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蘇檯曆兩百二十七年的杏花季節昭彤影是在丹霞郡要塞清平關度過的,她原本計劃新年假期可以在丹州看花燈,然而出發後沒多久各種各樣的事件拖住了這位欽命巡查使的腳步。數月之間所見所聞讓她不得不感慨短短七八年間吏治敗壞的速度到了驚人的地步,愛紋鏡雅在位時她以殿下書記身份也曾巡查過一次各地吏治,儘管良莠不齊至少還保持在讓人能夠忍受的程度上。此次出發,十人九貪,尤其是見習進階被濫用到了令人髮指。見習進階原本是給貴族人家的特權,讓那些有家名的人能夠通過比較簡單的方法保住自己的家名,而國家得到一大批官府雜務人員,有助於減少官府的用度減輕百姓稅負。然而,到了這個時候見習進階成爲包括平民在內的有錢無才卻想要當官之人的捷徑,很多地方富裕人家爲了讓自己的孩子見習進階不惜重金買通官府修改戶籍,將自家孩子納入已經敗落的有家名人家,也有一些窮困的貴族就靠賣家名謀生。很多爲了得到一個見習進階的名額,要付出驚人的錢去賄賂各級官員,正因爲有見習進階存在,一般被看作清水衙門的春官每年都有一次炙手可熱、財源滾滾的經歷。而那些花了大價錢進階的人家等到通過進階自然要繼續花錢得一官職,官職一旦到手往昔一切付出都要加倍得回,不但爲自己還要爲自己的子孫留夠進階用的錢。

目睹蘇臺吏治崩潰的速度昭彤影想起十年前讓自己名聲鵲起併爲皇帝愛紋鏡欣賞的萬言書,其中歷數見習進階被濫用之後蘇臺吏治出現的問題,並請求朝廷謹慎運用見習選官,減少見習進階在官員中的比例。她說:“如此以往,十數年後蘇臺無寒門才子……”雖然愛紋鏡沒有采用這份摺子,卻提拔了敢於直指蘇臺吏治漏洞的昭彤影。當時,他把年輕的殿下書記叫到後宮御書房,對她說:“見習進階被濫用以至寒門才子無路報國,官吏皆金錢堆砌所成,這一點朕也是知道的。但是見習進階爲文成以來所用,一興一廢關係國之名門世家盛衰存亡,卿且算算早朝之上兩班文武裡有多少出自名門世家,又有多少乃是見習進階,卿即可明白朕爲何明知弊端重重也只能暫且姑息。”

當時她低下頭接受了皇帝的解釋,也因爲這件事而使她對至今爲止並沒有特別好評的愛紋鏡另眼相待,而之後的幾件事更讓她感到這個少年登基的男帝或許有着比之前數代皇帝都出色的心智以及對蘇臺王朝的眷眷之心。

而今愛紋鏡雅皇帝已經作古多年,他的繼承人顯然沒有繼承父親重整蘇臺的志向,在昭彤影看來,對偌娜至今最好的評價也就是“沒有故意去破壞人民的福祉”,當然也沒有爲百姓建設福祉的積極行動。

正因爲路上的一些變動使昭彤影放棄最初計劃,先繞過丹霞郡完成對永州的巡查,而將丹霞作爲回京前的最後一站。結果她的新年夜果然是在某一處荒僻驛站中草草吃了點東西早早上牀的度過的,爲此唉聲嘆氣了好幾天讓隨行官員跟着鄉愁迸發。

四月初,昭彤影踏入丹霞地界,之前永州之行象她預料的那樣順利,和親王治理下的永州果然政通人和。永州城中商賈雲集、書聲朗朗,和親王鼓勵農桑也致力於勸學,她以和親王府私產建立永州書院,重金禮聘各地著名才子出任教授;專收郡中貧寒但才華橫溢的子弟,免費讀書且發給月錢。在吏治上永州也表現出色,各地百姓提起和親王清揚都讚不絕口,深感是上天有眼纔給了他們如此寬宏愛民的領主。可以說,和親王治理下的永州在內政上絕不遜色於迦嵐治理下的鶴舞,這兩姊妹在這一點上打了個平手,也就是說她們兩個至少在目前表現出來的能力上都遠比皇帝偌娜以及正親王花子夜更具備一個君主的才幹。

三月中旬,在永州邊界昭彤影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事件。

蘇臺皇都二、三月的盛典是杏花會,那是因爲被開國皇帝大家推崇的千月素被民間看作杏花神的化身,而後代的蘇臺皇帝們也對這一造神行動推波助瀾。而南安靖國春天最主要的祭神活動乃是三月桃花水時對水纓女神的祭奠。在安靖上古神話中人類是由水纓這位女神一手創造的,同時她也是司水的水神,又象徵着夜與冥,乃是安靖各類神明中法力最強同時也最爲道德高尚的神明。在永寧城同樣有每年一次祭神大典,在每年第一次月圓之日,和祭天大典一樣由皇帝親自進行。永州郡萬霞縣傳說在文成王朝末年出現過水纓女神的真身,當時萬道霞光、萬花俱開,此地從此叫作萬霞,當地的水纓女神廟也被視作真神廟,爲全國第一。萬霞縣每年三月祭神大典在女神廟舉行,每年都有成千上萬的百姓不辭舟馬甚至花費幾年時間,千里迢迢前來參加大典,爲全家祈福。而對蘇臺神士們來說,到萬霞縣一次也是他們修行的一部分。

昭彤影到萬霞縣的時候恰逢盛會,一行人前一天齋戒沐浴,一大早換上用薰得香噴噴的乾淨衣服,跟着人流前往神廟參加祭奠。

可想而知,此類盛會通常都不會太舒服,人頭攢動、摩肩接踵,這些人總算靠着官員身份不同和百姓們擠在一起,也有比較好的視眼。可放眼人山人海,耳邊嘈雜不堪,祭典還沒開始昭彤影就已經疲憊不堪。

祭典沒有特別新奇的地方,和京城祭神典禮一樣,昭彤影唯一感興趣的是兩天前當地驛丞神秘兮兮的告訴她“這一次祭典有了不起的人要來。”便是爲了這了不起之人,她纔來忍受這個熱鬧的場合。

變化在不經意間發生,一瞬間人羣向左右兩邊分開,彷彿平靜的水面被刀割開一般。

人羣之中,讓開的道路上一個青年女子傲然走來,她身上是神女穿的連襟五彩長袍,頭髮盤成華麗的雲鬢,五彩腰帶一直垂到地上,而眉目端莊美麗,整個人就像是從畫圖中走出來的水纓女神般聖潔端麗。

旁邊有人竊竊私語:“這是什麼人……”

“你連這都不知道,鶴舞出了了不起的巫女你沒聽說過?就是她,這是千月家的繼承人啊!”

“千月,就是那個千月麼?”

“就是那個千月——安靖第一名門的千月家族。”

萬霞縣祭神大典上看到那個號稱千月家後裔的年輕女子,昭彤影替蘇臺迦嵐嘆了一口氣。當時她就勸說迦嵐不要管對方是不是千月家後裔,只當作從來不知道皇室和千月家的恩怨,大張旗鼓出動全部力量把人抓出來,然後套上一個“巫蠱惑人”“聚衆謀逆”的罪名,當場處決也可以,押送京城也可以。

然而,蘇臺迦嵐面對皇族兩百多年夢魘還是無法釋然,她最終決定在不驚動朝廷的情況下抓捕這個巫女,然後再根據對方的口供決定是否移交朝廷。經過將近一年的努力,尤其是白皖親入天朗山後已經慢慢拉開一張網,最後收口便在月餘之間。然而,這個千月巫女卻比白皖等人想象的更加膽大,她居然在收口前不知怎麼逃出包圍圈堂而皇之的以“千月”的身份出現在內地。從祭典來看,她不但出現,恐怕還以“千月後裔”的名號與官府接洽,大概又展現了什麼神蹟,讓那羣人對她崇拜有加。

其實,如果是她,也會採用同樣的方法。蘇臺皇族與千月家有三條毒咒的仇恨以及“皓月沉,蘇臺散”的糾葛,皇族的人知道,朝廷少數的重臣知道一點,蘇臺王朝的百姓以及龐大的地方官員羣可不會知道。相反,他們知道的是:千月家族傳說是水纓女神轉世後創立的家族,每一代人都有水纓女神的血脈,他們是安靖第一名門,通天地、鎮鬼神;他們的祖先爲安靖發展做出卓越貢獻,而千月素是本朝開國皇帝極力推崇的千古人臣典範!

那個巫女,不管她是不是千月家後裔,只要她以這樣的身份被百姓和官府接納了,她就復活了那個消失兩百多年的家族。如此,蘇臺皇族將處於極端被動境地,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卻抓捕此人,朝廷必須向臣民做出合理解釋,而蘇臺皇族用兩百多年時間固守的秘密不復存在,皇族根基可能因此動盪;不作解釋,百姓崇慕的巫女或者說神女莫名其妙被殺,只怕天下謠言四起,這個時候再有一兩個野心家挑動一番,後果不堪設想。

朝廷當然可以採取暗殺或秘密處決,然而從這位巫女的表現來看,再讓她感覺到生命受威脅或許會將“皓月沉,蘇臺散”這六個字內包含的玄機告知天下。

千月巫女和蘇臺朝廷爭奪人心……昭彤影爲這個想法笑了起來。

她不會傻乎乎的去想“那個巫女知不知道千月家和蘇臺皇族的秘密”,要是不知道,那已經消失百來年的六個字就不會重新唱遍京城大街小巷。

最讓她哭笑不得是這個所謂的“千月家傳人”的確有讓百姓信服乃至崇拜的氣質,那份端莊高潔自不用說,最讓人驚訝的是眉目居然宛若千月素重生。

“相比較,朝廷現任的神司連給人提裙襬都不配的樣子。”想到現任神司平淡無奇的容貌,她搖了搖頭:“果然這位才比較象。”

萬霞祭典的當天晚上昭彤影便寫了正式摺子通過驛站送交天官,通告朝廷——千月家族在蘇檯曆兩百二十七年的時候重現,且已贏得不少百姓的崇拜。本想修書一封與迦嵐,略一猶豫即放棄,料想皇族的此消息時的驚訝不會比迦嵐當初好到哪裡去,她的正親王很快就能從正規途徑得知,定能做出正確判斷,沒必要在此敏感時機落人話柄。畢竟,她昭彤影還是朝廷的殿上書記,不是正親王家臣。

如今,她已經踏入丹霞重鎮清平關,這是永州出入京城最短路徑的必經之路,她相信很快就能與這位巫女重逢,只要對方的目的地是京城。

丹霞郡守府這些天駐守清平關的是衛方的副手——明霜。兩人在清平關官署見面的時候昭彤影眉開眼笑,明霜卻着實愣了一下,面對對方:“爲什麼這個表情?”的疑問時只能苦笑着回答說:“本以爲大人會先去丹州。”

她柳眉微挑:“本官怎麼會來回走冤枉路。自然是先到清平關,後到丹州,然後回京。”又笑吟吟說:“明霜什麼時候回丹州?”

“下關奉命來查點新入庫的一批軍需,三五天後即可結束。”

“好——好——,本官也只用三五天,可與貴官同行。”

明霜一點都找不到感動或共鳴的情緒。

這天夜晚,她和明霜同住於清平關官署後宅。夜來風過竹林,憑窗可見明月山頭照,偶有夜鳥掠過天空,而風清涼徹骨,隱約帶着不知名野花的妖冶香氣。昭彤影早早得睡了,大約三更時分忽然被驚醒,略一定神聽到窗上有很輕的敲擊聲。她爬出被子,嘀咕着“最好是美人來投懷送抱”,一面抽出睡覺時必壓在枕下的短刀,不緊不慢的打開了窗子。

“凝川——”

窗外一身夜行衣的青年女子燦爛一笑,一躍而入,無需主人開口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喝下,點頭道:“幸好還有些暖。這該死的天氣怎麼四月還冷成這樣。”

昭彤影點亮蠟燭在對面坐下,緩緩道:“你來做什麼?”

“聽聞故人前來,特來拜會。”

“哦——可帶禮物?”

凝川哈哈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模樣的東西放在桌上,手卻不拿開,看着昭彤影的眼睛道:“託大人帶給京城少王傅。”手放開,信背面放着,上面用火漆封口。

“本官不能看?”她將信拿在手上把玩着,封面也是一片潔白,故意拿到燭光邊看,只能看到裡面還套了一個信封,無法看到任何文字。

“這是我凝川投桃報李之物,等少王傅看過後是呈交給朝廷,還是當場燒了都與我無干。”看看對方忽然輕笑起來:“久聞殿上書記當年與女官長出同車、入同席,情同姊妹,量來不會隱瞞,大人不過是晚上一兩個月看到。至於這個東西……一兩個月內尚不會失效。”

“投桃報李?”她意味深長的笑着,斜眼看着凝川柔聲道:“這就不對了。本官也未曾告知朝廷卿乃宛明期之女,卿只報少王傅一人豈不過分了些?”

凝川先用一臉無辜的表情的表情對着昭彤影看了半晌,後者將杯子拿在手中輕輕轉動,一臉平靜,連眼角的餘光都不朝她瞟一下。看了好半天后凝川終於投降,嘆息道:“怪了,我臉上寫着‘宛明期之女’五個字麼?”

“當然沒有。”

“那怎麼人人都知道!”

“只能怪令堂南安郡王殿下行事太不乾淨,沒把你刺到斷氣也就算了,居然連刀都沒有拔走。還有,殺人當然是隨便找一把越普通越好的,居然拿護身短刀,珠光寶氣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你所謂的‘同伴’能用得起的;就差沒在上面刻上‘南安’封號。”

“珠光寶氣就一定是南安郡王府?”

“正親王有屬下見到南安郡王在那段時間前後出現在雲橋。另外……卿對南安郡王的關心過份了一些,讓人不得不產生聯想。能讓南安郡王親自來殺得……大概也只有她的骨肉至親……”

凝川因爲這最後一句話變了臉色,嘴脣蠕動兩下終究還是放棄辯護。

昭彤影拿起桌上的信,翻弄了一下:“我這個人好奇心很重,討厭被折磨兩個月。”

凝川看看她正要說話忽聽外面一陣喧譁,一瞬間夜的寧靜完全被打破,但聽庭院內士兵的腳步聲亂成一片,喊的是:“抓刺客,有刺客——”然後是明霜的聲音,指點士兵們朝昭彤影的住處圍過來。

昭彤影放下杯子丟給對方一個責備的眼神“卿做事一樣不乾淨!這種尾巴都跟來了。”然後一指內室“進去!”

凝川一面往裡走一面還說:“要不要鑽到牀底下?”

“如果下面有地道或者你會遁地術,那就鑽吧。”

她住的這個房子內外室之間沒有門,用兩層紗幔隔斷,看着凝川消失在紗幔之後,昭彤影剪了下燭芯讓房中更亮幾分,然後起身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捧着杯子一臉幸福的啜飲着等來人。

士兵的腳步聲在房間周圍停住,略微靜了一下,門上傳來有禮貌的敲擊聲,伴隨着明霜的聲音:“大人,大人——”

門在明霜面前緩緩打開,裡面的人穿着整齊,望定他的時候目光流轉含情,讓他頓時心驚膽戰。

“明霜大人——”將他的名字拖得長長的,笑容更深一些:“深夜來訪麼……請進。”

身子微側,將他讓進去,隨即對外面想要跟進來的兩個軍官一板臉,嚇得那兩人一縮,昭彤影隨即將門掩上,引着明霜坐下,笑吟吟看着他。

明霜咳嗽一聲,強笑道:“剛纔巡哨的兵丁看到有可疑人影往大人這裡過來,下官放心不下,過來看看。”

“感激不盡。不過,本官晚上睡不着自斟自飲,眼睛一直睜得大大的,未曾見有可疑者前來。”略微一頓,哈哈笑道:“若是有,本官早就把人拿下送到明霜卿手上。”

“雖然如此,下官還是——”

“行了,卿的意思不就是無論如何都要讓卿的兵士們搜查本官的寢室,是麼?”

“大人的房間不敢讓士兵們進入,下官斗膽……”

“卿想要進本官的內室?”她故意將聲音壓得很低,眼角微挑,聲音裡透着兩分輕佻,明霜臉上一紅,努力不去想其中的“內涵”。

“下官職責所在,請大人允許。”

“卿既然想進去,倒也無妨。”說話間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明霜向她看過去,見她似笑非笑,目光顯然要他看桌上。

一低頭,明霜的臉色蒼白如紙。

桌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幾個字,乃是昭彤影用指尖蘸茶水而寫,燭光下清清楚楚地四字——桐城明霜。

她的指尖猶在四個字邊上打轉,略微等了一段時間擡眼望定他,輕輕揚起左手,手上是火漆封口的一封信。

“卿想看看麼?”

明霜閉上眼睛深深呼吸幾下,再望着眼前人時已經平靜下來,微微一笑:“夜已深,下官不敢打攪大人休息。”

“卿這樣的人物,我是隨時歡迎的,清茶淡酒、詩詞歌賦,任卿選擇。”

“下官要巡查其他地方,看看那刺客可有逃走。”

“我看,如此夜晚守夜之人最易睏倦,或有飛鳥掠過叫人看成刺客。”

“是,是,下官再轉一圈,或許真是看花了眼。”

“如此便好,卿且自便。”

明霜起身行禮告退,昭彤影鎖上門又聽士兵腳步聲遠,轉過身來笑道:“出來吧,別在本官的房中睡着了。”

話音未落凝川又笑吟吟的到了她面前,先深深一個鞠躬:“多謝大人。”

“本官只是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在下出去的時候一定小心,下一次再來也一定注意身後有沒有尾巴。”

“卿還是注意丹霞大營有沒有想要在背後捅卿一刀的人爲好。”

“只怕是有的,”她故意嘆了口氣。

昭彤影一笑,忽然道:“千月巫女快要經過清平關了。”

“殿上書記大人也知道此人?真是名聲鵲起。”

“在萬霞有幸目睹。”

“在下聽說此人宛若千月素重生。”

“評價公允。”

“不知道千月巫女會不會經過我們丹霞大營。”

昭彤影假笑起來:“若我是你,便會祈禱她莫要經過。否則,我怕從此之後丹霞大營不在是少朝‘劫富濟貧’之所,而是千月巫女的神宮。”

凝川微微一愣,隨即笑道:“我的好奇心又發作了……”說罷起身朝門走去,剛到門邊的時候忽然聽到昭彤影的聲音:“本官能拆開來看麼?”

“隨便,在下一禮贈二人……”哈哈笑着開門離去。

“看到什麼有趣的歡迎再來……”昭彤影對着快速離開的背景說了最後一句話,然後嘀咕一聲“也不幫我把門帶上”,自己起身關了門,一轉身毫不猶豫撕開手上的信封,也就是剛剛她寫下“桐城明霜”四個字時用來威脅對方的道具。

清平關春末夏初的深夜裡,昭彤影緩緩打開兩層封套內的信紙,果然是一封書信,擡頭是:

“欣雅君臺鑒……”

昭彤影緩緩合上信紙重新塞進信封點上火漆,身子往後一仰深深嘆了口氣。信是某一個官員寫給一個名叫“欣雅”的人。她從日照口中聽到過這個名字,乃是丹霞大營的二當家,凝川在京城就她的受傷胡謅的時候,日照說他在丹霞的時候的確覺得三個當家之間有微妙的不合,於是提到當時丹霞大營因爲元嘉的爲妻復仇而引來衆多綠林豪俊商議對策,少朝顯然對此並不滿意,而其中不少人正是二當家欣雅請來的。

寫信的官員身份和名字均不明,落款處畫了一個奇怪的符號,她看過幾眼已經有些把握,還是準備回京後找水影商議一番。書信中的遣詞造句來看,此人官職不會在五位之下,且出生世家。此人和這位欣雅顯然有多年往來,利用丹霞大營“招賢納士”、刺探消息。而丹霞大營爲了劫富濟貧和自我生存之需要,原本就有暗探打探當地各階官員的秘密,加以威脅,正因爲如此,朝廷幾次派兵圍剿都沒有成功。往往大軍尚未進清平關,少朝和她的手下已經潛入幾百裡外不知道哪一個深山密林中去了。而這位二當家顯然將這些官員秘聞賣給那官員派了另一種用途。

輕輕撫摸着信封,她從記憶中尋找屬於“欣雅”這個名字的內容。

丹霞大營的欣雅身世上和元嘉有幾分相似,又有些像鳴瑛的遭遇。她本也是好人家的孩子,本當幸福安寧的度過終身,問題在於,她和鳴瑛一樣,是入贅人家的女子和人偷情所生。比鳴瑛幸福點的是,這家的正室接納了妻子的情人和她的孩子,讓他們住在家裡,雖然以半主半奴的身份存在。當家夫婦去世時還給這父女留了一小筆錢足夠他們做點小生意吃穿不愁,然而,欣雅同母異父的姐姐顯然不想讓一個“不清不楚的賤種”分自己的財產,自己的父親剛剛閉眼就在靈堂裡撕下父女二人的孝衣,讓他們“滾得越遠越好”。沒有特殊技能幾乎是空手出門的父女難以維持生活,在某些特殊原因下,從小因爲家庭原因學過武的欣雅遇到少朝後踏進了綠林道,幾年後他們建立了丹霞大營。

“當年將欣雅掃地出門的那家人現在怎麼樣了呢?”她這樣想着,露出一點笑容。

這一段插曲後的第三天,千月巫女抵達清平關。

千月巫女的“儀仗”在她個人的意願而言並不囂張,只有五六個侍奉跟隨身側。而按照傳統,巫女(神女)所有的侍奉者都處於完全的自願,不收取任何報酬,帶着向信仰獻身的虔誠。在清渺王朝,知名的巫女樂衷於相互較量侍奉者的多少,以此顯示法力強弱,出行之時猶如衆星捧月一般。有些巫女爲了顯示自己的偉大,不惜僱傭窮苦百姓來充當“侍奉者”。蘇臺王朝延續了這一傳統,只不過蘇臺王朝滅巫之後,巫女不再象前朝那樣四處行走,而是在專門的神廟中侍奉蘇臺衆多神祗,或者成爲官府的神女,占卜星象、求雨祈風。侍奉者向神廟而非單獨的某一個巫女奉獻。當然,官府的神女納入春官體系,由朝廷供養,同時也能接納禮法限定數量內的侍奉者。

千月巫女身邊穿侍奉者衣服的人雖然只有五六個,然而提早幾天就有成百的人趕到清平關,有些更是從深山村落、上百里之外的地方扶老攜幼而來,沒錢住店,就裹着塊厚點的布在寺廟或百姓的屋檐下蜷縮。明霜得到報告大吃一驚,親自帶人去看,一問之下都是爲見巫女一面,或是爲家人祈福、或是請巫女治病,還有幾個村子合錢想請巫女爲他們求雨。明霜看到一些人衣衫不整,年紀大的更是被這些天意料之外的低溫凍得已經發起高燒,一時間哭笑不得,勸他們回家肯定沒有,而官府也沒有能力救助這些人。只能在看到的最可憐的一些人面前放下一點錢讓他們買點吃的或爲病人抓點藥,又指點他們到城外兩裡一個破廟中居住,好歹可以遮風避雨。

明霜一直認爲自己是一個合格的官員,不管是在西珉以將軍的身份運籌帷幄,指點以萬爲單位的軍隊馳騁沙場;還是逃亡到蘇臺後以“和親王府密探”的身份擔任丹霞郡地方官。或許在“和親王府臥底”這件事上做得不那麼敬業,衛方對他的寬容器重讓他忍不住放棄前一個職責。

衛方一次和他閒談的時候笑着說“卿可知何人保舉你爲本官的幕僚?”

明霜想了一下用不是很確定的聲音說:“少宰大人?”

衛方笑道:“少宰大人很欣賞卿的才幹。大人曾專門找過本官保舉卿。”

明霜低聲道:“承蒙少宰大人提拔。”

和親王一直認爲漣明蘇向朝廷推薦明霜出任丹霞郡守府官員是“出於她的授藝”,只有明霜自己知道這位朝廷少宰另有一番想法。

兩年前皎原踏青遇到昭彤影后不久,一天他奉王命外出辦一些事,直到起更纔回來,行到一半身邊的小廝突然叫了一聲,明霜順着他指得方向看過去見遠處一人跌跌撞撞的走着,他正想對小廝說大概是喝醉了的人不用理睬,那人不知道絆到什麼東西,一個踉蹌跌倒在地。明霜走上前去推了推,見那人雖然一股酒氣撲面而來,可衣飾修潔,並不是他想象中的邋遢模樣,待看清此人容貌他禁不住“啊——”的叫了出來,原來是朝廷少宰漣明蘇。

那日他將漣明蘇送到少宰府,少宰夫人還是第一次見到丈夫大醉而歸,吃驚之餘並沒有忘記讓下人好好招待他們主僕。明霜恰好也對漣明蘇這位出身於家奴而位在二階的傳奇人物頗感興趣,於是安安穩穩的坐在那裡喝茶吃點心,一邊品賞壁上字畫,見其中均是名家手跡。唯有中堂一張條幅,內容的確是好,可書法普通,也不知主人爲何如此看重。他剛走到面前正要細細看這條幅到底有何不同,卻聽一人道:“這是本官昔日進階時恩人所贈,故而本官常帶於身邊,以作勉勵。”明霜聽了這話往落款一看,卻見寫的是“西城照容”四個字。

回過頭見漣明蘇由妻子扶着進來,步子還有點浮,神情卻清朗多了。他趕上兩步長揖到地,漣明蘇上前攙扶道:“何必如此,該當本官謝你纔是。”待看清他的容貌,遲疑道:“本官見過你……”

他又是一禮:“晚輩和親王府七位書記明霜,見過少宰大人。”

漣明蘇這才知道此人就是和和親王同車入京故而“豔名遠播”的明霜書記,在他心裡這樣的男子必然煙視媚行,他自己素來端正,從來看不起那些以色惑人的男子。而今見了明霜驚訝於他的端莊文雅,到有了另一番看法。

明霜緩緩道:“看到少宰大人無恙我就放心了,晚輩告辭。”

漣明蘇上前一步道:“天色已晚,不如在此宿一夜如何?”見他有些猶豫,又道:“早過三更,和親王府已經下鑰,書記返回多有不便吧,倘不放心,可遣下人返回告之。在本官府上住宿和親王也該是放心的。”明霜何等聰明,頓時聽出他言下之意,臉上微微一紅。

漣明蘇又叫人送上點心水果,兩人就此攀談起來,一談之下漣明蘇對明霜的學識頗爲讚賞,兩人越說越投合,也不覺睏倦,居然坐在那裡說了整整一夜。其間漣明蘇的妻子進來看過幾次,都見一長一少都是神采飛揚,也不知說到天文還是說到了地理,她自年初以來就沒見丈夫如此高興過,也就搖搖頭嘀咕一句“這個年紀還那麼瘋”了事。

一直談到第二日上朝的時間兩人還意猶未盡,漣明蘇約他翌日另找時間品茶論文,又忽然屏退下人,拉着他的手道:“你我一見如故,有一句話本官思量許久還是想對你說。”

明霜見他鄭重,正色道:“明霜謹遵明教。”

“你博學多才,見識不俗,該當爲朝廷效力,做一個有所成就的男子。屈於王府書記,未免可惜,你若有上進之心,本官願助你一臂之力。要知道……”他略微頓了一下,作最後的猶豫,最終還是望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要知道,以色侍人,終非長久。”

那一刻明霜百感交集,這位少宰果然是敏銳,已經知道在和親王眼中他明霜不管多能幹也不過是“一個美麗的男子”,可寵可疼,卻不會倚爲柱石。

在關懷過追逐巫女的百姓之後明霜決定把自己的疑惑交給那個已經知道他身份的人去解答。一決定便毫不猶豫地找到昭彤影,劈頭便道:“據下官昔日的所知,蘇臺王朝早已明令禁止四處遊走的巫女,敢問殿上書記大人,照此規矩,下官是否該將此人扣押下獄?”

昭彤影看着眼前人,他們說話的地方是昭彤影忙裡偷閒晚餐前讀書的後院小亭,造在一座非常粗糙的黃石假山上,只有亭邊茂密的花木和纏繞亭柱之上的薔薇花還有幾分韻味。明霜和她對面而坐,目光清澈神態寧靜,眉目宛若圖畫中走出,昭彤影算得閱人無數,看着他依然暗暗讚歎。明霜身上有一種非常特殊的混和氣質,有時候端雅淑賢、心細入微,比蘇臺京城貴族男子更溫柔嫺雅;或許這就是多年西珉貴族公子培養下的形成,爲家庭奉獻,爲妻兒奉獻,這就是西珉男子生來接受的教育。西珉的男子們,女子在家則操持家務,女子外出則耕地種田,這樣的情景下西珉男子們從小被培養成隱忍、堅韌、與世無爭的性格;西珉不要他們的兒子們有什麼遠大理想,只要他們將人生託付給每一個階段的不同女子。

可也有些時候,在他乾脆利落的處理公務,甚至在某一個瞬間目光中光芒閃動的時候,讓她想到當年驚鴻一瞥的西珉名將南明城,那個以文弱之身運籌帷幄,指點江山的出色人物。藏在他身上的,飽覽羣書後必然會產生的,對於公正的追求,以及把握自己人生的願望。也許這個願望還沒能敵過溫良恭順的西珉教育,兩者的混合反而讓他顯得迷人。

明霜對她長時間的沉默不厭煩起來,輕叩亭柱,有節奏的敲擊聲喚醒沉醉在美人容顏中的女子。後者略一定神道:“不錯,我們蘇臺崇文重教,開國高祖皇帝有感於清緲亡於巫蠱的歷史,滅巫存神。然而,有些東西並不是用禁止就能消亡的。安靖漫長的歷史上巫術與朝政混於一體,也與文教正法相融合。人們總是在找一些可以去依賴的東西,國泰民安、聖主在位的時候,人民信奉的是皇帝和那些代表着皇帝的官員;一旦吏治崩潰、法紀不存,就去寄希望於巫術和神明;一次次的反覆着,不知道是不是安靖的宿命。要知道,清緲也並不是從一開始就巫術橫行到敗壞朝綱的。

“就連皇家也有不能如願以償的時候,派系之爭,皇位之爭,這個時候也會期望有甚而超過皇帝的什麼力量來讓他們如願,所以,就連滅巫的皇家子弟們都難免去和巫女、巫師們勾結。早在蘇臺王朝第七代皇帝在位的時候,滅巫存神的法紀就已經名存實亡了。蘇臺第八代君主的女官長傳說就是一個遊歷各地的巫女,皇帝還是皇三女的時候結識了出身貧寒但一降臨就有異象而被視爲神的化身的一名巫女。這位三公主正苦於有兩個皇后所出的姐姐無法皇位,在她將巫女帶回京城後不到半年那兩位年長的公主先後病逝。登上皇位的皇帝將巫女封爲女官長,當然,這個巫女的出生也從貧民家的二女兒變成皇帝叔叔,也就是先皇第三個弟弟的私生女。

民間傳說,這位巫女在某一天深夜造訪三公主下榻的官署,對她說:“殿下應該成爲皇帝,讓我來助殿下一臂之力吧。”面對對方的拒絕,巫女微笑道:“殿下的確有強有力的後臺,也有將軍願聽殿下驅使,但是用我的方法,殿下不會在蘇臺青史上留下弒姊的惡名。”當時已經和京城三營將官約定準備發動宮廷政變的三公主聽到這樣的話一身冷汗,於是,在那個深夜裡兩人達成了協議。

明霜皺了皺眉,緩緩道:“這麼說,本官只要拍拍手在一邊等着那個巫女通過清平關嘍?”

“可以好好欣賞一下,這是傳說中的清緲——不,安靖第一名門的後裔。”歪一下頭,昭彤影笑着補充道:“如果這個家族真的兩百年來未曾中斷,那麼,在清緲第一名門的榮譽之後,也是蘇臺第一名門!”

“國之第一名門!”明霜跟着笑起來:“果然啊,下官的確想欣賞一下連殿上書記都認可的傳說中的千月後裔。”

國之第一名門,這是清緲王朝第十代君主寫給千月家的匾額。

文成末年天下動盪之中,後來成爲一代名將的蓮鋒在皎原繫馬飲茶時看到身穿布衣而神態高貴的青年女子,兩人攀談甚歡,女子說自己的來自遠方,只想尋一處平安之地,並無目的。蓮鋒對她說“羣雄割據,暗無天日,何處有太平,我聽說北方的鳳侯愛民如子,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投她?”

女子美目輕挑:“卿要以自己之力建太平之國?”

蓮鋒含笑點頭。

兩人於是聯袂而行。

十年後,鳳家建立了清緲王朝,人們渴望已久的太平重降於國土,某一日蓮鋒指着空中皓月說:“卿皎如明月,何不以‘月’爲家名?”另一個女子看着水中明月倒影:“千江有水千江月,好吧,我以‘千月’爲姓,從此我便是千月江漪。”

千月家的傳奇便從這一天奠定了根基。

千月江漪在征戰中遇到了出生寒門的私塾教師詞英,兩人情投意合結爲夫婦,江漪最終位極人臣冊封侯爵卻平生在無二色。

江漪之女千月漣,精通詩文,在朝政和軍事上並有特殊創業,卻是清緲文學的開先河者。

千月家第三代繼承人被稱爲“蓮鋒再世”,帶領清緲軍隊縱橫馳騁,平南滅北,建立讓後人震驚的宏偉武勳,卻在一次宮廷宴會後莫名其妙的吐血而亡。

千月家第四代繼承人平淡無奇、第五代以巫術聞名。到了第六代繼承人,這個被稱爲“穩定而強大”的家族出現了爭位風波,其間三個女子在青春年華喪命,一番血雨腥風之後主掌千月家門的是從來沒有被看好的三房庶出的二十三歲的千月良芳。千月良芳性格沉穩到了乏味的地步,舉凡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美酒佳餚,但凡給人生增添樂趣的東西一概沒有興趣,結髮的丈夫也曾對孃家訴苦說“等於嫁給一根木頭”。作爲貴族小姐雖然毫無魅力,然而作爲朝廷大司寇和千月家主掌均光彩照人。千月良芳以斷案公正聞名於清緲歷史,直到蘇臺依然被看作斷案如神的典範,在某些地方以她的容貌塑象徵公正的“光明女神”。

也不知道是不是物極必反,做母親的乏味到了極點,千月家第七代繼承人卻是徹底的敗家子。吃喝玩樂樣樣精通,經史子集無一明白,混沌一生徒留笑話。此後數代均無顯著建樹,自然也沒有犯過大錯。

到了第十四代繼承人,巫蠱已滲入朝廷,這位家主是個見風轉舵的官場能手,利用千月家本身的神師之名爲皇帝寵愛,被任命爲第一任“神司”。此後六代家主均專心於巫術,有四人徹底放棄出任普通官員,與著名巫女結幫拉派,與皇帝有繡襦傳聞,寫下了千月曆史上最黑暗的篇章。

第二十一代繼承人千月璋和千月良芳一樣的出身,她少年時即立志改變千月家充滿欺騙的腐朽局面,恢復江漪建立家族時的理想。在她和女兒兩代人的努力下,千月家終於又展現出“國之棟樑”的狀態。

然後,就是千月素。

這個家族有過盛衰,有過分裂,卻總有一些人奮發向上,尤其是在淪爲巫蠱亂政之流後再度清澈自身,在後代人看來,她們幾乎就是素凰族所有優秀品德的象徵。他們成爲榜樣,成爲神話。

而今,這個本應消亡兩百代的家族,又從神話中走出。

蘇臺王朝的歷史在兩百二十七年的這個春末變得迷惑而神秘起來。

中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