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串楠木綴着瓔珞的珠簾,樑元劭將銳利的目光投向榻上的女子。上官璃顯然睡得並不踏實,聽見腳步聲,眉心淡淡蹙起,好似要睜開眼來。可那無形的夢魔好似纏在上官璃心頭,久久不散。
樑元劭腳下步子不禁放輕,卻是帶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擡手撩起珠簾,卻恰然驚醒了上官璃。她恍然睜開眼,正對上樑元劭探究的眸。原本心口便憋着一口寒意,此刻被樑元劭的冷目盯着,上官璃更覺得手指生寒。
一邊掙扎着坐起身,上官璃一邊開口行禮:“嬪妾見過皇……”
“你去過紫宸宮了?”
不待上官璃這一句話說完,樑元劭便垂眸問道、
雖是平常的語氣,卻掩不住其中的異樣。上官璃抿着脣輕聲道:“是。”
“你去了母后的寢殿?”樑元劭看着那略顯蒼白的臉頰,逼問道。
上官璃心中忖度開來,此事乃是不可告人的秘辛。縱然皇上知曉,卻容不得她一個外人識破。可瞧着皇上這番氣勢,分明是心中有數……
屋內氣息微微一沉,過了一瞬,上官璃才答道:“……是。”
樑元劭不再出聲,那銳利的眸光死死壓着上官璃的脖頸,讓她不敢擡頭:“哼,倒不知紫宸宮中鬧了什麼名堂,讓朕的璃貴人慌張如此啊?”
“嬪妾謝皇上憐惜,嬪妾方纔淺眠,被夢中情形魔怔了,卻不想擾了皇上的興致,實在是該死。”不想惹禍上身,上官璃只好以三言兩語,將方纔的事情帶過。
“是嗎?”冷哼聲一落,樑元劭已然拉着上官璃發涼的手起身。就在上官璃以爲塵埃落定之時,樑元劭忽然揮手將門扉關死,還不等她反應,喉頭便突地一痛。耳側因大力擠壓,而現出點點嗡鳴來。
含着驚疑看去,上官璃口中低喚:“皇上……”
“說,你知道了什麼?”
低沉的聲音中攜着風雨呼嘯,上官璃擰着眉心,幾欲開口,都被脖頸間的力道逼了回去。腦子裡裂開點點鈍痛,讓她不禁呻吟出聲。
樑元劭生性謹慎,現在必然是瞞不下去的。要保住性命,只能擺明立場,換得一線生機了……
“嬪妾只知道……答允皇上的……定要做到。”
聞言,樑元劭手中果然鬆了一分。他自然知道上官璃話中所指,眸心裡的火光或明或滅。目光從上官璃堅韌的脣瓣上拂過,直到對上那雙清澈的眸,樑元劭才收回了手,任由上官璃跌坐下去。
上官璃喘着氣,輕輕扯着衣襟。鼻息間滿滿灌進香片燃盡的微香,等到屋內的凝滯感消散開,她才緩緩起身。
夜色遮擋了天幕,清風閣外的青翠被籠上一層黑衣,星辰亦是被緊鎖着,透不出一點光亮來。樑元劭背身立在窗前,神色淡漠,不知在想些什麼。而那孤寂的背影,着實讓上官璃恨不起來。
聽見身後的響動,樑元劭凝了凝神,聲音因許久的沉默而帶着沙啞:“朕若聽見一點風聲,丟的可就不僅是你的性命了。”
“嬪妾明白。”能在今日留下一條性命,已經是樑元劭格外開恩。上官璃擡眸看去,那張如玉般的俊顏此刻卻帶着無法言說的悲慼。
皇家父子兄弟間,何談真情。若是能尋得點滴,便是母子之愛了。可偏生齊太后做出這樣的事情,更是偏袒沈家,左右朝堂格局。讓樑元劭情何以堪……
屋內一片沉寂,外頭守着的良辰看了看手中已經熱過三次的飯菜,黯然嘆了一口氣。
過了許久,樑元劭命人上了梨花釀,隨即將宮人都遠遠遣開。
“你可瞧見那是誰了?”似諷似嘆的一句問話,讓上官璃不禁一僵,心中卻是明白話里人是誰。
攥緊衣袖,那碧玉海棠被拉開,透着幾分難言的清貴:“是沈大人。”
兀自輕哼出聲,樑元劭微微閉眼,眉宇間透出點點掙扎,薄而冷的脣不知爲何,竟然無意識的啓開:“朕並非是先皇嫡子,自出生起,母后便告訴朕,這宮中,是個不乾淨的地方……”
齊太后與沈耀是他心中一塊抹不去的疤,若依着他的謹慎小心,上官璃此刻早該化作一抹幽魂。可方纔不知爲何,他卻是下不去手。對上那清麗的眼,心頭積壓了太久的塵埃也不禁鬆動。梨花釀的香氛在喉頭繚繞,恍惚間,胸口的冰冷晃了一晃。
在白玉杯中斟滿酒,樑元劭半靠在案几上輕聲說着:“朕自幼便在母后的逼迫下,比其他兄弟更爲努力。無論是文治武功或是言談修養……先皇每每讚賞,母后便格外歡喜……可是不想,那些獎賞對朕而言,根本就是負擔。”
“先皇的惠安皇后對朕‘愛護有加’,若非上天庇佑,七歲生辰那日便是朕的死期。朕的兄弟,在暗處使了不少計策。生死危難關頭,朕便想明白了,活着,纔是對他們最大的報復……”
樑元劭的話語平平,卻勾起上官璃心頭的最深的苦楚。她何嘗不是在嫡母與妹妹的欺壓下一步步過來的……孃親生性軟弱,若不靠着自己的幾分硬氣,現在怕是早就沒了性命。
紅脣微微張開,卻終究是沒有說出一句話。
樑元劭拿着白玉杯,仰首飲盡。明明端着清香四溢,入口卻帶着苦澀。壓抑太久,有些話語一旦開口,便再收不回來。
“先皇去得急,大位之爭一觸即發。在皇家,你不踏着別人的頭顱往上,便要化作旁人腳下的石頭。只是朕根基尚淺,母后爲了這大位,暗暗委身沈耀,得了他鼎力相助……”說着,樑元劭死死捏住手中的杯盞,這是他今生最大的恥辱。更可悲的是,齊太后哪裡有半分委屈的樣子,她一心捧着沈家,罔顧朝堂制衡,寧可將難題丟給他,也要爲沈家保全滿門富貴榮華。
這些話,他不提,上官璃也是知道的。
手指微微顫着,上官璃擡袖飲下一杯梨花釀,面頰上的一點緋紅給了她氣力。她起身立在樑元劭身後,眸中飄過點點心疼。
與君王交心,乃是必死之路。可這一夜,上官璃卻逃不開。殊不知,正是這般同病相憐,將她與樑元劭系在一起。
今宵何處寒,紅紗帳,兩行清風,長夜漫漫。