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臘月廿一

含元殿

早朝一片肅殺之氣,誰也不敢逆了龍鱗。

見無人啓奏,丞相午伯蒼上前一步出列, “ 啓聖人,洱海南面蒙舍詔近年兵力大增,先後吞併西諸五詔,現又屢犯我朝兩廣諸府,其勃勃野心不容小覷。輔國大將軍尹公與其作戰中受傷,至今昏迷不醒,前線無人主持大局,軍心已渙,望聖人儘快定奪接替人選。”

吐蕃、南詔,新羅,渤海國連年屢次犯境,早已讓興宗心力交瘁,聽到前線又起戰事,只恨不得現在立刻下朝。強壓下心中煩鬱,興宗問: “ 諸卿可有合適人選,不妨薦之。”

四下無聲,只見一人躬身出列, “ 尚書右司沈敖啓聖人,輔國大將軍尹公之子尹杉翼,自幼隨父征戰多年,餘聞其子七歲即通兵法,十二歲隨父征戰吐蕃時,以玄襄陣爲基自創陣法制敵,立下奇功。雖年紀尚輕,但在軍中頗有威望,此子可試。”

興宗略一沉吟問道: “ 尹公之子現今年方几何?”

沈敖立答: “ 回聖人,現今十四,已近束髮之年。”

“ 如此甚好,傳令尹公之子尹杉翼即赴南詔,不必入京,接替尹公主持戰局。” 宣畢,見無人應答,興宗不覺有些不悅, “怎麼,諸卿可有異議?”

沈敖略一沉吟,上前諫言: “ 聖人英明,不過此子尚幼,恐難穩軍心,可派懷化大將軍慕容公前去督軍,以安民心。”

鄭循聞言側身瞥了他一眼,這沈敖一直在他手下做事,爲人低調,以前還未留意過他。

又瞥向興宗身旁的仇公公,只見那廝神態自若,似有些悠然之意。鄭循心裡暗暗納罕, “ 這沈敖何時攀上了仇非悟”

慕容公出身吐谷渾王族,世代鎮守邊境,抵禦西疆夷族。

自吐蕃蠢蠢欲動之時,朝廷便調派尹公前往涼州增援,與慕容氏共抵吐蕃,立下赫赫戰功。而後南詔戰事吃緊,尹公便又赴洱海,哪知變成如今這幅光景。

退朝後,仇公公手裡拿着信箋,舒展了臉上的皺褶。

身旁的小太監斜睨到落款處蓋着慕容府世印,有些不解, “ 義父,那慕容公一向與尹公交好,有他幫襯,只怕轉日就要打勝仗了,義父不怕他功高蓋主,壞了您的大事……”

仇公公喝斷他的話茬, “ 魚兒,你只管伺候好聖人,其他的莫要多言。至於慕容公,我倒很樂意賣他個人情。”

魚兒便不再多言,忽地想起一事,對仇公公道: “ 義父,大理寺那邊來話了,慈恩寺那慧能師父自入了大理寺便一直誦經,不曾談及活佛之事。此人常在京中講學,令百姓皆可觀摩,在民間威望頗高。” 頓了頓,又低聲伏耳上前, “ 近幾日,不少百姓聚集在大理寺衙口,高喊放人,這樣下去,只怕會觸了衆怒,義父,您看…”

仇公公目光漸漸狠戾,想起那日因活佛之事,聖人大怒,四處搜尋不得便封了京中一衆佛寺,詔禪宗六祖慧能大師進宮問話。

趙歸真亦在殿中,見慧能仍是不卑不亢很是平靜,上前譏諷道: “ 素聞慧能大師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不知大師可否能直面自己心中之佛,敢道不曾懷有私心,藏匿轉世活佛?”

慧能並無辯解之詞,無視趙歸真青面獠牙之態,向興宗行了佛禮,道: “ 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之後再任其如何詢問,慧能都不多置一詞,興宗無奈之下只得將他暫押大理寺看管。

仇公公收回目光,擡頭看向太極宮方向。這天下遲早要收入囊中,爲自己掌控。

十年後

太常寺卿盧府

顏微身着昏黃底斑花翻領長袍,腳上是一雙高腰靴,坐在院中的假山旁拿了片芭蕉葉扇風,身上的汗已浸溼了內衫,已過夏至時節,天氣悶熱的緊。

二小姐每日閒不住,今兒個才過晌午,就要她一同着了騎射胡服,打算出府去延壽坊的銀樓看首飾。

老爺早朝前明令不許她出門,讓管家攜了衆僕一同看着她。二小姐哪是能被看得住的,拿了打馬球的鞠杖追着下人婢女一陣跑,追的累了,就將鞠杖給了顏微,氣喘吁吁道: “ 這羣婢子竟不聽本小姐的,倒將我阿爺的話當聖旨,安兒,你接着追,給他們好看,讓我歇歇,歇歇…” 還未說完,就已坐在後院的照壁前上大口喘息。

須臾十年,盧少卿已官至太常寺卿,總掌朝中一切祭祀禮樂。他對顏微自是好的,讓她伴他二嫡女婉娘身側,婉娘自小錦衣玉食,雖性子驕橫些,好在心思單純,頗照顧顏微,她們二人年紀相仿,倒相處得不錯。

顏微手裡攥着鞠杖,佯裝追了幾下,繞到後花園的假山處就坐下了。縱使伺候在婉娘身旁,她也只是一介婢女,況且府中丫鬟嬤嬤一向待她不錯,她自然是不能真追打的。

顏微擡手抹掉額上的汗珠,發覺胡帽不見了,想起來可能是方纔追趕間不慎掉落,正俯身四處尋着帽子,就聽一清脆的聲音傳來: “ 安兒,安兒,你在哪呢?”

顏微趕緊站起來,繞過假山佯作跑了兩步,喘息着喊: “ 二小姐,我在這兒呢。”

透過假山的石隙,婉娘看她髮絲凌亂,喘着粗氣的狼狽模樣不禁有些想笑, “ 這些小廝婢子跑得倒快,咱們兩個人都追不上。”

顏微藉機忙勸, “ 二小姐,今兒就算了罷,您也跑了個把時辰了,咱回去歇歇,差不多就到該用暮食的時候了。”

二人正攙着往後院走去,就見一婢女跑來,到婉娘面前福了福身, “ 二小姐,盧大人回來了,剛跟錢管家問話呢,這會兒讓您去正堂。”

婉娘一聽就有些急了, “ 這錢老頭平時看着老實巴交,跟我阿爺告起狀來倒是耳聰目明,我看他不應該當管家,應該在廟裡被人當千里眼順風耳供奉起來。” 婉娘生了雙靈秀的眼睛,笑起來似彎月,生起氣來杏目微圓。

顏微被逗得彎了眼,又不敢出聲大笑, “ 您先別慌,說不定盧主事有別的事要與小姐說呢。”

二人一路言語,不一會兒到了正堂,盧主事正坐廳中,呷了口茶,看着女兒問道: “ 婉娘,今日都做了些什麼?”

婉娘福了福身, “ 回阿爺的話,婉娘今日一直在房中溫習功課。” 言罷擡頭看了看阿爺,又怕他不相信似的,一把拉過顏微, “ 您若不信,可以問安兒,今日她一直陪着我呢。”

顏微還未答話,盧主事猛地將茶盞重磕在桌上, “砰” 地一聲,二人俱驚得一抖, “ 溫習功課,你們當我傻嗎!一副胡人裝扮,又準備去哪裡撒野?一個姑娘家每日淨習些胡人風氣,成何體統!別人像你這般年紀,上能遣辭做文,下能打理家中事務,我何時要求過你!如今竟連好生待在家中都不願意,你究竟想幹什麼?”

顏微見他發這麼大的火,垂頭不敢說話。又瞥眼看看婉娘,她也被嚇得不輕,一直緊咬着下脣,雙眸已蓄了淚。

見二人戰戰兢兢的模樣,盧主事斂了斂脾氣,正容亢色道: “ 近日京中有貴客要來,內外城晨昏皆布兵巡查,以防有賊人趁機作亂。平日無事便不要出府,若不慎惹了亂子,觸了聖顏,可是你們擔得起的?”

婉娘泫然欲泣,幾乎聽不清他後面說得話,道了聲 “ 謹遵阿爺之命。” 便帶着顏微退出正堂。

看着她們離開的背影,盧主事暗暗攥了攥袖。十年了,當年尹公與南詔作戰時身負重傷,不久便病逝了。其子尹杉翼臨危受命,救嶺南五州數百萬百姓於水火之中,眼下終於平定了南疆諸國,令大唐暫得些安寧。

尹氏戍守南疆十載,此次凱旋而歸,不知撥得多少人蠢蠢欲動。

傳言那尹公之子深得民心,劍南節度使、嶺南五府經略使俱想與其結盟。此次進京述職,只怕朝堂上又起禍端。

燥熱的空氣間忽颳起了一陣疾風,眼看要變天了。

盧主事看向外面,

山雨欲來風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