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連着跑了十多天車,楊二寶確實有些累了,吃過晚飯,躺過去,就不想動了。田大腳收拾完鍋竈,喂完了豬和雞,才消停下來,進屋見電視開着,楊二寶卻躺在沙發上睡着了。她有些心疼,就拿過毛毯,蓋了過去。娃們一大,家裡反倒冷清了。女兒出嫁了,天盼上了初中,就被他爹走後門送進了城裡,成了住校生,只有星期六才能來,天旺哩,飯碗一放,就不見了鬼影兒,不知跑哪裡去了,偌大的一個院裡,就剩下了老兩口。毛毯剛放到楊二寶的身上,他就醒了。楊二寶便坐直了身子說:“倒竈鬼日的,一躺下就睡着了。”

田大腳說:“困了你就先睡一會,坐起來幹啥?”

楊二寶點了支菸,吸着說:“現在睡還早着哩,想看看最近有啥新聞,等看完新聞再睡。來,你也坐下看一會兒吧!”

田大腳坐在了楊二寶的一旁,眼睛不看電視,卻瞅着楊二寶說:“你這一去,就是十多天,也沒個音訊,叫人擔驚受怕的。往後,別再跑長途了,日子過到這份兒上,已經好得很了,累垮了身子,掙上多少錢也無用。”

楊二寶說:“你放心,累不垮的,是車跑哩,又不是人拉,能累個啥?”

田大腳說:“這次回來,就安生多緩些日子吧,再過幾天,外孫子要過滿月了,我們還得過去。”

楊二寶說:“快呀,快得很,繞了一下,就當上姥爺了,你也當上姥姥了。”

田大腳說:“那你以爲呢?老了,我們都老了。”

楊二寶說:“一輩子,還沒活上個啥名堂,就老球了。”

田大腳說:“活人的,該就這麼個活法,你還想活怎樣的一個名堂?”說完田大腳又說,“我剛纔還記得有個啥事兒哩,進了屋,就忘得死死了,死活想不起來了。”

楊二寶說:“不急,忘了就忘了,等啥時候想起來了,再說。”

於是,田大腳就想她忘了的事,屋子裡就靜了下來,靜得除了電視的聲音,再沒有別的聲音。

電視機上正播黃宏和宋丹丹演的《超生游擊隊》,老兩口就咧了嘴在笑。就在田大腳咧了嘴笑的時候,楊二寶看到田大腳的大牙都掉光了,在燈影下看去,牙兩邊就空出了兩個黑洞,就有點感慨地問:“老婆子,我看你大牙掉光了?”

田大腳說:“早就掉了,你才發現?”

楊二寶說:“你又沒有給我說過,我咋發現?我還是你剛纔笑的時候看到的。”

田大腳說:“掉了反而好,不疼了。要不然,疼起來比你打嘴巴還疼。”

楊二寶就笑着說:“你放什麼屁?我什麼時候打過你嘴巴?”

田大腳說:“我是說我們年輕那會兒。”

楊二寶說:“那都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了,你還記着?”

田大腳也就笑了說:“打個比方還不行?”

楊二寶說:“那時候,太窮了。說到底都是窮才引起的。”

田大腳說:“是哩,像現在富了,誰又會爲嘴上的事兒吵架?”

老兩口說到高興處,也就不管電視上放的啥了,就你一言我一語,暄得很是投機。

俗話說:年輕夫妻,老來伴。年輕時,他倆磕磕碰碰,動不動就打到了一起,到了老了,反而恩愛了起來。尤其分別了十年之後,再相逢,兩個人都覺得愧對對方。一個覺得對不起女人,把這一攤子,都丟給了她,讓她苦等了十年,還把娃們一個個都拉扯大了,我要再對她不好,就不夠人了。另一個卻覺得對不起男人,他爲了這個家,受了十年的牢獄之災,我卻跟胡老大偷偷地幹了那種事,真有點對不起他,往後他說啥我聽啥,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讓他有氣就出,出完了,不氣了,日子也就安生了。由於雙方都有一種贖罪的心理,所以對對方就多了寬容,少了埋怨,自然就恩愛了起來。

正說間,田大腳突然想起了想了好半天沒有想起來的事兒,就說:“老漢,我想起來了。”

楊二寶說:“什麼想起來了?”

田大腳說:“想起那件事兒了。前兩天,市文聯來了兩個作家,說要給你寫一篇文章,見你不在,他們就留了一張紙條兒走了。”

楊二寶說:“那紙條兒在哪?拿過來我了了。”

田大腳就從電視櫃裡找出那張紙條兒,交給了楊二寶,楊二寶湊到燈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楊委員:

你好!今日拜訪,末曾相遇,實爲遺憾。得知你是一名大膽創新、銳意進取的農民企業家,又有着不平凡的坎坷人生經歷,我們想給你寫一篇一萬字左右的報告文學,對外,想讓更多的人瞭解你的創業之路,擴大你的知名度;對內,也爲你樹碑立傳,激勵後人。由於本刊屬自辦發行,資金短缺,刊登報告文學需交五千元,如你願意,可與本刊編輯部聯繫!

《沙塵暴》編輯部

楊二寶一看“楊委員”三個字,心裡先是一熱,再看文中的內容,更是滿心喜歡。反覆看了兩遍,思謀着對着哩,就把大概意思給女人說了一遍,田大腳就說:“又是五千!現在做啥都得錢,寫篇文章也得出那麼多的錢呀?”

楊二寶說:“我看對着哩。出就出,五千也不多,划得來。”

田大腳還是有點心疼地說:“錢也不是好掙的,一張口就是五千一萬的。”楊二寶說:“錢是人掙的,也是人花的,該花還得花。人有時候還得有層光環,有了它,別人想欺負你就得掂量着。”

田大腳就不再吱聲了,她知道她的爺們了事遠,該咋做,不該咋做,自有譜兒,也就隨了他。上炕鋪好了被褥,便說:“睡吧,顛簸了十多天,早些睡吧。”

楊二寶站起身,去上灰圈,上完了,去拴街門,就聽田大腳在屋裡喊:“你別把街門拴了,天旺還沒回。”楊二寶看了一眼天旺房間,燈黑着。就應聲道:“知道了。”便關了街門,沒有拴。回到屋裡。

田大腳說:“你知道你兒子做啥去了?”

楊二寶說:“他能做啥去了?”

田大腳就說:“我餵豬那會兒,看到他到沙河灘那邊去了,過了一會兒,葉葉好像也到那邊去了,他們兩個,是不是談上了?”

楊二寶就說:“也說不準,這狗日的,難怪給他說王老闆的丫頭,他不情願,原來他心裡有了人。”

王老闆其實也不算什麼老闆,只是在涼州城裡開了一家旅館,外帶一個小飯館,生意很是興隆。楊二寶住過他的店,也常在那小飯館裡吃飯,久而久之,就與王老闆打成了一片。王老闆有個丫頭,在旅店裡開票,人樣兒長得不錯,後來楊二寶帶天旺在那住過店,又吃過幾次飯,王老闆的丫頭見天旺一表人才,便產生了意思。王老闆也看準了天旺,就給楊二寶挑明瞭話。楊二寶自然高興,能說一個城裡的丫頭當兒媳婦,也是他的榮耀。楊二寶就先認丫頭做了乾女,打算再進一步認她爲兒媳婦。那丫頭也曾隨了楊二寶的車來過紅沙窩村,城裡人不愧是城裡人,見過世面,到了鄉下也不拘束,見了村裡人大方得很,說說笑笑,不扭捏。村裡的光棍漢們羨慕死了天旺,私下裡就說,有錢能買鬼推磨,有錢就是好,城裡的丫頭都能送貨下鄉來。然而,天旺卻以自己還小着,不想考慮爲藉口,拒絕了人家的一片好心,害得楊二寶再也不好意思見王老闆了。一提起這件事,楊二寶就氣得心疼。當他一聽兒子與老奎的丫頭在黏糊,就更加來氣,由不得絮絮叨叨了起來:“王老闆的丫頭差了啥了?又是城裡人,哪些配不着他?葉葉再好,也是老奎的丫頭,他明明知道老奎跟我過不去,還非要跳過肉架子吃豆腐,去找老奎的丫頭,那不是成心氣老子,成心跟老子過不去?”

田大腳也在想,要是與老奎家沒有矛盾,天旺與葉葉能成了也好。葉葉是她看着長大的,葉葉人好,心也好,見了她總是嬸子長嬸子短地叫着,叫得她心裡很舒服的,能有這樣的閨女做她的兒媳婦,她也知足了。可眼下,兩家的大人成了仇人,相互見了像要吃了對方,這婚事自然是不行的。其實,她原本對老奎不恨,反有些感激。自從那年老奎免去了她家的罰糧,春節上又讓葉葉媽送肉給她們,她就產生了感激之情,尤其救了天旺一命,更讓她感激不盡。她也曾想着等好轉了,要好好的感謝感謝他們一家。可是,一旦當她在楊二寶面前提起老奎一家的好來,楊二寶就火了,楊二寶說,他是心裡有愧,纔拿公家的東西充人情。這有什麼大不了的?要是換個我,我也照樣可以做得出來。田大腳知道自家男人有氣,無法與他在這些方面得以溝通,也就不再溝通了,想是時間久了,那疙瘩自會化解了的。男人自有男人的世界,男人之間的矛盾疙瘩,有時女人可以調和,有時調和不好,反而增加了他們之間的裂痕。田大腳也就不再說什麼了。如果不發生那場“化肥”事件,也許田大腳會永遠記住老奎的好處,可是,就在那次老奎與楊二寶的爭吵中,她才聽出來,老奎還希望她的男人栽跟頭,這一句話就像蛇一樣咬住了她,她便一反常態,站在了自己男人一邊,忍不住罵起了老奎。後來又聽說老奎上過鎮裡告過他們的狀,沒有告成,又在縣上去告。風兒傳到她家後,楊二寶說,你看咋的?我說他心黑哩,你還不信。她才覺得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還是男人了事遠,看得準,老奎真是老壞鬆,看她家富了,就犯了紅眼病,要跟他們過不去。從此便對老奎更加懷恨在心了。

此刻,田大腳一聽楊二寶生起了氣,怕傷了他的身子,就打圓場說:“他們倆,自小就好,從小一搭裡上小學,上完了,又一搭裡上城裡高中,他也不是專門氣你的,他們到一搭裡,也就是喧喧,不會談上的。”

楊二寶說:“不管他談沒談,抽個空兒,我們得給他說清楚,他看不上王老闆的丫頭,我們也不勉強,但是,老奎的丫頭,他也不要想。”

田大腳說:“是哩,得給他說說,他談誰都行,就是不能談老奎的丫頭。”

楊二寶老兩口在家裡唸叨着天旺的時候,天旺正與葉葉在沙河灘上的沙棗樹林竊竊私語着。

秋夜的沙河灘真美,淡淡的月光瀉在樹林和沙灘上,如紗般輕柔,如霧般迷濛。沙棗正掛滿枝頭。有的熟了,有的還青着,熟了的,飄着幽幽的清香,那香,雖沒有沙棗開花時那般沁人心脾,卻也耐人尋味,隨着月色四處溢來,那香,就像匯入到了月色中。站在沙河灘,看遠處的村莊,黑黝黝的,汪在沙窩窩裡,如一抹黛青。

天旺很早就來到了這裡,他早就與葉葉約好了的,他每次出車回來,就在這裡等她,一直等到她來。今天,他依然如故地來了,葉葉卻還沒有來,他就在這裡等着。天旺打算今天等葉葉來了,他一定要鼓起勇氣說出那句話,那句在他的心裡,裝了很多年的話。其實,自從他拒絕了王老闆的丫頭後,他就想對葉葉說,我愛你。但是,一旦見了面,他就沒有勇氣說了。他覺得他不說,葉葉也應該知道,他是愛她的。那愛,他也說不清楚是什麼時候產生的,也許就是從小學的同桌起,或者在上高中的來來往往的路途中,反正在他的心裡,一直裝着,裝了很多很多年。每次跑長途的路上,最讓他思念的人不是他媽,也不是他弟,而是葉葉。於是便想,她要是坐在我的旁邊就好了,有了她,一路該是多麼的愉快。想着,就想到了那個水靈靈的人兒,如剛剛成熟了的桃子,水水的,紅紅的,就恨不能咬一口。其實,他早就咬過她了,在她沒有成爲熟桃的時候就咬了,不過,那不是在現實裡,是在夢裡,他剛把她擁進懷裡,還沒有咬,就有了快感,醒來後,牀鋪溼了一大片。後來,他才知道那是夢遺,是每個青春期的男孩都少不了的。從此,她就常常出現在了他的夢裡,每次夢見她,都要溼了內褲的。從此,他就不再是小孩了,成了一個男人了。成了男人的他,才知道思念一個人是多麼的幸福,又是多麼的痛苦。他每次跑車回來,都要在這一片沙棗樹林裡會她一面,臨別了,總忘不了囑咐她,等到下一次出車回來,我還在這裡等着你。果然,下一次他出車回來,他來到小樹林,她也來了。他們在一起可以談天下大事,談外面的世界,談看過的電影,談看過的小說,也談中學時期的美好生活,可就是沒有勇氣說,我愛你!那三個字,就像千斤重的分量,無法從他的口中啓開。其實,他在沒有見到她時,也曾暗暗地下決心,下次見了她就說,但是,等到下一次見了,他還是無法說出那三個字。這一次,他是下了決心,要說出那三個字,即便是她不高興,也要說出來,一定要說出來。想到這裡,心裡頓時充滿了豪氣,便由不得亮開嗓子吼了起來。那聲音,彷彿是從心底裡呼喚出來的,帶着一種希望,帶着一種追求,越過茫茫的沙海,在月夜裡漫了去,去尋他那心愛的人兒。那長長的尾音,忽而如鴿哨般衝向九霄雲外,忽而如平沙落雁一樣低沉憂傷,聽來如泣如訴,十分的淒涼。

歌聲終於尋到了它要找的人兒,那人兒,就是葉葉。葉葉今年二十一歲了,二十一歲的葉葉正如夏日剛剛泛紅的水蜜桃,已經熟了,該凸的地方凸了起來,該凹的地方凹了下去,便恰如其分地跌宕出了一種自然的美,起伏着一個古老的誘惑。葉葉笑的時候更是可愛,一笑,先是那兩個酒窩就早早掛在臉上,然後臉上才滲出燦爛來。葉葉今天特別高興,弟弟開順走了,去上大學了。開順考上了大學,真給爹媽的臉上爭了光。自從接到了入學通知書後,爹的臉上就掛上了笑容,媽的眉梢也舒展開了,全家人從來沒有這麼喜過。這可是個大事,村裡村外的人知道了,都在誇,說紅沙窩村的風水好,出了大學生了。他爹聽了,就連連說,開順太爭氣了,給他爭了口氣。早上,爹送開順出了門,中午,她在地上幹活的時候又了見天旺的汽車來了,心裡又是一陣喜,喜上加喜。十多天沒有見過天旺了,還真有點想,那種想,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想。葉葉高中畢業後,沒有考上大學,心裡也曾失落過,但是,一想到天旺也沒有考上,心裡也就平衡了,那失落也就隨之消失了。她最怕的是她沒有考上,天旺考上了,那樣就真的要了她的命,真的要垮了。只要她與天旺能在一起,怎麼都好。她知道,她已經喜歡上了天旺。這種喜歡,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兒時,他用穿了新鞋的腳,踢她的花兜兜起,還是在上小學時,同學們開玩笑說她是他的老婆那時起?她很難說清楚那個真正喜歡上他的界線,反正是喜歡上了他。喜歡是淡淡的愛,愛是深深的喜歡。一個人,當她喜歡上了另一個人後,她的心裡,就只有裝着他了,想抹也抹不掉。本來晚飯後,她早就可以出來的,因鎖陽到了她家去玩,她就不好出。鎖陽是個好人,是實在人。過去,她和天順都上學,爹媽忙不過來時,鎖陽就常過來幫忙。鎖陽有的是一身的力氣,又不惜力,他家的地少,忙完了,就跑到她家來幫忙。她爹她媽都喜歡鎖陽,說鎖陽是個好小夥子。有時趕上週六和星期日,鎖陽幹完了活,爹媽就要留他吃飯,他也不吃,硬跑回了家,爹就讓開順去叫,有時讓她去叫,把鎖陽叫了來。她爹就對鎖陽說,你這賊鬼日的,幹了那麼多的活,留你吃頓飯嘛,能把我吃窮?往後別這麼虛。鎖陽就嘿嘿笑着說,那算啥活?順手就幹了。走後,爹媽都誇,誇鎖陽敦厚,誇鎖陽老實,她知道,爹媽的誇,一半是說給她聽的。她還知道,鎖陽也愛她,鎖陽來幫忙,一半兒也是衝她而來的。她尊重鎖陽,卻愛不起來。她愛的人還是天旺。因爲想着天旺,與鎖陽說話時就有點心不在焉。好在鎖陽能與她爹她媽喧得來,她就謊稱有事要找玉花,便脫了身來會天旺。

葉葉踏着鬆軟的沙石,朝沙河灘的樹林裡走去。那樹林,遠遠地看去,像一幅水墨畫,靜靜地汪在那裡,在朦朧的月色中,是那般地令人神往。因爲,那片樹林早已成了她與天旺幽會的地方,天旺每次出車回來,就去了那裡等她,她也不需要天旺叫,去了那裡,保證能會到他。其實,他倆誰都怕讓自己的爹媽知道,他們必須瞞着家裡的大人們,等到那天實在瞞不住了,再說瞞不住的話。

上次,她聽到天旺家來了個城裡丫頭,說是天旺在城裡找下的媳婦。起先,她還不相信,後來聽村裡人都說,那丫頭長得白白嫩嫩的,很秀氣。還說她是一個老闆的女兒。聽了這話,彷彿覺得天塌了,地陷了,腦海裡一片空白。一連幾天,她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一閉上眼睛,村人的那些話就在她的耳邊響了起來,煩死了!真是煩死了!她很想到天旺家去看看,看看那城裡的丫頭究竟怎麼樣,比她怎麼樣。可是,一出了她家的大門口,她就沒有勇氣再往前走了。沒勇氣走了,就自己跟自己生悶氣。這種悶氣一直生到了十多天,當她又一次在這片小樹林中見到了天旺時,她像大病了一場。

那次,天旺給她帶了一本《收穫》雜誌。天旺愛看書,葉葉也愛看。天旺每次跑車到了蘭州,總要買幾本新出的《當代》、《十月》或者《收穫》,買回來了,就和葉葉交換着來看。那本《收穫》上登着路遙的《人生》,他在蘭州住宿時,一口氣讀完了,讀得他熱淚盈眶,激動萬分。他爲巧珍不幸的命運灑下同情之淚,又爲高加林失去巧珍而感到深深的遺憾。當他向葉葉推薦了這部小說後,葉葉卻失去了往常的興奮與激動,很平靜地接過了書,他這纔看到葉葉像大病了一場,便問葉葉怎麼了,是不是病了?葉葉搖搖頭說,沒有。葉葉雖說沒有,但是那聲音還是像一個病人一樣有氣無力。天旺便越發認定葉葉病了。就說,你怎麼有氣無力的,哪裡不舒服?經他這麼一問,葉葉將淚水強嚥到肚中,一狠心,把那雜誌塞給天旺說,謝謝你,我沒有時間看。天旺說,你留着吧,什麼時候有時間什麼時候看。葉葉說,咱莊稼人,哪能有時間看書?還是讓你的那位城裡妹妹看去吧。經他這麼一說,天旺才明白了癥結的所在,便不好意思地說,什麼妹妹呀?她認我爹做乾爸,管我啥事?葉葉說,村裡人都說,你說下了城裡的媳婦,怎麼又成了你爹的乾女兒?天旺說,不管村裡人咋說,我的事我最清楚,我不喜歡她,就不娶她。葉葉聽了,這纔將壓在心上的那塊石頭搬開了,心上雖然高興,但嘴上還是說,聽村裡人說,她長得也不錯,又是城裡人,你咋不說?天旺說,我不喜歡她,與其是悲劇,還不如不要發生。葉葉本來還要問,你不喜歡她,喜歡誰?但是,她不好意思問,就沒有再問了。此刻,當她一想起這些,心裡無比的甜蜜。

遠遠地,她就聽到了有人在唱花兒,那花兒,在這寂靜的夜裡聽來,很是悲涼。當她走到近處,才聽清了是天旺唱的。天旺平時不愛唱,他喜歡吹笛子。天旺在初中、高中的時候就吹,班上一搞什麼活動,大家都吵吵着讓他吹,他就吹。他會吹很多很多的歌曲,但是吹得最好的還是《牧人新歌》。畢業回家後,他也吹,就是吹得少了。沒想到的是,他不但會吹笛子,而且歌也唱得好,那聲音,渾厚,遼遠,還有磁性。走得更近了,才聽清了歌中的內容,那歌詞,一字一句都像剜着她的心,那聲調,一聲一聲像是牽着她的魂。

站在高山望平川

平川裡有一棵牡丹

牡丹好看實難摘

阿哥有話就說不出來

死天旺,你想摘就摘,誰不讓你摘?你有什麼話就說,誰又不讓你說?你唱這麼難腸,這麼可憐,好像我把你怎麼了,讓人揪心死了。葉葉的淚水由不得在眼窩裡打起了轉轉。

相思病得在肝花花上

血疤疤就吊在嘴上

想我那個妹子喲就想不上

摟上個花枕頭兒睡上

……

相思病得在肝肝花花上,你活該得;血疤疤吊在嘴上,你活該吊。你想我怎的想不上?我又沒有拒絕過你,又沒有傷害過你,是你不主動,怨不了別人。可是,葉葉雖這麼埋怨他,那淚水還是止不住地涌了出來。心裡也不覺有點冤屈,本來他們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談戀愛,完全可以享有這種權力,只因父輩們結下的恩怨,卻讓他們像做賊似的偷偷摸摸。此刻,當她聽了他那掏心掏肺的歌聲,聽着那悲悽悽的山調調,再也控制不住了,便扶着旁邊的一棵沙棗樹,輕輕地泣啜了起來。

漸漸地,她聽到身後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她知道那腳步聲是誰的,她沒有理會,便輕輕擦拭着臉上的淚。就在這時,她感到有一雙有力的臂,輕輕地,輕輕地,從她的身後將她攬住了,讓她緊貼在了他那寬厚的胸上,她禁不住戰慄了一下,隨之便覺得一股從沒有過的暖流涌遍了全身,她沒有動,也沒有說什麼,只任他輕輕地攬住她。少頃,她感覺他的頭抵到了她的耳邊,他像幹完了什麼累活兒,呼呼地出老牛一樣粗重的氣。她的臉彷彿燒火了,燙得難受。

過了半天,他才說:“你剛纔在哭?是誰欺負了你,讓你不高興?”

她還是沒有吱聲。她覺得這樣實在是太美妙了,她真想就這麼呆着,呆它一個世紀。

他又說:“你說,究竟是誰?看着你傷心的樣子,我也好難過。”

她說:“沒有人欺負我,只是想哭,就哭了。”

他還是不相信,又問:“無緣無故,你怎麼會哭?”

她突然一轉身,,用拳頭擂着他說:“還不是因爲你?都是你,都是你!”

天旺愣在了一邊說:“我……我怎麼了?”

葉葉再也忍不住了,隨之便伏在天旺的肩頭,踮起腳尖,將臉上的淚擦到了他的臉上。

這一擦,就把她倆擦到了一起。兩人就緊緊擁抱着,把他們的思念,他們的愛,他們的情,統統凝聚到了脣和舌上。覺得還不夠,就緊緊地擁抱着,恨不能將對方鑲在了自己的身體裡,融進自己的血液中。一個如似跋涉了千山萬水的孤行者,終於找到了一泓清澈的山泉,他要喝個夠。那是一泓多麼清冽的泉啊,泉中香氣瀰漫,芬芳醉人,脣舌都變成了柔軟的水,變了麻酥酥的電,涌遍了他的全身。一個如戈壁灘上久旱的駱駝草,彷彿盼來了一場久望不歸的甘露,她要吮吸個足。那是天上的甘露呀,潮乎乎的,溼漉漉的,散發着迷人的雄性的氣息,滋潤着她的久旱的心田,彷彿全身的脈絡都被打通了,每一個骨節都舒展了開,渾身就漸漸軟了下來,軟成了水,軟成了泥,軟成了一團面,軟成了腳下的沙。

他已經沉醉在了其中,手就開始在她的身上游弋了起來。先是從後背上游弋,遊弋到腰上,腰細且軟,順着一個弧,滑了上去,又遊弋到了臀上。那臀,飽滿、結實、挺拔。他的手就開始不聽話了,開始尋找一個可以抵達的突破口,就又遊了上來,掀起她的衣服,剛剛碰到了她的肌膚,她便醒了,從沉醉中醒了,忽然有點惱怒地推開了他說:“不……不行!”

兩人都喘着粗氣,喘了一會兒,他有點自責地說:“對不起,我,我……”

她似乎覺得自己剛纔有點太過了,就不好意思地說:“沒有啥,都冷靜點好。我,反正是你的人,想等到那一天,給你交一個完整的人。”

他卻喃喃地說:“葉葉,你真好!”

葉葉就笑着說:“哪兒好?

他說:“哪兒都好。真好!”

葉葉就吃吃地笑着揶揄他說:“好什麼呀,我哪能比上你城裡的王妹妹好?”

天旺便不好意思地說:“你說什麼呀?她怎麼是我的王家妹妹?我不是沒有同意嗎?爲這事,我跟我的爹媽都吵翻過,你又不是不知道,還抓住不放?”

葉葉聽了,心裡很是受用,嘴上卻故意說:“你們的事我咋知道?她長得也不錯,又是城裡人,你們兩家也門當戶對,你爲啥沒有同意?”

天旺知道葉葉是成心氣他,便也想激激她,就說:“我還沒有認真想過,你這一提醒,我還真覺得她不錯,畢竟她是城裡人,白白淨淨的。我應該重新考慮一下,是不是與她處處。”

葉葉明知天旺是故意氣她,還是忍不住醋意很濃地說:“你覺得她好就處去唄!找去唄!”

天旺便哈哈大笑着,擁着葉葉說:“算了,咱倆誰也別拿對方開心了,也別饒不了王家姑娘了。我不愛她,自有人會愛她娶她,犯不着我們爲她擔心。你知道,在我們很小的時候,你就已經裝到了我的心上了,任何人,都無法替代你。”

葉葉這才舒了心,頭微微倚在天旺的肩膀,感到甜美無比。看前面空曠的荒灘原野,月光如水,一片浩渺,起伏如湖波盪漾,蒼茫如連天際,心便隨了天地,頓感開闊無邊,博大遠深。

遠處,傳來了幾聲犬吠,那聲音,隱隱約約的,更增添了樹林的幽靜,四野的蒼茫。

天旺說:“葉葉,不知咋搞的,跑了兩年多車,新鮮一過,我覺得太沒意思了。”

葉葉就拿疑惑的目光瞅着他說:“咋啦,你這不是很好麼?村裡的小夥們都把你羨慕死了,你又說沒意思。”

天旺說:“真的沒意思。你要是有機會跟着我跑一趟就知道了,那些生意場上的人,都是互相欺詐,你詐他,他詐我,詐成了,大撈一把,詐不成就自認倒黴。這就好比一個大賭場,凡是進了這個賭場中的人,不是想着去創造,而是千方百計地去牟利。有時我也想,這不是我的選擇,可是,又很迷茫,不選擇又能怎樣?”

葉葉說:“你也別太要強了,掙不了大錢,就跑跑運輸,少擔些風險,不也是很好麼?至少,也比成天同土坎疙瘩打交道強。”

天旺說:“同土坷垃打交道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就看是咋個打法。南方的一些農村也是同土坷垃打交道,他們都富了。他們是怎麼富的呢?就是搞深加工,把農副產品再加工成別的產品,比如種水果的把水果加工成了罐頭,種蘿蔔的把蘿蔔加工成鹹菜,這樣就形成了一個種產供銷的產業鏈,而且安置了村裡的閒散勞動力,給大家帶來了就業的機會。也使農副產品的價格上去了。一家富了不算富,只有一個村子富了纔是真的富。我們這裡的農副產品也很豐富,如果搞深加工,肯定能搞好,也肯定有市場,不愁咱紅沙窩村翻不了身。”

葉葉聽得津津有味,聽完才激動地說:“太好了,這個設想真是太好了!你不愧是走南闖北的人,思路與別人就是不一樣。你家是不是打算要搞這麼一個深加工廠呀?”

天旺苦笑了一下說:“我爹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與我們想的不一樣,我也不想永遠在他的陰影下做事。我有我的人生哲學,我有我的處世態度。要搞,也得等將來條件成熟了,我與你一起來搞。”

葉葉便笑着說:“那得多少資金?我和你,怕頭髮白了,也湊不夠。我還以爲是你家要搞,你家不搞,憑你,也只能空想而已。”

天旺說:“這不是空想,不一定現在實現不了的,將來就實現不了。等我積累了這方面的知識,認準了項目,可以貸款呀,現在上面的政策放得也很寬,**會大力支持的。只要我天旺活在紅沙窩村,我就一定要改變改變這裡的落後面貌。”

葉葉便打趣地說:“好呀,等你搞起來,我就到你的廠子裡去打工,到時候還望廠長大人高擡貴手,不要把我拒之門外喲。”說着禁不住大笑起來。

天旺便一把攬過她說:“到時候,你就是廠長夫人,我每事還得向你請示彙報。”

葉葉便將頭靠在天旺的懷中,輕聲道:“那不成了資本家的臭太太了麼?”

天旺說:“臭太太就臭太太,我就喜歡你這個臭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