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機

一直等到月近中天,樓西的河面上傳來艄公快速的搖櫓破水聲響,白愁飛纔在心焦如焚、反覆思量中省起:

白愁飛,你如此婆婆媽媽、婦人之仁,如何成大事!

他決定要叛蘇夢枕,並一一反駁“不可叛”的理由:

一、就是因爲蘇夢枕一手培植他起來,他更要叛殺他。

蘇夢枕培育他在京城日漸壯大,因而,他曾在掙扎冒升之時的挫折、屈辱、失敗和錯誤,蘇夢枕都歷歷在目。他今已魚躍龍門,不可以也不可能讓一個知道他卑微過去的人還活在世上!

況乎,歷代第一號人物,一旦穩坐江山、必不能容讓身邊的大將重臣還能威脅到他的權力,漢高祖大殺功臣,宋太祖盡除政權,莫不如是。這樣下去,只要蘇夢枕一旦恢復健康,重新掌握大權,必不會放過自己,倒不如先下手爲強!

二、自己一旦能掌權得勢,倒不怕武林中人菲薄敵視。這江湖比啥都現實,一旦有權有面,就誰都會來巴結你。誰會那末吃飽了沒事幹,爲失勢了或死去了的人報仇?誰當政就是誰的天下,誰倒下去就活該吃糞!

這武林不比從前。連朝廷都不顧公理,一味怕事求和,誰都以現實利益爲據,哪有笨伯來談大義大仁?何況,他師出有名,是朝廷下令他大義滅親,有相爺撐腰,誰敢說個不字?

三、不錯,“金風細雨樓”雖爲蘇氏父子所創,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且看秦國掃六合,統一天下,何等威風!卻不過短短數年,即兵敗如山倒,堂堂大國,全盤崩敗,羣雄並起,相繼稱霸。當年曹魏,亦何等風光,但不久即遭司馬氏蠶食,成就了晉朝。管他誰創了天下,誰有能力、才幹,都可學劉邦說一句:“大丈夫當如是也。”或跟項羽喝一句:“彼可取而代也!”

這些年來,他亦已花了不少心機,在“金風細雨樓”紮好根基,要廢蘇夢枕自立爲樓主,早已胸有成竹,且擁兵在手,他此時不反,豈不是成了韓信,在該反時不反,不當反時卻反,不是早夭便是枉死而已!

四、人應該要有志氣。白愁飛自小的志願就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他常常夢想自己是一隻鳥,大鵬鳥,飛上九霄青天任翱翔。現在他已飛了,但還不是在人生的最巔峰。他要登峰造極,就得不畏高不怕寒。

上頭有人替自己掮黑鍋,固然是好,但忒沒志氣。做人要就閒雲野鶴任逍遙,要不然,就當皇帝天子(要不然就當相爺蔡京),做對了,萬民稱頌;錯了,也有千千萬萬的人爲他背黑鍋,多好!今日自己不可能短了志氣,登上了“金風細雨樓”的寶座,纔算是開始。他日,說不定還能借此晉身正路功名,保不準有日能與相爺實力相持,也殊爲難說……自己豈可躊躇不前,猶疑不決。

——自來無毒不丈夫!

五、至於他是否對付得了蘇夢枕?平時,難說。可是,現在呢?

他病了。

英雄只怕病來磨。

——征戰愈久,傷口愈多。

蘇夢枕殺了不少人。

打敗了更多人。

這些人,大都是不世高人、絕頂高手。

蘇夢枕仍保持不敗。

他仍屹立不倒。

但卻不能保持不傷。

他傷得愈多,病得愈重。

——只有在這時候,白愁飛有充分的把握可以取勝。

何況他已佈署好了一切。

——這時候不動手,難道還等到敵人病好了之後?

那時候,要是對方先下手,自己不是噬臍莫及嗎?

他可不想當韓信、英布!

他狠下了心:

一定要幹!

——必殺蘇夢枕!

江湖上不是有這樣的流傳嗎?

——欲殺蘇,先殺白!

迄今,誰都殺不了蘇夢枕。

除了他。

他自己:

——白愁飛!

能殺蘇,必是白!

要一飛沖天想一鳴驚人慾一步登天圖一帆風順的白愁飛,他想高飛,就得先殺掉開始是扶持他現在成了障礙的蘇夢枕!

白愁飛下了決定之後,他還決定看着天意:

天機。

他心想:我隨意拈一個字,要是筆劃成雙,就是天意要我殺蘇夢枕。如果是單劃,則應改變這個計劃。

他果真隨意想了一個字。

哦,這個字似忽而在他心中“浮”了出來似的。本來沉積已久,而今終於浮現了。

那是個:“夢”字。

夢。

他在土牆上用勁寫了這麼一個大字。

寫了之後不由得有點緊張起來。

月華如垠。

普照大地。

此時正是:

雲收萬嶽,月上中峰。

月光無限,有人正搖櫓以快速渡河。

他真的默算“夢”字筆畫。

他靠着窗,向着月,對着河,算字的筆劃,這情景真有些似夢,誰也看不出來這翩翩公子的冥目玄想裡,原來是正計算着如何背叛他的結義大哥。

咦?

不對。

因爲“夢”字只有十三劃。

——十三劃,那是單數。

就算加上草花頭“艹”字,也是十五劃。

十五劃,仍然是單數。

——這樣豈不是天意要我終止這計劃嗎?!

他不甘。

他不平。

——大丈夫豈可久屈人下?

他還年輕。

他還要拼。

他想超越前人的成就,不要當一個受人指使的副手!

——這天意到底是不是天意?!

這天機算什麼天機!

他不服氣,所以去翻查古書。

這一查,卻給他查看了:原來古“夢”字,中間是“■”而不是“■”。

這就大大不同了。

至少加了一劃。

——加上這一劃,就是十六劃了。

雙數!

天意也!

——天機要殺蘇!

這是天的意旨,天機如此,天意不可違也!

逢佛殺佛,遇祖殺祖!

他高興得彈着指。

指風破空。

射月。

這指風使得河上的櫓公,也有所感應,擡頭見明月,也不知是清風拂明月,還是明月拂清風?

這裡邊到底有沒有天意?若有,誰也不知;若有,誰也不懂。

只不過,月華依然普照,千里照樣同風。月光照在牆上,輕風拂在白愁飛髮際。

那土牆上的“夢”字顯得特別清晰。

白愁飛看在眼裡,卻是滿目都是權力。

只不過,偶爾也有如此念頭飄過:

明天就是冬至。

要動手了。

——卻不知蘇夢枕——蘇大哥——蘇樓主現在正在想些什麼?有沒有正想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