實證,只能算以訛傳訛罷了。被塌方飛石砸死的也不少,尹健只是其中之一,卻引起了極大的關注。中國最高學府的才子,在最偏僻的地方以最原始、最慘烈的方式死去。

在尹健的後事處理上,發生了分歧,有人認爲可以按照工亡處理,有人認爲可以申報烈士,有人認爲尹健作爲一個技術主管,事故現場不是他必須出現的地方,而且大家都看到他是工作時間喝酒、上崗,有違規之嫌。

按規矩辦。這是葛嶺在尹健後事處理文件上的簽字。

規矩?這讓我看不懂。我的確搞不懂這些操作。

葛嶺說:怎麼理解都可以,在我這個位置只能這樣籤,凡事模糊一點,左右都可以,但實際操作過程中,我不會讓尹健的家屬吃虧。

尹健的妻子萬婉奔喪進山,這讓衆人大吃一驚。萬婉坐在輪椅上,面容清秀,知性和善。她是來拿一件重要的東西——尹健的詩集。萬婉準備收集、整理、出版尹健的詩。尹健曾經直言不諱地給她說過他和菌子的關係,詩集草稿也在菌子那裡。萬婉給了菌子一筆可觀的錢。不是酬勞,不是工資,不是感謝,不是補償,什麼都不是,就是一筆錢,能換得活人和死人心靈都有所慰藉。

尹健的葬禮異常冷清,除了工地上的工友和公司派來善後的工作組,竟然沒有其他人了。

尹健沒有朋友,他的那些在國際國內混得風生水起的清華同窗們,聽到他的死訊,也只是楞了一下,卻沒有一個人會爲他前來,沒有一個爲他在網上表達過一句追念之語,好像沒有這個同學一樣,因爲這個同學並沒有給他們帶來過榮耀,至今在做最基層的設計工作,那是大學畢業就可以做的,這麼多年了一點不進步,所以是某種恥辱,所以不值得爲他浪費自己的心情和筆墨。

倒是他的一個曾經的相好,在博客上寫了八個字:

人去心安,下不爲例。

這八個字精闢而生動,值得玩味。打開那個相好的博客,是一個長得很普通的女人,一個小學教師,並沒有一定要在尹健身上有什麼祈求。裡面還有一篇小說,故事很平凡,說的是一個水電站建設者,被請到學校,給學生們講述水電站建設的一些科學知識,在接觸的過程中,和一個小學女教師發生了戀情。女教師後來才知道水電站建設者是有家庭的。水電站竣工了,兩人也就分手了,此後不再見。這本來是一個爛俗的故事,卻被講得清新而脫俗,哀婉中有淡淡的回味。我甚至懷疑是尹健自己寫的。

走到哪裡黑,就在哪裡歇。

這是尹健寫在詩集草稿扉頁上的一句話,一句俗語,一句詩,現在成爲一句遺言,有着他對人生最爲通透的理解,也是他最深的遺憾。他幾乎走遍了全中國,卻把生命留在了自己想都想不到的地方。

尹健抽屜裡還有一疊材料,一看,讓我心驚膽顫,寫的是水電站和地震,他收集了大量的數據,建議不要修兩河口水電站,因爲這裡是地震帶,在地質構造上,屬於兩個地震斷裂帶的交匯點,如果大壩產生的重力打破了原來的預應力平衡,會導致不可估計的災難。

尹健曾經給我提到過這些問題,但是沒有那麼詳細具體。一個水電站的設計者,居然是建設的堅決反對者,白天設計,晚上反對,他的生活很充實和矛盾,正如他的感情生活。

還有一疊信封,已經寫好了地址,從中央到地方的領導、部門。其中也有相關部門的回信,大意就是:確定工程場址的設防烈度有嚴格的審批程序,任何個人的推斷都不足以影響工程的設計和施工。工程的設計和施工只能以國家授權的法定部門審批的抗震設計參數作爲設計依據……

我將材料全部交給了萬婉。

萬婉看都沒看,居然直接燒了,邊燒邊解釋道:尹健反對自己建造的一切水電站,從生態、地質等各個角度,這樣不對,那樣不對,反正都不對。他這樣的人多了,國家啥都幹不成,還搞啥建設,他是靠這個吃飯的,自己砸自己的飯碗,有意思嗎?當初讀專業的時候,怎麼想的?

那火苗似乎有生命,在掙扎,在扭曲,也在歡笑和舞蹈……

萬婉將尹健的專業書籍全部留給了我,當作紀念,她說:這些你可能有用,如果沒有,可以全權處理。

我說:這是最好的紀念,也是我最想得到的,我知道我想幹什麼了。這些書,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和三娃推着萬婉到兩河口水電站大壩上。我們一起將尹健的骨灰撒在古錦河裡,撒在他爲之奮鬥、反對無效並命喪黃泉的地方。

望着兩河口水電站建設工地上那被削得平直的崖壁和斷流的河道,我的思絮飄得很遠。

當年,我們成長於斯,以爲這裡是我們的世界,並滿懷熱情建設好,沒想到,這是別人的地盤。我們也曾爲自己是拓荒者是文明的傳播者而驕傲,後來卻成爲口誅筆伐的自然生態的破壞者。第一代森工人一貧如洗,怏怏而歸,森工二代甚至恥於說自己是伐木工的後代。我們的青春,我們流汗流淚甚至流血,都成爲荒謬的存在,沒有一以貫之的保障制度,無疑於將大廈建設在一個並不穩固的基礎上。

兩河口電站是國家重點工程,是古錦經濟實現跨越式發展的支柱產業。可是誰能保證將來不會是森工的下場。

當年,森工是國家重中之重,是國家三線工業的重要保證,是長江中下游工農業生產和人民生活所需木材的重要來源。

當年,誰說過一句森工的不是?誰不是爲進入森工工作而自豪,就像現在進入國家電網、國家銀行一樣自豪。

有很多問題,逐次顯現,環保的,地質隱患的,收入分配的,持續性發展的,目前是兩河口水電站的建設期,是最能凝聚人心的時刻,其他的一切,似乎並不重要,或者被有意被壓下,但並不意味着將來不會成爲最爲重要的問題。

可以這樣想,但是不能說,統一思想很重要。

是非成敗,大江東流,尹健的骨灰隨着古錦河谷強勁的山風,四處飄散。

對這個奮鬥併爲之獻出生命的水電站,尹健曾經寫道——

我聽見

來自大地深處的喘息,扭動

母親啊,你的血脈正在被切斷

宏偉的絕育,巧妙的避孕

然後被化妝成爲少女

花枝招展,風情萬種

我爲你鋪上藍天白雲

我爲你鋪上羊角花瓣

來啊,來啊

顫慄,顫慄

這是讓人覺得像吃怪味胡豆一樣的感覺,還有很多類似的詩歌,詩歌是文學藝術桂冠上的明珠,應該不是我等俗人能理解和評議的。

像在古錦河裡的漂木跌跌撞撞地衝向未知的遠方,身上貼滿了標籤,曾經放浪不羈、信心滿滿,卻在現實的一地雞毛中一聲嘆息。寫作當不了飯吃,大多數詩人是這個國度最窮的人,他們是最聰明和最勤奮的人,卻虛幻地、卑微地活着,沒有一點自尊可言。

兩河口水電站會爲詩人修一座豐碑嗎?退而求其次,會爲死去的建設者們修一座紀念塔嗎?

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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