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蘇檯曆兩百二十六年六月初二,欽差水影在凜霜用八百里加急向朝廷發回通告——凜霜都督紫筠謀反,證據確鑿,依蘇臺律令、欽差權限,就地處決以正國法。

此外,她的上書中還說明,由於凜霜破寒軍中有少數將領與紫筠合謀,且紫筠“暗通北辰”爲保安全,以欽差權限就近徵調兵馬。鳴鳳安平王世子秋嗣響應出兵,不日必傳捷報。已扣押叛亂爲首者數人,待秋嗣抵達長州即啓程押解回京。按蘇臺律令,暫由她水影涉凜霜軍政之務;秋嗣抵達後,作爲當地爵位最高且皇室正統子弟,在朝廷新任大都督抵達之前,代理凜霜軍務。

傳書直接送到皇帝偌娜手中,當時是起更時分,偌娜這天不太舒服,和皇后剛剛就寢,硬是被秋水清叫醒。偌娜在朦朦朧朧中聽完摺子,頓時驚的睡意全無,連聲命傳六官官長覲見。

緊急趕到的六官官長都在傳召人的口中大概知道了原委,然而,在皇宮御書房親眼看到八百里加急書信的時候,還是仍不住面面相覷。

並不是紫筠叛亂或者伏誅的消息太驚人,這基本都在六人的預料範圍內。雖然至少有那麼一兩個人一度盼望着得到相反的消息。

讓他們震驚的是這個消息來得實在太快,就像昭彤影等估算的,水影一行就算是再快,從永寧城到長州也要十四五天。而八百里加急回京又要三、四天,這麼算下來水影幾乎是一到長州就殺將奪軍,其間沒有半點延誤。而照着他們,包括昭彤影在內,估計她到了凜霜至少要先展開一些調查,取得足夠證據,然後一層層佈置,先在周圍調配好足夠一舉控制破寒軍的兵馬,然後動手。可是,按照結果來看,水影顯然沒有做任何調查,也不可能來得及調配軍隊。她是先動手殺人,殺人的同時頒下命令從鳴鳳調軍。

這麼說,在她深入破寒軍內部,斬殺名將紫筠的時候,身邊就只有從永寧城帶走的區區百餘人馬。

想到這一點,連久經沙場的大司馬蘇臺迦嵐也從內心深處感到一陣顫慄。

不管對經過抱有什麼樣的懷疑,當天走入後宮的六官官長都深深呼了一口氣“事情終於解決了,而且是以比較安全的方法”。迫切要做的不是猜測經過,而是收拾剩下的事情。蘇臺偌娜在聽到“秋嗣”這兩個字的時候打從骨子裡升起一陣反感。皇家的事就是這樣,一朝爭嗣世代爲仇。照理說安平王玉夢早在偌娜出生前十來二十年就去了鳴鳳,此後不曾返回京城一次。秋嗣少年時雖然在後宮住過一段時間,可那時偌娜還是個孩子,兩人之間沒有半點衝突。然而,就因爲玉夢短暫的成爲過愛紋鏡登基的阻礙,偌娜眼中,秋嗣也成了隨時會爭奪她皇位的人。

秋嗣尚且如此,偌娜心目中的蘇臺迦嵐是怎樣的形象,可想而知。

偌娜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破寒軍不能讓秋嗣得到”,於是大半夜的議政後,偌娜頒佈了這樣的旨意“續以殿上書記昭彤影爲欽差,前往臨霜代替水影。着水影立即押解叛逆諸人回京,凜霜一切軍政要務由昭彤影決議。着令蘇臺秋嗣帶精兵三千同行回京,以防叛逆同黨中途截殺。”

詔書一下昭彤影自然是眉開眼笑,少司寇蘭卿頌和少司禮琴林葉芝卻相顧愕然,兩人心中都是一個念頭“讓昭彤影奪軍還不如秋嗣,皇上這是趕走狼送進虎……”

昭彤影出發的速度比水影更快,翌日一早在雲橋從迦嵐手上接過三杯壯行酒後揚鞭策馬。出發前蘇臺迦嵐問她要多少人跟隨,又說除了照你想要的數字撥給外本王再從王府親兵中找十來個武藝超羣之人給你做貼身侍衛。昭彤影聽了微微一笑道:“臣只要殿下從長門營中挑選五十個精幹馬軍即可,除此之外不要一兵一卒。”

迦嵐眯起眼睛:“卿想以五十一人遏制六萬破寒軍?”

她哈哈一笑:“少王傅能以百餘人斬將奪軍,臣要是帶了大隊人馬才能收拾殘局豈不是要被她恥笑?”

迦嵐聽了苦笑着搖搖頭,就此應允,卻在雲橋分手前一刻低聲道:“卿與少王傅情誼深重,但是本王還是要提醒你一句。當年卿亦在凜霜建功,那一次雖柳暗花明卻透着恢宏大氣,少王傅此次,本王雖不知細節,卻覺得透着難言的鬼魅之感,卿此去小心爲上。本王不擔心你控制不了破寒軍,卻怕你傷在自己人手中。”

昭彤影深深行了一禮,微笑道:“中秋之夜臣一定會回來陪殿下賞月。”

安靖國北方邊境凜霜郡,地如其名,乃是八月飛雪的苦寒之地。這裡雖然不像扶風、鶴舞交接地那樣羣山連綿、地無三尺平,可也高山巍峨、峽谷險峻,安靖著名的長霆山脈自西向東斜向穿越大半個凜霜。凜霜郡治長州就得名長霆山,位於長霆山脈南麓平原,是凜霜最大也最繁華的城市。凜霜最多的是堡壘、城關,安靖國最著名的幾個關口如受降關、曉月關、長河關、歸雁關、楊柳關都分佈在凜霜,且在凜霜與北辰接壤的其實並不能算太長的國境線上。

安靖與北辰的國界也是與各個鄰國分界中最爲模糊的一個,這裡不象東方邊境鳴鳳、南方鶴舞那樣有大海和高山作爲天然屏障。凜霜在向北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其間山脈走向也不是扶風那樣順着國境線,而是南北走向爲主。更爲重要的是,北辰其實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國家。

北辰這個稱呼首見於安靖的史書,正因爲安靖國人這樣稱呼,相鄰各國也都使用了同樣的詞彙。從清渺七十九年這個稱呼第一次出現在朝廷公文上後,享有這個名稱的民族或者說部落已經換了好幾次。清渺之時被稱爲北辰的是呼勒族人建立的遊牧政權,清渺後期亞翰族滅呼勒奪得北方草原的統治權;蘇檯曆史一百四十九年,來自更北方的那爾騰部落經過長達三十年血腥戰爭成爲那片土地最新的統治者。然而這些前浪推後浪的統治者們並沒有像安靖一樣設置皇都、頒佈律令、建立城池,最終形成一個統一而穩固的國家。

可能是受到遊牧這種生活方式的限制,一代代的統治者都採用鬆散的部落制,其中只有亞翰族於清渺歷兩百九十四年在北方建設了皇城——千葉。千葉城在當時英明的皇帝治理下有過短暫的輝煌,一度房屋林立,宮城華美,卻最終毀於那爾騰人的一把大火。

對於安靖,北辰是始終的心腹之患,北辰鬆散的格局使得安靖人擅長的外交無從着手,而他們彪悍勇猛的性格也是崇尚溫文秀雅的安靖人無法接受的。然而,最讓安靖人無法忍受的是北辰人對待女性的態度。安靖並不要求她的鄰國都和自己一樣將女子看得更高,烏方、南平都是男尊女卑的國家,可都與安靖有過或長或短的互通有無,姊妹之國,唯獨北辰,歷代安靖朝廷都缺少與之結交的念頭。北辰前後多個統治民族習慣風俗各有差異,唯獨相同的是極端鄙視女性的特點,在北辰女性是徹底的附屬品,甚至更糟一些猶如牛馬一般只不過是家庭財產的一部分。

在兩國之間很稀罕的一些“和平”歲月裡,北辰也有一些部落首領——也就是貴族——來安靖皇都覲見皇帝,不免發生一些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其中最著名的一個故事說的是某一年,北辰一個二十九親王來永寧城覲見,此人年輕挺拔、英姿逼人,從兩國的審美來看都是值得稱讚的美男子。當時的皇帝在後宮長平殿設宴款待,自然滿座衣衫華美的蘇臺女子,其中一個三位官是鳴鳳郡名門家主,時年僅二十三歲,乃是出了名的神童才子,更是叫人一見驚心的美人。此人恰如當代的昭彤影,走馬章臺、風流浪蕩,叫一城少年爲之傷心的人物。

傳說那位親王在長平殿宴會上見到那女子被她的美貌驚住,且那女子生的窈窕嬌柔,此人目不轉睛的看了好半天對從人說:“這樣的美人就該收藏在房中,可惜了!”接着又是一長串聽到的人都不敢向人複述的褻瀆話語。與此同時那三位官也瞟着親王,對身邊的同僚說:“真是美人啊,怎麼偏偏是個親王呢。要是個隨從非要弄到手不可,啊啊啊,這樣的美人到了眼前吃不到簡直是對我的折磨。”

聽她發表意見的人在幾分鐘前剛剛聽到那位親王的高論,本是來八卦的,卻聽了那麼一段話,被這種禮尚往來弄得目瞪口呆。

這麼兩個國家,想要和平共處的難度可想而知,歷代凜霜守軍所擔負的責任也可想而知。凜霜破寒軍號稱國中第一,邊境四郡中凜霜軍男子的比例最高,且凜霜都督多半由男子出任,爲的就是能在體力上對抗彪悍勇猛的北辰戰士。破寒軍並非凜霜所有軍隊的總稱。蘇臺邊關四鎮都佈置了十萬以上的常駐軍隊,分成兩種,一種爲朝廷統一調配的軍隊,歸大都督直接指揮。另一種是地方軍隊,採用屯田制,軍事上由大都督節制,行政上歸屬郡守管轄。破寒軍就是凜霜駐軍中的前一類。除此之外凜霜還有數目大致相當的屯田軍。

屯田軍又分兩種,一種也就是每一個縣府都會有的以巡城司馬爲代表的守軍,緊急的時候還能算上三班差役;另一種其實是民兵。邊關四鎮都有專門的軍戶,又叫兵戶,這些人家代代爲兵士,終身在軍冊上,平常可以正常的種田打獵,每年夏冬都有一兩個月組織起來訓練,一旦發生戰事就地徵集。軍戶另設戶籍,子弟不能參加進階考,想要飛黃騰達只有通過戰場上的軍功。軍貼一下,所到之處軍戶必須派人出戰,不能用徭役或者金錢替代,哪怕沒有壯年也要派出一個人,上不了戰場就給軍隊做飯餵馬。而作爲補償,軍戶免普通的徭役,賦稅也相應減少。

屯田軍沒有統一指揮,就近徵召歸當地夏官統領,或者編入都督管轄的正規軍。

蘇臺其他三鎮,都督府和郡守府通常不在一個地方,至少指揮所不在同一個地方。例如鶴舞郡治明州,鶴舞指揮所則在玉瓏關,鶴舞副都督也常年鎮守玉瓏。然而凜霜破寒軍的指揮所也就是郡治長州,這足以說明烽火不斷的凜霜軍隊的地位遠遠超過了地方文官系統,事實上,從蘇臺建國以來,凜霜軍政雙方的權利都掌握在大都督手中,朝廷任命的郡守只能仰大都督鼻息生活。甚至發生過郡守與大都督發生衝突後被軍官當場斬殺,事後朝廷只將大都督象徵性的降了兩階,而肇事者僅僅奪去軍職發回故鄉。

蘇檯曆兩百二十二年起擔任凜霜郡守的是名叫邯鄲琪的四十歲的中年女子。看家名就知道她和現任“代理扶風大都督”邯鄲蓼是本家。能夠在三十來歲的年齡成爲一方郡守,邯鄲琪的能力也算出色,以往歷任地方官都獲得好評,唯獨到了凜霜被紫筠壓得完全擡不起頭來。當然,這也不能怪她無能,凜霜三州十府沒有哪個文官不被破寒軍欺壓着的,私下裡自嘲說自己不過是破寒軍的幕僚們罷了。

然而,這幾天乃是邯鄲琪來到凜霜後最爲揚眉吐氣的日子,耀武揚威的破寒軍因爲主帥的被殺和“反叛”之說弄得人心惶惶,而那幾個在郡守府出入時連行禮都省略的狂傲之徒正在她邯鄲琪的大牢裡垂頭喪氣的等待命運判決。

邯鄲琪這些天忙得不可開交,要安撫百姓,更要調動郡守府下屬的兵馬以及臨時徵調的屯田軍密切監視破寒軍一舉一動,防止其中出現一兩個叛亂者的漏網之魚。雖然忙,心情卻格外舒暢,走起路來昂首挺胸,好像年輕了七八歲。

這日午後朝廷八百里加急到,她看了之後快步走向內堂,穿過兩旁侍衛林立的長廊到了原本屬於她書房的地方對着正揹負雙手在房中踱步的青年女子道:“欽差大人,朝廷的命令下來了——”

那人轉身截道:“聖上增派的什麼人?”

“啊——是,是殿上書記昭彤影。”

“昭彤影?”女子愣了一下,隨即微微笑了起來,轉頭對一邊坐着的青年道:“西城啊,你說這個人跑來做什麼的?”

這是水影進入長州後的第十天,也是她手刃紫筠、扣押破寒軍主要將領後的第九天。五月,凜霜郡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緩緩拉開帷幕,天氣晴朗、氣溫合適。舉頭天高雲淡,低頭繁花如海。

水影對這樣的季節也滿意得很,幾次對洛西城說幸好是夏天,若過了八月,朔雪飄飄、蓬沙歷亂;還擡起一隻手珍惜的看看說:“那不毀了冰肌玉膚。”和去年同行鶴舞相比,這一次的水影活潑許多,一路行來談天說地笑語盈盈,同行的人都有如坐春風之感,私下裡說“傳聞少王傅性情冷漠,出來的時候還很害怕,現在看來都是無稽之談。”從人興高采烈,洛西城卻打從一開始就有幾分害怕起來,爲這人反常的表現而害怕,總覺得在那盈盈笑語下面隱藏着足以震動天下的計劃。

第一個轉折是在快要進入凜霜郡的時候,在某州城的驛館裡水影將同行的幾個官員叫來笑盈盈道:“明天我們就要進入凜霜郡了。皇上派我們來此的目的大家都很明白吧?”

衆人點頭稱是,她又道:“勞軍使被殺一事發生在長河關,動手之人乃是長河關鎮守,而大都督居於長州,兩處相隔百餘里,諸君看如何是好?”

從人七嘴八舌,有說先到長州,讓紫筠把當事人傳到郡治聽後詢問;也有說對方乃是關城守將不能擅離職守,應該先到長州然後前往關城。也有說既然事情發生在關城,我等直接到關城去找當事人等等。

水影靜靜聽完緩緩道:“卿等所言皆有道理。但我以爲我們既然接受了皇命徹查,就是代表聖上,也是說明聖上對此關注。聖上日理萬機,我等臣子應當儘快處理此事,以免聖上擔憂,這纔是爲臣之道。”

衆人連聲稱是說“願聽欽差大人命令。”

水影嫣然道:“依我看,我們兵分兩路,分別前往長州與長河關。前往關城的可以欽差權限詢問證詞,我在長州穩定大都督爲卿等後援。”說罷將從人迅速分爲兩路,絕大多數官員都送到長州,自己只留下洛西城等三名官員,而護衛也多數撥給前往關城之人。此令一下也有些年長穩重的屬官覺得不妥,旁敲側擊的提醒她只當什麼都聽不懂,衆人也不敢多說。兩隊人馬當即分開,水影帶着三十餘人連夜趕路,行出十餘里忽然停住下令就地紮營。衆人迷惑不解,心說如果不想趕夜路前面那個縣城就可以住店,既然出來了荒山野嶺扎什麼營,反正這些天兼程倍道也不是第一次。

衆人懷着疑惑進入夢鄉,第二天醒來又是大吃一驚,紮營的時候還只有三十來人,一睜眼旁面圍了一圈。齊刷刷的黑色扎巾箭袖,年齡都在二十出頭三十不到,背弓帶刀,神色冷凝。乍一看衆人還以爲被哪裡的山賊土匪團團包圍,可山賊哪來這種肅殺嚴整之風。水影見了這些人微笑上前,對着領頭一人道:“辛苦了。”

那人拱手欠身:“幸未辱命,準時趕到。”

水影隨即下令拔營起寨,衆人這才知道她在此紮營並非因爲勞累,而是等這羣人來到。當天夜裡距離長州只有不到五十里,這羣人換了衣衫,打扮得和隨行的士兵別無二致。所有衣衫都是他們自己帶來,這一下原本就犯嘀咕的從人們更是震驚,隱約覺得這些人來頭非小。只有洛西城一見來人便知來處,原來領頭之人曾經見過,便是去年秋天與他們一同前往鶴舞,又在襄南縣斬兵士開城門的花子夜正親王府侍衛。洛西城後來聽水影說起,說此人雖不是侍衛統領,可一身武藝出類拔萃,爲王府侍衛中第一。他聽後暗地裡嘆了長長一口氣,心說花子夜那時也是要去上戰場的,這樣一個人物本該帶在自己身邊防身,卻送給了水影。這位正親王對少王傅只怕不是貪戀容貌那麼簡單。

如今此人帶隊而來,跟隨的那些黑衣人必定是花子夜正親王府侍衛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精英。又想凜霜之事上一次是交給了蘇臺迦嵐,這一次出發前聽說朝堂上皇帝又囑咐花子夜關注,所以這位正親王派出自己府裡的高手協助欽差也不算逾越。

那日到了長州,就像洛西城事先對水影說的那樣:“上一次以勞軍爲名還算是和氣,這一次說明了是來興師問罪,只怕進長州城都不容易。”

果然,長州城門外一字排開數十人,刀出鞘、弓上弦。

從人們停住了腳步,水影淡淡一笑下馬欲上前,卻聽一人道:“待屬下過去。”她看了洛西城一眼,微微點頭。

“凜霜破寒軍驍雄無雙,洛西城一直認爲破寒軍的勇猛和刀劍是對着北面的,什麼時候轉到南面來了?南面難道不是我們蘇臺大好河山?”洛西城站在刀劍之前,神色泰然,昂首高聲。

領頭之人臉上一紅,下令收刀,訕訕道:“只想看看朝廷來人的膽量。”

洛西城微微一笑:“原來這是破寒軍迎賓之道。”

等入了長州城,行過街巷一頓飯上下到凜霜都督府,雕樑畫棟氣派非凡的宅第,正門口一對千餘斤重的石獅子和門楣上燙金的“凜霜大都督”五個字,以及門旁兩排身高八尺、肩寬腰圓的壯碩漢子,透着凜霜破寒軍赫赫威嚴。

“解下兵刃!”刀劍指處不容反抗。

她輕輕一揚手,洛西城第一個解下腰間佩劍。

兵刃一把把落入碩大的鐵桶中,叮噹作響。

登堂入室,門外的肅殺之氣反而淡了許多。破寒軍的統帥,凜霜大都督紫筠一身便裝門旁迎接。水影帶着洛西城和兩個隨從含笑走入,紫筠吩咐上茶,兩人分賓主坐下,都像是沒事人一樣,絕口不提公務,談天說地,談笑風生。

漫無邊際的聊了大半個時辰,水影忽然道:“我昔日在凜霜長大,破寒軍也不陌生。這破寒軍的迎賓規矩幾時變的?”

紫筠哈哈一笑:“久聞少王傅才華卓越,本都想看看膽略是否一樣出色。”

“如何?”

“盛名之下果無虛士。”

“大都督這府邸守衛的比皇宮還森嚴,本官在後宮尚且能隨意出入,大都督這裡好嚴啊。”

“邊關多刺客,不得不防。”

“理所當然。不過——大都督可知道本官此次是什麼身份?”

“朝廷欽差。”

“欽差奉的是皇命,身上帶着聖旨,代表的是皇上。”

“本督自然明白。”

“對欽差刀劍相對,沒收兵刃,乃是對聖上的大不敬。”

“那又如何?”

水影展顏一笑燦若春花:“大不敬,斬立決!”

飛身撲前,袖間青芒閃爍。

血濺五步。

昭彤影出現的速度遠比預料的快許多,朝廷八百里加急文書到長州後的第五天昭彤影的欽差大旗就出現在長州郊外的平野上。城門士兵看到旗幟飛奔到都督府報告,當時水影正和邯鄲琪、洛西城等人商議後續軍政事務。當時蘇臺秋嗣率領的鳴鳳軍隊已經順利平定長河關、歸雁關兩地的騷動,駐軍在與兩關成夾角之勢的一處縣城靜待後續命令。而起初最讓邯鄲琪擔心的“北辰乘機進犯”或者“長河關等與北辰勾結,開關迎敵”的局面並沒有發生,相反北辰安靜的叫人吃驚。邯鄲琪拍着胸口說“謝天謝地”,洛西城卻皺着眉說“靜的太古怪”,又道:“紫筠與北辰左賢王的往來書信還一大摞的放在那裡,上面約定就在這段日子要裡應外合。如今莫說攻打邊城,連一點點集結兵馬的跡象都沒有。這太反常,下官覺得其中另有蹊蹺。”

這樣的討論已經不是第一天,作爲名義上權利最高的指揮者,水影一直沒有明確的作出判斷,即使被問及也淡淡一笑說:“的確是很費解的事啊——讓各關城嚴加防範即可,別人做什麼倒也罷了,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什麼也不做是最沒辦法的啊。”

邯鄲琪也想不出好辦法,只能點點頭,心情沉重地告辭。洛西城卻覺得水影對這件事早有計劃,只不過她不想讓自己涉入其中,或者說,她在等待什麼人來接手此事。而那個人,他前思後想就只有一個可能。

城門守軍飛奔着報告“欽差大人到——”,都督府衆人愣了一下,都情不自禁的脫口道:“好快!”水影下令開中門迎接,往外走的時候對洛西城道:“只比八百里加急慢了五天,這羣人受罪可受大了!”

輕騎快馬,風塵僕僕。

滾鞍下馬的人衣衫已經變了顏色,髮絲被風吹得有些零亂,臉上一看就是過度勞累和睡眠不足的疲憊,將名滿京城的美人風姿消弱了不少。

五天前朝廷命令抵達後都督府和郡守府犯嘀咕的人就不少,都說一山難容二虎,朝廷一下子派來兩個欽差,那到底誰權力大一些,兩個欽差誰主誰副?如今看着風塵僕僕的昭彤影,衆人一面驚訝於來人之少,另一方面也在想“好戲要上場了”。

凜霜都督府已經大開中門,水影、邯鄲琪等人在正門前等待。見來人距離三十步外拉繮下馬,不緊不慢的朝都督府走來。行到距離二十步上下時,忽聽水影叫了聲“彤影——”衆人一愣,就見昭彤影擡起右手招了兩下作爲迴應,然後,在那一個瞬間,擔負着“欽差”名號的兩個女子一起跑起來,迎向對方,然後,在衆目之下緊緊擁抱在一起。

她說:“辛苦了,水影。”

她迴應道:“你來了,我終能卸下千斤重擔。”

衆人從這場相逢情景中反應過來紛紛上前參見新欽差的時候那兩個人已經手挽手準備往裡面走,昭彤影對着衆人微微欠身說:“本官趕路心切,一身塵土,讓諸君見笑了。”

衆人圍着連聲說“欽差大人爲君王分憂之心令人敬佩”之類的話。邯鄲琪久聞昭彤影十年前就是蘇臺王朝出類拔萃的神童才子,復出之後得迦嵐親王支持扶搖直上,年僅二十六歲已經是朝官中地位極高的殿上書記。蘇檯曆史上二十五六歲成爲三位官的並不是沒有,但以平民出生而能一躍千里也算是少有。邯鄲琪早想找機會巴結一下,無奈十年來一直做外官,如今好不容易能與她見面,早早準備好豐盛宴席想要就此博得一些好感。這些天她和水影處的不錯,也知道此人乃是花子夜親信,數日來一般的想方設法巴結,原本聽說昭彤影也是以欽差身份來,正覺得爲難,哪想到這兩人見面不但沒有相互敵視反而親切有加,邯鄲琪也就放大膽子來討好新人。

昭彤影聽她說了一番“宴會”“接風”之類連連擺手,含笑道:“放過我吧。這些天兼程倍道,身子骨都快散了,快給我弄個乾淨房間鋪上厚點的褥子,讓我痛痛快快睡一覺。”

等新任欽差睜開眼睛已經華燈初上,又錯過了邯鄲琪精心準備的晚宴,抱着那麼一點點地同情遺憾的在房間裡吃了點東西,看看外面風清月朗,決定出去散散步。長州都督府的庭院還是非常寬敞的,但也就是寬敞,只種了一些耐寒、耐旱的樹木,全沒有京城或鳴鳳庭院那種假山迴廊花木扶蘇的美麗景色。站在庭院裡明月照井欄,晚風吹角燈,遠處綿亙蜿蜒的剪影就是巍峨的長霆山。

昭彤影深深吸了一口氣,北國夏夜依然清涼的空氣浸入肺腑,極目四望,體會北邊關疏朗豪邁的風情。正抒情間,聽到腳步聲,一回頭頓時眉開眼笑,嬌聲道:“啊啊,原來是西城美人兒——”

洛西城險些絆着自己,苦笑了一下,還是上前道:“大人別來無恙?”

“託大家的福,尚且過得去。”她嫣然道:“是不是想問我來此後有什麼打算?”

“不敢——”

“什麼敢不敢的,美人兒發問我有問必答。我來此第一是親眼看一下卿和水影立下的驚人功業,了不得啊,西城——”

“那是少王傅大人的膽略。”

“另外呢,水影做到這個地步也差不多了,凜霜平叛這麼大的功勞一個人承擔不下的,就是承擔下來了也未必是好事。比如說……紫筠好歹也是個名門子弟,家系中的怨恨分幾個人承擔一下也是好的。”

“永寧城的名門世家會爲此記恨少王傅麼?”洛西城的眼中分明流露出了“不怎麼相信”的意思。

“如果有良心且有那麼點理智的話,應該感激纔對。水影這一當機立斷,一方面讓破寒軍中那些個有異心的傢伙猝不及防自亂手腳,另一方面,紫筠一死一切到此結束,永寧名門家主們再也不用擔心會牽扯株連拖自己下水。不過……”說到這裡意味深長的笑了一下,又道:“我來此還有第三個目的——”

洛西城這一下真的糊塗了,苦笑着搖搖頭。

“水影也必須回去了,回去收拾一下和紫筠往來的痕跡,趕在被某些別有用心之人提出來之前該說得都去說明白。”

“大人——”

“這麼吃驚?”她笑着搖了搖頭:“我還以爲卿早已明白了呢。卿不是親眼目睹她斬殺紫筠的經過麼?”

他緩緩的點了點頭,正想發問忽然靈光一顯,又將當時情景回想一遍脫口道:“難道紫筠那番舉動是想要試探少王傅是否與他同心?也正因爲之前就有過‘密謀’所以才少了幾分戒備之心?”

“沒錯。”

“是,如果少王傅堅持要以欽差身份受到禮遇,就是明白的拒絕紫筠,但是——”他心中一寒說不下去了。

“不用這麼緊張。我想,紫筠如果真的象我想的那樣對水影有所動作,恐怕也不是一兩天時間。至於知道的人……恐怕也不是隻有水影一人。至少,花子夜殿下是知道的,恐怕令嬸司徒大人以及大宰大人也都是知道的。她只要把東西整理清楚,趁早上一道摺子向聖上表明即可,只是這事越快越好,若有人搶在前面先上了摺子,有些事就說不清了。”

洛西城靜靜的聽着,然後越過昭彤影的肩頭看到月光下緩緩而來的華衣女子,綠地金銀繡花的衣裙配上同色蟬翼紗長衣,在永寧城貴族的庭院中看到並不覺得多麼奪目耀眼。然而,在這北安靖長風冷月之下,滿眼的盔甲金戈,這樣一件永寧富貴女子的常服也顯得不同尋常起來。

昭彤影注意到他的目光,轉身對來人招手,含笑道:“出來納涼?正在說你的事情呢。”

“哦——”她輕笑着:“說我什麼壞話?”

“真不厚道的一個人。我和西城都在爲卿擔憂。”

“怎麼說?”

“紫筠接納朝廷官員的名單裡恐怕有你吧?”

“名單還沒找出來呢。”

“早晚是要找出來的。”

水影眼睛微微眯起,柔聲道:“這份功勞就交給卿了,我離開長州返京後卿再好好找找。”

“要我給你留幾天餘裕?”

“原本一天也不用留,不過……兩天吧,你讓我面子上好看一些。”

昭彤影輕輕挑一下眉:“京城那邊都安排好了?”

“啊,我留了一封信給日照。現在,他應該已經整理好所有的東西分送大宰、大司禮和大司馬了。至於我寫給皇上的摺子,昨天已經發出。”

“日照真是能幹。”

她嫣然道:“怎麼,羨慕了?”

“吃醋麼?”

她一個白眼丟過去:“吃什麼醋,羨慕的人多的是,最羨慕的那個就是親手把這個妙人兒送到我手上的紫千。”說到這裡停了一下,含笑道:“說來,你身邊調教出來的人也都出類拔萃,只不過人家不願爲你傷心而已。”

昭彤影正要反駁聽到咳嗽聲,兩人這纔想起還有個洛西城在旁邊,但見他已經退出兩三步外,一手握拳點在脣上苦笑不已,看來是實在聽不下去才發聲音制止。兩人相對而笑,洛西城苦笑道:“兩位大人慢慢聊,下官告辭了。”不等任何一個出言挽留,落荒而逃。

水影一笑道:“看你挑起的話頭,嚇跑了我的美人。”

昭彤影一挑眉:“跑不了,這個人三五年前就在你手心裡了。別說跑,趕都趕不走。”說到這裡忽然道:“對了,你是祖籍凜霜?”

“嗯……算是,世代居於凜霜。”

“這麼說,此地便是卿之故鄉?可有近鄉情怯?”

“故鄉——”她擡起頭望向遠方,比地平線上綿亙的長霆山更遠的地方:“寒關據此尚有三百里。”

“寒關……少時先生說‘寒關非關’,乃是凜霜數州縣中最貧苦艱難之地,自蘇臺立國以來除了開國初年那一次叛亂中有一個據說寒關出生的中年女子擔任叛軍的將官,傳說有撒豆成兵、斗轉星移的神蹟,一度傳遍全國外,兩百年來再無名士。這六十餘年來,莫說名士,連一個郡考進階位在五階以上的人都沒有。”

“那地方能活下來都不容易,還說什麼琴棋書畫、天文地理。”

“是啊,窮苦地方少才子。不過,連進入五階的人都沒有,如何出了一個獲罪後能讓女兒沒籍入宮的顯赫人家?我在地官中查寒關戶籍,查來查去都找不到有這樣的人家。”

蘇臺律令,即便是連坐問罪,籍沒也有高下之分,一般的都是發配軍前爲奴;其次沒爲官奴;能夠進宮算是天大恩典,至少要三階以上封疆大吏或者擁有爵位的貴族人家。寒關五十年來無一人郡考進階,哪來的三階高官、公侯貴族?而水影乃是藉沒後宮的罪民,卻說自己是世居寒關,豈非與寒關戶籍矛盾。

一瞬間,水影的臉色變了。但也只有那一瞬間,她自然知道自己的失態逃不過昭彤影的眼睛,卻決定忽略,淡淡一笑道:“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我猝然發難,破寒軍上下一時亂了手腳,現在還算安靜,可時間一長就不那麼好管了。”

“這個不必擔心。”

“哦——”她皺眉道:“卿這般有把握?說來聽聽!”

“破寒軍如今皆懷狐疑之心,紫筠以死羣龍無首,那些不曾與他合謀的沒有看到確實證據,懷疑不定;與他合謀的,首領以死,一時無從抉擇,乃處觀望之態。一看朝廷會查到什麼程度,大事化小,他們自然安分守己,逼急了狗急跳牆。第二麼……看就看我這個暫代都督有沒有服衆之能。破寒軍雖然驍勇,要讓他們服倒也不難,這樣的軍隊只看重戰場上的英雄,只要我打一場漂亮的仗,定能讓六萬破寒軍拜倒在我身側。”

“還是要打仗?”

“紫筠和他的親信與北辰勾結了那麼多年,一點表示都沒有卿覺得正常麼?”

“我也覺得安靜的奇異。不過,我想的是……”她頓了頓,大約對後續的判斷也不是那麼自信:“紫筠與北辰勾結並不在這兩年,而是兩年前——”

“北辰一夜之間楊柳關、長河關、歸雁關盡皆失守,兩年前我就懷疑他紫筠有異心,迦嵐殿下顧忌到國家新定,不想另生戰亂,希望他懂得收斂,結果呢,哼哼!”

“到底哪一個關會出異變……”

昭彤影截斷她的喃喃自語,嫣然道:“哪一個關卿等沒有好好守,就是哪一個。”

“楊柳關!”

“不錯!”

“我也想過楊柳關,但此關守將乃是新入破寒軍,尚不滿半年。爲何不是長河關?”

“卿以爲長河關那個斬殺勞軍使的將領真的是紫筠的同謀?”

她眼睛微微眯起,過了許久才道:“我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