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上三三兩兩都是送別的人, 三人無言望着這場面，迎着河風也都不禁感到了一絲悲意。離別終究是一件痛苦的事，它彷彿根種在人的血脈裡, 隨着血液流動, 一點一滴的記憶便會觸動它涌上心頭。
溫陵對尹秋拱手一禮道：“凌公子, 我與師妹只能送到這裡。未能盡地主之誼, 多有遺憾, 還望凌公子見諒。”
尹秋噙着一絲笑，溫柔的目光卻是瞧着落禎，別有心意地說：“溫兄真是客氣了, 貴府已拿至寶招待，我必將藏於心胸, 終生不忘。”
溫陵有些詫異, 目光下意識地瞥了落禎一眼, 臉色有些沉：“那在下就不遠送了。”
尹秋戀戀不捨地凝住落禎，只因溫陵在側, 不能逾越禮數。他深吸了口氣，深情脈脈的眼眸裡彷彿含着水意，低柔道：“……我等你。”
落禎咬住嘴脣，紅着眼睛點點頭。她不確定自己究竟能有多少把握說服師父，可師命難違, 尹秋不得不走。
“我會牢記……給你的承諾。”落禎雙頰有些發燙, 望着尹秋, 喃喃說道。這話引得尹秋驀然一笑, 俊秀的容顏柔美若桃花, 在這清湛的河岸宛如一道風景般動人。
“好。”尹秋忍着笑意回答，他來時匆忙, 身無旁物，便取下腰間一枚玉珠交予落禎，“此玉珠乃佛門清塵大師開光之物，禎兒身負奇疾，不妨帶着它庇佑邪祟。就當是我臨別的一點心意。”
落禎看了溫陵一眼，小心地問：“可以嗎，師兄？”
又不是定情信物，溫陵怎麼好拒絕，雖然略感不悅，也只得道：“既然是凌公子好意，禎兒便收下吧。”
落禎接下來緊緊地握在手中，一時兩眼相望，仍是到了離別的時刻。尹秋深深呼吸了一下，勉強掛着他那副閒適懶散的笑容，卻連道別的話都沒有說，轉身便向小船而去。
就在他踏上船舷的剎那，落禎積蓄的悲傷終於爆發了出來，她不顧一切朝尹秋奔去，嘶喊道：“等一等——”
一隻手立時拉住了她，將她鉗制在臂彎中。“禎兒，難道你要違背師父的意願？”
落禎流着淚對溫陵道：“可我也不願違揹我自己的意願！”
溫陵淡雅的神容終於浮上了痛苦的神色。人人都不願違背自身的意願，唯獨他呢……尹秋察覺到變故，當即快步返回，將落禎自溫陵的鉗制中解救出來，蹙眉道：“溫公子，即便師妹不聽話，武力也不是解決的辦法。”
溫陵彷彿聽不見尹秋說什麼，他的眼裡只有落禎驚惶的臉，呼吸亦變得沉重：“禎兒，我知道一直以來你只敬我如兄長，我可以永遠只做你的兄長，但是——”他豁然指着尹秋，臉上浮現了一絲怒意，“但是這樣舉止輕浮、言語不遜的紈絝子弟，你當真要跟着他？”
落禎從未發覺原來一貫溫和柔雅的師兄，心中也燃着一把火。她怔怔地望着悲傷與絕望中的溫陵，既有些愧疚，又感到陌生。
“師兄。”落禎望着溫陵，喃喃地說道，“我……已是他的人了。”
溫陵一時有些怔愣：“你說……什麼？”
尹秋輕輕捏了捏落禎的肩，上前對溫陵道：“你師妹已是我飛鴻山莊的人了。”說着，他自懷中取出一張摺疊整齊的紙，揚手一抖放在了溫陵面前，“這就是她籤的賣身契。”
不止溫陵，就連落禎也睜大了眼睛。這不就是初入飛鴻山莊時，被尹秋的美色迷惑，稀裡糊塗簽下的賣身契嗎？怎麼他時常都帶上身上？
“這、這……”落禎結結巴巴地指着那張紙，望向尹秋。
尹秋嘴角揚起一絲笑：“白紙黑字，還有你的畫押，你總不是想抵賴吧？”
溫陵面色凝重地瞪着落禎，不可置信道：“禎兒，這可是真的？”
落禎百口莫辯，她躲避着溫陵責備的目光，閉着眼睛點了點頭。
“你糊塗啊！”溫陵氣得簡直要發抖，伸手就要去奪那張賣身契，被尹秋靈巧地躲過。
“溫公子，你可知我若拿着賣身契上訴給官府，我飛鴻山莊逃走了一個女婢，我想府尹大人一定不會視作不見的。”尹秋慢條斯理摺好那張紙，又放回了胸前，笑容不無得意。
溫陵緊握着雙手，似在極力剋制內心的怒意：“凌尹秋，你太卑鄙了！”
尹秋毫無愧色，攬着落禎的肩膀，誠心實意地對溫陵道：“就如溫公子所言，凌某本就是卑鄙之徒，比不得公子君子之風。但是溫公子，我今日要帶走你師妹，也是爲了免去日後她成爲官府的捉拿對象的麻煩。你說是不是？”
這一招徹底地擊敗了溫陵。他若要強留落禎，便是在將她往牢裡送。可他若放任他兩人遠走高飛，師父那裡卻是無法交待。
怒火的在兩難之間熄滅了下來，餘下的只有悲痛。落禎於心不忍，方想上前安慰兩句，卻被尹秋攔下。溫陵悲傷的眼眸凝住落禎，忽然悽慘地笑了起來：“你們人人都不想違背自己的意願，我又何嘗不是？可留不住的，終歸是留不住，強留下來，也是徒勞無功。”
落禎怔怔地看着他：“師兄……”
溫陵目光平靜地看着尹秋道：“凌公子既道我溫陵乃君子之風，我不妨就做一回君子，成人之美。”
落禎和尹秋聞言都不禁眼前一亮，溫陵自懷中也取出一物，交予落禎：“禎兒，師父每回配藥時都只會餘剩少許，師兄也曾有過私心，怕日後生變，便將其一一收集起來，攢夠了一月有餘的藥量，以備不時之需。現在，就當做是師兄給你餞別禮吧。”
落禎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搖了搖頭。溫嶺卻笑道：“你此次可不再是離家出走，而是與師父不喜歡之人私奔。你別指望師父還會舍藥於你，還是帶着吧。”
儘管殘酷，卻是實話。尹秋這回偃旗息鼓，沒了方纔的氣焰，對溫陵此舉歎服道：“溫公子果然是君子，凌某不才雖爲卑鄙小人，對禎兒的心卻毫不相讓。”他凝視着溫陵的眼，一字字道，“我定不會負她！”
溫陵亦緩緩道：“願君莫食言。”
他舉起手來對尹秋深深作揖。河風呼呼地吹着，誰也看不見他臉上的淚。
落禎抱着寶貝的救命藥跟着尹秋踏上了小船，兩人許久無言，各自都懷着心事。尹秋撐着臉靠在船艙口，只看見碼頭上那個身形如玉的人久久停留在原地，直到消失在目光的盡頭。
“他也是個癡情的人啊……”尹秋難得感慨道。贈藥之舉，讓尹秋頭一回感到自己敗了。縱橫情場這麼多年，頭一回覺得自己是真卑鄙，而情敵是真君子。
他回頭見落禎對着那包藥默默地掉淚，不滿也有些堵心，呢喃道：“你是不是後悔了？”
落禎擦了擦眼淚，卻是搖了搖頭，一雙充滿淚光的眼睛裡放着明亮的光：“師兄既然能大度贈藥給我，我如果因爲憐憫或愧疚就留下來，那纔是侮辱了師兄的情深意重。”
尹秋鬱郁的臉上豁然揚起了微笑，他鑽到落禎的身邊，將頭枕在落禎的雙膝上，揚揚得意地說：“既然你已經是我的人了，我就不許你常常想他。”他看了看落禎的臉色，又改口道，“……偶爾可以。”
落禎噗嗤一聲破涕爲笑，怎麼會有這麼孩子氣的男人，卻又讓人怦然心動。她想起一事，支吾着問道：“方纔我對師兄坦白，我已是你的人……你爲何用賣身契掩蓋了過去？”
尹秋望着她，沉默了一會才道：“男人的自尊，不要隨意去踐踏。你這般直言相告，他還哪捨得送藥給你。”
落禎不禁有些臉紅，想想似乎是這麼個道理，爲了掩飾難堪，便推了尹秋一把怨怪道：“可是賣身契怎麼能作數？你竟然還時刻帶在身上？”
尹秋險些跌下去，扶着頭不滿地捏了落禎一把，忽然問：“我利用賣身契將你帶走，你不高興嗎？”
落禎怔了怔，喃喃道：“不是指這個……只是，誰也不會想要自己的終身自由都掌握在別人的手裡。”
尹秋一語未發，忽然起身走出了船艙。落禎趕忙跟過去，正不知所措，忽然就看見尹秋站在船尾，將手中的一張紙緩緩地撕成了碎片。白色的紙屑在他修長的手中隨着河風飄散，悠揚地飄入了天空，宛如梨花勝雪。
“落禎，你高興嗎？”他回過頭來，揚起嘴角笑若桃花。小船悠悠盪起水波，微風輕輕拂動着他的髮帶與衣袖，好似遺世獨立的仙君。那一幕映在落禎的眼睛裡，心彷彿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便再也停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