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纔那番口吻，倒真像我媳婦兒一樣。”凌尹秋這般說道，眼色竟出奇的溫柔。
落禎本自生着悶氣，猝不及防的一句話卻似神來之手撥動了心絃。她驀地紅了臉，僵立在那裡不知所措。
馬伕等得已有些不耐，便又出言催促道：“少爺，莫要誤了時辰，讓那邊埋怨。否則，莊主又要罵你了。”
凌尹秋的臉上浮起了一絲幽怨，他只得嘆了口氣，眸中閃動起憂鬱的光芒來，凝視落禎柔聲道：“小禎兒你放心，賢妻得否不可知，可寶貝是一定要看的。等我回家，便帶你一起去開開眼界。”
落禎正不知該如何再開口相問，沒料到他自己還惦記着這事，聞言自是喜上眉梢，立刻恭維道：“如少爺這般英俊瀟灑丰神俊朗的男兒，怎會有姑娘不喜歡？”
“真的嗎？”凌尹秋眸中蘊滿笑意，“你方纔還直罵我年已弱冠，卻還全無自立。”
落禎頓時啞然，正要解釋，又被凌尹秋搶了先：“小禎兒也是如此現實的女子。不過現實之言，也頗有現實之益，本少爺受教了。”
這番話也不知什麼心思，落禎慚愧得無言相對。可他偏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對惡作劇有着執拗的熱衷，臨到上車時，忽然牽起了落禎的手，放在脣邊輕輕一吻。
柔軟的雙脣輕觸在手背，就如一道電忽然鑽入了手心。落禎直覺全身一震，猝不及防，而始作俑者已經跳上馬車，只留下低低的一聲輕笑縈繞於耳際，迴盪在心底。
落禎獨自被扔在原地，周遭異樣的目光裡彷彿都在散發酸溜溜的感慨：光天化日，成何體統，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墨竹小苑是座落在城郊的一處茶樓，此地依山傍水，風景宜人，允州的富家子弟偶爾大談風雅之時都會選擇來到這裡納涼，順帶小酌一杯。
今日比起往常並未有多少不同，客人三三兩兩下了車後，便會各自往常去的雅座品茗。凌尹秋扶欄向外眺望，滿目的綠野一望無邊，教人心曠神怡。沿着山路邊的溪泉而上，還有一座幽寺躲在林木間，鐘鳴聲響起時驚起了陣陣飛影，在陽光下展開一幅如詩如畫的剪影。
“風定花尤落，鳥鳴山更幽，此間當真是個好去處。”他憑欄眺望，情不自禁喃喃道。忽然瞥見一匹快馬自林道間穿梭，馬上的身影掩映在林葉間，宛如一枚鮮嫩的果實忽隱忽現。
他臉上掠過一絲訝異，細細地凝着，繼而又變作了一抹笑意漾在眉間。
身後女子青蔥般的手指拂過脣邊，發出清脆的笑聲。她一雙美目目不轉睛地望着凌尹秋，烏丸似的眸子裡閃動着好奇的光芒：“早已聽過凌公子奇人逸聞，不想也是一個風雅之人。孰不知公子發現了什麼樂趣，怎得在此一人獨享。”
凌尹秋挑了挑眉，面上的笑意中含着柔情，他負手在一身翠玉正襟而坐的女子面前坐下，拿起煮好的茶壺輕輕笑道：“姑娘所言極是，允州城裡多得是凌某的風月逸聞，卻鮮有凌某的風雅軼事，倒讓姑娘見笑了。”
一縷蒸騰的輕煙嫋嫋自盞中升起，映着他若有若無的笑顯得神秘而動人。女子面上一紅，貝齒輕咬着朱脣，似有些怨懟般嬌嗔道：“世間俊美的男子多逃不過風月韻事，似凌公子這般坦然的倒也無多。可凌公子今日這般坦白，就不怕小女子心中有怨，從此記恨着你嗎？”
她眉眼間的風情流溢於表，嬌聲軟語已端不住世族千金的矜持。凌尹秋微微一笑，修長的手指輕觸着女子蔥白指尖，似不敢逾越，卻又蠢蠢欲動，一雙眸子裡含着若有所意的玩味，輕喃道：“你不會記恨，如果可能，你只怕從此不會再忘了我。”
這本是極輕佻的挑逗，任何身負禮數的閨閣女子都會爲此而感到羞辱。可這個姑娘卻面露一絲倉皇，一雙明眸左右閃動着，竟似有些癡心，又有些不知所措。
凌尹秋深深地笑起來，將手收了回來，他端起茶輕輕地吹着氣，幽幽地道：“姑娘辛苦了，不知道連小姐此刻人在何處。”
落禎快馬而來，她心裡總有些不好的預感，不知這厚顏無恥的少爺又會鬧出什麼亂子。
馬伕老李遠遠地看見她，訝然道：“你怎麼來了？你的馬打哪兒來的？”
“借的。”落禎跳下馬，面不改色心不跳，“賬已經記在秋少爺名下了，他應當不會介意。”
馬伕翻了個白眼，指了指樓上：“我看秋少爺今日得出亂子，他正跟人家閨閣中的小姐說些什麼不正不經的話，真當誰都是流燕街的姑娘了。”
落禎正是爲了這個而來，她叫了聲苦，趕緊偷偷摸進了茶樓。這裡風景幽僻，每一個雅間相隔甚遠，爲的就是方便獨攬美景，無人相擾。落禎只是站在樓梯口，便能隱約聽見樓上二人的嬉笑聲。
來之前一副百般委屈，不情不願的樣子，現在還不是有說有笑，相談正歡？
落禎正要踏上樓梯，身後忽然有個冰冷的聲音冷不丁響了起來：“誰家的賤婢，這是你能來的地方嗎？”
她吃了一驚，匆忙回頭，身後正站着一個頭戴帷帽的女子。輕紗遮住了她的臉，朦朧之中，只能看見她一雙銳利的眼神透過薄紗，投在落禎身上。
她的身後還站着兩個身形魁梧的男人，以裝扮來看約莫是隨行的護衛。
這女子是誰，派頭竟如此之大？落禎趕忙退讓到一邊，垂下頭喏喏道：“小姐恕罪，小婢走錯了地方。”
那女子並無意搭理她，只擡頭向樓上望了望，喝道：“那就快滾。”
“是……”落禎只好退了出來，守在門口的老李看到她，亦是擦了把冷汗，露出一絲莫名其妙的神色。
“看這姑娘的派頭，莫非是連家小姐？那之前的那個又是誰？”
茶香漸已四溢，凌尹秋正與相陪的女子相談正歡，忽然一聲嬌喝打斷了兩人的對話，蠻橫地插了進來：“可以了，你下去吧。”
二人皆是一怔，凌尹秋微眯起眼向着聲音的來處看去，對面的女子已經款款起身，向他欠了欠身便一聲不吭地退了下去。
兩人正如交接一般，一人粗暴地來，一人悄然地去，只讓凌尹秋目瞪口呆，不知所謂。
“早已聽聞凌公子一張嘴舌燦蓮花，最會哄得女子歡心，今日一見果然不是虛名。”頭戴帷帽的女子移步而來，在方纔那女子的位置上坐下，她身後的兩個護衛便一左一右守候在樓梯口，宛如兩尊石獅。
凌尹秋短暫的驚訝過後便恢復了平靜，他收起笑容，拎起茶壺兀自往茶盞裡續杯，就連那女子取下了帷帽，也懶得再多看一眼。
“連小姐這是何意？莫非是嫌棄我聲名狼藉，還特意去找了個姑娘試驗試驗？”
連水漪微微一笑，她容顏秀美，笑起來的時候便如花開一般，教人心中柔軟：“如此看來，凌公子早就發現了？”
“尋常人家的女子，和風月場中的女子，自然是有些不同的。”凌尹秋舉起茶盞淺啜，淡然道。
連水漪的臉上掠過一絲得意之色，嬌笑着說：“有些男人沉醉於風月，早已讓胭脂俗粉矇住了眼睛，不枉凌公子尚出淤泥而不染。這下賤的女人生來就是下賤，永遠攀不了枝頭變鳳凰。凌公子你說，這話對還是不對？”
凌尹秋不着痕跡地皺了一下眉頭，他的目光悄悄地向樓梯口瞥了一眼，不知在想什麼。
連水漪見他不說話，繼而又笑道：“凌公子這是怎麼了，見了我卻跟老鼠見到貓兒一樣。”
凌尹秋放下茶盞，輕輕笑着凝視連水漪。他的眼睛生來好看，尤其還帶着一枚墜淚痣，深凝之時脈脈含情，好似有諸般蜜語不予成說。
連水漪被他看着，嬌俏的臉上不禁飛起了紅暈。她清了清嗓子，口吻中的傲慢也不由地柔軟了許多：“凌公子這麼看着我做什麼……”
凌尹秋笑而道：“我聽聞連前輩曾多次派人與我大哥說媒，據說是小姐的意思。不知連小姐何以如此看得起我，倒教我受寵若驚。”
連水漪怔了一怔，臉上的嫣紅更甚。但她性子高傲，縱然羞怯也不肯落於人後，直言便道：“凌公子何需妄自菲薄，飛鴻山莊乃允州武林世家，與我連家本就是門當戶對。縱然三年前貴莊主競逐盟主之位失利，一怒之下退出了江湖，不再過問江湖之事，可飛鴻山莊在武林中仍然保有名望。凌莊主若想重歸武林，不過也就是缺一個臺階而已。”
“所以連小姐甘而願做賢妻，想用連家的聯姻幫助飛鴻山莊重出江湖？”凌尹秋淡而問。
連水漪不置可否，面上浮起得意之色：“飛鴻山莊世代俠骨，如今棄武從商，惹得滿身銅臭，豈不可惜？我連家雖只是個小門小派，不足爲道，可若能與飛鴻山莊結爲連理，那也是強強聯手，衆望所歸。”
凌尹秋被這小女子的口氣怔得有些發笑。允州大半的武道世家也多是富商望族，可商販的身份畢竟還是下九流，上不了檯面。因而飛鴻山莊雖然樹大根深，但隨着凌司鴻棄武入商，在這些還佔着武林世家門面的正道君子眼裡，多少會帶了些輕蔑。
“可連小姐和你的連家卻沒有料到一件事。”凌尹秋放下茶盞，脣邊掛起了一絲尖銳的笑意，“飛鴻山莊自入商海，卻也是順風順水，大獲豐收。如今更將人人都傾羨的‘觀音之手’收入了囊中，惹來無數紅眼。”
連水漪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聲音也失去了一些底氣。她冷冷地笑了一笑，道：“這些俗物，又豈能與家族聲望相提並論。”
“既然如此，連小姐傾慕的對象究竟是誰呢？”凌尹秋望着她，深深地笑了起來，“我還聽聞，媒人之言起初……是衝着我大哥而去的，想來那媒人定是十分的粗心。”
連水漪的臉色徹底變了，變得蒼白。她傲慢的口吻也終於支吾了起來，心虛地解釋道：“沒、沒錯……都是那媒人從中作梗……”
“這樣的媒人的確可以滾蛋了，險些害了姑娘的終身大事。”凌尹秋嘆息道，他伸出手去，輕輕地握住連水漪嬌柔的纖手，一雙含情的桃花眼靜靜地凝視着她，就連聲音都變得格外憐惜和溫柔，“可那媒人想來也並沒有錯，爲了‘觀音之手’的風采，與其做莊主的弟妹，做莊主夫人豈不是快得多？”
“你……凌尹秋！”連水漪赫然變了臉色，緊咬住朱脣，臉上又紅又白。
凌尹秋卻仍然握着她的手，傾身輕輕地笑道：“小姐莫要慌張，那媒人其實全是好意。因爲小姐並不知道，凌尹秋有個不爲人知的秘密。”
連水漪一心只想從他手中抽回手來，聞言不禁一愣：“什麼秘密？”
凌尹秋笑起來，他已經湊得很近，離她不過寸許的距離。連水漪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那股縈繞不去的，淡淡的胭脂香味：“其實我……”
兩個護衛四目相對，沒有人聽到凌尹秋究竟說了什麼。他們只看到他們的小姐臉色已氣得扭曲，揚起手就給了對方一個響亮的巴掌。
“凌尹秋，你好得很！今日你這般辱我，我連家定與飛鴻山莊勢不兩立！”她氣得漲紅了臉，甩下一句狠話拂袖而起，連帷帽都忘了拿。
“我們走！”她衝滿臉茫然的護衛喝道，怒氣衝衝地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